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微
(哈爾濱金融學院 商務英語系,哈爾濱 15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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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理論與文學批評·
《接骨師的女兒》中鬼魂意象之解讀
鄧 微
(哈爾濱金融學院 商務英語系,哈爾濱 150030)
譚恩美是當代重要的美國華裔女性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接骨師的女兒》一經(jīng)出版便備受西方文壇的關注與重視。這部小說凸顯了一個關鍵性因素——外婆寶姨的鬼魂意象,作家正是通過這個意義復雜的能指符號,為身處社會邊緣的華裔女性發(fā)音,解構(gòu)了殖民話語的二元結(jié)構(gòu),并從中國文化中汲取力量,顛覆了東方主義敘述,完善了女性自我意識,獲得重新建構(gòu)話語空間的自由。
美國華裔文學;譚恩美;《接骨師的女兒》;女性文學
出生于美國加州的華裔女性作家譚恩美(Amy Tan)于1985年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其第一部小說《喜福會》一經(jīng)出版,就以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和全書散發(fā)的綿延的史詩感,震驚了美國文壇,一舉獲得美國多項小說大獎,自此也奠定了她在美國華裔文學作家中的地位?!睹绹侣勚芸贩Q:“艾米·譚是當代講故事的高手。她是一個具有罕見才華的優(yōu)秀作家,能觸及人們的心靈。”
譚恩美在她的小說中,較為偏愛鬼魂敘事的寫作手法,在多部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有關鬼魂的描述。當然,這與作家的生活體驗有著密切的關系。在譚恩美的散文集《我的繆斯》中,作家講述了她的親身經(jīng)歷,并將外婆多舛的命運、母親的宿命觀念及親人好友的突然離世作為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素材?!罢娴氖怯H朋好友的鬼魂歸來,成為創(chuàng)作的繆斯嗎?也或許,這些鬼魂僅僅是我悲傷至極而產(chǎn)生的幻覺?我現(xiàn)在知道,這種追問毫無意義,答案其實顯而易見。鬼魂顯現(xiàn)正是因為我們希望這些充滿愛的情緒超越平庸的生命體驗,在生活中綿延不絕。”[1]24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2001年出版的《接骨師的女兒》也是譚恩美在挖掘、整理母親和外婆隱秘多年的歷史碎片過程中,汲取靈感,厚積薄發(fā)寫成的一部半自傳體小說。
從古至今,“鬼魂”這一意象時常出現(xiàn)在中西方文學作品中?!肮砘辍弊鳛橐粋€能指符號,雖然始終是一種邊緣性話語,但其本身所具有的多義性、混雜性卻使其成為一種讀者喜聞樂見的文學形式。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同時代、不同境遇下的作家在不同的話語層面也賦予了“鬼魂”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使其演變成中西方文學中富有生命力的意象。特別是在《接骨師的女兒》一書中,外婆“寶姨”的鬼魂已擺脫了其邊緣性的從屬地位,一躍成為推進小說脈絡發(fā)展的主線并貫穿始終;與此同時,鬼魂話語也賦予了該小說文本多重解讀的復雜性,激發(fā)了無限可能的精神求索。
《接骨師的女兒》講述了外婆寶姨、母親路玲和女兒露絲祖孫三代女性之間的愛恨情愁,以及三人追求理想生活、勇于與社會抗爭的心路歷程。雖然處于不同年代、不同國境,但是同樣邊緣化的生活窘狀使她們最終心靈溝通,將憤怒、困惑轉(zhuǎn)化為思考的能力、行動的力量和細膩的筆觸,恰如文中所說:“正是因為她們,露絲才會不停地問,生活中的秩序和混亂都是怎么產(chǎn)生的?是命運或者運氣的力量?是靠了自己的意志,還是別人行動的影響?是她們教會了露絲擔憂。”[2]402
