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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游者

2017-03-09 04:32陸先平
西部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紅梅長春大哥

陸先平

多年以后,當我再次面對那座建筑,我的怪異已不似從前,但仍心慌氣短、耳鳴心跳,急迫與想入非非的感覺,還是在慫恿我想要跳下去,畢竟那條河還在,只不過它更隱秘、更寬廣和深邃。而我在短暫的思想混亂后,仍清醒地意識到并沒有人追趕我,他們不屑,但總有莫名其妙的東西在后面咬。是什么呢?我不確定,咬急了我就掉頭狠狠地給它一腳。我看不見咬我的東西,但能聽見落荒而逃的聲音,這時候我才笑。

平常我很少笑,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僵硬,說我臉上規(guī)矩得連笑紋都沒有,他們說這不正常,按常規(guī)我臉上應(yīng)該有三條皺紋,卻一條都沒有。這就不得了了,不但嚇著了他們,也嚇著了我——這不是妖嘛。可我是人,地地道道的人。為此,我操刀在皮膚上狠狠一割,鮮紅的血就流了出來,的的確確疼得要命。他們還是不信,說至少應(yīng)該有一條,說過去那么久了,中間還隔著一條長長的河,怎么就一點兒印記都沒有?他們這樣質(zhì)問的時候眼睛瞪得銅錢大,把我可憐兮兮地壓縮在其中,紅外線似地掃描我身上每個毛孔牽引出來的紋路,最后他們失望了,下定論說:“這家伙不正常?!?/p>

不正常跟瘋子有什么區(qū)別?我能吃能睡能想能做怎么就不正常?因為那條該死的河?于是,我要渡河,要修正,要去尋找我的過去。

過去的某一天,就像日記本的第一頁,我翻開,就看見站在窗臺上的我。窗臺很高,我站在上面更高,頭都要頂住樓板了,巨人一樣,看母親都像看小矮人。母親手拿竹條,正站在屋子當中氣急敗壞地沖我吼:“你下不下來?下不下來?”母親吼得滿臉通紅,兩枚黑夾針夾在耳后的短發(fā)都 了起來,手上的竹條更是不停地抖。竹條在此之前抽打過我,因此我不怕痛。我說:“不?!比缓笏烂ё∽齑桨烈暷赣H的權(quán)威。我一只手勾住窗戶,一只手高高舉起,我要托住樓板,托住天堂。這樣子天堂就不會壓下來,我就不會死,包括母親。就在那天,我知道并弄明白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死亡。

由生而來,由死開始,這真是太恐怖了。至此,我就在這樣的恐怖中記住了這個世界,或者說身為人的驕傲和悲傷。我覺得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無非兩件事,哭和笑,但也有少部分人不哭不笑或大哭大笑,一般這樣的人都有神經(jīng)病。我少哭少笑,因此不正常。

母親沒有來得及抽打我,灶臺上的豬食鍋就冒起了青煙,一股焦的味道直往屋里竄,母親急忙丟下竹條跑去抬鍋。養(yǎng)在院子里的豬們鬼精得很,早就在圈門邊嚎叫了。母親喂它們,撫摸它們,親切地看著它們吃,就徹底把我忘記了。那時候的豬們比我金貴,一日三餐都不會少,對于生病不肯吃的豬,母親還會在豬食面上撒把糠引誘它吃食。喂完豬,母親門檻都沒踏,挑起豬圈門邊的簸箕擔(dān)子就去石子坡錘石子了。

母親走后輪到大哥教訓(xùn)我。他那時十四五歲,已經(jīng)不讀書了,整天吊兒郎當?shù)氐教幓?,活脫脫就是人渣,可那時候他是英雄,至少我崇拜他。他要抱我下來,我不干,連踢帶喊:“不要不要……我不要死……”

“死?我叫你死呀死。”大哥跳起來打我,不耐煩地沖我大叫,“下來,你死還早得很。”早?我已經(jīng)不厭其煩,或者因為這個字而活不下去,從四歲到一百歲都沒有意義。當然,沒有人會聽一個小孩關(guān)于死亡的恐懼,這超出年齡范圍的問題本身就不正常,于是我的不正常繼續(xù)擴大,大到整個童年、青年……

我用唾沫星子回答了大哥,他就不再管我,自顧自整理他的軍帽。只要他整理軍帽,就意味著他要出門。他先用報紙折疊成長條子,再卷成圈放進帽子里,那頂剛剛還軟塌塌的綠軍帽就挺立起來,很威嚴地扣在頭上。他戴著這樣的帽子神氣活現(xiàn)地走出門。門外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長聲吆喝:“長齡……長齡……”

