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易彬你好!從你的學術履歷來看,之前你主要是圍繞詩人兼翻譯家穆旦在做研究,基本上從各個角度對穆旦作了全方位的審視和挖掘,深入探尋了他的文學世界與思想空間。我從你的研究中所感悟到的,不僅是穆旦這個詩人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可以從一個人的人生經歷與精神境界,看出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還有他所身處的時代的整體變化。這是一種非常典型的小角度進入的研究方法,開口很小,但里面是一片闊大的天地,一步步深入,可能就有一種由小見大的漸入佳境之寬闊感。不知你在自己的研究過程中是否有此感受。
易彬:劉波好。你說到穆旦研究,那就從這里開始吧。我1994年進入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幾個月后,買了一套王一川老師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后來才知道這套書引起不小的爭議,一些重要作家被排除在外,“詩歌卷”將當時尚不知名的穆旦排在第一位無疑也是一個因素。那是最初接觸到穆旦。當時其實對新詩史也不甚了然。后來知道,教材中有“九葉詩派”,但篇幅很有限,穆旦也基本上不講,在長沙要查找資料也很不方便(實際上,也沒有特別強的意識)。真正讀穆旦的詩,有意識地搜集并展開研究,是在南京大學讀研的時候了。
穆旦研究做得比較多的時候,就逐漸意識到這個形象背后很多值得深入探究的因素了。在即將出版的《穆旦詩編年匯校》一書的《后記》中,我談到:“從學術角度來考量,關于穆旦這樣一位重要作家的研究,足可輻射到現代文學研究的諸多問題。我近年來弄的‘穆旦研究系列著作,已有《穆旦與中國新詩的歷史建構》《穆旦年譜》《穆旦評傳》及《穆旦詩編年匯?!匪姆N。大致說來,主要是從史論、年譜、傳記、文獻四個層面展開。史論層面搭起了個人史、文學史與傳播史這三大歷史框架,年譜層面較多發(fā)掘了‘同時代共生性的史料資源,傳記層面在講述‘一位中國詩人并不順暢的一生的同時,也試圖展現‘一個風云變幻莫測的時代,文獻層面則是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知識理念的一次比較充分的實踐。這些工作在個案作家研究方面應該算是比較深入而獨到的了,相信它們能呈現現代中國的某些面影,對現代文學研究也能起到某種推動作用。”個案研究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應,我覺得是有特別的意義的。
劉波:一個批評家的思考與行文,和他個人的性情、氣質密切相關,我覺得這是天賦的一方面,另一方面,當然也與他后天所受的教育和訓練有關,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其實就構成了一個批評家的內在學養(yǎng)。作為一位訓練有素的青年學者,你的寫作很大程度上屬于學院批評的范疇,這需要扎實的學術功底做基礎,才可體現出批評的專業(yè)性和創(chuàng)造力。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你有了這種學院批評的精神自覺?可否談談你在這方面的師承和自我學習過程?
易彬:回想起來,我第一次比較成型的詩歌批評是2001年發(fā)表的《試論昌耀的詩》。昌耀現在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但那時還不是。2000年三月,昌耀逝世。那時的資訊不比現在這般遍地都是。大概半年之后,我讀到燎原的《昌耀:高地上的奴隸與圣者》,方才知曉這個事實。也并不是很喜歡那種文風和用語,但意識到失去了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正好買到了人文版藍星詩庫的《昌耀的詩》和昌耀生前編訂的《昌耀詩文總集》。十至十二月間,細讀下來,寫了一篇差不多兩萬字的長文,《試論昌耀的詩》,投到昌耀生前工作的刊物《青海湖》,沒多久,2001年五月號,基本上全文刊出。那時還在準備碩士學位論文的寫作,居然寫成那么長的一篇,現在想來都有點不可思議。
