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清
(浙江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正義原則的證明問題
張國清
(浙江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羅爾斯假定,在原初狀態(tài)下,自由平等的道德-理性人置身于無知之幕背后,經(jīng)過廣泛的協(xié)調(diào)討論,做出理性選擇,把公平正義接受為最合理的實質(zhì)性正義原則,于是正義原則得到了確立。針對這一證明策略,批評者質(zhì)疑正義原則的真實性和有效性,質(zhì)疑兩個正義原則的兼容性,批評差別原則的模糊性及其調(diào)節(jié)對象社會基本益品的任意性。原始契約不是真契約,公平正義觀只是一種個人主張,不具有權威性。羅爾斯把有待證明的原則當作絕對命令,導致正義原則的“證明/接受悖謬”。正義原則證明在政治哲學中占據(jù)著核心位置??疾煺x原則的證明問題,探索正義原則證明的政治學或經(jīng)濟學路徑,推進羅爾斯之后的正義理論研究,是當前政治哲學的重要任務。從哲學證明走向科學證明,是正義原則證明的新方向,跨學科研究將為這個新方向提供可能性。
羅爾斯; 正義原則; 證明/接受悖謬; 理性選擇; 哲學證明; 科學證明
在科學研究中,假設和原理是理論的核心部分。理論要想成立,需要具備兩個基本條件,一是邏輯自洽性,二是實踐可行性。前者稱作理論的合理性,后者稱作理論的穩(wěn)定性。理論不能實現(xiàn)邏輯自洽性,就談不上實踐可行性。理論的證明、檢驗和修正是一個循環(huán)往復、永無止境的過程。鑒于學科差異,理論的證明和檢驗存在程度差異,這種差異主要表現(xiàn)為理論與數(shù)據(jù)的關系差異,以至于有人說,物理學建立的理論和數(shù)據(jù)嚴絲合縫;數(shù)學數(shù)據(jù)很少,但能建立理論;哲學則沒有數(shù)據(jù),也能建立理論。1971年,美國哲學家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 1921-2002)發(fā)表的《正義論》,典型地屬于沒有數(shù)據(jù)也能建立理論的哲學著作。他提出了一套系統(tǒng)的正義理論,公平正義原則及其證明構成那個理論的核心部分。
雖然沒有數(shù)據(jù)支撐,但是羅爾斯仍然希望,他的正義理論具有科學意義的客觀性,能夠成為波普爾所謂的“客觀知識”:“它包括問題、理論和論據(jù)等等。這種客觀意義上的知識同任何人自稱自己知道完全無關;它同任何人的信仰也完全無關,同他的贊成、堅持或行動的意向無關。”①羅爾斯希望,這種正義理論成為人人接受的普遍知識,而不是哲學家的私人偏見;公平正義原則成為現(xiàn)實世界人人遵守的理性原則,而不是幻想家虛構的烏托邦法則。
然而,幾乎所有的批評者都不以為然。他們認為,羅爾斯所謂的正義原則只是他本人的主觀見解。羅爾斯獨創(chuàng)或引入的“原初狀態(tài)”(original position)、“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反思平衡”(reflective equilibrium)、“重疊共識”(overlapping consensus)、“初始協(xié)議”(original agreement)、“良序社會”(well-ordered society)、“基本益品”(primary goods)之類術語只是增加了正義原則證明的神秘色彩。真正的正義原則不應當是先由個別哲學家苦思冥想出來再強加給世人的權威指令。佩迪特和庫卡塔斯批評羅爾斯是有野心的哲學家,試圖以自己的政治哲學“終結(jié)所有的政治哲學”②,暗示羅爾斯企圖提供一套根本原則,完成對人類社會的改造,用自己的正義理論取代以往所有的正義理論,對人類社會面臨的基本問題獲得一次性根本解決。海爾批評羅爾斯“誤解哲學方法論,忽視倫理學分析,缺乏有效處理道德研究方法的手段,他關于規(guī)范道德問題的見解雖然廣受歡迎卻站不住腳”③,幾乎否定了羅爾斯為論證正義原則所作的所有努力。馬迪諾斯也說,羅爾斯的證明是一種循環(huán)論證,“他的核心論題沒有價值,它僅僅以復雜的方式說道:美德是有美德的人憑直覺認定為美德的東西?!雹芄愸R斯為此建議,“羅爾斯應當更加明確地區(qū)分原則的證明問題和接受問題。”⑤
有鑒于此,本文的主題是正義原則的證明。筆者認為,羅爾斯對正義原則的論證存在“證明/接受悖謬” (acceptance/justification paradox)。筆者將通過探索四個問題展示本文主題:(1)何謂“證明/接受悖謬”?(2)羅爾斯如何證明正義原則?(3)如何對正義原則進行科學證明?(4)羅爾斯之后,如何重新證明正義原則?
在展開批評者的批評前,筆者先簡述一下羅爾斯正義理論的基本思路。(1)為了證明公平正義觀的合理性,羅爾斯假定,在原初狀態(tài)下,具有相似理性能力和道德覺悟的博弈各方,置身無知之幕之后,為了謀求自身幸福,通過充分談判和協(xié)商,形成普遍共識,把公平正義接受為“最合理的實質(zhì)性正義原則”⑥。由此,公平正義原則的合理性得到了確立。這是一次完全脫離歷史和現(xiàn)實的單純思想實驗。依據(jù)假定,所有理性-道德人全盤接受公平正義原則,他由此完成公平正義原則的合理性證明,實現(xiàn)正義理論的邏輯自洽性。(2)為了證明公平正義原則得到應用的社會基本制度亦即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他引入并改造理性選擇理論,用它對公平正義原則在社會基本制度中的實現(xiàn)方式進行論證。證明遵循公平正義原則的社會基本制度的穩(wěn)定性,主要解決公平正義原則在具體社會制度中得到貫徹落實的問題,也就是正義理論的實踐可行性。在這里,實用主義因素,或者公平正義原則的實用性、有效性得到了更多考慮。
《正義論》出版之后,眾多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發(fā)表了批評意見,在肯定羅爾斯學術貢獻的同時也發(fā)表了不同看法。哈特表示,《正義論》是最為深刻地觸動其思想的政治哲學經(jīng)典。⑦博格稱贊羅爾斯正義理論“為政治哲學進步和政治進步奠定了堅實基礎”⑧。弗雷曼肯定羅爾斯的工作“仍然深刻地影響著目前有關社會正義、政治正義和國際正義的爭論,也對道德哲學產(chǎn)生著重大影響。當前有關全球正義的討論尤其受到了羅爾斯的重大影響?!雹?/p>
德沃金認為,原初狀態(tài)、反思平衡和社會契約是《正義論》方法論的三個要素,原初狀態(tài)在其中居于核心地位。羅爾斯關于正義原則的討論在原初狀態(tài)假設之內(nèi)展開。“其極端重要性顯而易見。它表明,原初狀態(tài)不僅是羅爾斯觀點的基礎,不僅是反思平衡的解釋性策略,而且是整個理論的主要實質(zhì)性產(chǎn)物之一。”⑩德沃金對反思平衡沒有表示太大異議:“羅爾斯的平衡概念是一個雙軌的過程;我們在理論調(diào)整和信念的調(diào)整之間循環(huán)往復,直到實現(xiàn)它們之間的最好結(jié)合為止?!彼谡劦缴鐣跫s時評論道:“對于羅爾斯的方法論來說,社會契約是一個如此重要的特征,它表明,羅爾斯的理論在深層是以權利為基礎的?!辈贿^,德沃金發(fā)現(xiàn),羅爾斯的論證方法存在一大漏洞:正義原則的原始契約只是假定的,不具有實際效力。正義原則對現(xiàn)實世界的公民行為不構成實質(zhì)性約束,不能作為社會制度調(diào)節(jié)人們行為的根據(jù)。
佩迪特和德沃金分別質(zhì)疑羅爾斯證明的正義契約的普遍性或有效性。佩迪特認為,沒人確信兩個正義原則一定是締約方的理性選擇,羅爾斯辯護的正義契約不具有普適性。德沃金質(zhì)疑羅爾斯契約理論中契約的真實性,“羅爾斯……所論證的是,如果一群理性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處于原初狀態(tài)的困境,他們將為這兩個原則而簽訂一個契約。他的契約是假定的,假定的契約并不能夠提供為了公平而強迫締約者履約的獨立的理由。一個假定的契約不是一個實際契約的簡單形式;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契約?!钡挛纸疬€表示,第一原則和第二原則的關系是原則和政策的關系,兩者是經(jīng)常沖突的。第二原則甚至不是正義原則,而只是公共政策。德沃金認為,在政治和法律領域,“假如我們對原則如此漠不關心,以至于每當政策適合于我們的意愿時,我們便給政策涂脂抹粉,那么我們既欺騙了原則,也消解了原則的權威?!币虼?,與第一原則相比,第二原則更難以得到證明。
