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明,河北沽源人。張家口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延安文學》等。著有長篇小說《察哈爾部》《冷血》。
京城有個地方,名字挺溫暖,叫太陽宮。九十年代,我攜家?guī)Э谠谀抢?,一住五年,差點生了根。后來,在與房租水電的斗爭中,逐漸敗下陣來,卷了鋪蓋,起了鍋灶,回了北方。我說的北方,不是京城所在的北方,而是家鄉(xiāng)所在的北方,再往北,就橫跨蒙古高原,抵達國境線。那次告別都市,我以為,自己是馬蹄蓮的命,只配在草原生長。不曾想,2002年的第一場雪飄過后,我再次南下,到了京城的另一個地方,金海湖,又住了三年。
現(xiàn)在回想,生命中最糾結的日子,就是五年的太陽宮和三年的金海湖。那時的太陽宮,陽光并不燦爛,整天霧氣狼煙,像泡在泥漿里的車輪,艱難行進在改革初期的坎坷路上。烏煙瘴氣的一片建筑,曲里拐彎的一條窄街,每天上演著同樣一幕。蕓蕓眾生,像一群忙碌的螻蟻,爭先恐后搶飯碗、砸金蛋,下海的下海,盲流的盲流,向一個共同目標前進。生活,對這里的人們而言,只是不斷重復昨天。所不同的是,一些人的腰包鼓了,另一些人的腰包癟了。
我的副食店,二十平米大,擠在寸土寸金的窄街旁。副食店幾經盤轉,到我手里時,生意蕭條,勉強糊口。據說,以前生意挺火,凋敝的原因很多,一是馬路對面新開了一家超市,臨近的機械公司員工,不再冒險橫穿馬路;二是馬路這邊新開了兩家副食店,一家開在左邊,一家開在右邊,如同兩道閘門,切斷了細水長流的財源,把小店變成一攤死水;三是街口來了個老劉頭,專賣香煙,價格低廉,沒有水貨。其實,其他商店也好不到哪去,一塊蛋糕大家分,誰也別想獨吞。
我的小店,彈丸之地,分成內外兩室。前臉是比棺槨稍大的鐵皮房,三節(jié)玻璃柜臺里躺著香煙、糖果,三節(jié)貨架上立著白酒、罐頭。柜臺和貨架之間,是僅容一人走動的過道。過道里曾留下我和妻子多少腳步。柜臺和鐵皮房的門窗之間,是一條較寬的過道,放著啤酒、汽水、咸鴨蛋,空出來的地方,供顧客出入。內室是火柴盒一樣的套間,進屋就得上床,上了床就如同坐禁閉。冬天,蜂窩煤嗆眼睛、刺鼻子;夏季,空氣悶熱,蚊子亂飛。
不知誰給這小店起了店名,叫“百花商亭”。我無法得知這個店名的由來,估計是起名字的人和花有仇,用京城最垃圾的商亭,來褻瀆花的容貌;或者,起名字的人,置身在最垃圾的商亭里,出現(xiàn)幻覺,眼前冒出鮮艷的花朵,就像迷失在沙漠的人,瀕臨死亡時看到了清泉。我更愿這名字的由來,出于后者,當理想超越現(xiàn)實,一切就會變得美好。的確,“百花商亭”誘惑很大,從入住那天起,我就夢想某一天,賺足夠的錢,把這房子買下,不再為每月八百元的房租犯愁。
經營初期,我經常做虧本的買賣。在假貨盛行的年代,每次從德勝門上煙,都會被蒙騙,帶幾條水貨回來。起初,我只能靠顧客反饋來辨別真煙假煙,沒少被煙民指著鼻梁骨罵奸商。付出沉重代價后,手拿香煙,不用開封就能辨出真假,就像一個賭徒,一摸牌,就知道是二筒還是二條那樣。那時暢銷的香煙,分高中低三等。抽萬寶路的,多是西裝革履的暴發(fā)戶;抽希爾頓的,多是衣著筆挺的工薪階層;抽威龍的,多是破衣爛衫的農民工。此外,都寶也很暢銷,抽這種煙的人,就只能憑借膚色辨別職業(yè):白白胖胖的是腦力勞動者,黑不溜秋的是體力勞動者。學會識別香煙和通過香煙識別人種之后,我又學會了識別酒的真假、茶的真假、方便面的真假、咸鴨蛋的真假等等。在交了足夠的學費之后,我開始對付另一種更為狠毒的騙術。
