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谷
要把什么獻(xiàn)給你?我的孩子,自己,青春,時間,和事件,還有那樹一樣茂盛的死亡之后又被獲得垂青的某種命運(yùn)?還是連同這些東西一起經(jīng)過的某個決定?依我看,此事值得寫下,而且評論。
——余果兒
1
深夜,一輪下弦月垂下來,將余果兒從地面上吊上去。余果兒的臉,像樹枝一樣騎在一輪透明的潔白里,從另一個角度望過去,余果兒像一株正在開花的野薄荷,濃綠,嬌嫩,抗拒,而純潔,在挨著月亮的光影里,透射出一股清冷的美。
就在這美里,有一部分是空格狀的,如同余果兒站在地球上,與月亮之間確實存在的那段間距。余果兒的手,自然地彎垂著,膚色中的光感涌起一種感傷的征兆。余果兒看著自己白白的兩只手,直直地伸展在月色中,那手形,顯得如此任性,一股孤單的感覺立刻從余果兒溫?zé)岬捏w內(nèi)一絲絲、一縷縷地抽離出來,吮吸著余果兒投射在地面上的單薄的身影,余果兒的心唰地一下又熱了。怎么能不熱呢,在朱家團(tuán)莊,像她這樣的命運(yùn),活著就可以了。
被母親攆出家門的時候,余果兒的身上穿著一套白底碎花的棉布睡裙,睡裙是喇叭狀的,深夜的風(fēng),從黑沉的天色里裝進(jìn)口袋,匯聚在余果兒的小腰上,酸楚楚地?fù)崦喙麅杭∧w上那層厚厚的寂寞與空蕩。
余果兒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以前,每當(dāng)余果兒遇到什么傷心事時,她總是會抱怨生她養(yǎng)她的這個朱家團(tuán)莊,現(xiàn)在,余果兒不會再抱怨了。一個女人,帶著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子,活,不能好好地活,死,也未見得能好好地死。干脆,就著腳底下這片天地,能移多少寸,就移多少寸吧。不就是一個白稻田嘛,他回來就回來吧,大大的朱家團(tuán)莊能裝下一個余果兒,多一個白稻田也不會憋死。
想到這里,余果兒靠在窗戶臺前響亮地打了六七個火熱的噴嚏。打完噴嚏,余果兒一提褲腰,扯下糊在窗戶上的塑料布,打開窗戶,一抬腳,側(cè)身就翻進(jìn)了自己的屋。
與生活在朱家團(tuán)莊的其他女人不一樣,其他女人需要的是慢慢學(xué)會順從男人與土地,而余果兒,既不順從男人,也不順從土地。因為沒有男人可以順從,更沒有土地要她順從,余果兒就揀了一個她似懂非懂的家伙順從著,這個家伙叫命運(yùn)。
在朱家團(tuán)莊生活著的女人自有其特殊的命運(yùn)可追尋。有的女人擁有桃花命,一生燦爛無比,不僅是無數(shù)農(nóng)場男人的夜夢,而且連朱家團(tuán)莊的土地也給予其無限偏愛,即使死到臨頭,爛在泥里,連身子底下的爛泥也能化腐朽為神奇,無論多久,也能在埋葬的故事里,重新火起來。有的女人擁有沙棗花命,五月飛黃花,六月打綠肥,夏天一過,金秋十月顆顆果實都圓圓滾滾,這些女人能吃能干,渾身帶刺,刀子嘴豆腐心,一般來講,是某種不爭氣的男人的后盾,一生勤儉持家,不缺愛情,更不缺親情,至于故事,有,也罷,沒有,也罷。有的女人則略有些不同,她們更像是擁有海棠花命,種在院子里,充沛的雨水和迷戀的手指不厭其煩地侍候著,枝干筆直,葉子繁茂,花期綿長,朵朵玫紅夾雜著粉嫩與赤白,看著眼饞,卻摸不得,碰不著,遠(yuǎn)遠(yuǎn)看著,有些許神秘,近了,就不美了,變得傷人傷己。當(dāng)然,也有類似于饅頭花命的女人,這類女人占有著朱家團(tuán)莊相當(dāng)大的比重,易栽易活,粉白透紅,冬眠春醒,夏旺秋火,好比那歡歌笑語的農(nóng)場生活,男人歲歲年年就一個,土地日日月月就一塊,于是乎,男人和土地一樣,被這類女人摸著了脾性,領(lǐng)悟了要領(lǐng),真是越養(yǎng)越肥,越老越紅。