詹姆斯·布坎南表示,契約的本質(zhì)在于,契約是訂約雙方的事,其結(jié)果不取決于外部觀察者。羅爾斯對契約論的引申增加了正義理論的脆弱性。他認為,滿足公正和善最低標準的規(guī)則有很多,沒有明顯手段確定只能選擇單一最佳規(guī)則。并且,羅爾斯忽視了憲法原則與政策規(guī)則的區(qū)別。艾倫·布坎南則認為,理性選擇一般基于理性人對各種信息、情境、可能性的全面掌握,無知之幕下的選擇不可能是理性選擇?!凹偃鐭o知之幕無法得到充分證明,那么其后果是災難性的。因為羅爾斯承認,沒有無知之幕,就無法解決原初狀態(tài)下的選擇問題?!彼澩x瓦茨和泰德爾曼的見解,認為作為差別原則的調(diào)節(jié)對象,羅爾斯設定的社會基本益品是任意的。他贊同泰德爾曼的如下說法:作為羅爾斯所謂的社會基本益品的組成部分,“財富和權力在某些社會里對于實現(xiàn)一個人的目標是至關重要的,但是在其他社會里并不如此?!毕竦挛纸鸬呐u一樣,詹姆斯·布坎南的最后一個質(zhì)疑是致命的。如果真像他質(zhì)疑的那樣,第一原則是憲法原則,第二原則,主要指差別原則,只是政策規(guī)則,兩個原則不在同一個價值層次上。那么,作為差別原則,第二原則背離了憲法原則。于是,兩個原則是相互沖突的。沖突的原則在理論上無法全都成立。雖然詹姆斯·布坎南沒有像德沃金那樣做出推論,但是,這樣的質(zhì)疑非常具有殺傷力,幾乎一下子把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核心命題摧毀掉了。
諾奇克正是沿著德沃金和詹姆斯·布坎南的思路來反駁兩個原則的。他牢牢抓住第一原則做出的承諾,亦即憲法和法律對自我所有權的至上保護,以此反駁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論證。諾奇克認為,尊重公民自我所有權既是憲法原則的核心條款,又是理性選擇的核心內(nèi)容,從這一點推導不出差別原則,這等于否定了第二原則的可能性。維護羅爾斯強調(diào)的公平正義必須在自我所有權之外附加一些強制條款,這將違反憲法原則,侵害公民基本權利。諾奇克的反駁與布坎南的反駁可謂異曲同工?!霸谧杂缮鐣?,不同的人控制著不同的資源,在人們的自愿交換和活動中,產(chǎn)生了新的持有。”理性人不會以犧牲自己的自我所有權為代價,來成全公平正義?!皞€人擁有權利,有些事情是任何人或任何群體都不能做的,否則就會侵犯他們的權利?!敝灰姓J第一原則,就須否定第二原則。因此,以差別原則為核心的公平正義觀沒有立足之地。換言之,差別原則不是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諾奇克不無得意地表示:“我們已經(jīng)用持有方面的賦權正義觀(entitlement conception of justice in holdings)質(zhì)疑了羅爾斯理論,它同我們闡明的這種賦權正義觀是針鋒相對的,我們以此襯托了一種另類的分配正義觀,那是一種深刻而精致的分配正義觀。并且,我相信,我們質(zhì)疑了羅爾斯理論深藏的諸多缺陷。”
柯亨的批評策略與諾奇克的相似,但其道德動機正好與諾奇克相反。他既不滿意于諾奇克的自我所有權理論,也不滿意于羅爾斯的公平正義理論。一方面,科亨接受羅爾斯的公平正義觀,但不接受羅爾斯用來論證良序社會穩(wěn)定性的理性選擇理論。他認為,理性人的理性選擇支撐不起公平正義。他反對差別原則,“因為它給予那些違反正義的市場利益最大化者以利益”。差別原則不是一個真正的正義原則。柯亨看到的,不是差別原則讓自我所有權享有者的利益受損,而是一些人利用差別原則謀取更多利益。雖然柯亨和諾齊克都反對差別原則,但是其理由或道德動機正好相反??潞嘟邮苤Z奇克的自我所有權概念,但反對諾奇克的自我所有權命題,表示諾奇克從自我所有權推導出“一旦奉行正義,不平等就必然發(fā)生”的結(jié)論難以成立。柯亨還提出正義是整個社會的負擔的概念,表示公平正義不僅帶來自由和平等機會,而且?guī)泶蠹冶仨毭鎸Φ纳鐣摀蝻L險。
同國外學術界情形相似,國內(nèi)學術界也形成了質(zhì)疑羅爾斯正義理論的強大陣營,主要有萬俊人、姚大志、趙汀陽、賈可卿、江緒林、葛四友、楊偉清等學者。他們多有倫理學、中國哲學或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yè)背景。萬俊人是國內(nèi)羅爾斯政治哲學最重要研究者,他的批評穩(wěn)重而深刻:(1)“羅爾斯的《正義論》……雖然很快成為了制度主義政治學的主要靈感來源并產(chǎn)生了廣泛而積極的政治學效應,卻并沒有給當代政治哲學帶來同樣的功勛和榮耀:《正義論》本身對‘社會基本結(jié)構’(制度與秩序)的過度偏重和羅爾斯隨后的理論退卻—— 從一種‘社會倫理的正義’退縮到純粹的‘政治正義’,以及與之平行的,從一種標榜‘平等主義’普遍道義論的新自由主義或者‘康德式的道德建構主義’轉(zhuǎn)向(退縮到?!)所謂‘政治自由主義’ 或‘政治建構主義’,使得羅爾斯的政治哲學越來越近似于一種‘無道德的政治’ 主張,因而越來越偏離了政治哲學的傳統(tǒng)宗旨?!?2)“羅爾斯正義理論的不足,還不止于其正義動機理論的缺乏,而且還存在有關正義制度之實踐運作過程中公共政治倫理資源和理論論證的缺乏。”
姚大志的批評看似溫和卻切中要害: (1)“羅爾斯關于兩個正義原則提出了兩種證明,第一種是原初狀態(tài)的證明,第二種是穩(wěn)定性的證明。……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證明是必要的,并且它也能夠證明兩個正義原則,但關于穩(wěn)定性的證明則是完全沒有必要的?!?2)“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是一種理想的理論,也就是說,兩個正義原則是在理想條件下所實行的。然而,政治哲學不僅應該表達理想,而且也應該密切聯(lián)系現(xiàn)實?,F(xiàn)實是非理想的,現(xiàn)實社會存在著許多不利的條件。這樣正義理論就必須考慮歷史所能夠提供的條件。因此,正義理論不僅應該具有可欲性——表達出我們應該追求的正義理想,而且應該具有可行性—— 表達出可以在我們的社會里實行的正義原則?!?3)“羅爾斯‘新契約論’也包含了自身難以克服的矛盾,仍然沒有免除‘契約論’共有的通病?!匾脑谟?,‘契約論’的觀念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他不僅指出羅爾斯在正義原則證明中存在的關鍵問題,而且提出了解決辦法。
賈可卿和趙汀陽是火力最猛的批評者,幾乎涉及國外學者批評羅爾斯的所有要點。賈可卿指出羅爾斯正義理論存在八個邏輯缺陷:“(1)羅爾斯的正義論證未能脫離功利主義的軌跡;(2)‘無知之幕’設置過厚造成與現(xiàn)實的隔離;(3)‘中度匱乏’并非必要的正義環(huán)境要素;(4)‘最大最小值’既失于謹慎又失于樂觀;(5)沒有認真對待責任以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6)所有權缺失的基本權利不免流于形式;(7)程序正義與實質(zhì)正義的矛盾并未化解;(8)自由主義的普世情懷難以落實。”趙汀陽表示,(1)“社會始終存在著這樣一個悖謬性的局面: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尤其從長遠考慮,合作對于博弈各方(無論強弱)明明都有利可圖,但合作卻總是非常困難,人們總是難以超越個人的眼前利益。羅爾斯的‘無知之幕’削弱了這個博弈問題的難度,它使得人們在黑暗中人人自危,只好‘幾乎必然地’選擇了羅爾斯預先準備好了的合作方式。這個事先安排好的圈套不能代表人們真正自愿的選擇?!疅o知之幕’下的選擇是對初始博弈這一嚴重問題的一個輕浮解決。”(2)“既然‘無知之幕’下所簽訂的社會契約在后繼博弈中是堅持不住的,游戲終將重新玩過,因此它無論具有什么優(yōu)點都終成畫餅,這就是羅爾斯方案的根本困難?!?3)“羅爾斯方案還有一個最致命的漏洞:它沒有考慮到當‘無知之幕’消失之后的后繼博弈的破壞性情況?!边@些批評在中國年輕學者中產(chǎn)生共鳴。于是,江緒林說,“一系列技術失誤(對帕累托次優(yōu)的誤解、無根據(jù)的風險偏好假設,不恰當?shù)卦O定原初契約的任務)阻止了羅爾斯在契約論前設與作為結(jié)論的正義原則之間建立嚴密的邏輯關系,羅爾斯也不得不更多地依賴康德自由而平等的人的概念來完成對正義原則的推導?!备鹚挠迅纱嘀v,“理性選擇在此中只是作為思考的平臺、理性的顯示裝置發(fā)揮作用,而與公平正義的證明無關?!边@些批評招招見血,從不同角度戳中了羅爾斯的軟肋,并且不給羅爾斯留下回旋的余地。
概括起來,羅爾斯正義理論在方法論上存在三大弱點:(1)博弈各方達成契約的虛假性。無知之幕下的理性人選擇不可能是理性選擇,正義原則只是一個虛假契約,并非理性人達成的真實共識,不具有執(zhí)行力。(2)兩個原則的矛盾。兩個原則并非居于同等地位。和第一原則相比,第二原則更富于彈性。兩個原則是不兼容的,執(zhí)行第二原則會損害第一原則。這等于否定了羅爾斯正義理論論證的基本目標。(3)理性人和道德人的價值觀沖突和利益沖突。羅爾斯正義理論把正義感納入理性選擇的范圍,把道德能力作為理性選擇的核心能力。這與理性選擇理論的理性人假設相沖突。
