趙婧迪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6)
論嚴羽對盛唐氣象的推崇
趙婧迪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6)
根據(jù)嚴羽的詩論來看,盛唐氣象是由盛唐詩人的身心體驗通過體制、格力、興趣、音節(jié)的合力而形成的一種體現(xiàn)詩歌本色的精神氣貌和生命魄力。對詩歌本色的強調及其對主體個性的強烈吁求體現(xiàn)出嚴羽本人積極昂揚的生命態(tài)度,對各構成要素交互功能的整體觀意識也彰顯出嚴羽自身的古典氣質與詩者情懷、深厚的詩學素養(yǎng)與包容開闊的詩學視野。
嚴羽;盛唐氣象;推崇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以禪論詩,將漢魏晉與盛唐之詩標舉為“第一義”,是“大乘正法眼”,而把宋詩看作“野狐外道”。為了革除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賣弄學問、好用典故的作詩弊端,糾正永嘉四靈與江湖詩人師法格局小巧、孤清幽寂的晚唐詩風的現(xiàn)象,嚴羽提出詩“當以盛唐為法”(《滄浪詩話·詩辨》),并多次標舉盛唐氣象。根據(jù)嚴羽的詩論來看,盛唐氣象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審美人格與自然物象的簡單結合,而主要是指詩人的身心體驗通過體制、格力、興趣、音節(jié)的合力而形成的體現(xiàn)詩歌本色的精神氣貌和生命魄力。鑒于此,對詩歌表現(xiàn)力、生命力的高調復歸兼以對個體心性自由、宏闊氣局的追逐成為嚴羽推崇“盛唐氣象”的真正原因。
錢鐘書先生認為:“余竊謂就詩論詩,正當本體裁以劃時期”,依據(jù)錢鐘書的觀點:“他人不過較詩于禪,滄浪遂欲通禪于詩?!盵1]257嚴羽喜好以禪論詩,禪家講究自然本能沖動的藝術呈現(xiàn)與創(chuàng)作主體自由順遂的詩學個性的有機統(tǒng)一。嚴羽標舉盛唐氣象主要在于盛唐詩歌具有深厚的本色特質。
從詩歌整體風貌層面上講,盛唐氣象表現(xiàn)出了詩之為詩的最高境界,即“本色當行”。嚴羽在《詩法》中提出“須是本色,須是當行”。“本色”指事物的本來面目,當行就是內行。這兩句是講詩歌創(chuàng)作要依據(jù)詩歌內在的體制與風貌,不能生硬地賣弄才能而破壞詩歌本身的藝術性。嚴羽強調作詩“最忌骨董,最忌趁貼”(《詩法》)。作詩忌好古尚奇,忌過于刻畫。這表明嚴羽極為反對江西詩派艱澀難懂的詩風,強調還原詩歌本色。嚴羽對韓愈的《琴操》評價很高,認為其有盛唐氣象,是唐代其他詩人所不及的。這十首琴歌,語言古雅,氣格高古,情感從內心流出,真切自然,可稱得上本色之作?!垛⑻m操》是其中一首:“雪霜茂茂,蕎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毖┧餍∪酥?,蕎麥之茂比喻君子之德,生動自然的意象寄寓著作者身居亂世而自修古道的高潔情懷。詩歌是用來抒發(fā)真情實感的,這種真情實感的自然流出依賴于作者真實的生命體驗與現(xiàn)實感受,而這種感受的抒發(fā)并不是直接的、顯露的,它必須將內在的情感灌注于客觀物象,用起興托寄的手法來表現(xiàn),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體現(xiàn)詩之“本色”:在一詠三嘆,韻味綿長的意境中抒發(fā)真情實感。
盛唐氣象的“本色”不僅是對詩性、詩意的回歸,同時還表現(xiàn)為詩歌作品所體現(xiàn)出的一種質樸天真的風格特征。嚴羽論詩,喜愛以“漢魏晉盛唐”并舉。例如:“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詩辨》)“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詩辨》)嚴羽認為漢魏晉古詩、盛唐詩與“開元天寶以下”之詩在氣象上存在明顯的高低差異。漢魏晉與盛唐詩都具有渾樸、天然、高古的氣象特征:“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詩評》)“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詩評》)“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答吳景仙書》)從魏晉古詩到盛唐詩歌,“混沌”與“渾厚”都共同體現(xiàn)出一種渾然一體、樸素自然的原始本色。