所以,如果說是要追尋一個起點的話,我愿意把它看作是一個起點。所有的文字,都基于對昌耀詩歌非常細致的閱讀。日后,我一直都比較注意從文本細讀的角度入手。將我的批評稱之為“學院批評”自然也并沒有錯,我本就是不大愛湊熱鬧的學院中人。但我同時也覺得,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和一個人的性情有關。
劉波:你的研究因為有史料學的底色,所以顯得與眾不同,更接近實證主義批評,當然,這也是你的風格和特點。而且這種風格不同于那些現場追蹤式的批評,你好像跟現場是保持了距離的。對當下文學過度沉迷于消費主義不免失望,很多批評家可能都有這樣的認識,只不過沒有直接放棄或一味地批判,還在勉為其難地堅守。你并非完全不關注現場,而是以審視的眼光來看待它,這樣方可獲得批評的真相。以此角度觀之,你的一些文章,既有當下批評的鮮活感,又有實證研究的客觀性,兩者的融合共同構成了一種新的批評鏡像。
易彬:距離是我有意保持的,失望倒也未必。一個好的時代是一個多元的時代。每個時代都不完美,都有問題。這個時代足夠紛亂,但在很多方面都呈現出多元化的氣象。在課堂上,我一直和同學們表達這樣的觀念,要去閱讀、去理解這個時代復雜的詩歌美學。詩歌寫作的多元化與復雜化,正是文學走向繁榮的表征。
我的書架上詩集很多,很少的一部分是認識和不認識的詩人送的、寄的,大多數都是我自己掏錢買的。我不追蹤現場,但閱讀量一直都還是有的。我的基本批評路數,一方面是文本本身的品讀與細讀,另一方面是其他的維度,比如文獻的維度、歷史的維度。新詩研究的歷史化是我近年來努力的方向,其效果會有你所說的“實證研究的客觀性”。
不過,在很多時候,我們所面對的終歸是詩歌文本,需要的是詩性。我不習慣于給某某寫作加上什么“主義”一類帽子,我會努力去尋找一些別的詞匯、別的維度,以發(fā)掘詩歌內在的因素。西川有個說法深得我心:“寫作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樣,可以按部就班地領會其中的奧妙、其中的深淺。與批評家不同的是,作家一般傾向于將寫作看作一項帶有神秘色彩的工作,因為世界本身一如奧爾德斯·赫胥黎所說,‘是一項大神秘。寫作需要真知灼見,而這真知灼見的傳承和發(fā)展大概屬于秘傳性質。由于在公眾場合,作家出于對生命和世界的敬畏而對自己寫作的核心部分往往諱莫如深,因此不論是普通讀者還是作家讀者還是批評家讀者,找到通向所閱讀作家的暗道看來是必要的,否則就不能達成有效的交流……在某些情況下,找到通向某一作家的暗道需要很長時間……作家、批評家尋找通向已故作家暗道的目的,并不是要使死者復活,而是要從死者那里獲得寫作和道義上的支持,而這種支持一旦從死者那里發(fā)出,死者也便復活了。我相信歷史埋沒了數不清的光輝的名字。我國清代詩人孫枝尉、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詩人烈士陳輝之所以被文學史冷落,大概就是文學史家們找不到通向他們的暗道,因此他們成了時間的秘密。”(見《寫作處境與批評處境》)
我經常試圖去尋找一些“暗道”。舉幾個例子吧。我曾經寫過一篇穆旦和魯迅的論文。魯迅精神譜系的建構一直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熱門話題,穆旦是這一譜系的重要傳承者。在實際討論中,我選擇了四組具有對照性意味的語匯或鏡像,“夢境”與“時感”、“鬼影”與“黑暗”、“敬奠”與“默念”、“死火”與“死的火”,藉此,既可出穆旦與魯迅“在寫作行為與精神氣質上的諸多相似之處”,也可見出“個人境遇有著別有意味的對位”。這種相遇,“固然受到了某些具體的歷史條件、某種相似的社會文化語境的觸發(fā),但更多地、也更為持久地,乃是一種精神或心靈的遇合。