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向 東

(河北北方學院 文學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

巴金家庭題材小說中的人性思考

李 向 東

(河北北方學院 文學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

巴金的家庭題材小說蘊含了他有關人性問題的思考。這些小說中體現(xiàn)出作家關注制度變革和精神啟蒙的嬗變軌跡，集中表達了對于人性的思考過程：即從倚重制度變革與精神啟蒙對人的提升和改造，到以寬容與諒解的姿態(tài)面對人性深處帶有“原罪”性質(zhì)的痼疾。

巴金;家庭題材小說;人性思考

網(wǎng)絡出版時間：2017-02-28 14:11

巴金總是從社會政治層面對其作品加以詮釋，作品本身蘊含了作家對人性問題的思考，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對家庭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從兩條思想脈絡看取巴金此類小說中呈現(xiàn)的人性思考。

一、制度變革之思的嬗變軌跡

批判封建家族制度是巴金家庭題材小說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在巴金看來，只要顛覆了這種壓迫人戕害人的制度，人性就能獲得健康發(fā)展[1]14。巴金對于人性本身是有信心的：“我絕不悲觀，在中國還有不少的好人，我認識的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死去的更是極小，極小的部分?！盵1]120然而巴金也說過，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在“挖掘人心”。即是如此，其作品就無法不觸及人性的復雜。對于主要憑借體驗與情感進行創(chuàng)作的巴金而言，這種復雜性的呈現(xiàn)同樣引人注目。在巴金家庭題材的系列小說中，對封建家族制度的批判和對人性內(nèi)蘊的開掘均有明顯的嬗變軌跡。從它們的演變中，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對于人性問題的思考。

巴金的早期家庭題材小說《家》控訴了封建家族制度的極端不合理性。到了其后期創(chuàng)作的《秋》中，這個大家族終于分崩離析，這標志著巴金對傳統(tǒng)家族制度的徹底否定。在《秋》的尾聲，大哥覺新給離家出走的覺慧和淑華的信里這樣寫道：“我們搬出老宅以后，生活倒比從前愉快?！盵2]654對于這樣的結局，巴金是深感欣慰的。然而，其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類似的小家庭所展開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秋》之后的《憩園》，描述的也是一個從沒落大家族分裂出去的小家庭的故事。在那里，已經(jīng)很難看到封建家長專制的影子，可是這個小家庭卻不再有《秋》中覺新一家的平靜與溫馨。給這個家庭帶來不幸的正是《憩園》主人公楊夢癡的人性弱點，即人的情感欲望對道德和責任的僭越。楊夢癡瞞著妻子與一個四川女子相好，還以押款做生意的名義從妻子手中騙錢供她花銷。事情敗露后楊夢癡被趕出家庭，最后默默死去。

在這部小說中，巴金并沒有單純從道義上進行譴責，而是展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小說所描述的那份婚外情是真摯的。當那個叫“芳紋”的四川女子無奈地離開楊夢癡，他“就像害過一場大病一樣”[3]77，只在家里呆了4天，就又出去尋找那個女子。當楊夢癡一無所獲回到家時，“人比從前更瘦，一件綢衫又臟又爛，身上一股怪味”。后來，那個女子給楊夢癡寄來了數(shù)目不小的一筆錢，并請楊夢癡原諒她。楊夢癡的小兒子這樣評價那個女子：“我覺得她還是個好女人，她現(xiàn)在還沒有把爹忘記?！盵3]85而正是這份看似真摯的感情卻給小說中的人們帶來了巨大的傷害。

《憩園》之后，出現(xiàn)在《寒夜》中的汪文宣的家庭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家庭。它不僅沒有封建家族制度的羈絆，甚至比一般的現(xiàn)代家庭更為激進。汪文宣和妻子曾樹生是自由戀愛，未婚同居，他們連組成一個家庭的合法形式都舍掉了。巴金曾在小說《春》里借琴之口對五叔克定和妻子沈氏的吵鬧評價道：“這有什么稀奇？不自由的婚姻都是如此?！盵4]164可是在《寒夜》中，痛苦壓抑仍然是每個家庭成員必須面對的生活狀態(tài)。在這部現(xiàn)實感很強的小說里，蘊含了巴金對人性的深層思考：“《寒夜》寫出了人與人無法溝通的悲劇……它植根在文化中，植根在人的存在中。”[5]301這些在特定倫理關系制約下表現(xiàn)出的人性弱點，在時間和空間上具有了廣闊的涵蓋性。