與這些女人花相比,余果兒就不是花了,余果兒選擇命運(yùn)這個家伙做伴后,余果兒就是朱家團(tuán)莊里的一堆馬糞,閑散在戈壁灘,任憑風(fēng)吹日曬、電閃雷鳴,總是那么黑漆漆一小坨,不成氣候。
有時候,靜下心來,余果兒就把從前的事情拿出來回憶一下,雖然總覺得不道德,但回憶是無法間斷的,當(dāng)你的生活完全失去色彩,曾經(jīng)親手畫出的那團(tuán)鮮艷會把記憶悄然打開,你就像一個染色體,陳列于此,有些悍然,也有些自滿。
窗外的夜撲騰到余果兒的床鋪上。要不了多久,余果兒就會入睡,從色彩里跳躍出來的濃濃的野薄荷味,會在她回憶的夢里引發(fā)她對人生新的定義。每當(dāng)余果兒的鼻竇炎復(fù)發(fā)時,她常常用這種香味來提神,告誡自己,做人要老實。哎,在那熟悉的香味里,余果兒對著黑夜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是輕柔的、隨意的,卻也是真實的、開明的。這嘆氣聲,聽上去,是為她自己,細(xì)品品,卻像是為了白稻田,一個二回頭的男人。
2
二回頭來找余果兒的白稻田,盛氣凌人地站在余果兒的家門口,斬釘截鐵地對余果兒說,我就在那個坡底下等你。
哼,就在那個坡,還就在那個坡底下,還等你,哼。余果兒嘴里嘲笑著那曾經(jīng)的故事,出于做人的基本禮節(jié)遠(yuǎn)遠(yuǎn)送給白稻田一個善意的笑。十年了,白稻田還像當(dāng)年約余果兒時一樣自信,只是作為男人,進(jìn)了大城市后,膚色養(yǎng)得過于白凈,如早熟的提前脫了皮的一粒稻米,露出了令人心軟的瓤。在短暫的對視里,不等余果兒有所反應(yīng),白稻田已經(jīng)留下一個厚實的表達(dá)著堅決索要結(jié)果的背影結(jié)束了他們之間十年后的再次相會。
倒是余果兒的母親不解氣得很,這個丈夫英年早逝的中年婦女,依稀保留著年輕時的美,看著這突如其來的家庭過客,順手把窗戶臺上的那片爛塑料布扯了下來,揉成一團(tuán),往院墻上的破洞里狠狠一塞。她一邊塞一邊數(shù)落著,這窗戶上糊的塑料布,年年糊,年年爛,新疆的風(fēng)大得很,一天到晚不著調(diào)地刮。我看,就是把金子糊到窗戶縫里也沒用,反正是糊什么爛什么。說完了,母親也不看自己的女兒,又一股子風(fēng)似的卷到院落的棚底下,從一根粗壯的鐵絲繩子上收拾起孫子的衣服來。
余果兒的意識停留在白稻田和母親的對峙里。這兩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手柄,一個往左轉(zhuǎn),一個必定會往右旋,她就夾在那軸承里,定定地受著兩頭傳來的那些蠻橫。
哼哼,余果兒又禁不住暗笑了起來。坡,哪個坡?那個坡!還要在那個坡底下等我?哦,對了,那里還確實是大海子水庫旁邊的一個坡哎,一個隱蔽的坡,一個暗暗算計著命運(yùn)女神的坡,下滑坡,坡哎,了不得呢,天公做了個美,無故在此長出一段下坡路,好人上去也會閃著腰呢,哼哼,真是好坡。
哼,那就坡一個唄。嘲笑到這里,余果兒的心思已經(jīng)明朗起來了。
進(jìn)了屋,鎖上門,洗個澡,梳個頭,打開柜,穿上衣,照個鏡子撲個粉,走人唄。
屋子外面秋風(fēng)作響,滑溜溜皮膚一陣爽。余果兒騎著自行車快快就趕到了坡底下。到了坡底下,卻不見個鬼影。余果兒在坡底撐開帶來的布袋袋,順著水渠擇起了野椒蒿。秋天的野椒蒿長過了頭,葉子發(fā)硬,稈發(fā)白,只能擇些略顯軟的,就著太陽光曬曬搗成粉末調(diào)湯面片兒吃。
擇著擇著,就聽見白稻田在身后不遠(yuǎn)處喊,果兒,果兒,余果兒,是我。
哼哼,還是那個人,還是那個叫法,還果兒果兒地叫著,叫得有些霸道??斓稊貋y麻,余果兒收了手,胸前掛個花布袋袋,墜到肚子上,好像十年前正在懷孕的她,一步一步向白稻田走去。
把那個東西取下來嘛,像個啥樣子。白稻田看著花布袋袋,顯得很不耐煩。
余果兒取下花布袋袋放在自行車的小筐里,腿一抬,胯一扭,滾圓的屁股壓在車座上,笑瞇瞇地看著白稻田說,咋一個人來啦?余翠香沒跟著?