這種精神層面的遇合具備了相當的強度,足可見出以魯迅文學遺產為核心的新文學傳統(tǒng)已經內化為寫作者的精神資源。”①在論及吳興華詩歌的時候,我從胡曉明老師的《萬川之月:中國山水詩的心靈境界》、宇文所安的《追憶:中國古典詩歌的往事再現》等研究之中獲得啟示,將他的詩放入了中國詩歌的往事與記憶的主題線索之中,“如果說,在西方傳統(tǒng)里,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意義和真實上,那么,在中國傳統(tǒng)里,和它們大致相等的,是往事所起的作用和擁有的力量?!薄爸袊妼W憑借時間,領略生命的詩情與存在的真諦。時間感受,乃是中國詩歌藝術思維中一支極敏感深細的觸角,深深探入生命的底蘊”。當吳興華在詩歌中不斷鋪陳著一幅充滿記憶形態(tài)的圖景時,他事實上已經逐漸抵達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某種內核:關于時間與記憶的形態(tài)。從這樣的角度看,吳興華的寫作就別有意味了②。而在評價柳宗宣的時候,我找到了“漫游”這個詞。在當下語境當中,“漫游”是一個非常物質化的詞,如說手機“漫游”,但它“是中國文學史的一個重要概念,是中國古典詩人——特別是唐代詩人——最為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是中國古典詩歌重要的生成方式之一。漫游何處?名山大川,通都大邑。漫游不僅能結交友朋,干謁投贈,更能開闊眼界,親近自然,它直接促成了唐代詩歌,特別是山水詩、邊塞詩的高度繁榮?!绷谛P下的漫游姿態(tài),詩歌對于漫游途中生活場景的鋪敘,以及由此所激活的故鄉(xiāng)主題,都非常好地顯示了個人經驗、當下現實生活在寫作中所產生的積極效應。③這些研究與批評當然不能說就是找到了“暗道”,但基于文本的寫作,對接上某一個點,并且最終完成了的時候,內心還是很有喜悅感的。
劉波:你對當下文學作品選擇的標準并不低,尤其是要在浩如煙海的作品里找到優(yōu)秀之作,首先需要大量的閱讀,而且還要出示自己銳利的眼光,這些都不是三兩天可以達到的境界。由此來看,其實批評本身也是有高度和難度的,其一是自己判斷作品優(yōu)劣的標準,二是批評家的主體性呈現,三是批評本身的文體意識,義理、考據和辭章三者都得兼顧到,這才有批評的豐富與精彩。很多人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但往往顧此失彼,很難在三者之間達至完美的平衡。
易彬:我有一個看法,在批評當下詩人雷平陽的時候說過,之前在批評杜運燮的時候也說過,“對于一般性的寫作,討論其實往往并無多大意義;對于好詩人好作品,深究或苛責則往往可以見出某些癥結”。放到現代文學階段,杜運燮是一位很好的詩人,放在當下,雷平陽“算得上是這個時代最好的、引領著詩歌寫作流向的詩人之一,是那類值得討論、也配得上苛責的詩人”④。一位評論家,有必要將評論(批評)對象設定在比較高的水準。
我的批評文字其實并不算特別少,每年都會有,但比起這個時代的很多詩歌批評家來說,實在又不算多。加之在某些方面用力較多,所以做的一些詩歌批評往往遭無視。我也比較少參加活動,壞處是跟很多詩歌圈都不怎么熟,好處是沒有什么圈子,同時還可以保持距離。我在博客里也有聲明:“不吹捧。不謾罵。不寫約稿。”
說到詩歌批評,我倒覺得你好像有點苛求了?!巴昝赖钠胶狻保彤斒且粋€理想吧。這個時代有很多優(yōu)秀的、風格各異的批評家和研究者(名字我就不一一列舉了),有的善于追蹤,有的長于剖析,有的熱衷整體,有的專于個案,有的激情四溢,有的冷靜至極……這也是這個多元時代里豐富的批評格局的顯現。我有時候特別愿意讀其中的一些,尤其是那種我無法寫出的文字。
劉波:對于當下學術界和批評界的亂象,想必你也時常有所耳聞,但我看你很少直接批判或發(fā)表意見,總是在沉下來做自己的事情,返回到歷史,打探那些沉淀下來卻不為多少人所關注的聲音,這種定力和耐性,在當下喧囂浮躁的時代,的確是難能可貴的。甘于坐冷板凳的學術精神,在很多年輕學者那里比較匱乏,是什么動力促使你選擇安靜地做自己領域的研究?