當時,我遭遇過的障眼法騙錢術主要有三種。第一種騙術是“抵物”。騙子裝作去送禮,買了煙酒等貴重東西后,聲稱忘了帶錢,把皮包、手表、自行車押上,帶走貨物回去拿錢,結果一去不復返。當我仔細研究抵押的物品時,會發(fā)現(xiàn),鼓鼓囊囊的皮包里全是廢紙磚頭,看似精致的手表是廢鐵,山地車倒是不錯,必是大街上順手牽來的。
第二種騙術是“找零”。騙子買一件東西,先付一百元,等我找給他零錢之后,騙子又說有零錢,并把正好的零錢遞過來,這時,勞累一天頭暈腦脹的我,會把剛收的一百元還給騙子。這樣,騙子無形中從我手中多拿了找給他的零錢。
第三種騙術是“切幣”。這種騙術是個技術活,需要魔術師的身手,一般人玩不轉。騙子一般會購買價格很高的整條香煙,并當面點清幾張百元大鈔,當我認為金額已經點清時,就沒有必要再數,隨手把錢扔進錢盒。其實,騙子在清點錢數時,已經從中間抽走幾張。有時,為了轉移我注意力,會多人合伙行騙,要這要那,東拉西扯,讓我應接不暇,防不勝防。
在對付騙子的同時,我還必須隨時提防城管。那時,居住在京城的外地人,必須辦理暫住證,否則,就是黑戶,趕上嚴打,會被扔進卡車,到建筑工地篩沙子。辦理暫住證手續(xù)并不復雜,無非是身份證、戶口本、無犯罪記錄證明??沙酥猓幸粯訓|西很要命,錢。沒有足夠的錢,就絕不會領到暫住證。我經過周密考慮,只給妻子辦了一張。她需要每天圍著柜臺轉,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指定不能成為黑戶。而我和兒子則不同。兒子只有三歲,連身份證都沒有,何況暫住證;我可以打游擊,玩敵進我退的戰(zhàn)術,一有風吹草動,找個犄角旮旯躲起來?,F(xiàn)在回想,為省下百十元錢,整天提心吊膽似乎不值,但在當時,百十元錢夠一個月口糧,很值得和城管較勁。馬斯洛的層次學告訴我們,安全需要再重要,也必須建立在生存需要的基礎上。
在解決外部困擾時,內部矛盾也總讓我頭疼,實踐證明,只抓經營不抓管理是不行的。首先要管理好的就是兒子。扶著柜臺學會走路的兒子,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一不留神,就跑到門口。門外,是川流不息的車流,他幼小的生命,隨時受到威脅。我和妻子,在笑臉相迎上帝的同時,必須時刻關照兒子,隨時用視線牢牢拴住他,并不斷提醒他不準出門。其實,只靠監(jiān)管和呵斥,不能阻止一個小生命前進的步伐。那年春節(jié)前夕,妻子得了急性感冒,去和平里醫(yī)院輸液。節(jié)前的繁忙,落到我一個人身上,有時,兒子難免從我視線中逃脫。于是,我想了個辦法,用一根布條,一頭系在兒子的腰上,另一頭拴在啤酒筐上。為了讓他安穩(wěn),我把一只電動小汽車放在他腳下。起初,兒子并未品嘗到失去自由的滋味,陶醉在玩耍的快樂里。等到那只小汽車跑到夠不到的地方,他才意識到,沉重而可惡的啤酒筐,像惡魔一樣,伸出細長的手臂,將他死死攥住。我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剛拿到手中的一瓶罐頭落地,糖水山楂像血一樣,濺得到處都是。繩子打成了死扣,解起來很吃力。這時妻子回來了,兒子的哭聲更大。妻子看了看被拴住的兒子,撲過來,一把抱住,痛哭起來?,F(xiàn)在,當我對兒子講述這件揪心的往事,他已不能記起。他只是淡淡一笑,算是對曾經的辛酸畫了句號。