白稻田的喉嚨在太陽光下緊張地一鼓,半晌才對余果兒說,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夫唱婦隨嘛。余果兒沒心沒肺地說。
余果兒我給你說,這也就是你,要是換成別人,你試試。白稻田有些氣悶地說。
聽了白稻田的話,余果兒忍不住一串放縱的大笑,笑聲從她仰起的脖子里直戳戳飛進(jìn)草叢里,一群鳥雀從紅柳叢里飛身而起,嘰嘰喳喳很是生氣,扇動著翅膀逃了。也真是,人在這里商量兩個人的重大事件,鳥也在開家族例會,人永遠(yuǎn)都是那么自私自利的,活得顧不上顧及鳥兒的家事??粗@群飛走的鳥雀,余果兒趣味全無,覺得白稻田的離開與回來都是那么不咸不淡的,無聊。
說吧,找我出來,啥事?余果兒說。
你知道的。白稻田說。
我知道什么?
你什么都知道。
話說到這里,就剩下結(jié)論了。
行,隨你,孩子你帶走,今天就可以。余果兒說。
白稻田從草坡上站了起來,聽到余果兒的決定,他忽然失去了方向,他在草叢里左右轉(zhuǎn)了幾個圓圈,最后還是沖動地走到余果兒的對面,一把就把余果兒摟進(jìn)了懷里。十年不見,一摟見高下。
3
次日深夜,余果兒徹夜未眠。十年了,一直跟著奶奶夜睡的孩子第一次和她同床而臥,她從未如此長時間、近距離地看過她的孩子。在此之前,余果兒的眼睛總是在落到孩子身上的前一秒鐘就快速地撤離到別處,她甚至不愿意細(xì)細(xì)地看看這個孩子到底長得如何。她的眼睛總是落到了其他人身上,或者被馬糞似的命運(yùn)扯走了。但是,余果兒又不傻,她知道自己萬萬不能深看她的孩子,就像一個人不能時時回頭緊盯住自己過去的命運(yùn)一樣,她無意,也無暇去回頭。
秋天的下弦月像把豎琴,人們把暗傷架在空中,放進(jìn)琴弦,心思輕輕一撥,風(fēng)也就有了別樣的情緒。余果兒和衣坐在窗前,這樣的光陰伴了她多年,夜半時分一人獨享做人的難處,次數(shù)多了,心境也就困了,不想深究何謂快樂何謂困苦??磥?,做夢和回憶應(yīng)該是構(gòu)成女人日常生活的兩把梳子,一把梳理白天的凡愿,一把梳理夢里的寂寞。哎,在這寂寞里,少什么也不能少了愛情啊。哼哼,愛情,扎根在朱家團(tuán)莊的一枝破苗,人工肥一施,燒死,農(nóng)機(jī)肥一施,旱死。在這預(yù)示著訣別的秋夜,余果兒不僅回憶起自己的那棵破苗來,那被移植過同時又被嫁接過的愛的獨苗。
十年前,在朱家團(tuán)莊大海子水庫的堤壩邊上,余果兒曾經(jīng)親歷過白稻田同志的壞。那時候的白稻田,幾乎就是經(jīng)驗的象征。他,衣著干凈,語言精練,胸懷大志,眼光迷離。對,眼光迷離。在面積不大不小的朱家團(tuán)莊里,用一雙迷離的眼睛,憂郁而遲疑地看著余果兒。
我沒辦法娶你,你也看出來了,你媽和外地人有仇,和我那簡直就像是仇人中的仇人,怎么娶?聽說你媽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喜歡我們這些從外面來的人。從外面來的人是什么人???那就是從新生活里來的人,就是你們這些女人的天眼啊。天眼,你知道吧?這是一個新詞,余果兒不知道。所以,白稻田就露出了大獲全勝的霸氣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媽的事情?余果兒很是不服。
你媽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你們朱家團(tuán)莊的一個外來戶,開商店的,那商店叫一個大啊,進(jìn)去要走一陣子才能看見那收錢的主兒……你看看你媽現(xiàn)在這樣兒,魂雖然沒了,可是那優(yōu)秀的底子還好好的,還活著,洋氣得很。
就你,還新生活?余果兒掃了一眼白稻田,聲音已經(jīng)變得極其不屑了。
嘿,你還別看不起我,你不是你媽,我也不是那開商店的。我是我,你是你,咱倆可不一樣得很。白稻田說完,用右手食指在余果兒粉白的臉頰上彈了一下,表情很是瘋狂。
余果兒低下頭,很難堪,悄悄回了一句,誰知道誰是誰呢?就這么一句,就把白稻田惹火了,從骨子里一直火到嘴巴上,把余果兒渾身上下火了個遍。