在渾整性與渾樸性上,漢魏古詩與盛唐詩不分優(yōu)劣,但在藝術技巧與字句工拙上,盛唐之詩就略勝一籌。老子說:“大巧若拙?!? 《老子》第四十五章)漢魏古詩的混沌氣象是最原始最基礎階段的“拙”,盛唐詩歌是在極盡工巧之后的“拙”,正如道家從無為到有為再到無為這樣一個不斷循環(huán)發(fā)展、螺旋上升的過程一樣。這也就是為什么嚴羽從先前標舉“漢魏晉盛唐”到后獨稱“以盛唐為法”的重要原因之一。不僅如此,盛唐詩經(jīng)過漢魏晉、六朝、初唐、中唐這樣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在體制、格力、氣象、興趣、音節(jié)各方面都得到鍛煉和加強。南朝以后,詩文越發(fā)具有“興致”,用字考究,意象生動,注重事物外貌描繪。經(jīng)過六朝對詩美的孕育和發(fā)展,初唐四杰對詩風的改良,加上大唐帝國的興盛,詩人的神、氣、情達到了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峰。所以,面對宋朝詩歌的沉靜、理性、精警,加上嚴羽本人“粹溫中有奇氣”(朱霞《嚴羽傳》)的獨特才華與個性,對盛唐氣象的理想與吁求也就越發(fā)強烈。由此,他自然的發(fā)出感慨:“唐人與本朝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p>
嚴羽對詩歌本色的倡導實則是以人自身為目的的。禪家要義在于主體意志的高揚,在詩中創(chuàng)造主體形象,抒寫真實而自由的性情,在“獨抒性靈”中塑造作家自己獨立的人格和嶄新的精神境界。嚴羽以“雄渾”論詩,“雄渾”一詞不僅含有渾然整一的特點,還體現(xiàn)了詩人廣闊的胸襟與豪放飄逸的氣質。這種胸襟的體現(xiàn)和氣質的流露正如嚴羽在《詩評》中進行的精彩的比喻:“李杜數(shù)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詩評》)“金鳷擘海”出自《華嚴經(jīng)》,描繪了一幅大鵬金翅鳥用巨翅擘開海水捕龍的磅礴圖景,此處借指李白、杜甫作詩“筆力雄壯”?!跋阆蠖珊印蓖瑯邮且苑馂橛?,兔、馬、象三種動物渡河,兔浮于河,馬半沉半浮,象則徹底截流,這里形容盛唐詩歌具有雄厚精深的氣象。李白與杜甫是盛唐詩人的典范,林庚先生說:“李白詩歌是‘盛唐氣象’的典型。”[2]96李澤厚先生也說:“‘盛唐之音’在詩歌上的頂峰當然應推李白,無論從內容或形式都是如此?!盵3]8梁桂芳先生認為“杜甫詩豐富和深化了‘盛唐氣象’的內涵,杜甫同李白一樣,也是‘盛唐氣象’的典型的體現(xiàn)者和實現(xiàn)者?!盵4]117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孟郊、賈島“憔悴枯槁”,沉浸于內心的孤寂,自己將自己困住,詩風孤清,氣格局促,氣象孱弱,如小蟲在草叢間的低吟。不僅如此,“金鳷擘海,香象渡河”還體現(xiàn)出了一種宏大的時空感和宇宙意識,上天入地,往來古今。李白的仙氣,杜甫的儒健之氣氤氳在時空中,萬象一體,“其中有高亢、自信、雄壯、飄逸,也有低抑、蒼涼、孤獨與悲愴。”[5]22
盛唐詩歌風格題材開闊,風格多樣,意境高遠,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主體敏銳的感知力,奇特的想象力,充沛的情感,昂揚向上的積極的心態(tài)以及時代賦予的自信與激情。李白與杜甫至今仍為盛唐詩壇雙璧,這離不開嚴羽對兩人的推崇與助力。與此同時,嚴羽注意到了二人具有各自妙處:“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詩評》)嚴羽在對兩人風格的獨特性上有著清醒的認識,李白飄逸灑脫、豪情壯氣,縹緲悠遠,無跡可尋;杜甫深沉儒雅,憂國憂民,語言精練,技巧完備。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包孕了“詩言志”的萌芽,《毛詩序》里講:“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唐詩主情,而這情感是豐富變化,搖曳多姿的:“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詩評》)情感的激發(fā)與心靈的共鳴成為好詩的重要批評標準,但這種情感是需要發(fā)自肺肝、真情流露的,而不能是虛假偽飾的,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地達到感動人心,滌蕩性情的效果。