在《接骨師的女兒》中,寶姨鬼魂意象頻繁出現(xiàn),它時而橫眉冷目、披頭散發(fā)向惡人發(fā)出毒咒;時而孤苦伶仃、滿身是血地在陰間游蕩;時而又溫柔睿智,給她愛的人啟示與忠告。無疑,對寶姨鬼魂的塑造是譚恩美在本小說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昶恰⒂撵`之類代表死亡的意象可以在陰陽時空中自由穿梭,所以,從寫作策略上看,鬼魂書寫也是作家別具匠心地通過書信嵌套的手法將歷史與現(xiàn)實、故國與異鄉(xiāng)相聯(lián)系的一種有效的敘事模式。
(一)鬼魂意象與言說策略
小說中的寶姨本為接骨師的女兒,因不甘受封建社會和男權(quán)思想的壓制與迫害,吞食滾燙的墨汁而導致毀容失聲;而她的女兒路玲歷經(jīng)千辛萬苦漂泊過海,被排斥壓榨的異鄉(xiāng)生活更是將她封閉在對寶姨的愧疚悔恨中,晚年患上了癡呆癥,頭腦混亂,無法言語;而生長在美國的外孫女露絲也因種族、性別的差異,身處社會邊緣,連職業(yè)都是隱藏于人后的鬼寫手(ghostwriter),而且每年都會間歇發(fā)作的失語癥。由此可見,作家正是用母女三代的“失語”象征她們所處的封建專制社會或身陷東西方兩種文明的夾縫之中,無法為“文化失語”發(fā)聲的尷尬境地。
寶姨因拒絕棺材鋪的張老板納妾的提親而招致報復,在結(jié)婚當天同時失去了父親和丈夫,當她指出張老板就是殺父殺夫的兇手時,旁人不但不相信她的話,反而認為她已經(jīng)瘋掉,并將她五花大綁??梢娫诋敃r社會婦女卑微、屈辱的生活境地。為了捍衛(wèi)愛情、脫離顛倒黑白的現(xiàn)實苦海,寶姨吞下了墨汁,成了人見人怕的活鬼;為了保護女兒路玲免遭奸人迫害,又用墨刀切開自己的喉嚨,變成厲鬼,用鮮血擦亮了女兒的雙眼,使其認清了現(xiàn)實的真相。她寫信到張家說如果敢娶她的女兒,她的鬼魂就會永遠糾纏他們,嚇得他們魂飛魄散;她找大伯算賬,導致心虛的大伯一把火燒了墨坊。作為一種神秘的書寫模式,作家試圖用鬼魂意象為被封建男權(quán)社會壓制下走投無路的婦女伸張正義,以此控訴、反抗權(quán)力的不均衡。
此外,寶姨的鬼魂也時常出現(xiàn)在身處美國的路玲和女兒露絲的記憶和生活中。她甚至會通過露絲的沙盤與路玲溝通,告訴路玲她死去的老公依然愛她,她已經(jīng)得到寶姨的諒解;預測她們的作品會受人矚目,甚至還醫(yī)治好女兒的病,更是舒解了纏繞在母女之間多年的心結(jié)。在小說中,作家有意模糊了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限,將東方神秘的人鬼互通的夢幻世界呈現(xiàn)在西方讀者眼前。霍米·巴巴認為:“抵抗不一定是政治的全然對立,也不一定意味著簡單地否定排斥另一種文化……而是要在主流話語被承認的規(guī)則內(nèi)制造混雜,用它做文化差異的符號?!盵3]譚恩美正是通過鬼魂書寫,以其妖魔化的藝術(shù)效果和詭異的敘事手法巧妙地將處于邊緣地位的華裔女性的生存現(xiàn)狀展現(xiàn)出來,揭示出在美國主流社會排斥和唾棄下,被他者化對她們身心造成的創(chuàng)傷烙印,以期對華裔群體的文化心理和生存窘境進行深度挖掘與剖析。
(二)故國情愫斷裂與融合
鬼魂被界定為一種能脫離肉體獨立存在的思維或意識體,是生命延續(xù)的一種方式。因為它是一種信息彌留的自然現(xiàn)象,所以鬼魂多半是模糊不清、飄忽不定、撲朔迷離的。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往往利用鬼魂敘事來彰顯其作品的文化特征及作家精神求索的心路歷程。在譚恩美的作品中,“鬼魂”意象既“代表著母親們擺脫不掉的過去,又象征了移民后的文化記憶”[4]。在《接骨師的女兒》一書中,寶姨為了女兒的生命放棄死亡,又為了女兒的未來選擇死亡。所以對于女兒路玲來說,母親寶姨的鬼魂代表著她的全部生命與一切信念。一方面,對母親寶姨的依戀和懺悔如鬼魅一般糾纏著她,使她對逝去的母親、遠離的故土分外想念;另一方面,華裔在美國主流社會猶如無根的浮萍,一旦暴露在異質(zhì)文化下,便深刻體會到“失根”與“離散”的困惑與痛苦,對其自身承載的文化傳統(tǒng)與歷史片段銘心鏤骨;但母親早已逝去,故國記憶在第一代華裔女性意識中也漸變朦朧恍惚,遙不可及。所以,在寫作手法上,作家將這種復雜割裂的故國想象借以“鬼魂母親”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傳承通過這一形象得以延續(xù)和拓展。