第一次約會是白稻田主動。在農(nóng)場外圍的一排白楊樹下,白稻田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英挺的身子骨斜靠在楊樹樹干上,一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的臭架子,好像他們之間的愛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不得不沖破家庭阻力的勁道。
再說,還有一個林大忠。白稻田把雙手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來,在自己臉上搓了一把。
那時候,余果兒已經(jīng)有了未婚夫,是朱家團(tuán)莊的護(hù)林員林大忠。朱家團(tuán)莊的場長王景田給余果兒做的媒。介紹完沒多久,場長王景田就安排余果兒和林大忠辦了訂婚宴。場長王景田在訂婚宴上對余果兒說,林大忠找了我好幾次,林大忠是個好看林員,愛樹,愛農(nóng)場,愛你余果兒,林大忠真是一個貼心貼肺的兒子娃娃(新疆方言,意為男性忠誠、仗義)。林大忠跟我說了,他是非你余果兒不娶啊,余果兒姑娘,這個情況就比較嚴(yán)重了,我非常擔(dān)心你們這樣發(fā)展下去,有一天我們計生辦會弄出大動靜,所以,我立刻答應(yīng)林大忠同志了,一定讓你余果兒同志歡天喜地地嫁給他林大忠。
幼年喪父之后,生活在單親家庭里的余果兒就養(yǎng)成了一種慣性思維,一是她信不起男人,二是她信不起土地。這兩樣?xùn)|西,得而復(fù)失,失而復(fù)得,在朱家團(tuán)莊她看多了,也經(jīng)歷多了,多少還是懂那么一點命理的。這樣一來,即使在農(nóng)場人眼里,她余果兒已經(jīng)是林大忠的人了,也像是彈在她眼皮上的一粒沙,她眼睛一閉,就把這粒沙擋在門外了。至于林大忠的相思、林大忠的痛苦、林大忠的忍受,這些在余果兒看來,也是無所謂擁有,無所謂放棄的。在等待和林大忠完婚的那段日子里,余果兒就這么放任自流地過著她姑娘家的小日子。
說起余果兒當(dāng)時的工作,也確實還帶著那么點小意思。歸根結(jié)底,余果兒的工作就是兩個字:看井。
看井這份工作,原來由一個七十多歲的孤寡老人楊老漢做著,十年前的秋天,大概也是楊樹金黃的季節(jié),楊老漢去世了,人們一談起楊老漢的死,就覺得楊老漢是為了農(nóng)場的那口井去世的。那井,楊老漢看了一輩子,整個農(nóng)場的人們都在用著那口井,據(jù)說,那口井少說也有二十年了,按照當(dāng)年打井人的預(yù)測,那口井真正是打到了水眼上,農(nóng)場大大小小加上外來戶近三四百號人,至少能用上三四十年,沒承想,用到第十五年,就開始細(xì)水長流了。這還了得,把看井人楊老漢愁死了,四處找人詢問究竟,最終也是杳無音訊。楊老漢就守著那口井,做夢都想讓井口噴出來的水流能變得粗一點兒。到了第二十五年上,那水細(xì)得就抖在人的心尖尖上,稍不留神,就從心尖尖上流過了,一點兒精氣神都存不住了。
完了,楊老漢逢人便說,這口井,和我一樣,陽壽盡了。
井快枯的時候,朱家團(tuán)莊就請來了白稻田。
為了造福百姓,場長王景田坐著火車專程從遙遠(yuǎn)的四川請來了一支打井隊,隊長便是白稻田。請來白稻田,場長王景田激動了好一陣子,場長在團(tuán)部大大小小的報告會上重點推薦著白稻田的打井隊,千言萬語匯集成一句話,白稻田的打井隊是從都江堰請來的。
場長王景田要求白稻田同志一口氣在朱家團(tuán)莊打下三口井:一口井專門用來灌,這樣一來,農(nóng)場里的菜,農(nóng)場里的地,農(nóng)場里的樹,還有農(nóng)場里的花,統(tǒng)統(tǒng)都活了;一口井專門用來洗,這樣一來,家家戶戶的女同志們洗洗涮涮一輩子用水都不愁,女同志們?nèi)绻喟矡o事,農(nóng)場也就永遠(yuǎn)太平;一口井則專門用于喝,你想,人一輩子得喝多少水啊,農(nóng)場幾百號人,要保證大家喝得上水,那絕對要打一口專供人喝水用的井。那年月,誰還有王景田這樣的膽?!