嚴羽強調雄渾大氣的主體心性和作詩格局的同時也考慮到了作品的社會效應,認為情感的抒發(fā)要合乎中正、雅健?!霸~氣可頡頏,不可乖戾?!?《詩法》)頡頏指風格豪放不可偏執(zhí),盡量達到一個平衡與中正的狀態(tài)。不能逾越界限、趾高氣揚,使用過激的言辭。嚴羽矛頭直指宋代蘇軾、黃庭堅作詩有艱澀奇崛之弊。嚴羽批評宋詩“其末流甚者,叫囂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辨》)詩風一味豪邁不加節(jié)制,難免會使詩歌落入叫囂、喧鬧、怒強、乖張的境地。元好問論詩也批評蘇黃:“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論詩三十首》)嚴羽與元好問共同認為,蘇、黃二人飽腹詩學,在詩中賣弄學問,意中出奇,善用典故,語言生硬,崇尚險怪,對后世學人產(chǎn)生了極為不利的影響。所以在這里,嚴羽陷入了一種自相矛盾的狀態(tài)。誠然,性情的抒發(fā)要一定程度上符合社會規(guī)范,傳遞進步的審美風尚與藝術品位,但與此同時,它卻不能限制創(chuàng)作主體出于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個性氣質的不同而出現(xiàn)的多元、豐富的創(chuàng)作風格。
嚴羽提出“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詩辨》)體制是體式、體裁是格局分配,格力是詩的內部力量,興趣是詩歌的意境和韻味,音節(jié)指音律的美感要素。陶明濬先生以人的身體為喻,形象地說明了五者的關系:“體制如人之體干,必須佼壯;格力如人之筋骨,必須勁??;氣象如人之儀容,必須莊重;興趣如人之精神,必須活潑;音節(jié)如人之言語,必須清朗。五者既備,然后可以為人?!盵6]7同時,嚴羽很大程度上也繼承了姜夔的詩論思想:“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白石道人詩說》)詩如人一樣都是有生命的,氣象與體制、格力、興趣、音節(jié)相伴相生。
從“氣象”與“興趣”的關系上看,“興趣”和“氣象”是一個整體?!皻庀蟆笔莾x容,是詩貌的整體外現(xiàn),“興趣”是“氣象”的內在本質?!芭d趣”是人的生命領會與詩意體驗的融合,嚴羽以“興趣”論盛唐詩歌,并用“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詩辨》)這一巧妙的禪喻形容這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味,繼承了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所提出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論詩風尚,特別強調詩歌所具有的意境、風格、情趣和韻味?!芭d趣”其實是詩意的展現(xiàn),是意象化的詩美的體現(xiàn),但意象化詩美能否得到恰如其分的表現(xiàn)要依靠詩人審美感知能力的高下。所以,嚴羽強調以“妙悟”作為“興趣”的途徑,強調用南派禪宗的“悟”和“參”去獲得直覺的、當下的頓悟。盛唐詩具有“透徹之悟”,詩人們對意象的參透和運用達到了精妙的地步,從欣賞者角度看,這種在感性意象中充塞天然韻味的詩歌正由于其詩意力量的強大,人們才同樣可以憑借“悟”去體驗和領會。
“興趣”與其他要素一起,相互作用,共同充實著“氣象”。所以,從這個角度講,盛唐氣象之所以達到“入神”的境界,其實是體制、格力、興趣、音節(jié)各要素都達到極高的水平并共同構成了一個蘊涵著勃勃生機的和諧統(tǒng)一體。陳伯海先生在分析唐詩構成時也表明了類似觀點:“風骨與興寄,聲律與辭章、興象與韻味,這是構成唐詩內在素質的幾個基本方面。這些要素匯集、組合在一起,呈現(xiàn)為唐詩的整體風貌,便叫做氣象?!盵7]33嚴羽對盛唐詩歌具有詞、理、意興完美融合的特點進行了精彩的論述,再次證明了盛唐詩歌在體制、格力、氣象、興趣、音節(jié)五個要素緊密結合,相伴相生的特征。“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詩評》)南朝之詩主要指齊梁體、宮體詩及樂府情歌,繁詞縟采,志向和人生感悟都很缺乏。宋朝之詩以江西詩派為代表,重哲理思辨,缺乏韻味濃厚的意象。而唐朝人在古樸有味的漢魏詩歌上更進一層,哲思包蘊在濃郁的意象之中,如王維的《山居秋暝》,孟浩然的《北澗泛舟》,自然清淡,但不失高遠的韻趣;高適、岑參的詩歌記邊塞生活,寫浩茫大地,以豐富濃厚的意象寄托詩人的愛國情操與殺敵豪情;王昌齡、崔顥氣勢雄渾,格調昂揚,但卻內斂勁健。情感要有寄托,有韻味,過于直接顯露就會損害詩歌的氣象。嚴羽對此有精確的論述:“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詩法》)盛唐詩歌語言有寄托,詩意深厚,脈絡虛隱,韻味悠長,音韻適當。與各時期的詩歌相比,都達到了一個不可企及的高峰。