兒子的問題還算好解決,妻子的問題就著實難辦。那時,妻子很瘦弱,體重不足百斤,由于不適應新的環(huán)境和氣候,經常鬧毛病,感冒、頭暈、貧血、失眠。尤其夏天的夜晚,店鋪的門窗一閉,蒸籠般的屋子,讓她喘不過氣來。我沒有能力去租更寬敞的屋子,甚至買臺風扇都需要盤算。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停用紙扇扇她的額頭,或者,半夜起來,打開燈,把墻壁上密密麻麻的蚊子拍死。那些死去的蚊子,變成一個個紅點,白色的墻壁,成了一塊墓地。這些可憐的小生命,為了生存,付出了巨大代價。但比較而言,它們依然比我幸運,至少,它們在臨死之前,享受了一次饕餮盛宴。而我則不同,不知道自己的墓碑會豎立在哪里,也不會在墓碑豎立之前,提前享盡有限的物質。我必須像牛一樣不停勞作,像狗一樣蜷縮窩內,像豬一樣忘掉憂愁,像狼一樣等待時機。
我自己的問題好解決,那時年輕氣盛,體質不錯,精力充足,唯一無法排遣的,就是寂寞。在陌生的城市里,除了妻兒,很難找到掏心掏肺的人。閑暇時,在小店里悶得厲害,我會到附近走走。常去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東邊的鐵路,一個是南邊的元大都城墻遺址。
我喜歡在傍晚時分,一個人到鐵路上遛彎。一節(jié)節(jié)踩著鐵軌慢走,想念家鄉(xiāng)的親人和朋友,想念家里的電視和冰箱,想念下崗前的美好生活。某些時候,也會憧憬一下未來,但那些憧憬,最終全部被蒙上一層霧霾,看不清道路,也找不到歸宿。現(xiàn)在的我,經常會想起那時鐵路上的我。想起來,這個有了幸福生活的我,就會同情那個看不到希望的我。我多想有一架時光機器,坐上它,穿越到那年那月的鐵路上,告訴那個看不到希望的我,不要難過,你會幸福,一定會。如果那個看不到希望的我,不相信我的話,我就會說出細節(jié)。我說,你會回到家鄉(xiāng),你的家鄉(xiāng)會有商品充足的超市、特色鮮明的餐館、豪華舒適的歌廳、整潔寬敞的健身廣場、綠蔭環(huán)繞的水上公園。我說,你會住進高樓,三室兩廳,結婚紀念日時,你妻子的床頭柜上會插一支鮮艷的紅玫瑰;兒子生日來臨,大理石餐桌上,水果蛋糕上的蠟燭,會照亮餐廳的壁畫。我說,周末來臨,你會開車去你想去的地方,很多風景,成為你贊美生命和自然的素材。我還會說,你會安心做你喜歡做的事情,讀書、寫作,你會把曾經的苦難和迷茫,當成生命中獨特的財富。然而,我無法回到過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找不到希望的我,在鐵路上低頭漫步。
在夏季炎熱的正午,我會到元大都城墻遺址酣睡片刻。那里的護城河水已流淌百年,積了一層老綠的苔蘚,散發(fā)著陳舊的銅銹味。頹廢的古城墻,成了一條狹長的土坡。一處坍塌的公廁矗立在土坡上,門梁上結滿蛛網。我在公廁里出完恭,會尋找一片干凈的草地躺下來。茂密的樹叢,遮擋住毒辣的日頭,為睡夢的滋生提供庇護。睡夢雖然短暫,卻像一口深井,能夠徹底洗去一天的疲勞。也只有在這樣的睡夢里,才能暫時忘掉一切,忘掉夜晚的那把紙扇,忘掉夜晚出動的蚊子。
就這樣,在太陽宮生活了五年。最終,我決定放棄不死不活的生意,改變一成不變的生活,回家鄉(xiāng)打拼。而那時的家鄉(xiāng),謀生更加困難。在經歷了更多的周折之后,我重返京城。這一次,我把妻子和兒子留下,獨自出來闖蕩。我自知不是做生意的料,就選擇用打工的方式掙錢。我去了京郊一個美麗的地方,金海湖。