中華文化燦然悠久、博大精深,族裔賦予華裔兒女的歷史使命驅(qū)使母親重拾記憶的碎片,將拼合完整的歷史展現(xiàn)在女兒面前。女兒露絲對于故國文化的了解也是從母親講述的鬼故事開始的:“在她媽媽看來,一切都跟鬼魂扯得上關系:打碎了碗,狗叫個不停,電話接起來沒有聲音,或者聽筒里傳來沉重的呼吸聲,都是鬼魂作祟?!盵2]10
恰如叛逆期的女兒對血緣母親的排斥與抗拒一樣,出生在美國的第二代華裔女性也同樣選擇了對母親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的摒棄。例如,童年的露絲對于母親細心教她漢字的寫法、解釋漢字無窮盡的文化蘊涵以及聯(lián)想中國往事感到不勝其煩。長大之后,西方價值觀念又驅(qū)策她們?yōu)榱双@得主流社會的接納和認同,不惜叛離和對抗母親的束縛,以此割裂自己的母國文化根脈。例如小說中母女兩人矛盾不斷激化,露絲因母親偷看自己日記,甚至借用寶姨之口詛咒母親去死,惡毒的言語和過激的行為極大地傷害了母親。顯然,這里的華裔母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象征,母女沖突實際上就是中西兩種文化的碰撞與博弈。
然而,當美國的第二、三代華裔女兒長大之后,在華人家庭/社區(qū)自覺或不自覺地所受到文化熏染使她們意識錯亂,無法在美國強大的文化氛圍下確定自我價值和建構(gòu)主體身份。于是母親成了她們唯一可以尋根的對象,在追溯母親個人歷史的同時,“一個個鬼故事開始時是東西方兩種文化沖撞時露出的地面巖層,成了兩個世界之間的橋梁”[5]。例如在小說中,象征著故國文化的寶姨鬼魂形象也隨著露絲對母親路玲故事的挖掘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寶姨來了,跟往常一樣,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的臉很平滑,跟相片里一樣美麗。她在一塊端硯上磨著墨。”[2]402也就是說,在潛意識里,寶姨的鬼魂形象從最初的長發(fā)垂地、滿頭是血的模糊的驚悚厲鬼,轉(zhuǎn)變成可以啟示露絲人生的、有血有肉、端莊美麗的具體人物,露絲對故國文化的想象也從之前斷裂、雜亂的歷史碎片發(fā)展成系統(tǒng)全面的認識。了解母親鬼故事背后隱秘的族裔歷史,使女兒們找到歸宿感,她們深悟到自己和母親同宗同源,不能叛離。
(三)記憶、延續(xù)、精神探索
文學作品中的鬼魂大都是因為生前含冤受戮凄慘而死,死后不甘散去,常在舊居或野外游蕩,尋機回來討債報復的冤鬼形象。在《接骨師的女兒》中,寶姨的鬼魂第一次出現(xiàn),是露絲根據(jù)媽媽的描述展開的想象:“她生前不守規(guī)矩,死后被打到陰間。注定要在陰間游蕩,長頭發(fā)濕淋淋的垂到腳下,渾身都是血?!盵2]85這雖與以往的冤魂形象契合,但細讀文本之后發(fā)現(xiàn),與其將寶姨的鬼魂歸為復仇主題,不如更確切地說是記憶主題。即雖然寶姨身世凄慘、死得也壯烈,但她的鬼魂出現(xiàn)在路玲面前時卻并不是向她尋仇,或讓她替自己報仇的,鬼魂只是她借以延宕在世間存在的途徑。正如美國學者貝爾·胡克斯所言:“記憶是一種張揚自我的手段,是‘一種抵抗行為,一種政治姿態(tài),它挑戰(zhàn)了導致我們無名無聲的強權(quán)政治’?!逼诖约旱纳硎?、自己多舛但不屈的一生能被后人所記憶,最直接的呈現(xiàn)形式便是“被言說”,而華裔女性的主體意識建構(gòu)內(nèi)在動力首先也就來自于對母親故事的追溯和探尋。