盛唐詩歌橫絕古今,至今仍為我們認識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評價詩歌提供不竭的動力。根據(jù)嚴羽《滄浪詩話》的論述來看,盛唐詩歌的獨特性就在于它的氣象橫絕千古,難以逾越。首先,從盛唐詩歌所表現(xiàn)出的的整體精神風貌來看,盛唐詩歌真正做到了“本色當行”。詩是真正意義上的詩,具有濃厚的詩性,表現(xiàn)了詩之為詩的“本色”,并帶有“渾厚”的審美特征,有一種渾然無跡,工極而后拙的素樸本色。其次,自由個性的催動使盛唐詩人氣度超凡、風骨卓絕,激情澎湃,這使盛唐詩歌有一種上天入地、去來古今的崇高的宇宙時空感。再者,氣象作為“詩之法”的要素之一,并不是孤立的,就其關系來講,氣象是“人之儀容”,是在體制、格力、興趣、音節(jié)的交相配合下的綜合顯現(xiàn)與外在傳達?!芭d趣”是“氣象”的內在實質和根本內容。其整體觀的運用顯示出嚴羽自身帶有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背景下的古典氣質與詩者情懷,同時具有極其深厚的詩學素養(yǎng)與包容開闊的詩學視野。作為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之一的“氣象”一詞在嚴羽這里得到補充與發(fā)揮,彰顯其獨具的價值和意義,體現(xiàn)出對西方古典美學家康德所闡釋的“崇高”的主體精神和文藝境界,是一種對積極、昂揚的生命態(tài)度的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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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陳伯海.唐詩學引論[M].北京:知識出版社,1988.
Style&FeaturesofProsperousPeriodoftheTangDynastyPraisedbyYanYu
Zhao Jingd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06,China)
According to the poetics of Yan Yu, the style & features of the prosperous period of the Tang Dynasty presents a special spirit reflected the nature of poetry, which has also formed a poetry system and a unique poetry style. Emphasis on poetry nature and its strong appeal for the personality reflected the active attitude of Yan Yu himself toward life , and the overall sense of the various elements also highlighted the classical temperament and feelings of the poets under the ancient Chinese culture background. Besides, Yan Yu also had achieved an profound poetic accomplishment with the inclusive and open poetic vision.
YanYu; style & features of the prosperous period of Tang Dynasty; praise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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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宋瑞斌)
1672-6758(2017)09-0119-4
趙婧迪,在讀碩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文藝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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