易彬:往小處說,是樂趣。讀詩,搜集文獻資料,過程都是很有趣的。往大處說,是一個人總要尋找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在吧?,F在人到中年,這種感覺愈發(fā)明顯。這個時代有很多毛病,大學也是如此。壓力很大,誘惑也很多。但至少在我這里,我相信一點:堅持下去,把自己的工作做得足夠好,就會得到認可。而且,有時候那種感覺很奇妙,會因為詩歌、因為文獻資料的搜集而結識不少天南海北的同道。舉最近的一個例子吧,有個年輕人,現在在北方一個電子研究所讀研究生,我沒有見過他,也沒有電話和微信,只是在微博上偶爾互動下。他很喜歡穆旦,有時會跟我透露些穆旦的資料,比如詢問孔夫子網上的某個材料是不是穆旦本人的字跡之類的。我所主持的學報詩歌研究欄目出了穆旦研究專輯,我寄給他之后,他說也要給我寄個東西。我猜想是他的詩集之類的吧。萬萬沒有想到,寄來的竟然是穆旦的第三部詩集《旗》。在那一刻,你真會覺得,即便學術研究的讀者再少,有這樣一個讀者,也是值得的。
劉波:前幾年,你開始嘗試作口述史研究,整理出了彭燕郊晚年談話錄《我不能不探索》,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搶救性”工作??谑鍪菲鋵嵤呛苤匾默F代學術研究方法,它不僅能夠保留親歷者和參與者的珍貴記憶,而且有助于還原歷史并為歷史書寫提供依據。西方學界對此早有認識并推廣,而在中國雖然也有一些學者在“孤獨地”做這項工作,但還沒有引起更多人足夠的重視。通過做彭燕郊的晚年口述史整理,你對此有自己的深切感受與想法嗎?
易彬:做口述,所謂“文化自覺”當然很重要,但也得看機緣——有那么一個對象,有豐富的人生經歷,有突出的創(chuàng)作實績,最關鍵的,還得有好的身體狀況?!段也荒懿惶剿鳎号硌嘟纪砟暾勗掍洝肥?014年出版的,實際上,相關工作早在2005年夏天就已經開始,先后持續(xù)了兩三年。當年彭先生雖已是八十五高齡,但身體還不錯,記憶力好,表達清晰。彭先生2008年初去世,再晚兩年,這個工作就沒法做了。我之前訪問杜運燮、羅寄一(江瑞熙)以及穆旦在南開的同事,都遇到了類似情況。
與彭先生的談話,從一開始所設定的目標就是系列性,是對彭先生全部人生的回顧。彭先生此前已經接受過不少訪談,但都是零散的,看得出,他對這樣的方式也非常感興趣。為此,我有意識地閱讀了國內外關于口述歷史的多種著作,在資料上也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列出了詳細的訪問提綱,并且提前送到了彭先生手里。隨著談話的進行,所打開的遠不止彭先生本人的人生經歷,還包括現當代文學史上諸多人物、現象與問題。盡管最終呈現出來的成果并非嚴格意義的口述歷史的樣式,但我確是有意識吸取了一些理念和方法。這個書出來后,宮立的評介文章中特別提到了注釋,“一般的訪談錄只是把訪談稿整理出來,即使加注也是少之有少,易彬幾乎對訪談中彭燕郊所提到的書名、地名、文章出處以及相關資料都作了細致的腳注,這才是真誠的學術訪談。”我很看重這些注釋,花了不少時間去查閱原始文獻、核對資料,一方面是想盡可能地確保資料的準確性,另一方面,個人視域難免受阻,個人精力也終歸有限,我有意留下一些暫時無法展開的線索,讓對這個人物和議題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繼續(xù)深入下去。
口述歷史的意義這里就不多說了。這個工作做下來,有兩個感受特別深:一方面,在研究內容和研究空間上,都會有一些重要的拓展,發(fā)現了不少可待進一步深入的點。而且,當你有了這樣的工作經歷之后,眼光會不一樣,再去看坊間流傳的各類訪談資料,你一眼就會看得到,哪些是應景的拼湊的,哪些是下了功夫的。另一方面,與彭先生這樣的文化老人交往,也包括后來整理彭燕郊與文藝界人士的大量書信——目前已經整理出數十萬字,成型的有《彭燕郊陳耀球往來書信集》,這本身即是一個文化不斷累積的過程。越深入,越能真切地感到文化的溫度。
劉波:你目前承擔的國家社科基金課題“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的理論建構與實踐形態(tài)研究”,與你之前做的穆旦與彭燕郊研究,在學術精神上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如果說之前是從個案研究角度來對現代文學文獻學進行實踐的話,那么現在的這個課題,應該就是對之前研究工作的一個理論總結和建構,也就是從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層面作一個整體性的梳理和闡釋。這是非常有價值的實證研究工作,而且,我覺得你似乎在其中運用了思想史研究的方法,甚至可以說,它們之間是難以完全分開的,有一種互動性在里面。