金海湖之前不叫金海湖,叫海子水庫。稱為“水庫”時,主要功能是泄洪和灌溉。那時,百姓的溫飽是個問題,講究“抓革命,促生產”。人活著只為兩件事,政治上苗紅根正,經濟上提高畝產。水庫的風景好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水量多少、魚量多少。的確,讓一群兜里揣著糧票、布票的人去游山玩水,有點強人所難。
“水庫”變成“湖”時,功能發(fā)生改變,主要用來旅游。人民群眾物質需求基本滿足時,精神需求就凸現(xiàn)出來。海子水庫搖身變成金海湖,涼亭游廊,快艇畫船,大大小小的度假村遍布水域周邊。
我打工的地方,叫雀巢度假村。雀巢位于金海湖大壩下,站到院子里向東仰視,視線會自然順著石板鋪成的斜坡,爬升到壩頂。壩頂上,是一帶古色古香的游廊,常有人影晃動。若是晴天,大壩就變成鏡子,反射出耀眼的日光。從大壩向下看,雀巢的紅色彩鋼瓦屋頂也是鏡子,亮閃閃的。站在壩頂向西瞭望,視線掠過雀巢的小院,是一個網球場。網球場用綠色絲網圍成四堵高墻,墻下種著茂盛的爬山虎,綠色的藤蔓纏住絲網向上攀升。遠遠看去,網球場成了綠葉編成的盒子,四四方方,郁郁蔥蔥。網球場西面,籬笆圍住一大片葡萄園,紫色的巨峰、紅色的龍眼、醬色的玫瑰香,組合成彩色方塊,像舞臺下的方陣。豐盛的葡萄,在空氣中發(fā)酵,釀出酒香,風一吹,蕩漾過來,醉了大壩上的游人。如果不是秋天,而是四月,視線會被葡萄園西邊的桃林吸引過去。桃林比葡萄園大十倍,桃樹舉著火把,在大地上晃蕩,蕩漾成一片花海。
雀巢不大,十幾間客房,一間餐廳,一間歌廳。旺季時,員工也就十幾個,分工也不明細。在雀巢的三年,我身兼數職,經理助理、財務主管、采購員、客房服務員、歌廳調音師、廚房洗碗工,有時應急,還要充當電工、水暖和疏通馬桶。冬季一到,為節(jié)約費用,只能歇業(yè),整個雀巢,就剩下我自己,我的職務只剩兩個,保安和飼養(yǎng)員。
現(xiàn)在回想,那三年,幾乎沒有印象太深的事情。單調、瑣碎和不斷重復的具象,被時光打磨成抽象的情緒,殘留于記憶深處。情緒主要有兩種,一是工作時的枯燥,二是業(yè)余時的孤寂。
度假村的工作繁雜,每天都需要把昨天的事情重復一遍,擦地、鋪床、買菜、刷碗、洗單子、倒垃圾。打工仔的日子,像是被一根鞭子不停抽打,陀螺一樣運轉。那時的我,忙忙碌碌,得過且過,像一只雞,吃一口刨一口,用青春的活力換來微薄的收入。每月600元工錢,只夠貼補日常家用,背井離鄉(xiāng),日復一日,卻無法積累起財富,也無法改變命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向同樣的日子運轉。輪回,是運動著的靜止,靜止不動的生活,找不到意義。然而,金海湖的日子,雖然感受不到幸福,畢竟少了太陽宮的悲涼。我意識到,只要看似不動的日頭時刻在行走,再糾結的日子,今天就會取代昨天,嶄新就會取代陳舊,幸福的曙光就會劃破不幸的暗夜。
下班時間,我會到大壩上看風景,看葡萄園和桃林,給孤寂尋找棲息的地方,也給偷嘴找好路徑。夜晚寂寞難耐,我披星戴月出發(fā),潛入桃林,偷摘桃子。我摘過沒成熟的桃子,又硬又澀;也摘過熟透了的桃子,比朱砂都紅,比蜂蜜還甜。有一次,我撕開帶刺的籬笆,鉆進葡萄園,剛把一串奶提子摘下,一頭藏獒撲過來。我急忙撤退,從籬笆墻出來時,汗衫掛了個口子。入冬時,能夠摘到的果品不多。野山楂不少,但酸得咯牙。唯有柿子,值得一偷。柿子樹又高又直,爬上去有難度,只能用腳踹,一踹,便有熟了的柿子落下,放到廚房的冰柜冷凍,再拿出來化掉,就能吃。金海湖位于京郊的果園區(qū),果品很便宜,但我還是覺得,花錢買來吃著沒勁,不如偷來的香。現(xiàn)在想來,歸根結底還是寂寞在作祟,逼我用冒險來尋求刺激。