借著王景田的熊膽,技校畢業(yè)正在機(jī)關(guān)宣傳科里打雜的余果兒就被安排到了三口井上,她負(fù)責(zé)看護(hù)農(nóng)場里正在打著的那三口井。原則上,余果兒負(fù)責(zé)看著白稻田的隊伍如何為百姓打好井,實際上,自從余果兒掉進(jìn)白稻田開好的井口后,原則基本上就消失了,剩下的是默契。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余果兒正圍著井口看著一股股的黑泥水往上竄時,不小心滑進(jìn)了井口里,當(dāng)時打井的機(jī)械還沒有停止作業(yè),滑進(jìn)井口的余果兒下意識地用雙手抓著鋼絲繩子順著機(jī)械轉(zhuǎn)動的速度做著逆時針滑行。白稻田一驚,完了,要出人命了。關(guān)閘,撈人!一堆人沖到井口沿上,把糊著泥漿的余果兒從鋼絲繩上生剝了出來,躺在白稻田懷里的余果兒如同一個泥塑的大花生,把泥塑的殼剝光了,紅潤潤的仁兒直不棱登蹦出來,細(xì)細(xì)一口氣從泥嘴巴里吐出來,對著白稻田驚恐萬狀的臉漲起一個泥泡泡。老天爺啊,命還在呀。
這件事情對余果兒和白稻田來說,就成了命里安排好的另一個緣。盡管余果兒擁有著林大忠的一腔相思和一桌訂婚宴,但與白稻田的救命之恩比起來,相思和訂婚宴變得無限單薄。于是,余果兒就迎來了白稻田的某種恩愛。先是暗示,接著是明示,最后就是順理成章的命令。單身男女相互約會,女方一旦接受了男方的命令,睡覺也就成了命令的一部分。睡覺這個東西,只要開個好頭,熱火朝天也就在所難免。
于是,名譽(yù)上,余果兒還是林大忠的人,暗地里,余果兒就成了白稻田的人。成了白稻田的人也沒什么不好,就是白稻田總是有意或者無意提到林大忠的名字,語氣厚重而無奈,好像林大忠真的像一個無處不在的當(dāng)當(dāng)脆響的銅鑄大鐘,只要白稻田敢碰一下余果兒,鑄銅大鐘就會響徹十八里外。
4
白稻田把孩子接走時,余果兒正在四處尋找一個好哭處。這些年來,余果兒極少哭泣,眼淚對她來說比金子還要金貴。不哭的后果,是她的眼睛和乳房經(jīng)常徹夜脹得難受,以至于她這兩樣?xùn)|西近看水瑩瑩,遠(yuǎn)看鼓囊囊。孩子一走,余果兒需要在自己身上開渠泄?jié)场?/p>
余果兒出門時,秋月滿盈,亮堂堂的月光一路照著她的影子,溫存得很,這光,這影,這柔,開始緩解她急于想哭的欲望。她按照事先想的,先是來到了那口井旁邊。到了井口沿上,噴射成白水柱的井水發(fā)出痛快的笑聲,這情形,更是緩解了余果兒欲哭的壓抑。然后,余果兒就近奔進(jìn)了一片榆樹林,這片榆樹林是林大忠的最愛,因為挨著井口不遠(yuǎn),根系生長得格外龐大,樹干有臉盆般粗細(xì),一樹的枝枝杈杈緊鑼密鼓地織成一張大網(wǎng),樹底下鋪著一層青綠的草被,這被,不必多言,想當(dāng)年也為她和林大忠效勞過幾回。
到了榆樹林,按道理余果兒可以放聲痛哭了,就在眼淚即將要奪眶而出時又自動撤了回去。不用想,在榆樹林里,余果兒猛然間覺得自己從來就不是個人。一想到那孩子的離開,竟是林大忠此生最大的愿望,余果兒一下子后悔自己怎么奔到這里來了?怎么一傷神奔進(jìn)了林大忠的得意里。
最后,余果兒無處可去,余果兒只有到那個坡底下小坐片刻,孽是那個坡底下做的,罪也要到那個坡底下來受。
余果兒來到那個坡底下時,一團(tuán)白云掃在秋月的臉上,隱隱的把余果兒的坐姿也團(tuán)成一團(tuán),煎在草叢里。情緒奔放到此,無論如何也要掉點眼淚的,奇怪的是,醞釀了好久,眼淚也沒有流出來。
你就不是個人。余果兒沖著夜色罵了自己一句。
你就不是個人。余果兒又替林大忠罵了自己一句。
你天生就不是個人。余果兒的腦海里,母親的形象間或一閃,余果兒忍不住又替母親罵了自己一句。
你不是人,你生我干嘛?孩子的罵聲也跟著沖進(jìn)余果兒的耳朵,聽上去不像是罵,像是要彈起小調(diào)了。
哼哼,人……是人又怎么樣,不是人又能怎么樣?余果兒默默地質(zhì)問自己,舌尖頂在牙齒縫上,就快要說臟話了。
忽然,十年前,白稻田在這個坡底下說過的一句話撲出來,打在余果兒的嘴唇上:不是人的女人最吸引人。想起這句話的余果兒忽然間熱淚盈眶,打濕了臉龐。