從巴金的《家》《秋》《憩園》再到《寒夜》，封建家族制度的束縛逐漸消解，可人們的生存境遇不僅沒有得到改善，反而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巴金家庭題材小說所呈現(xiàn)的就是愈益復雜的人性狀態(tài)。

“以往的無政府主義者認為，人即使不是天生就是善良的，也是天生就有社會性的。這種假設不可避免地要求實現(xiàn)極為不切實際的目標；他們認為，只要給予自由、足夠的收入和時間以醫(yī)治他們的精神創(chuàng)傷，人類就會開始表現(xiàn)出完美的社會性。”[6]45顯然這只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源于人性自身的局限性使人類只能是負傷前行，更無法奢求什么完美的社會性。巴金是深受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的作家，但他的家庭系列小說已然超越了無政府主義的思想局限。

二、精神啟蒙之思的嬗變軌跡

巴金還有一個與人性相關聯(lián)的重要觀念：青年人只有接受精神上的啟蒙，才能真正使自己獲得解放。青少年巴金生活的時代是一個受到西方近代啟蒙運動極大影響的時代，而啟蒙運動的一個重要觀念就是相信人性是可臻至善的[7]29。如果說對于制度變革的關注體現(xiàn)的是作家對束縛人性發(fā)展的外部因素的思考，那么對思想啟蒙的看重則體現(xiàn)了巴金在人性的自我完善方面所抱有的積極態(tài)度。在巴金家庭題材的作品中，青年人接受思想啟蒙的途徑有兩個：一個是接受現(xiàn)代教育；一個是走向民間，參與社會運動。

青年人對現(xiàn)代教育的向往，早在《家》的第二章就已被作家寫出：琴所在的學校不能男女同校，讀的書總是《古文觀止》一類的“老古董”。而覺民弟兄就讀的是一所外國語學校，接觸的多是新思潮和新觀念。所以，當琴聽說那個學校要招女學生時，她“恨不得你們底學校馬上就開放，我好進去”。

覺新見到怯懦萎頓的枚表弟，也曾質(zhì)問：“現(xiàn)在男人進學堂讀書是很平常的事情。光是在家里讀熟了四書五經(jīng)，又有什么用？”[4]122覺新希望枚表弟不再去私塾讀書，而能接受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顯然他相信現(xiàn)代教育會改變一個青年的精神面貌。在《秋》中，繼母支持了女兒淑華到琴就讀過的學校念書的請求。那雖然是個女子師范學校，但終究不同于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淑華“差不多歡喜得跳起來”[2]548。

現(xiàn)代教育在年輕人心目中是多么神圣，仿佛接受了這種教育就能脫胎換骨，迎來新生?？墒前徒鹱髌分心切┙邮苓^現(xiàn)代教育的人物并沒有給人們一個滿意的回答，人性中的缺陷在他們身上依然存在。這種現(xiàn)象在小說《家》中已有顯現(xiàn)：

面對城內(nèi)的敗兵流竄，琴深感自己的軟弱無能：“這時候什么新的思潮，新的書報……對于她都不存在了。”面對強大的異己力量，生命的脆弱顯露無疑：“她絕望了，她這時候才開始覺得她和梅，瑞玨這些人并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她實際上是和他們一樣無力的?！盵8]216-217

封建家族的叛逆者覺慧同樣體驗到了無奈和絕望。鳴鳳投湖死去了，覺慧表現(xiàn)了深深的自責：“我從前責備大哥和你(指覺民——筆者注)沒有膽量，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和你們一樣，我們是一個父母生的，在一個家庭里長大的，我們都沒有膽量[8]285?！?/p>

之前，覺慧認為他與周圍的環(huán)境是尖銳對立的，兩者之間幾乎沒有他所認可的精神聯(lián)系，一切丑惡的東西都沒有他的過錯?？墒墙?jīng)歷了鳴鳳事件后，他認識到自己人性深處難以祛除的弱點。