事實上,路玲和露絲也正是在寶姨鬼魂的感召下敘述和挖掘?qū)氁痰墓适碌?。在梳理整合的過程中,作家有意將神話與幻想、鬼魂與真人、歷史與現(xiàn)實、美國的生活與中國的傳統(tǒng)、傳說與事實真相之間的界限弱化,天馬行空地將寶姨短暫而悲苦的一生以夢幻的手法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其與文中女兒們一同被母親故事的巨大魔力包圍著、感染著、震撼著,從中汲取力量、強大自我。 在逐漸將寶姨飄蕩模糊的鬼魂碎片還原成美麗、勇敢的本來面容的同時,女兒們也在不斷地駐足自省,將寶姨的精神品格內(nèi)化,進而激發(fā)她們無限可能的精神求索并不斷完善自己的女性意識,發(fā)誓將來也要像母輩一樣,從一位受害者轉(zhuǎn)變?yōu)橐晃灰愿吒?、為自己而活的勇者。正如Showalter所說:“每一代女作家都在某種意義上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歷史,不得不重新發(fā)現(xiàn)過去,一次又一次地喚醒她們的女性意識?!盵6]所以,寶姨鬼魂的轉(zhuǎn)變也正是路玲和露絲擺脫內(nèi)心恐懼、完善自我和實現(xiàn)心靈救贖的過程,是路玲和露絲的心理象征。文中母女三代即使陰陽相隔,但母女的生命鏈條仍緊密地接續(xù)在一起。
在華裔女性文學作品中,“鬼”是一個語義重疊、復雜而極具表意功能的重要意象,既包括中國文化傳統(tǒng)、美國的社會歧視、女性話語、獨立自強精神、移民家庭代溝等內(nèi)涵,也指身處于兩種不同文化及語言系統(tǒng)的夾縫給華裔后代身份認同帶來焦慮和矛盾的象征。但譚恩美自身對“鬼魂”卻有特殊情結(jié)。正如《接骨師的女兒》小說的結(jié)尾,露絲在外婆的鬼魂啟示下審視內(nèi)心,并與之攜手一起寫作;生活中的譚恩美也認為“某種意義上講,我始終覺得鬼魂作家在助我寫作”[1]178??梢?,鬼魂書寫對于譚恩美來說,是一種詭秘的動力模式,是深藏于心堅不可摧的心理存在,是操控個體言行和行動、影響她一生的潛在意識。以鬼魂意象為載體,作家在虛實含混拼貼的文本中通過否定、推翻、顛覆東方主義敘述,解構(gòu)了殖民話語的二元結(jié)構(gòu),獲得了重構(gòu)話語空間和完善自身主體意識的自由。
[1] [美]譚恩美.我的繆斯[M].盧勁杉,譯.上海:遠東出版社, 2007.
[2] Amy Tan.The Bonesetter’s Daughter[M].New York: The Random House Publishing Group, 2001.
[3] Bhabha,Homi.Of Mimicry and Man: the Ambivalence of Colonial Discourse[C]//The Location of Culture. New York: Routledge, 1994:85-93.
[4] [美]譚恩美.喜福會[M].程乃珊,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0:116.
[5] 王小燕.論譚恩美小說的鬼魂敘事——以《百感神秘》和《接骨師的女兒》為例[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13,(7).
[6] Elaine Showalter.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11-12.
[責任編輯:修 磊]
2017-01-14
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當代美國少數(shù)族裔小說中創(chuàng)傷歷史的書寫研究”(16WWD07)
鄧微(1976—),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副教授,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I106.4
A
1007-4937(2017)03-014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