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杰
清晨的開始
清晨從一截牙膏開始
它白色而芳香的火焰,如一炬火把
探入潮濕的夜:黑暗、沉悶的洞穴
它完成短促的序曲,開啟
黎明的語言,清新、明朗的氣息
在此之前,它隱藏在水池旁邊
看那緊閉的牙齒,咬住夢魘
偶爾發(fā)出水滴的碎響
和蝙蝠的尖叫……
月 光
夢幻的月光在山頂上
漫步。她仍然喜歡
素衣和軟鞋。無風的夜晚
她的腳印,又白,又輕
月光照亮一顆成熟的漿果
它火焰的影子藏在
松樹的影子里
在河流蜿蜒的平原上
松樹的影子藏在
山的影子里。月光撫摸著草葉
一直撫摸到它的根
用露水的語言進入生命的記憶
鑲嵌在草葉上的月光啊
春天是綠的,秋天是紅的
而今夜,螢蟲提燈,山道引路
月光像谷穗
走進曠闊的原野
在大地展開了金色的裙裾
恩 賜
為了照亮一個黑夜
時間給了我一萬根白發(fā)
華山論詩
詩要有拔地而起的氣勢
突兀的感覺,奇譎的想象
有峭石的冷峻,蘊含蓮荷的潔凈與婉麗
有或徐或疾的天風
清澈或朦朧的月光
有一只草巢宿鳥,有一塊懸崖飛鷹
有靈性之水:水里藏魚
有智性之土:土里生松
有從不游離的愛堅守大地
有一朵梅花,磨十年劍
有一條狹路
成長自己的高度,擁有自己的日出
巫 師
夢見一個叫巫師的人
帶了一只仙鶴
初次晤面,他竟從錦囊里掏出
一首以我具名的詩歌
“原定今日無雨
因為你要來,我便吹滅
太陽的燈盞
卷起整個藍天……”
我說,此詩從未見過
巫師從地上撿起一片飄落的鶴羽
用浮塵寫下——
詩從來都是上帝的述說
你的前世
是這只仙鶴
入畫的若干條件
允許被涂抹,被改變,用油彩
或水墨,繪制裸露的皮膚
允許被展覽,被盯看,毫不羞澀
能夠忍受遺棄、冷落和灰塵的撲打
允許空氣腐蝕,蒼蠅叮爬,蟲豸噬蛀
始終保持一種姿勢,不僵硬也不疲累
允許被品頭論足,訕笑或詆毀
也允許被抽掉骨頭,像蛇
一樣卷纏,帶著冬眠的安恬
允許被竊(如果足夠經(jīng)典),在顛簸中
與盜賊鬼祟而行
路 上
去朝圣的路上,我們在
一個小山坡停下來
有人抽煙,閑聊
有人一言不發(fā),望風景
司機一個人溜下坡底汲水和解手
他回來的時候,遞給我一盒磁帶
——一個車禍現(xiàn)場的遺物
喘著粗氣,發(fā)梢上掛著幾片草葉
那磁帶盒里印著歌星艷照的彩頁
已經(jīng)褪色、模糊
隱約里辨識出她的名字
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那傾國傾城的美貌!
她那紅極一時的歌聲!
——但她早就死了
像車禍現(xiàn)場的血跡
我想再聽聽她的歌聲
但車上已經(jīng)沒有播放磁帶的裝置
家里也沒有
我用潮濕的指尖
摸了摸脫落的磁粉……
讀一部傳記
火焰靜靜地睡著了
我這樣追溯一個人——
一片鱗,一條魚,一座海洋
他是這樣長高的——
目光向上,腳一步步向下走
他說:我若趴在地上,大地便是一堵
永遠也翻不過去的墻
他撫摸黑夜,這地獄之門因他
久久地撫摸而發(fā)出奇異的光亮
在短促的愛情季節(jié),他把一粒粒紅豆
埋進相思的傷口
在失敗和絕望之際,他用靈魂的哭泣
保持眼睛濕潤
一個夢帶走了他熾熱的呼吸
死亡開滿了怒放的鮮花
火焰熊熊地在燃燒
神 鳥
它們在獵獵的漠風里飛
順風時,像一支黑色的箭鏃,“嗖”地
一下,掠過額際。但它們喜歡
逆風而行,胸羽被吹開,在空中
停頓,翻轉(zhuǎn),像天使的花朵——
它們進入我的視野
一直在飛,直到消失,而后重又出現(xiàn)
在飛翔中脫下乳白的霧衣
它們投撒在我臉上的小小的翔影
恍若時間饋贈給我的藍色胎記
沒有一只神鳥被捕獲,因而
它們的鳴唱是散佚的歌賦——
它們飲食露珠和月光
在我們沉睡之時,像啄破
黎明的蛋殼,啜飲鮮嫩的曙光
而到夜晚,它們尖巧的黑喙,將月光
一縷縷,梳進夢想的羽翼——
它們筑巢,所用之物
有野草、羽毛,還有馬鬃
朽爛的箭木、鷹笛和征衣——
它們在愛巢里產(chǎn)卵
溫暖而血腥的氣息,騰空而起
直到又一雙,自由的翅膀
因為飛翔而擁有天堂——
一個詩人在大足縣放歌
有這一方凝香流靜的青山綠水
大足矣!
有一竹屋相伴
左邊荷花蛙唱,右邊枇杷蝶舞
秋石作兄,春花為妹
大足矣!
再邀星朋月友,捧松茗而飲
佐以笛女美酒、冬尖好菜
浴溫泉水暖,吟唐宋風韻
大足矣!
隨一白鷺,銜青青稻田,綿綿紫土
啼欏桫之夢,賞溪澗之影
孤而不萎,寂而不慍
大足矣!
有鐵藉以壯骨,有煤用來點燈
詩言心志,有藍天之闊
歌詠心情,有清泉之純
大足矣!
遍游丘陵山谷
敬佛以養(yǎng)心,禮道以養(yǎng)行,師儒以養(yǎng)德
偶以山石為紙,刻詩行三兩,引流云來看
大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