從上可知,羅爾斯的確把接受正義原則和證明正義原則混淆起來了。這種混淆的后果是嚴重的。不過,大多數(shù)批評者忽視了羅爾斯在正義原則合理性和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正當性和合法性)之間做出的重要區(qū)分。批評者主要通過閱讀《正義論》第一部分就開始撰寫批評文章,幾乎沒有人讀過《正義論》第三部分,批評它就更談不上了,而那是羅爾斯最為看重的部分。他們關注正義原則的合理性證明,卻忽視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證明。正義原則的合理性證明和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證明是正義原則證明的兩個部分。它們相互聯(lián)系,又各不相同。在《正義論》發(fā)表之前,羅爾斯把主要精力放到對正義原則合理性的論證上,以至于正義原則的合理性證明遮蔽了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論證。不過,正義原則的合理性,最終是要服務于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后者比前者更加重要。這是后來羅爾斯一再表示《正義論》第三部分更加重要的原因。就此而言,許多批評者的批評雖然深刻,但誤解了羅爾斯論證公平正義原則的目的。
筆者發(fā)現(xiàn),由于正義原則的合理性論證的慣性,羅爾斯試圖用正義理論來改造理性選擇理論,再用它來論證正義原則應用其上的社會基本制度或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正義原則的合理性和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是兩個相互獨立的問題,一個是規(guī)范問題,另一個是事實問題,需要用不同的方法給予解決。羅爾斯知道實質(zhì)正義和程序正義的區(qū)分,但是沒有很好地從實質(zhì)正義引導出程序正義。羅爾斯的主要錯誤在于,他把論證正義原則合理性的假言命題當作了真命題來對待,要求所有人都把它當作康德的定言令式(categorical imperative)來遵守,而它實際上只是一個假言令式(hypothetical imperative)。羅爾斯的錯誤具體表現(xiàn)為,(1)在本體論上,這是思維與存在的混淆,并從思維推出存在;(2)在知識論上,這是假設與真理的混淆,并且把假設當作了真理;(3)在道德哲學上,這是假言令式與定言令式的混淆,把假言令式當成了定言令式。羅爾斯沒有處理好事實與規(guī)范的關系,或者說,沒有處理好事實與價值的關系。雖然公平正義可以為人們所接受,但是在得到證明之前,它們只是一些主觀意見,并不具有權威性。相反,他把有待證明的原則當作必然真理或絕對命令來使用了。這就是羅爾斯正義原則的“證明/接受悖謬”。它使羅爾斯的正義原則證明成了問題,并因此使正義原則的可靠性或合理性受到質(zhì)疑。
正當性(legitimacy)和合法性(legality)是正義(justice)及其基本制度的兩個本質(zhì)屬性,它們是兩個不同價值層次的政治哲學概念。在最高意義上,一個是實質(zhì)正義概念,另一個是程序正義概念。正當性是作為正義原則的真實再現(xiàn)的憲法要義得到辯護的終極根據(jù)。合法性派生自正當性,是立法、行政和司法等社會基本制度得到辯護的理性理由。在《正義論》中,當羅爾斯使用“正當性”(legitimacy)一詞的時候,它專門指“憲法的正當性”(legitimacy of the constitution),表示公民對憲法原則的基本判斷。當他使用“合法性”(legality)一詞時,它專門指“合法性原則”(principle of legality),表示用來判斷公共部門如立法、行政和司法實踐的法理依據(jù)。憲法的正當性不僅約束公民的個人行為,而且約束公共部門的公共行為。憲法的正當性是公民的終極武器。他們可以用憲法的正當性抵制公共部門的合法性。當然,在調(diào)節(jié)正當性和合法性的過程中,有某種正義觀貫穿于其中。而且,那種正義觀的合理性是需要得到證明的。羅爾斯政治理論的首要任務,就是證明作為公平正義觀的正義原則的合理性。
羅爾斯認為,就像合理性優(yōu)先于理性一樣,正當性優(yōu)先于合法性。但是,它同命題“權利優(yōu)先于善”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后者主要表示兩個正義原則的價值排序,亦即第一原則(自由)一般優(yōu)先于第二原則(平等)。正當性和合法性主要表示正義原則證明和實現(xiàn)的兩個階段。正義原則的正當性證明,亦即合理性證明,是第一個階段;正義原則的合法性證明,亦即穩(wěn)定性證明,是第二個階段。這是兩個相互獨立的領域。但是,從邏輯上講,正當性和合理性是合法性和穩(wěn)定性的前提,合法性和穩(wěn)定性是正當性和合理性的結(jié)果。前者是正義的應然世界,是一種思想實驗對象;后者是正義的實然世界,是公平正義原則在實際公共領域的體現(xiàn)。在《正義論》中,羅爾斯主要想要解決正義原則的合理性問題;在《政治自由主義》中,他主要想要解決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問題。
首先,在《正義論》中,羅爾斯用來證明正義原則的謀略(trickery)是把“虛擬的接受”當成“真實的證明”,用接受掩蓋證明,或者說,用接受偷換證明。
依照弗雷曼的說法,“羅爾斯工作的指導目標是,借助于一種正義觀,證明自由民主社會的初級制度,民主社會的公民將接受并且依賴那種正義觀,以指引其深思慎行,彼此證明治理民主社會的基本制度和法律。為民主社會提供‘公共憲章’,或者(如他所謂的)‘為政治證明提供公共基礎’?!绷_爾斯對那種正義觀進行大膽設計,我們于是讀到這樣的語句:“為社會基本結(jié)構而確立的正義原則是原初契約的對象。它們是這樣的原則,關心自己利益的自由理性人在平等的原初狀態(tài)下愿意接受它們,用作規(guī)定他們聯(lián)合的根本條款。這些原則將進而規(guī)制所有其他契約:它們具體化為由此產(chǎn)生的各種社會合作以及得以建立起來的政府形式。我稱這種看待正義原則的方式為公平正義?!辈贿^,“這種看待正義原則的方式”還只是假設,是有待證明的。從知識論上講,假設可以為真,也可以為假。它在證明為真以前,都應當受到質(zhì)疑。但是,在羅爾斯的整個正義理論中看不到這樣的質(zhì)疑。
羅爾斯對證明的解釋是:“證明是對許多思考的相互支持,那些思考把每個因素都納入一個融貫的觀點之中。接受這個觀念,允許我們把意義問題和定義問題拋在一邊,去完成闡發(fā)某種實質(zhì)性正義理論的任務?!币约啊袄硐氲姆绞绞?,向人證明一種正義觀的正當性,就是從我們雙方都接受的前提出發(fā),向?qū)Ψ教峁┳C明那個正義觀之原則的一個證據(jù),這些原則反過來產(chǎn)生與我們考慮過的判斷相一致的結(jié)果。因此,僅僅證據(jù)尚不是證明。證據(jù)只呈現(xiàn)命題之間的邏輯關系。不過,假如證據(jù)從開始就得到雙方承認,那么證據(jù)就是證明,或者,鑒于其結(jié)論如此全面,如此具有說服力,說服我們承認由其前提表達的觀念的可靠性?!庇纱丝芍?,羅爾斯把原則的證明簡化為人們對用來證明原則之證據(jù)的共同承認,只要雙方都接受“證明那個正義觀之原則的證據(jù)”,只要“證據(jù)從開始就得到雙方承認”,正義原則就算得到了證明。這樣,羅爾斯把正義原則的證明問題還原為正義原則的承認問題。
其次,羅爾斯在社會契約論和理性選擇理論的理性人假設中加進了康德道德哲學的因素——道德人。他不滿足于從功利主義角度解釋理性人的理性選擇,希望從新的社會契約理論——一種公平正義理論——角度解釋理性人的理性選擇。羅爾斯用理性選擇理論來論證公平正義原則,把正義同理性選擇“聯(lián)系起來”。為了論證公平正義原則,羅爾斯提出了“道德人和理性人”兼而有之的道德-理性人假設。
“理性人”概念較早源于霍布斯的契約理論,后來成為理性選擇理論基本概念?!袄硇允切в玫淖畲蠡?,理性人尋求其凈余且預期效用的最大化”,理性人是按照理性選擇原則和審慎合理性進行推論,在給定約束下追求偏好最大化的個體,那些偏好不僅包括物質(zhì)財富,而且包括身份、地位、尊嚴和榮譽?!暗赖氯恕备拍顏碜钥档碌赖抡軐W,表示每個人在道德上是自主的,具有是非善惡等判斷力,那些能力是人的價值與尊嚴的證明。康德主張“人是目的”,強調(diào)道德判斷力是人的本質(zhì)能力。按照理性選擇理論,道德是“對效用最大化的約束”,“理性和道德是不兼容的”。