是的,十年前,也是這樣的秋色,白稻田把余果兒扔進(jìn)一堆野薄荷叢里,透徹心肺地把嘴巴給了余果兒。那天夜里,沒有深度接吻經(jīng)驗的余果兒,在猛烈的掙扎狀態(tài)里跌進(jìn)身旁的一叢駱駝刺中間……和白稻田接了個熱吻后,余果兒一連幾天直不起腰來,后背上被母親就著煤油燈抹了一層厚厚的蓖麻油,隔天再用小號繡花針把頂著白點的膿包一個個細(xì)致地挑爛,用兩個大拇指甲一對壓,再一擠,就乘勢擠出了已經(jīng)泡軟了的那些駱駝刺。那些被血水泡過的刺,如同余果兒對白稻田的濃情蜜意,顯得比扎進(jìn)去之前更為粗壯而柔軟。面對一堆被愛征服過的駱駝刺,余果兒的母親冷漠地提醒著余果兒。
缺德的事,干起來時倒是乘興而去,干完了就得敗興而歸。母親說著,表情厭惡地看了一眼余果兒。
誰說的?余果兒面紅耳赤地反駁道。
噗——蠟燭吹滅了。誰說的?我說的。母親在余果兒的爛脊背上擊了一掌,氣憤地離開了黑漆漆的房間。
沒過幾天,余果兒又被白稻田弄到了那個坡底。
那一夜,白稻田坐在坡底下,白的確良襯衫和淺藍(lán)色中山裝上飄蕩著一股薄荷的清香,這在當(dāng)年的男人身上是多么迷人而灑脫。還有白稻田的眼神,眼珠子深陷進(jìn)一片進(jìn)退兩難的境界,退而求其次地看著余果兒的眼睛,這是多么危險,得到和失去其實是與他無關(guān)的,他只在乎迎面完成人性的引誘,而不是后背彎曲接應(yīng)人生的責(zé)任。青春之所以迷人,甚至連迷失本身也顯得波瀾壯闊。白稻田緊握住余果兒的小手說,有的女人天生如此,天生就屬于一些愛情故事,就像你。
你是不是覺得我好欺負(fù)?兩只手交揉在一起好久后,余果兒對白稻田說。
那時候,白稻田已經(jīng)起身站起來了,跪到余果兒的身邊來了。
一個姑娘家,要聽話,知道嗎?白稻田說著把余果兒摟進(jìn)了懷里。余果兒哭了。余果兒是個打雜的,還沒有正式工作,是農(nóng)場里土生土長的農(nóng)家人。可白稻田不一樣,白稻田是朱家團(tuán)莊機(jī)關(guān)正式請來的打井人,是個有技術(shù)的人,是“公家人”請來的“公家人”,一個都江堰上請來的“公家人”愛上她這個農(nóng)家女,這讓余果兒感覺到了一絲絲當(dāng)姑娘的幸福和心酸。
別哭了,哭有什么用?白稻田的經(jīng)驗論及時地打動了余果兒,余果兒需要的,正是這種夢幻般的經(jīng)驗,在為人婦之前,茫然的,宿命的,追隨著命運(yùn)的遣送把自己放進(jìn)風(fēng)口浪尖的甜。情到深處時,白稻田說,余果兒,你記住,你是我的人,誰要是娶了你,誰就不得好死。
當(dāng)時,余果兒太激動了,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的深刻含義,后來白稻田選擇了離開后,余果兒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誰要是娶了你,誰就不得好死!這相當(dāng)于是一句帶著愛情魔咒的盟約。
果然,也應(yīng)驗了。白稻田離開后不久,林大忠如愿娶了余果兒,不過短短一個月林大忠就死了,死得很詩意。在一場狂風(fēng)暴雪中,參加森林消防救援隊的林大忠和雪埋在了一起,似乎大雪才是他的新娘,為了這個純潔的新娘,林大忠獻(xiàn)上了寶貴的性命。等狂風(fēng)止步、暴雪歇息后,被雪襲擊埋入雪娘懷抱中的林大忠與他看守著的一堆上等木材睡在一起。死去的林大忠面相平靜,神情安寧,像是回到了不認(rèn)識余果兒的前世今生。
那一年,余果兒也沒有哭,不是不想,而是沒辦法哭,因為她懷孕了。
回憶起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幕幕,余果兒渾身一陣酥軟無力,套句老話,這可真是十年彈指一揮間,多少往事都成灰啊。
5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余果兒養(yǎng)成了一種很不成體統(tǒng)的入睡習(xí)慣,每當(dāng)噩夢驚醒,她需要把孩子的某件衣服快速塞進(jìn)她的嘴里緊緊吮吸,直到衣服被她火熱的口水浸個濕透,頃刻間產(chǎn)生一種難產(chǎn)般的疼痛后余果兒才又進(jìn)入下一場噩夢,直到日上三竿,母親怒火中燒呼叫著她的名字推開她的門嚷嚷著,余果兒,你是死了,還是活著?要不,你睡死算了。