每年國慶假期一過,真正的孤寂就來臨了。為了多賺些錢,我主動要求留下值班。暫停營業(yè)的度假村,除了土窖里冬眠的蝎子,活著喘氣的,就剩下我和一條叫做寶兒的狼狗。那年京城流行打狗熱,尤其是大型犬,都被送進了餐館。寶兒的主人不忍自己的愛犬喪命,就通過熟人,安頓到了京郊的雀巢度假村。寶兒毛色光滑,性格溫順,但有個致命缺點,挑食。主人帶來的狗糧吃完后,就只吃葷腥。停了業(yè)的度假村,只有大白菜和土豆??蓱z的寶兒,看見耗子都流口水,嘴里淡出鳥來,幾天下來,剩下一張黃皮和一把骨頭??蓱z之狗必有可恨之處,這寶兒,硬死不吃素,把頭按進泔水盆里也不張嘴,呼哧呼哧喘氣,吹一堆氣泡。
或許,深想下去,便會理解寶兒的苦衷。它從京城的安樂窩遷居這里,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冬季,沒有可口的飯菜,失去主人的寵愛,如同打入冷宮的愛妃,便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看來,在逆境中,人還是比狗堅強。我摸著那張松松垮垮的狗皮,很想把勇氣傳遞到一顆微弱跳動的心臟里,但一個月后,寶兒還是死了。
寶兒死掉了,我落淚了。我感覺,四周的圍墻很高,緊鎖的大門很重,每個房間里都透著可怕的陰森。白天黑夜,一個人在大院里獨來獨往,再沒有可以說話的伙伴,哪怕是一只狗。沒有了說話聲的度假村,靜得像一處墓地,腳步發(fā)出回響,呼吸變?yōu)轱L聲。我怕在這個冬季之后變成啞巴,就不停唱曲,唱著唱著就睡著了。白天和夜晚,已經沒有必要區(qū)分,于是,睡夢和現(xiàn)實被混亂的潛意識攪拌在一起,變成一鍋稀粥。
最可怕的,就是深夜的清醒。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可以訴說的對象,沒有能夠撫摸的親人。眼睛融化了,耳朵融化了,口腔融化了,五官全都融化了,然后是四肢,是軀干,只剩下一堆雜碎,攤在冰冷的床單上,護佑著心臟,跳動到黎明。黎明來了,我走了,走進睡夢;夜晚來了,我回來,從另一個世界。冬季的渾渾噩噩,顛倒了黑白,停滯了時間,比夏季的忙忙碌碌,更讓我沮喪。
在經歷了三個夏季和三個冬季后,度假村因經營不善而導致虧損,被另一家四星級賓館兼并。我在桃花又將開放的季節(jié),回到家鄉(xiāng)。這時的家鄉(xiāng),已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推土機和塔吊日夜運轉,大街小巷里散亂的磚頭瓦塊和彌漫著的塵土,像是否極泰來的卦象,預示著一座塞外小城的興旺。
又十年過去,我的生活和多數人的生活一樣,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變化,淡去了太陽宮的凄苦和金海湖的孤寂。但在京城那八年里,我卻并未覺察出命運在悄悄變遷?,F(xiàn)在想來,置身于飛速變革的時代大潮里,難免遭遇陣痛和困惑,但陣痛不代表死亡,困惑不代表真理。當新時代的曙光照亮大地,緊閉的心扉也會敞開,釋放掉所有的糾結。所以,不必擔心生活失去意義,幸福是日光下的影子,一直都在身邊,且越來越貼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