羅爾斯表示,理性和道德可以兼容,理性人和道德人合二為人,成為同一個體——“道德-理性人”或“理性-道德人”,就是現(xiàn)代民主社會條件下的自由平等的個體。他們不僅追求物質(zhì)利益,而且追求正義價值。“由于所有人處境相似,沒人能夠出于自己的特殊條件來設計原則,正義原則是公平協(xié)商的結(jié)果。在初始狀態(tài)下,每個人的人際關系是對稱的,對有自己目的且有正義感的作為道德人亦即作為理性人的個體(individuals as moral persons, that is, as rational beings)而言,這個初始情境是公平的?!边@段話的一個關鍵短語是“作為道德人亦即作為理性人的個體”。作為理性人和道德人的個體的基本能力,理性包含理性因素(the rational)和合理性因素(the reasonable)。任何一個個體皆生而兼有理性能力和合理性能力,或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羅爾斯用“reasonable and rational”來表示人的這種雙重能力。
羅爾斯賦予正義原則以道德-理性人共同追求的目標地位,把道德-理性人遵守正義原則提升到遵守絕對命令的高度。羅爾斯論證道,“在證明兩個正義原則時,并沒有假定各方擁有特殊目的,而只是假定他們渴望某些基本益品。這些益品是人人都合理地渴望得到的。所以,出乎人性,每個人渴望它們是天經(jīng)地義的;并且假定,雖然人人皆有所好,但是沒人知道他人之終極所好。因此,偏好基本益品派生自關于合理性和人類生活條件的最一般假定。遵守正義原則,就是遵守如下絕對命令:無論我們的特殊目標為何,我們都得遵守正義原則?!?/p>
第三,在研究方法上,除了受到社會契約論的影響之外,羅爾斯還受到了理性選擇理論的影響。后者是羅爾斯從經(jīng)濟學中學到的新方法。羅爾斯在論證正義原則時,明確借鑒了理性選擇理論,并試圖改造理性選擇理論,同時改造論證正義原則的方式,使公平正義原則成為理性選擇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
理性選擇理論可以追溯到亞當·斯密的“經(jīng)濟人”或“理性人”假設。其基本假定是:(1)個人是自身最大利益的追求者。(2)個人是各種情境的知情者和評估者。(3)在特定情境中,存在著不同行為策略可供選擇。(4)人在理智上相信不同選擇會導致不同結(jié)果。(5)“理性等于可預期”,“理性選擇行為是可以持續(xù)地作為預期行為(purposive behavior)來建構的行為”。(6)人在主觀上對不同選擇結(jié)果有不同的偏好排列,理性選擇是“可以由某種偏好關系(a preference relation)來合理化的選擇”。(7)理性選擇可以概括為最優(yōu)化或效用最大化,理性行動者趨向于采取最優(yōu)策略,以最小代價取得最大收益。理性選擇理論作為一套經(jīng)濟學方法,在20世紀30年代,最早由薩繆爾森等人從消費者行為理論中發(fā)展起來。在理性人假設基礎上,它采用經(jīng)驗研究路徑和嚴密數(shù)理論證,試圖得出規(guī)范科學的結(jié)論。20世紀50年代之后,理性選擇理論在哲學社會科學中漸受歡迎,迫使先驗理論研究尋求新的合法性基礎。
羅爾斯在20世紀50年代初學過經(jīng)濟學,這是被羅爾斯研究者經(jīng)常忽視卻非常重要的一個學術經(jīng)歷?!巴瓿刹┦空撐暮?,他在1950年秋季開始搜集與后來的《正義論》有關的筆記。在這個時期,他師從鮑莫爾學習經(jīng)濟學,認真研讀了保羅·薩繆爾森的一般平衡理論和福利經(jīng)濟學、??怂沟摹秲r值和資本》、瓦爾拉斯的《純粹經(jīng)濟學要義》、弗蘭克·奈的《競爭倫理學》,以及馮·諾伊曼和摩根斯頓的博弈論?!薄墩x論》出版之后,羅爾斯明確表示從理性選擇角度思考正義原則,相似于倫理學家、經(jīng)濟學家、政治學家和法學家用經(jīng)濟分析來解釋和解決道德、經(jīng)濟、政治和法律問題。他的正義理論成為當時正在開展的法律經(jīng)濟分析運動和社會選擇理論在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領域的響應。因此,我們讀到如下說法就不足為奇了:“這套契約論術語的優(yōu)點在于,它表達了這樣一個觀念:正義原則可以視為理性人愿意選擇的原則,并通過這種方式,某些正義觀將得到解釋和證明。正義理論是理性選擇理論的一部分,也許是最重要的部分?!?/p>
從上可知,羅爾斯在非常弱的意義上論證了公平正義原則。他構思精巧,以一次性論證的方式把公平正義確立為所有道德-理性人接受的最合理的實質(zhì)性原則。在提出公平原則的假設之后,他本人從沒有真正質(zhì)疑過它。而他證明正義原則的依據(jù),是正義原則接受主體的無知性、自利性、可協(xié)商性,以及正義原則內(nèi)容的簡單性、可行性或合理性,而不是正義原則的客觀性或真實性。這讓他的哲學具有實用主義的傾向。難怪佩迪特和庫卡塔斯評價說:“羅爾斯哲學同美國思想家詹姆斯、杜威等人的實用主義套路最為接近。”羅爾斯哲學也是一種實踐哲學,一種超凡卻沒有脫俗的哲學。但是,與實用主義不同的是,它幾乎不給予正義原則實踐者以試錯機會。大家在極其有限的選項中進行選擇。一旦選中,就永遠不得反悔。
同羅爾斯相比,戴維·密爾從休謨有關人的慷慨的有限性和資源的稀缺性假定出發(fā),對正義原則給出了另一種證明。沿著休謨的思路,密爾論證道:
(F)資源既是匱乏的又是可以交易的,而人的慷慨是有限的。
(F1)給定F,假如我們不運用正義原則來分配資源,那么人類將遭受苦難。
(P1)我們不得任由人類遭受苦難。
所以,
(P) 我們應當按照正義原則來分配資源。
休謨和密爾緊緊抓住正義原則的兩個必要條件:匱乏的資源和有限的慷慨之心。如果任由資源匱乏而不給予干預必定導致人類苦難,而苦難不是人生活的目標,那么通過正義原則來分配有限資源,便是正當?shù)?。于是,正義原則就得到了證明。
雖然密爾提到,“正如對于缺乏自覺選擇能力的生命來說,自由原則是沒有意義的那樣,把分配正義原則應用于休謨眼中黃金年代那樣的豐裕環(huán)境是多余的?!钡枪P者認為,休謨和密爾只是論證了用正義原則來干預資源分布的必要性,沒有證明正義原則的正當性或合法性。資源匱乏和慷慨之心有限只是人類存在的兩個事實性條件。正義原則是一種價值,一種試圖改變?nèi)祟惪嚯y的努力。至于正義原則能否消除人類苦難則值得懷疑。
森和阿羅是當代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他們對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批評,體現(xiàn)了經(jīng)濟學對正義原則的理解。羅爾斯當然要認真對待經(jīng)濟學家的批評,但他一直沒有機會回應他們的批評。《正義論》正式出版之前有過三個手稿。它們在羅爾斯學生和朋友之間流傳,并引起同行的批評。羅爾斯對此在《正義論》初版前言中有所交待。需要注意的是,他在那個前言中感謝經(jīng)濟學家森“對這個正義理論的探討和批評”,提到森的著作“對于希望學習比較規(guī)范的社會選擇理論的哲學家是必不可少的”,并且“哲學問題也在其中得到了仔細討論”。我們從這個致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羅爾斯正義理論同社會選擇理論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對于羅爾斯思考正義,尤其是證明正義原則無疑是有幫助的。其中,用理性選擇理論解決哲學問題,成為羅爾斯從森那里獲得的最大啟示。
羅爾斯把理性選擇理論主要用來解決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問題,它對政治哲學意義深遠。這一點在羅爾斯寫于1991年的《正義論》英文修訂版前言中得到了再次證實:“假如我現(xiàn)在寫《正義論》,那么將有兩處做不同處理。一處涉及如何從原初狀態(tài)證明兩個正義原則(參閱第2章)。假如通過兩個比較來呈現(xiàn)這個證明會更好些。第一個比較是,各方對作為一個整體的兩個正義原則與作為單一正義原則的(平均)效用原則做出抉擇。第二個比較是,各方對兩個正義原則同相同的正義原則作比較,只是后面的正義原則有一個重要改變:(平均)效用原則替換了差別原則?!?990年,羅爾斯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了《正義論》:“我本打算做主要與這本書第三部分有關的一些其他研究,那是我最喜愛的部分,討論道德心理學的部分……但我從來都沒有回到那項工作上來?!鄙院笤趯懹?993年但沒有公開發(fā)表的《我的教學工作》一文中,他重申了上述說法:“我一直最喜愛的部分是本書(《正義論》)第三部分,討論道德心理學的部分……本書試圖證明,盡管有些錯謬,在合理論證的支持下,其主題可以作為哲學的連貫部分得到討論,而不單純只是個人意見或同情心的表達。我決定我應當研究許多批評,因為存在著來自阿羅、森和哈薩尼耶,以及哈特和內(nèi)格爾、諾齊克和斯坎倫等人的很好反駁。我要設法強化公平正義觀并回應他們的反駁?!?/p>