在巴金的后期創(chuàng)作中，《憩園》中的主要人物姚國棟大學畢業(yè)又留過洋，做了3年教授，兩年官?？梢哉f他不僅接受了完整的現(xiàn)代教育，還曾為人師表?？伤詈筮€是“回到家里靠他父親遺下的一千畝的田過安閑日子”[3]4。姚國棟為人熱心但又剛愎粗俗，在他身上絲毫沒有接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痕跡。他的兒子小虎在小說中出場時的裝束就是“咖啡色西裝上衣，黃卡嘰短褲，襯衫雪白，領帶棗紅”，小小年紀在生活方式上就與傳統(tǒng)迥異，可是他卻不愛去學校讀書，時常曠課到外婆家賭錢，且在接人待物方面表現(xiàn)出驚人的冷漠。

《寒夜》中的汪文宣夫婦是大學生，汪文宣的母親曾是當?shù)氐牟排??？墒沁@不僅沒能改變黑暗現(xiàn)實對他們的壓迫，反而成為導致他們貧困的一個重要原因。小說中母親痛苦地對汪文宣說：“我只后悔當初不該讀書，更不該讓你也讀書。我害了你一輩子，也害了我自己?！盵9]375汪文宣和妻子在大學是學教育專業(yè)的，他們幻想著畢業(yè)后能夠用自己的學識改進教育，可當他們真正走上社會，卻只能被冷酷的現(xiàn)實剝奪了幸福甚至生命。

在巴金家庭題材的小說中，青年人接受思想啟蒙的第二個途徑是走向民間，參與社會運動。

在小說《家》的結尾，覺慧終于去了上海。他的朋友說：“你到下面去，在學識與見聞兩方面，都會有大的進步……在上海新文化運動比較這里更熱烈得多?！贝蠹蚁嘈抛呦蛎耖g，投入到運動中接受新思潮的洗禮，對一個人的成長是很有利的。

在小說《春》中，淑英也脫離了高家，投奔覺慧。她以輕松的筆調(diào)，在給琴的信里記述了與覺慧在一起的愉快心情，“姐姐，我真高興，我想告訴你：春天是我們的”[4]510。

《激流三部曲》中的《家》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初，《春》和《秋》則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在后兩部小說中，巴金并沒有延續(xù)《家》的敘述線索，去記述青年人走向民間參與社會運動的生活，而只是通過側面描寫對他們在外面的狀況稍有涉及，作家的視角始終沒有離開那個封建的大家庭?？墒且坏┌徒鹪诖撕蟮膭?chuàng)作中將關注的視點離開那個封建的大家庭，就再也看不到這些激進的青年人輝煌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有著種種人性弱點的小人物和他們卑瑣的生活。

其實在《家》中就已潛藏著可能發(fā)展成為這種趨勢的跡象：與作家對封建大家族的激烈批判和堅實細致的描寫相比，小說對青年人所謂社會運動的講述則顯得虛浮、空泛和無力，他們“有的只是一點勇氣，一點義憤，一點含糊的概念”[4]246。在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中去描述青年人的社會活動尚且如此，作家又如何呈現(xiàn)那些遠離家庭的青年人的生活？這些激進的青年不過是巴金美好的社會理想的載體，作家僅是借他們來抒寫自己朦朧的烏托邦之夢。這已不再是巴金所熟悉的生活，當他繼續(xù)執(zhí)筆創(chuàng)作，內(nèi)心的良知與情感依然會引導他寫出自己切身感受到的真實人生，寫出那些在無奈與痛苦的生活中掙扎著卻又永遠不能自由選擇，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普通人卑微的生存境遇。

巴金希望通過顛覆封建體制和進行思想啟蒙的方式使人們獲得解放的思路被他筆下人物的行動否定了。他們在作家營造的一個個藝術世界中越來越強烈地顯示出幽暗人性給人們造成的精神困境，這是《家》中人性內(nèi)蘊符合邏輯的發(fā)展結果，是體制變革和思想啟蒙所難以改變的。