易彬:大概這么說吧,研究工作到了一定階段之后,會有進一步從理論層面加以宏觀歸結的意圖。文獻學是中國學術的傳統(tǒng)方法,現代文學文獻學知識理念的興起,則是比較晚近的事情了。它沿襲了古典文學文獻學的諸多方法理念,卻也有很多新的特征。目前,徐鵬緒教授、金宏宇教授等人在這方面的研究已經頗有體系性了,我的路數不太一樣。體系太難。我也沒有勉力去追求體系,主要還是由個案研究來引申、提煉一些比較普遍的現象與問題。
前面提到“文化的溫度”。我記得你在評介《穆旦評傳》時,用了“詩史互證”的說法。在其他一些研究中,我也融合了一些類似的、或者說近于思想史與文化史的寫法。錢穆在《國史大綱》中,開宗明義,“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睉阎皽厍榕c敬意”,進入研究對象,進入幽微的、駁雜的歷史,往往會別有所得。我的一些研究,如比較早的《滇緬公路及其文學想象》(2007年),目前的這篇《戰(zhàn)爭、歷史與記憶——兼談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歷史互動的新動向》,都顯示了我在這方面的努力。
劉波:你之前做的個案研究,像穆旦、彭燕郊等都是詩人,這可能與你對詩歌的偏愛不無關系。雖然你也寫過一些當代詩人的批評文章,像于堅、李少君等,但可能面對當下詩壇娛樂化、狂歡化的混亂,你的不滿大于認同。對此,你保持了一份清醒,并希望能回到詩歌內部提出一些建設性意見,而不是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寫作與新詩教育問題》這篇文章中,以自己的教學經驗與體會,談到了大學新詩教育問題,并建言要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詩歌章節(jié)進行調整,加大篇幅,增加難度,這些都是很不錯的想法。可我們的中小學對新詩教育似乎就已經偏向和簡化了,它和大學新詩教育之間形成了一種斷裂甚至造成了悖論,有沒有一種切實可行的方法來打破兩者之間的斷裂格局?
易彬:其實,對于當下詩壇,我并沒有多少“不滿”。我所寫的那篇關于詩歌“娛樂化”的文章,《文學者的態(tài)度——關于詩歌、娛樂及其他》(2013年),對一些引起網民狂歡的詩歌現象如“梨花體”“烏青體”是有所批評,但要旨其實是在正面申述,即“表達一種對于更為豐贍的詩歌局面的渴望:在多重詩歌格局之中——特別是在嚴肅、宏大為主導的詩歌局面之中,也有那么一種輕逸的詩歌”。這篇文章的題目直接來自沈從文1932年的一篇同名文章,沈從文從“一個近在身邊的俗例”(家中經營廚房的大司務)入手,指出那些想“結實硬朗弄出點成績的”、想“顯出紀念碑似的驚人成績”的文學者,應該“把俗人老景的生活態(tài)度作為一種參考”,而成績的基礎“得建筑在這種厚重、誠實、帶點兒頑固而且也帶點呆氣的性格上”。在我看來,此文其實也內蘊了將寫作這樣“文雅莊嚴”的事業(yè)與生活(“身邊”)等齊的視角,俗人的事業(yè)并不比寫作者卑賤,寫作也并不比生活更高尚。這既是沈從文的作品充滿魅力的秘訣所在,對于當下的寫作者而言,無疑也是一種忠告。
至于詩歌教育,我還并沒有很系統(tǒng)的思考。我主持《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的“中國詩歌研究”專欄已有多年,一直打算做一期詩歌教育的專題討論,也征求過不少詩評家的意見,包括吳思敬老師。吳老師說,將來準備召開一個新詩教育的專題學術會議,到時候我們都去參與,希望能找到一些方法。詩歌教育是一個非常大的命題,甚至可以說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需要各方人士,特別是一大批詩歌界、教育界的人士共同參與。
注釋:
①易彬:《論穆旦與魯迅的精神遇合》,《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11期。
②易彬:《“記憶”之書——論吳興華詩歌的精神內蘊》,《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8年第1期。
③易彬:《“追尋從身體中生長出來的”——從柳宗宣看當代詩歌的“根性問題”》,《詩探索》2009年第6期。
④易彬:《“小詩人”——關于新詩史上一種寫作現象的緒論》,《揚子江評論》2015年第5期。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