這些說法傳達出幾個明確的信息。第一,羅爾斯重視《正義論》第三部分,亦即道德心理學部分。這部分的主題是“目的”,它由三章組成,分別是“作為合理性的善”、“正義感”和“正義的善”,重點討論正義和善的關系,理性和道德的關系,理性人和道德人的關系,理性選擇和道德選擇的關系,理性選擇原則和道德選擇原則的關系,以及理性選擇原則和公平正義原則的關系。第二,羅爾斯希望,關于正義原則的討論具有哲學意義,而不只是其個人同情心或意見的表達。這與前面提到“正義原則是理性選擇理論核心部分”的見解相吻合。第三,羅爾斯看重他身邊幾位核心朋友的批評,試圖通過回應他們的批評來強化他的公平正義觀。羅爾斯沒有改變《正義論》的核心見解,其修訂版前言的第一句話證實了這一點:“我非常高興為《正義論》修訂版寫上這個前言。雖然第一版頗受批評,但我仍然接受其主要框架并捍衛(wèi)其核心教義。”
在論證公平正義原則過程中,功利主義是羅爾斯批評的主要道德哲學流派。效用原則是功利主義的核心原則?!袄硇匀恕奔僭O則是理性選擇理論的核心假設。只有修正這兩個“核心”,公平正義理論才能取代功利主義效用理論,成為理性選擇理論的“最重要部分”。并且,公平正義原則才能取代效用原則,成為規(guī)范和約束人們行為的指導原則。其關鍵一點在于,羅爾斯正義理論要完成從證明正義原則的合理性向解決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轉(zhuǎn)換。
羅爾斯用“良序社會”(well-ordered society)概念來表示他想要實現(xiàn)的政治目標:“(1)每個人都接受、也知道別人接受同樣的正義原則;(2)基本的社會制度普遍地滿足、也普遍為人所知地滿足這些原則。在這種情況下,盡管人們可能相互提出過分的要求,他們總還承認一種共同的觀點,他們的要求可以按這種觀點來裁定。如果說人們對自己的利益的愛好使他們必然相互提防,那么他們共同的正義感又使他們牢固的合作成為可能。在目標互異的個人中間,一種共有的正義觀建立起公民友誼的紐帶,對正義的普遍欲望限制著對其它目標的追逐。我們可以認為,一種公共的正義觀構成了一個良序的人類聯(lián)合體的基本憲章?!边@是萬俊人批評羅爾斯“從一種‘社會倫理的正義’退縮到純粹的‘政治正義’”的實質(zhì)性表現(xiàn)。當然,正義原則不能一直飄浮于哲學的天空,它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現(xiàn)實落腳點。良序社會就是那個落腳點。這是羅爾斯說他的正義理論是政治學說而非完備性學說的真正意思。
建立良序社會將實現(xiàn)以下目標,(1)在基本制度層面確立作為政治目標的公平正義;(2)在人民層面樹立人民對基本制度的普遍信任或正義感;(3)在社會層面建立穩(wěn)定而體面的社會;(4)在公共政策層面建立向社會底層主要是勞工階級傾斜的公共利益調(diào)節(jié)機制;(5)在思想觀念層面上提倡愛和寬容,提倡不同完備性宗教、哲學和道德學說的相互尊重。因此,良序社會是一個價值多元社會,允許人民擁有不同的完備性學說,在社會基本結(jié)構之中去追求自己的利益,實現(xiàn)自己的理性生活目標。而解決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關鍵在于找到人民實現(xiàn)普遍互惠合作的路徑。
羅爾斯對理性選擇理論的改造主要表現(xiàn)在,(1)以“理性-道德人”或“道德-理性人”取代“理性人”;(2)理性人處于無知之幕之后,在理性選擇中,他們得不到充分的知情權利,他們獲得的信息過于稀薄,幾乎是處于無知狀態(tài),所以他們沒有資本或主觀條件進行充分博弈;(3)理性人可供選擇的選項非常有限,并最后選中正義原則;(4)理性人的初始選擇一旦完成,理性選擇便告終結(jié),處于原初狀態(tài)下的理性選擇是一次性的,不具有可持續(xù)性。因此,既然正義原則是最為美好的事物,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它,更沒有理由拒絕它。實際上,羅爾斯預設好了一切:因為公平正義原則是最好的,所以,我們除了接受它之外,別無選擇。這就是羅爾斯借用理性選擇理論對正義原則的證明。
雖然在對正義原則的合理性問題和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問題上,批評者更關心前者,而忽視了后者,但是,羅爾斯本人多次表示,他更加關心后者。良序社會或基本社會制度的穩(wěn)定性問題,正是科學證明的對象。因此,本文第一節(jié)提到的許多批評,適用于羅爾斯的新契約論,亦即羅爾斯對正義原則合理性的證明,但不適用于羅爾斯的理性選擇理論,亦即羅爾斯對良序社會穩(wěn)定性的論證。諾奇克、萬俊人和姚大志等人以否定穩(wěn)定性論證進而否定合理性論證,沒有看到正義原則的合理性問題和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問題的本質(zhì)差異。接下來,筆者通過博弈論證,嘗試解決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問題,完成正義原則證明的第二部分,亦即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證明。
以效率和公平為主要目標變量,理性人1和理性人2進行博弈。我們就得到以下幾種情形:
(1) 兩人都追求效率,但不追求公平,雙方有相同的價值觀,但只有競爭,沒有合作,雙方的交易不可持續(xù)。
(2) 理性人1追求效率,理性人2追求公平,雙方具有不同的價值觀,雙方難以合作,雙方的交易不可持續(xù)。
(3) 兩人都不追求效率,只追求公平,雙方具有相同的價值觀,但由于不追求效率或效率低下,在開放的市場中,他們達成的交易不具有競爭優(yōu)勢,雙方的交易難以持續(xù)。
(4) 兩人既追求公平,又追求效率。雙方具有相同的價值觀,兼顧效率和公平。在開放市場中,雙方達成的交易具有競爭優(yōu)勢,雙方的交易可以持續(xù)。
結(jié) 論:兼顧效率和公平的合作是真正穩(wěn)定的和可以持續(xù)的。
但是,在一般理性選擇理論中,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問題最終還原為效率問題。效率優(yōu)先的結(jié)果是忽略公平。羅爾斯對公平正義的論證試圖改變這一狀況。如果把公平與效率的關系改變?yōu)檎x與效用的關系,羅爾斯論證正義原則的思路是一樣的。與之相應地,費因伯格就正義和效用的關系提出了如下四種可能性:
(1) 只要給予恰當理解,個人正義與社會效用決不會沖突。
(2) 個人正義和社會效用有時會發(fā)生沖突,當它們沖突時,對個人正義造成的危害更大些。
(3) 個人正義和社會效用有時會發(fā)生沖突,當它們沖突時,對社會效用造成的危害更大些。
(4) 個人正義和社會效用有時會發(fā)生沖突,當它們沖突時,但是不可能事先說一方肯定比另一方更加重要。這些對立的不可調(diào)和的主張只能根據(jù)沖突時的具體條件來進行平衡。
結(jié) 論:在四種可能性中,(1)是不現(xiàn)實的;(2)是功利主義的;(3)是自由主義的。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傾向于(4)。這與有關公平與效率的關系的討論相一致。
以履行合同為例。按照傳統(tǒng)經(jīng)濟理性人假設,理性選擇理論模型的結(jié)構是清晰的,它是理性人1和理性人2之間的博弈。其目的是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以合理和公平為主要目標變量,理性人1和理性人2進行博弈。理性人1和理性人2 履行合同的條件是,這種履行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公平的。在雙方博弈中,無法履行合理但不公平的合同,也無法履行公平但不合理的合同,只有合理且公平的合同才值得履行。于是,克拉茲和克羅曼得到了如下推論:
(1) 只有履行合同是合理的時候,討價還價才是合理的。
(2) 只有討價還價的結(jié)果是公平的時候,履行合同才是合理的。
(3) 所以,只有討價還價是公平的時候,那樣的論價還價才是合理的。
(4) 所以,合理的討價還價必須是公平的討價還價。
(5) 所以,只要有人從中得到不公平的好處,這樣的討價還價是不合理的。
在羅爾斯理性-道德人假設中,理性選擇模型增加了一個變量,它是理性人和道德-理性人的博弈,或者是理性人1和道德人1的博弈。理性人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道德人也要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我們?nèi)匀灰月男泻贤瑸槔@硇匀?和道德人1 履行合同的條件是不同的。理性人首先強調(diào)履行合同對雙方的合理性,道德人則首先強調(diào)履行合同對社會或第三方的公平性。在雙方博弈中,無法履行對雙方合理但對第三方不公平的合同,也無法履行對第三方公平但對雙方不合理的合同,只有不僅對雙方合理且公平,而且對第三方公平和合理的合同才能得到履行。于是,我們得到了如下推論:
(1) 只有當履行合同對雙方合理且對社會公平的時候,討價還價才是合理的。
(2) 只有當討價還價的結(jié)果,不僅對雙方合理且公平,而且對第三方合理且公平的時候,履行合同才是合理的。
(3) 所以,只有當討論還價是對各方合理且公平的時候,雙方才可能進行論價還價。
(4) 所以,合理且公平的討價還價,必須是不僅對當事雙方合理且公平而且對社會合理且公平的討價還價。
(5) 所以,只要三方中的任何一方從討價還價中得到不公平的好處,這樣的討價還價是不合理的。
第三方不是契約締結(jié)者,而是契約審查者或監(jiān)管者。像理性人一樣,道德人會努力爭取自己的利益,只是他們在爭取自己利益時會兼顧他人利益。但是,沒有參與財富或價值創(chuàng)造的人,只是被動的旁觀者,不能直接分享在財富或價值創(chuàng)造過程中帶來的實際好處。旁觀者最多是搭便車者。只有持有權利,才能參與博弈;只有貢獻成就,才能分享所得。在實際討價還價過程中,各方的地位、身份、利益占有份額、創(chuàng)造力是不同的。這些差別用羅爾斯差別原則來調(diào)節(jié),會一定程度上削弱頂層創(chuàng)造者的創(chuàng)造欲望。這個推論中的(5)等于否定了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因為差別原則只考慮讓社會中的最小受惠者的利益最大化,而不考慮其他社會成員利益是否因此而受損。差別原則雖然公平,卻不合理(非理性)。
問題在于,理性人和道德人如何能夠達成共識與合作。按照傳統(tǒng)理性選擇理論,道德人必須擱置道德爭議或價值分歧,在道德上采取中立立場,把道德人當作理性人來對待,或者,減輕道德人的道德負擔,單純從經(jīng)濟利益或工具理性角度來探討達成合作的可能性。
但是,按照羅爾斯正義理論,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性:不把道德人還原為理性人,而把理性人升華或改造為道德人。于是,理性人和道德人的博弈,變成道德人1和道德人2的博弈,而不是理性人和道德人的博弈,也不是理性人和理性人的博弈。道德人的博弈把合理性放到次要位置,他們主要考慮履行合同的公平。我們于是得到這樣的推論:
(1) 只有當履行合同是對社會公平的時候,討價還價才是合理的。
(2) 只有當討價還價的結(jié)果,不僅對當事雙方公平,而且對第三方公平的時候,履行合同才是合理的。
(3) 所以,只有當討論還價對各方皆公平的時候,雙方才可能進行論價還價。
(4) 所以,公平的討價還價,必須是不僅對當事雙方公平而且對社會公平的討價還價。
(5) 所以,只要三方中的任何一方從討價還價中得到不公平的好處,這樣的討價還價是不合理的。
(6) 履行合同其實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公平正義。
差別原則得以成立的前提是,博弈者都成為道德人,對理性人追求的效益最大化給予約束或限制,在理性行為中注入道德的因素。當然,在道德人的博弈過程中,他們并不排斥理性。只是他們博弈的目的發(fā)生了變化。他們不僅要考慮個人利益,而且要考慮公共利益,要考慮社會基本制度的正義性。
然而,人的初始差異比如出身、勤奮、運氣、智力差異很難改變。對這些差異進行直接干預或改革幾乎是不可能的。人的初始差異,在自然基本益品上的差異,是社會不公平的重要原因,人們的利益和權利不能直接從這些差異中獲得補償或調(diào)整。羅爾斯提出差別原則是因為看到了在人的社會基本益品方面進行調(diào)整的必要性。他主張,人的社會基本益品不取決于個人先天稟賦,而取決于基本社會制度的設計,取決于人對社會資源的分享。社會基本益品是理性人和道德人在進行博弈時必須考慮的問題。這也是羅爾斯主張道德人比理性人具有更多優(yōu)勢來解決的問題。理性人或道德人必須面對兩種不公平。一種是初始地位不公平,表現(xiàn)為人的出身、智力、勤奮、運氣和社會身份的不公平;另一種是博弈程序不公平。羅爾斯正義理論想要解決的是博弈程序不公平,公平正義原則成為道德-理性人的最優(yōu)選項。
按照被正義理論改造之后的理性選擇理論,博弈雙方的目標發(fā)生了變化,他們追求的是社會基本益品,羅爾斯所謂的人人渴望獲得的社會資源。它們主要有五種社會權利和經(jīng)濟利益。“基本社會益品,如果給予大致分類的話,就是權利、自由、機會、收入和財富……顯然,這些事物都可以描述為基本益品。它們是與基本結(jié)構相聯(lián)系的社會益品,自由和機會由主要制度的規(guī)則來確定,收入和財富的分配則由它們來調(diào)節(jié)?!钡赖?理性人履行社會契約,把社會基本益品作為博弈目標,不斷擴大社會基本益品的基數(shù)。合作而不是競爭,是實現(xiàn)這些目標的最佳路徑。
激進的批評者說,“羅爾斯犯了嚴重錯誤。他的理論已經(jīng)破產(chǎn)。它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自由主義的死亡,啟蒙傳統(tǒng)的終結(jié),系統(tǒng)道德哲學的崩潰?!边@樣的批評當然言過其實,但它反襯出羅爾斯正義理論在當代政治哲學中占據(jù)的核心地位。羅爾斯能夠坦然地面對所有苛刻的批評。他表示,“在民主的社會里, 政治哲學并不具有任何權威性; 但它可以努力贏得人類理性的權威。并不存在判斷你在這上面或在其他理性探究上是否成功的制度上的法官, 這不同于科學中的判定。但這卻是政治哲學可以承認的惟一權威?!弊詈?,筆者得出三點結(jié)論作為本文總結(jié)。
首先,哲學家一般偏愛抽象事物,但是他們也要回應現(xiàn)實需求,道德哲學家、政治哲學家和法哲學家尤其應當如此。
羅爾斯一開始不愿意回應哈貝馬斯的批評。他與哈貝馬斯的分歧,表面上是兩個哲學家的分歧,實際上是兩個有著沖突立場的政治思想家的分歧。正如海爾指出那樣,“羅爾斯認為,正義理論是一種相似于經(jīng)驗科學的理論?!奔热凰嗨朴诮?jīng)驗科學,那么,它就要進行各種科學試驗或?qū)嶒灒皇橇_爾斯構想那樣的一次性完成的工作。理論一旦提出,是可以進行反復實踐檢驗的。羅爾斯正義理論研究的前期在于提出正義理論,后期則在于檢驗和修訂正義理論。這樣的工作表面上是哲學的,實質(zhì)上是經(jīng)驗科學的?;蛘?,它早期是哲學的,后期是經(jīng)驗科學的。就此而言,羅爾斯繼承了美國實用主義哲學的傳統(tǒng)。作為有著形而上學情緒的純粹哲學家,哈貝馬斯當然不會有羅爾斯那樣的想法。這一點讓哈貝馬斯等絕大多數(shù)哲學家無法接受。但是,它對于正義原則的科學證明非常重要。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證明主要是政治哲學的任務,也是理性選擇理論的任務。在這方面,完備性的哲學、道德和宗教學說不能提供多少幫助。
回到“證明/接受悖謬”,在羅爾斯正義理論中,這個悖謬是存在的。的確,接受是一回事,證明是另一回事。在道德哲學、政治哲學和法哲學等公共哲學領域,尤其在正義原則的論證上,經(jīng)常存在接受和證明的混淆。在實踐上,正義原則的接受往往比證明更加迫切。然而,學者、政府官員、法官、公共計劃決策者對某些原理、學說、決議的接受或拒絕,并沒有經(jīng)過充分的證明,由此產(chǎn)生的風險也會成倍增加。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的一些重大災難,除了自然特殊條件與社會偶然因素以外,違反科學的規(guī)劃和決策也是重要原因??茖W論證提倡“大膽猜想,小心求證”。如果科學論證變成“大膽接受,不必求證”,或者只是走過場,那么這樣的論證在社會實踐上就十分危險?!靶⌒那笞C”正是哲學家或科學家的首要任務。哲學家和科學家拋開這個首要性而謀求其他,是對學術使命的躲避甚至背叛。
正義理論是一個系統(tǒng)的論證體系。羅爾斯很好地探討了正義原則的接受問題,但在證明正義原則方面不算十分成功。哈貝馬斯的評論深深刺痛了羅爾斯。羅爾斯沒有做到哈貝馬斯希望的終極的形而上學證明。但是,他的回應也是擲地有聲的:“他的立場是完備性的,而我的立場是政治的,且僅限于政治的?!惫愸R斯有一個形而上學家之夢,但是,羅爾斯沒有那樣的形而上學家之夢。羅爾斯對各種完備性學說敬而遠之,希望正義理論是一套系統(tǒng)的政治學理論,而不是個人的形而上之見。其實,羅爾斯在《正義論》初版中就有明確交待:他接受德雷布恩的建議,認為就其推崇的道德理論而言,分析哲學的意義和分析觀念用處不大。他“想要完成獨立于它們的正義理論”。雖然哈貝馬斯的批評令羅爾斯難堪,但是羅爾斯厭惡像康德形而上學那樣的完備性學說。他借用了康德的道德哲學,不過沒有深陷于康德的形而上學泥沼之中。正義理論不是一種完備性學說。它要與所有的完備性哲學學說脫鉤。羅爾斯拒絕完備性的哲學學說、道德學說和宗教學說對正義理論的影響,也拒絕向分析哲學尋求幫助。羅爾斯對于像哈貝馬斯那樣繼承康德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哲學證明策略表示懷疑。正義原則難以獲得哲學形而上學、宗教和道德等完備性學說的證明。這表明,羅爾斯希望以某種非完備性哲學的方式來證明正義原則。