三、復雜的精神世界

有著強烈“革命者”情懷的巴金，在創(chuàng)作中關注制度變革和思想啟蒙，甚至到晚年，作家還會不顧自己的現(xiàn)實身份，去追認那個“革命者巴金”[9]118。而另一個沉浸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巴金，則富于詩人氣質(zhì)，有著出于優(yōu)異稟賦的對于人類命運和存在本身的形而上的直覺和洞察。這使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了超越性，使他的作品具有了表現(xiàn)人類普遍的生存境況和永恒人性的可能。

這種復雜性在巴金早期小說《家》中體現(xiàn)得非常典型。眾所周知，控訴封建家族制度的罪惡是《家》的創(chuàng)作初衷。但細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巴金矛盾的思想意識在作品中也一并存在著。小說除了承載社會政治層面的意義外，還呈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狀態(tài)，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溢出了巴金創(chuàng)作《家》的初衷。

20世紀80年代中期，徐中玉在其《評巴金的家、春、秋》的文章中談到：“決定著這個資產(chǎn)階級大家庭的崩壞的命運的經(jīng)濟關系和社會環(huán)境兩個因素，在這三冊書里并沒有得到過適當?shù)淖銐虻姆从??！盵10]579“在他的認識與表現(xiàn)之間，還存在著一些距離，是明白的。這樣的距離，多少不免妨害到作品的堅實性和深刻性?！盵10]579-580徐中玉是敏銳的，巴金在認識和表現(xiàn)之間的距離，正是由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小說實際內(nèi)蘊的偏離造成的。當然，《家》中人性意蘊的表現(xiàn)是極為曲折隱晦的，它和具體的時代、人物與事件結合得過于緊密，即使從隱喻和象征的意義上也很難將其完整地抽取出來，總要首先突破被社會政治意義包裹著的厚厚外殼，才能窺見其中隱藏的深層意義。

20世紀40年代后期，很多中國現(xiàn)代作家都有一種普遍的看法，即認為人世的一切邪惡與不公會隨著“歷史的進步”而銷聲匿跡。黃子平說：“巴金本人在1950年的上海首屆‘文代會’上曾真誠地說：‘會，是我的，我們的家，一個甜蜜的家?！敲丛谶@樣新的籠罩著更大空間的‘家’中，還會不會有迫害，傾扎，陰謀、犧牲和夢魘呢？”[11]439巴金自己從“家”到“群”再到“牛棚”的經(jīng)歷給出了回答。慘痛歷史的再現(xiàn)有著極其復雜的原因，但是顯然不應忽視人性弱點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艾F(xiàn)代人被迫承認，人性并沒有隨文明的進步，改善多少。人的天性中仍然有黑暗的罪惡淵藪?！盵12]45當然，人性中還有另外的一面，還有源于本性的良知，有對于愛和善意的渴望與追求。在很多時候，尤其是在那些瘋狂的年代里，正是這些支撐著社會，使之不至垮塌。巴金就是稟賦著這樣復雜的精神元素在艱難前行，一路留下他的迷茫與掙扎。

[1] 李小林.巴金論創(chuàng)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

[2] 巴金.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3] 趙家璧.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9)第七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

[4] 巴金：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5] 王富仁.王富仁自選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6] 珀林·M·特里.當代無政府主義[M].吳繼淦，林爾蔚，姚俊德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7] 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

[8] 趙家璧.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第七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

[9] 陳思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篇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10] 李存光.巴金研究資料(下)[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

[11] 王曉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3.

[12] 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修訂版)[M].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 白 晨)

The Reflection of Ba Jin on Humanity in his Family Novels

LI Xiang-d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bei North University,Zhangjiakou,Hebei 075000,China)

Ba Jin expresses his reflection on humanity in his family novels.The evolution of the writer——from the reliance on the promotion and change of humanity brought about by the system reform and spiritual enlightenment to the tolerant and forgiving attitude toward the serious ills of humanity——represents his reflection on humanity.

Ba Jin;family novel;the reflection on humanity

2016-06-03

李向東(1977-)，男，河北張家口人，河北北方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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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2X(2017)01-0020-004

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70228.1411.00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