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亞
詩詞的因果
文︳王亞
祖父王錫章先生畢業(yè)于某國立師范學校,有著清癯的面容頎長的身材,一派溫文爾雅,實在有些民國范兒。
自我有記憶起,祖父就已經(jīng)老了。我像只小貓一樣跟著他,白天跟他讀書習字,夜里給他渥被腳。他的腳幾乎盈尺長,睡覺時直挺挺抻著一動不動。手也是纖長的,一把抓住我的腳踝往被頭那邊扯。
“小孩子睡覺不要蜷著,挺直了,做人也這樣?!边@是祖父在我不諳世事的心里種下的第一個因。
不記得幾歲開始發(fā)蒙,父親為我做了一塊小黑板,祖父從退休后兼職的學校拿回來粉筆,我的小課堂就開課了。每一個字每一首詩詞都是祖父教的,還教算術、繪畫、書法,自然課則在野外進行。
初學詩詞,祖父并不叫我背那些蹇澀難懂的,只學最淺的《春曉》《鋤禾》《山村詠懷》之類。往往先識字再背熟,滾瓜爛熟之后自己先解,他再解。淺的背完解明白,再“進階”,背王維孟浩然蘇軾們,程序照舊。這樣背了幾年之后,才漸漸開始接觸杜甫、李商隱、李白的古風,還有宋詞之類。祖父的教授方式大約是結合了他兒時讀私塾與后來自己教書的經(jīng)驗,我那時哪曾想過祖父為何要這樣教。后來自己當了語文老師,才知道祖父的教授實在是學詩詞的最佳方式,按照孩子的認知由易到難由淺入深,又由識而記,由記入解。祖父選詩詞也是有講究的,最粗淺的也須是美的。杜甫留在后面,是不想孩子過早涉及家國情懷;李白古風多狂放,于兒童心智不符;李商隱之類用典多更艱澀,與宋詞都只做選讀。我如今常聽人說,詩詞不須理解,背就是。我想,我遇見的啟蒙老師幸而是我的祖父。
我就這么搖頭晃腦地跟著祖父讀書背詩。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成了我兒時就熟知之人,劉姥姥進大觀園唱“老劉食量大如?!?,唐敖食躡空草可負重躍高,薛丁山娶了樊梨花……祖父像一個書袋子,每天掏出一些兒來給我慢慢咀嚼、反芻,再咀嚼、咽下。
也大概源于祖父這樣慢且美的熏陶,我漸漸能感知古典文學之美,也開始四處搜摸了各種書來讀。閱讀的習慣與透進骨子里對古典文學的摯愛,都是祖父埋下的因由。
祖父并不讓我背《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之類,連他自己也不愿對我刻意說教,只是讓我從那些詩詞故事里懂得美丑辨別是非。于修養(yǎng)一道他卻苛刻,吃飯不許吧唧嘴、不許敲碗筷、不許說話,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大人說話時不得隨意插嘴……他自己則永遠謙和多禮,一世幾經(jīng)戰(zhàn)亂、離喪,又有十年淹蹇,一個人養(yǎng)活全家九口,全看不見他臉上的愁苦。
祖父也讓我習字,自己寫的是褚遂良,卻讓我習柳公權。他說,褚體妍麗,軟塌塌的,不如柳體挺秀骨力遒勁。女孩學柳體好,行止都端莊??墒俏疫@個乖小孩總暗里要較勁,學過一陣之后便不肯再學,后來干脆改弦更張,顏、歐、趙各個輪番練一陣,以致終于四不像,也丟開不管了。行止端莊自然是丟不了,它是一種承襲,種進了我的骨髓。
祖父教了一輩子書,我成了他最后的關門弟子,將他的衣缽悉數(shù)接過來。是的,我的確接了衣缽,承襲了祖輩父輩的職業(yè)與性情,梗著脖頸倔強地面對生活的慳吝與慷慨。亦是一層因果。
我教書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離去,我便用他的方法教學生。我總嫌有限的一點詩詞課不足以讓學生了解古詩詞之美,開始寫起品讀隨筆,讓孩子們看。無心撒下的種子,竟開出許多花兒。后來我寫李清照、納蘭、倉央嘉措,寫茶,寫酒,寫漢字閑時光,哪一樣不是那時種下的呢?可祖父終究去了,再也看不到他種下的因居然結了一些兒果。
我年年清明回去看他,撫著漢白玉墓碑哽咽。想著,是不是拿些我的文字燒給他,讓他在隔著陰陽的那一邊也看看他最疼愛的孫女出了這么幾本書。我終究是羞怯的,不曾有半句言語。
(作者單位:株洲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