其次,關于正義的系統(tǒng)的理論探索,在政治學和經(jīng)濟學概念之下比在哲學概念之下將獲得更好的成果。正義的探索不僅涉及正義的理論原理,而且涉及正義的社會實踐。正義原則問題不是光靠哲學證明就能解決的。哲學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既是必要的,也是有限的。
羅爾斯最終在《公共理性再考察》一文中對哈貝馬斯的批評做出了進一步回應:“道德學說與宗教及作為第一哲學的形而上學處于同一層次上。相反,自由主義的政治原則和價值雖然本質(zhì)上屬于道德價值,但它們是由自由主義的政治性正義觀所確定的,并歸于政治學范疇之下。這些政治學觀念具有三個特征:首先,它們的原則適用于基本的政治與社會制度(社會基本結(jié)構);其次,它們可以在獨立于任何類別的完備性學說的情況下被呈現(xiàn)出來(當然,它們可以得到這些學說合理的重疊共識的支持);最后,它們可以從隱含在民主制度公共政治文化中的根本理念——比如作為自由平等的人的公民觀念、作為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觀念——中推導出來。因此,公共理性的內(nèi)涵就是由那一類滿足這些條件的、自由主義的政治性的正義觀念的原則與價值所給定的。”在討論正義原則時,如果說這段話多少表現(xiàn)出羅爾斯對道德、宗教和哲學完備性學說的尊重,那么,下面這段話則完全否定了完備性學說在公共領域可能扮演的角色:“價值排序是根據(jù)它們在政治觀念本身之內(nèi)的結(jié)構和特征來進行的,而主要不是根據(jù)它們在公民的完備性學說內(nèi)部由以形成的方式來進行的。對政治價值進行排序的時候,不能把它們彼此分開分別對待,也不能脫離確定的語境。它們不是由完備性學說在幕后操縱的玩偶。假如公共理性把政治價值的排序視為合理的,這種排序就不受那些完備性學說的歪曲?!边@等于拒絕了哈貝馬斯的要求,拒絕了把正義原則證明同某種完備性學說聯(lián)系起來的要求。
就此而言,童世駿沿著哈貝馬斯思路來解讀羅爾斯的“重疊共識”概念,進而解讀羅爾斯對良序社會穩(wěn)定性的證明是精辟的:“羅爾斯作為一個哲學家但其特征卻不像哲學家,因為他作為政治哲學家在論證政治觀念的時候不能從某種哲學出發(fā);但羅爾斯筆下的普通公民的特征則很像哲學家,因為在他看來,普通公民在政治生活中最好不僅能憑借公共理性來認可正義觀念,而且都能從他們所持的那種類似于哲學的世界觀價值觀體系出發(fā),來理解和支持這種觀念。在羅爾斯看來,只有這樣,多元主義條件下的‘有正當理由的穩(wěn)定’(stability for the right reasons)才有可能,因為只有這樣,他的所謂‘作為公平的正義’(justice as fairness)的觀念所得到的才不是公民們基于利益或迫于壓力、出于盲目、限于表層的贊成,而是他們的基于理由的認可?!?/p>
不過,羅爾斯對待一般哲學世界與良序社會之穩(wěn)定性證明的關系,正好與童世駿的理解相反。羅爾斯允許公民從自身哲學世界觀出發(fā)來解讀“有正當理由的穩(wěn)定性”,但是,為了證明良序社會或基本社會制度的穩(wěn)定性,他拒絕訴諸于或受困于任何一種完備性哲學世界觀。當然,這種拒絕不是公民意義上的拒絕,而是哲學家意義上的拒絕。羅爾斯意在表明,穩(wěn)定性論證不是哲學論證,而是政治學論證。羅爾斯同童世駿和哈貝馬斯的分歧,是根本哲學立場的分歧,而不是政治立場的分歧。那種分歧對于良序社會的證明不是致命的。換言之,在任何兩位哲學家之間,比如在羅爾斯和童世駿之間,關于正義原則的哲學分歧,對那個原則是否被人們廣泛接受不是至關重要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費什金、科亨、諾奇克、德沃金、哈貝馬斯等人的消極評價,恰好是對羅爾斯學術成就的另一種肯定。如果說在正義原則上,存在著“證明/接受悖謬”,那么,解決那個悖謬的主要方式,不是哲學證明,或任何一種完備性學說的證明,而只能是政治學之類的科學證明。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論證構成那種科學證明的重要內(nèi)容。
羅爾斯表示,正義原則的正當性體現(xiàn)為正義制度的合法性,公平正義原則的合理性落實為良序社會的穩(wěn)定性。他的正義理論應當同當代社會政治發(fā)生實際的關聯(lián)。像公平正義這樣的政治原則不再是哲學家個人紙上談兵的東西,而要對國家政府的重要公共決策產(chǎn)生實際影響。羅爾斯晚年表示:“政治哲學是一項研究理性的工作(a work of reason),它具體規(guī)定原則,明確合理而理性的目標,證明那些目標合乎得到精致證明的正義合理的社會觀。”在證明正義原則時,羅爾斯曾經(jīng)特別提醒:“對于重疊共識來說,理性的和合理的理念,以及合理的完備性學說之理念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我們回答上述問題時起著十分關鍵的作用?!币虼耍_爾斯正義理論的貢獻,不僅在于證明兩個正義原則,而且在于證明,社會是理性且道德的個體的合作體系,公平正義是理性且道德的個體選擇的理性原則。羅爾斯復興了政治哲學,并且引導政治哲學向政治學、法學、經(jīng)濟學等社會科學強勢擴張,其對整個哲學社會科學的影響仍然在持續(xù)之中。他因此成為繼杜威之后在當今世界影響最為深遠的美國哲學家。
第三,正義理論首先是一種哲學假說,但不滿足于僅僅是一種哲學假說。正義理論可以有其他科學如動物學或經(jīng)濟學的實證證明,同當代科學發(fā)現(xiàn)發(fā)生實際的關聯(lián),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最新發(fā)現(xiàn),來證實或證偽原初狀態(tài)、無知之幕、重疊共識、反思均衡、初始協(xié)議等政治哲學假說。
下面這些發(fā)現(xiàn)或試驗挑戰(zhàn)了有關動物道德的傳統(tǒng)觀念,也挑戰(zhàn)了人類的社會公平、正義感、同情心等標準觀念。
(1) 蝙蝠的互助行為。動物學家盧特和塔博斯基(Claudia Rutte and Michael Taborsky)最近發(fā)現(xiàn),蝙蝠在相互之間存在“普遍對等”(generalized reciprocity)行為:“基于其受到陌生蝙蝠幫助的以往經(jīng)驗,蝙蝠愿意幫助陌生的同類?!边@個發(fā)現(xiàn)表明,蝙蝠普遍地存在互惠利他行為。
(2) 獼猴的克制實驗?!叭绻湕l會使某個同伴受到電擊的話,那么,獼猴就會拒絕拉那根可給它提供食物的鏈條。在看到拉鏈條會使同伴受電擊后,一只獼猴連續(xù)5天沒有拉鏈條,另一只獼猴則停了12天。這些獼猴…寧愿自己挨餓也不愿給其他獼猴造成痛苦?!边@個試驗證明,獼猴有不傷害他者的自我克制能力,甚至具有自我犧牲精神。
(3) 小狗救小魚視頻。2014年8月13日,據(jù)英國《鏡報》報道,一只小狗主動汲水救小魚,場面感人。幾條魚離開水后在地面上奄奄一息,這只小狗不但沒有將它們當成食物,反而在它們身邊不停地忙碌著,用鼻尖將水坑里的積水撩起撒到魚的身上,以免它們脫水死亡。如果某條魚停止掙扎,它還要碰碰它,看它是否還有生命跡象。這樣的熱心腸不禁讓人動容。這是一個感動千百萬人的視頻。它證明,那只小狗存在一種跨越物種的純粹利他行為。
(4) 忠犬救護小主人行為。2004年,美國加州獵狗杰特,在一條響尾蛇即將咬到它最喜歡的一個小男孩那千鈞一發(fā)之時,勇敢地跳到小男孩面前,接受了響尾蛇噴射的毒液。諸如此類人和狗的故事經(jīng)常見諸于媒體。它表明,像獵狗這樣的一些高等動物具有忠誠于主人并且愿意做出自我犧牲的品質(zhì)。
(5) 黑猩猩救助小男孩行為。1996年8月16日,芝加哥布魯克菲爾德動物園,一個男孩不慎掉進靈長目動物圍欄,一只名叫賓迪的大猩猩迅速跑過來,把小男孩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他,隨后把小男孩送到動物園工作人員手中。這個事例證明,像狗一樣,黑猩猩具有內(nèi)心善良的一面。
(6) 黑猩猩懲罰實驗。動物學家德瓦爾記錄過黑猩猩的懲罰行為。整個事件經(jīng)過是:一天夜晚,阿納姆動物園管理員叫黑猩猩回屋時,有兩個少年雌黑猩猩拒絕入屋。動物園的規(guī)矩是:除非所有猩猩都已回屋,否則任何猩猩都吃不到晚餐。幾個小時后,兩個少年雌猩猩終于回屋。管理員專門將她們安排在一個單獨寢室,以免她們被報復。第二天早上,在那些猩猩被放到島上后,整個群落都以追打來發(fā)泄由晚餐推遲而引起的不滿。那場追打以肇事者被體罰告終。這個事件表明黑猩猩世界也存在嚴格的“以一報還一報”對等原則。