每當(dāng)這時,余果兒都要把手伸到自己的鼻孔下,看看自己是不是真死了。唉,手還能伸出去,這哪是死人干的名堂。于是,半死不活的余果兒便從母親身旁拉過自己的孩子,輕輕地在孩子頭上摸一把,說,媽在,沒死成。
孩子被白稻田帶走后,余果兒和母親之間的親情所剩無幾。有一天,余果兒連接失眠了一周后,終于忍無可忍要求和母親睡在同一個房間。余果兒提出這個要求后,母親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表示贊同。到了夜里,余果兒提著她的枕頭來到了母親的房間。
母親已經(jīng)睡了,是真的睡著了。母親蜷縮在床里頭,滿臉的皺紋里條條都像是埋葬著一些剔除未盡的雜念,這些雜念使她的臉部表情糾成一團(tuán),顯出一種過分的困惑。有那么一刻,余果兒忽然覺得母親其實已經(jīng)死了,沒有任何人的氣息,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的投影或者剪影落在了自家的屋子里。忽然地,母親吧嗒了一下嘴,皺紋里的條條雜念頓時舒展開來,神情松懈,像是要對余果兒的意外到來說上一句歡迎的話,還沒想仔細(xì),就被一生的全部努力困回去了,母親又恢復(fù)了死去一般的氣息,沉入她的睡眠,沒有起伏的一點聲息,身子更是一動不動。
余果兒抱著自己的枕頭進(jìn)退兩難,是離開還是睡在母親身邊?余果兒向后退了一步,母親在床上輕微地動了一下。余果兒放棄了,把身子往前一伸,爬到了母親的床上,余果兒看也沒看母親的反應(yīng),迅速地進(jìn)入了深度睡眠。
大概是半夜,也許是更早些時候,總之,余果兒醒來的時候,母親正在床上胡亂地尋找著什么。那一刻,余果兒已經(jīng)從噩夢中驚醒,可是在夢中發(fā)出的哭聲還來不及馬上剎住,因此在活人聽來,那哭聲未免有些過分的凄厲而決然。
什么也沒有找到的母親半跪在床沿邊上,兩只手支在她的膝蓋上,一直盯著余果兒淚流滿面的一張破臉。
出去。母親說。
滾吧。母親說。
余果兒的哭聲并沒有中止的跡象。這是一個女人醒來后,不小心被命運(yùn)脹破了苦膽。
滾。母親把她的意思重復(fù)了一遍。
余果兒停止了哭泣,用一雙淚眼看著自己的母親。透過模糊的眼淚,余果兒看到的只是一個半跪著的老人圖像罷了。面對這姿勢,與自己夢魘里拖延來的哭聲,余果兒頓時感到了空前的可笑。有誰了解,在一個一直缺少男性的家里,兩代女人,不,確切一點兒來形容,是兩代婦女能夠把命運(yùn)支撐成什么樣式呢?余果兒禁不住帶著一雙淚眼歡笑了起來,起先是無聲的,接著就失了態(tài),把無聲變成了有聲,節(jié)奏連貫而結(jié)實。
在余果兒結(jié)實的笑聲里,余果兒的母親就勢沖了過來,大概這個老婦人已經(jīng)端詳了好久該如何下手,只要一撲上來,女兒就再也不是女兒,而是從她命運(yùn)里分享出來的、超乎她想象的另一種恥辱與挑釁。對付這些大逆不道的詞,最快的手段就是滅頂。于是,余果兒的母親緊緊抱住余果兒的頭,像是要從一棵青松上摘下一只意外纏繞到松頂?shù)奈骱J一般,她對著那有意識、有情緒、有溫度、有故事的一只西葫蘆接連不斷地做出一百八十度的擺渡,這嫻熟的技巧,使余果兒覺得往事、林大忠、白稻田,還有孩子,統(tǒng)統(tǒng)都被母親擺渡進(jìn)了一片汪洋,他們從湍急的漩渦里溢出來,淌過一條長長的石頭河,最后,落進(jìn)了萬丈深淵。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讓你不要去招惹那些外面來的人?你偏要招!你招也就招了,你又整散了自己的家?,F(xiàn)在,孩子也給了外面的人。你是人嗎?我咋覺得你不是個人,活得像個下人一樣。下人,你知道吧?母親搖動著余果兒的腦袋、頭發(fā),來回轉(zhuǎn)著,上氣不接下氣,母親喘息著,把卷土重來的前塵往事灌進(jìn)余果兒眩暈的雙耳里。你當(dāng)我是開玩笑吧,?。慷冀o你說了你小時候我曾經(jīng)跟著外面來的人跑出去過,差點都跑到天涯海角了……我不也還是得回來嘛,回來又能有什么好呢?回來就把你爹整沒了,啥都沒了,一切都沒了……你可好,你咋啥都聽不進(jìn)去?你是不是也和別人一樣覺得你媽我就是個活死人啊?……你去死吧,反正活著也沒有臉,死了一了百了!母親最后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高昂而決然,好像她搖晃的是一具死尸。
次日清晨,倒是母親先于余果兒起的身。
不,確切地說,是家里的兩頭肥豬起得最早。兩頭花肥豬,白底黑花,仔細(xì)研究,若隱若現(xiàn)的豬皮使白色的豬身透出朦朧的不易察覺的淺淺的粉,當(dāng)豬在饑餓難耐里瘋狂跑動時,在粉白色的皮毛里,一朵朵閃著亮光的黑花兒仿佛咆哮的呼喊抽打在飛動的塵霧里。
看著窗戶外面拼命跑動的這兩頭花豬,余果兒激動不已,雖然自己活得不怎么上流,但比下流好那么一丈。余果兒真想立刻起身,快步走到豬跟前,和早晨就開始饑餓跑動的這兩頭花豬說上兩句重逢的問候語,這時,更為激動的母親一鐵鏟子扣在那些奔跑的黑花朵上,粉色的豬皮來不及照顧那一團(tuán)團(tuán)被電擊了的黑花兒,一個急轉(zhuǎn)彎閃進(jìn)了屋后的豬圈。
滾回去!母親沖著瘋狂奔跑的兩頭花豬喊了一嗓子。
哎,余果兒是到了該滾蛋的時候了。
收拾完東西,余果兒到大衣柜的大穿衣鏡前照了照她的芳容。余果兒的臉上是另外一種粉,均勻透亮的粉,臉頰上白金似的絨毛使她的額頭顯出突然的白,只是那粉,見好就收的樣子,一直染到了余果兒的鼻梁那里,在粉色的鼻翼兩側(cè)滲出了兩片隱隱約約的小雀斑,又使那粉色帶著幾絲調(diào)皮的情態(tài)。顴骨那里就更不一樣了,粉是深粉,把皮膚里的兩團(tuán)黑斑襯出來了,粉便有了重量,顯得眼睛格外的冷。
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余果兒把右手弄成一個剪刀狀,像剪彩一樣,對著那兩團(tuán)深色的黑斑剪了兩刀。
余果兒出門的時候,剛好碰見了母親。母親手中抱著兩床新網(wǎng)的棉被,高聳的棉被遮住了母親的臉,余果兒什么也看不清楚,道別就暫停了下來。
天馬上就要變冷了,你帶上兩床棉被走吧。母親說。
還是媽有心。余果兒說著,順手從母親懷里接過兩床棉被,把它們放在床上,攤開來,準(zhǔn)備和母親一起為這兩床新網(wǎng)的棉被縫上一層綢緞被面。綢緞被面打開來,皺褶里,一龍一鳳躍出一叢怒放的牡丹花直朝著余果兒的胸脯輕盈地飛來,鳳凰的眼睛被繡成了黑褐色,藏在一堆皺褶里,手撫過去,在母親的老繭里發(fā)出絲絲的怒視。余果兒的心,頓時變得索然無味。
你要搬到機(jī)關(guān)?母親輕描淡寫地問道。
是。余果兒說。
不是要通自來水嘛,那幾口井要不要人看也就那樣了。母親說。
通了自來水,更需要人看。余果兒說。
是嘛。母親算是表了態(tài)。
是。余果兒說。
那你不就是公家人了。母親用的是肯定式的口氣。
是,成公家人了吧。余果兒出了一口氣,想著她的井。
那孩子呢?母親已經(jīng)縫好了棉被,正在優(yōu)雅地折疊著那些美麗的龍鳳和牡丹,語氣狠狠地問著余果兒。
哦,孩子——,這個不用你操心,公家人的事情,自然由公家管。余果兒回答了母親。看上去,母親就快要發(fā)作了,不知是為余果兒的這個決定而高興,還是一夜怒氣未消??粗粗喙麅壕陀行┎蝗绦牧?。
媽,余果兒輕輕地叫了一聲。也許是她許多年不曾這樣叫過她的母親了,聽到余果兒的叫聲,母親迅速地回過頭。
那孩子,白稻田是養(yǎng)不住的,過不了多久,孩子就會被白稻田送回來的。余果兒一臉坦然地對母親說。
是嗎,你怎么知道?母親驚訝了。
那孩子——不是他的。余果兒臉一抽,一臉的粉色就變成了通紅色,鼻翼兩側(cè)的雀斑像是鳳凰上了天,眼睛卻留在她那里了似的,跳動著一股生生不息的活的情趣。
你啥時候算個人?母親說完,冷冷地背過身子,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余果兒抱著兩床新棉被推開院門走了。走出去好遠(yuǎn),余果兒還能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這次,余果兒一點也沒有心軟,這個朱家團(tuán)莊的小女人,除了命,她信的東西,其實也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