(7) 黑猩猩公平實驗。詹森(Keith Jensen)等人2007年發(fā)表于《科學》上的黑猩猩公平實驗在哺乳類高等動物層次上否定了羅爾斯的公平正義假設,卻證明了經(jīng)濟學的理性人假設?!昂谛尚墒菍で罄硇宰畲蠡慕?jīng)濟動物?!薄昂谛尚蓪讲⒉幻舾校贿^從純粹經(jīng)濟學的博弈論觀點看,它們的行為更加理性?!?/p>
上述科學發(fā)現(xiàn)、實例或?qū)嶒炌貙捔宋覀儗Ψ侨祟悇游锏牧私?。對等、互惠、獎罰和合作不僅僅局限于人類。動物世界像人類社會一樣復雜而充滿矛盾。它們擅于自我偽裝,也敢于堅毅忠勇;它們推崇弱肉強食、權力至上的霸權邏輯,也實踐友善謙讓、包容弱者的博愛邏輯。像人類一樣,動物有道德,有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皠游锊粌H有正義感,而且有同情、寬容、誠實和互惠等情感?!彼鼈儗Φ赖略从谧运交虻挠^點是很好的反證:“如果你想要建設一個其中的人們都慷慨合作并會為了公共利益而無私奮斗的社會,那么,你不用指望從生物本性中得到什么幫助。讓我們努力教人們慷慨與利他吧,因為我們生來就是自私的?!彼鼈円卜穸巳缦乱娊猓骸罢嬲恼嬲\的利他行為在自然界根本就不曾出現(xiàn)過?!?/p>
2001年,12名有經(jīng)驗的田野研究者(10名人類學家、1名經(jīng)濟學家和1名心理學家)“以博弈論為基礎,采用實驗經(jīng)濟學方法”,做了一項跨文化田野調(diào)查,考察了五大洲12個國家15個小型社會的公平感。這些小型社會包括采集型社會、刀耕火種社會、游牧社會和小型定居農(nóng)業(yè)社會。在被調(diào)查的任一社會里,“實驗行為均不符合經(jīng)濟學教科書的標準模型”,“不存在與純粹自利行動者標準模型大致符合的社會”。人們對公平的偏好并非外生于經(jīng)濟結(jié)構。各社會之間存在較大差異性,這種差異同人們?nèi)粘=佑|方式相聯(lián)系,帶有公平感的社會合作扮演著重要角色?!爱斎藗兏冻龀杀緸樗藥砗锰帟r,合作就發(fā)生了?!焙献鞯谋举|(zhì)是給他人提供幫助?!叭祟惡献魅绱似毡椋灾劣谌藗兯坪跤幸环N‘公平感’,它矛盾于經(jīng)濟學理性自利模型預期。”這項調(diào)查結(jié)果對理性選擇理論的理性人假設提出了挑戰(zhàn)。多年從事實驗經(jīng)濟學研究的葉航教授表示,“巨大的合作剩余孕育出具有道德意蘊的純粹利他,引導人類超越死亡的囚徒困境。根據(jù)現(xiàn)有的人類學知識,這種境況出現(xiàn)在人類進化的最初階段,一個比金迪斯和鮑爾斯所描述的10萬年以前的游牧-采集社會更早的進化階段,這個階段也許長達上百萬年?!睆那懊媪信e的試驗和觀察可見,動物世界像人類社會一樣不僅存在親緣利他和互惠利他,而且存在純粹利他。人類道德有著非人類的社會性哺乳動物的起源。因此,最近的動物學、人類學和經(jīng)濟學研究正在挑戰(zhàn)解釋社會行為的競爭范式,挑戰(zhàn)經(jīng)濟學的經(jīng)濟人假設和理性選擇理論的理性人假設,引導我們形成新的正義觀,導致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產(chǎn)生連鎖反應,為解決正義原則的證明問題提供新的路徑。
綜上所述,正義原則要想得到全面證明,既要實現(xiàn)正義理論的邏輯自恰,又要讓正義理論完美地實踐于社會基本制度。正義原則要在人類合作中得到最好證明。近些年來,圍繞正義原則及其相關問題,哲學家、政治學家、經(jīng)濟學家、社會學家,甚至人類學家和生物學家開展合作研究,把原本少人問津的政治哲學搞得風生水起。無論人們多么反對羅爾斯正義理論,羅爾斯有一個觀點是至關重要的:正義原則只有在人類合作中才能得到最好證明。
注釋
①波普爾:《客觀知識》,舒煒光、卓如飛、周柏春、曾聰明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117頁。
④Mardiros, M. Anthony. “A Circular Procedure in Ethics.” In Henry S. Richardson and Paul J. Weithman, eds.,ThePhilosophyofRawls:ACollectionofEssays. New York and Landon: Garland Publishing, 1999, 23.
⑤Habermas, Jürgen. “Reconciliation through the Public Use of Reason: Remarks on John Rawls’s Political Liberalism.”TheJournalofPhilosophy92, no.3(1995):109-131.
⑦Hart, L. A. H. “Rawls on Liberty and Its Priority.”UniversityofChicagoLawReview40 (1973):534-555; 以及Daniels, Norman. ed.,ReadingRawl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4, 230.
⑩Dworkin, Ronald.TakingRightsSeriousl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158.
責任編輯 鄧宏炎
How to Justify Principles of Justice
Zhang Guoqing
(School of Public Affair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John Rawls assumes that in the original state, the free, equal, moral and rational people would stand behind the veil of ignorance, after extensive consultation and discussion, make a rational choice to accept the principle of justice as fairness as the most reasonable one. Then, that principle has been established. For this justificaion strategy, critics quest its authenticity and validity. When people take the principle of justice as the original contract, it is not a real contract. As Rawls’s conception of justice as fairness is just a personal opinion, not an authoritative principle, Rawls has to confront the “justification/acceptance paradox”of his conception on the principles of justice. The principles of justice is the core of Rawls political philosophy. It is an important task of the current political philosophy to study the following issue, how should we justify the principles of justice, and to explore the potantial paths from political sciences or economics to those principles, and to promote the theory of justice after Rawls. And it will be a new direction to prove those principles in light of not a philosophical justification but a scientific one.
Rawls; justice; justification/acceptance paradox; rational choice
2017-02-1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實用主義政治哲學研究”(13AZX016);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實用主義研究”(14ZDB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