長齡就是大哥,他和二哥出生在老家的長嶺崗,到大姐和我就跑到這里來了。因此,紅磚樓房是我記憶里故鄉(xiāng)的概念,所有像我這樣出生在基地家屬區(qū)里的孩子,從小聽到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老家。而老家在我腦海里延伸出去的畫面,就是彎著好大一個彎的鐵軌,大到把我住的這個地方包圍起來,它們一條條重疊在我頭頂?shù)纳戏?,我像看太陽那樣看它們?/p>

因為有長嶺崗的記憶,大哥似乎和我們斷代了。與其說他是大哥,倒更像父親,他總想代表著什么卻又代表不了,這讓他表現(xiàn)出來的個性敏感又驕傲,這種驕傲在我的記憶里就是那頂綠軍帽。他拉門關(guān)上,用小鐵錘一樣的明鎖,掛在壁扣里一按,鎖“嗒”的一聲合上,我就被反鎖在家里。這下安靜了,屋子里只剩我一個人,我又從容地站在窗臺上舉天,看窗外的世界。我看見馬路對面長春家的油毛氈房在冒煙,他媽媽正咳嗽著從屋子里跑出來,長春也在跑,這一跑不得了,他屁股后面帶出一串火星子,噼里啪啦響。我擔(dān)心得要死,怕房子燃燒起來,我正面對著它,不是要被烤焦?這是幻覺。奇怪的是三年后,當我真正可以有一點兒正常思維的時候,這棟住著四家人的油毛氈房真的被一場大火燒毀。

燃燒的那天,整個家屬基地都沸騰起來,只見濃煙滾滾火苗高躥,簡直太壯觀了。女人們都在圍觀,卻束手無策不敢靠近。男人們都在荒山野嶺建房子,我也很少見到父親,但我從不想他。長春媽慌了神,披頭散發(fā)地癱坐在馬路中央號哭,聲音沙啞,像喘不過氣來的老太婆。她在我記憶里永遠是老太婆的樣子,從沒年輕過。和我一樣大的長春沒哭,他一臉黢黑地跑到我家窗前,靠在墻角盯著火看,看著看著猛地站起來說:“我的白球鞋在里面?!蔽艺f:“不要了,一雙爛鞋,腳趾都拱出來了?!遍L春沒吭聲,濃眉卻擰成了疙瘩。他又說:“體育課要穿?!蔽艺f:“穿我的。”“哼!”他大眼一瞪就不再理我。哦,我忘了我是女生,男生怎么會穿女生的鞋,即使是七歲的小孩,即使我跟他同桌,他都不許我超過他劃的“三八線”。但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是男生,這樣的意識混亂一直到現(xiàn)在。

接著,“轟隆”一聲巨響,油毛氈房坍塌了,焦黑的油灰混著火苗沖天而起,揚起漫天的煙塵……

油毛氈房燒毀兩個月后,她們突然闖進我家院子里,氣勢洶洶的架勢,總讓我想起那場沖天大火。我用“她們”,是因為這家人除了爹就是媽和四個女兒,老三吳紅梅和我一樣大。我記事起她們就住在我家樓上,并且和我家有仇。這仇來的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像村莊的族怨又不是。村莊綿長悠遠,這里只是新壘砌起來的土墻,一些見風(fēng)長的草,就像我、大哥、長春、這家的女兒們……可仇恨卻在風(fēng)靡,時大時小。小時,一口唾沫,一片發(fā)黃的菜葉,一次公用水龍頭邊用水的爭奪,大時就像今天。今天,這家女人搬來了救兵,她是附近六枝老街上的女人,她能搬而我母親卻不能。母親來自遙遠的長嶺崗,因此她單槍匹馬,但她奮起反抗。

她們一來,就排山倒海般把母親按倒在地。我聽見“咚”的一聲,像雞蛋落地,母親的頭就脆生生打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上,接著人群蜂擁而上。母親并沒有哭,即使被眾人仰天按倒在地,還在一邊罵一邊不停地用手抓她們。她的黑夾針,在眾多手的抓撓中彈跳出去,短發(fā)就徹底蓬松開來,使她看起來像一頭被困發(fā)怒的獅子。她不停地罵著、踢打著,藏藍色衣服的扣子隨之也被撕開,露出里面雪白的汗衫,母親從沒穿過胸罩的乳房,就素面朝天地在汗衫里晃,像大食堂里碗口大的饅頭。

我常被大哥叫去大食堂排隊打饅頭,食堂賣飯的窗口高,我拿著黃褐色飯票踮起腳尖遞進去的時候,那個胖嘟嘟的服務(wù)員先把頭伸出來確認我,再把饅頭遞給我,我就兩只手一起接。當然,我從沒在路上偷吃過,從沒拿在手上狠狠咬一口。那天,我覺得母親饅頭樣的乳房在被人咬,這讓我憤怒,眼睛都瞪出水來。水在蕩,母親的乳房又在這樣的水里蕩成白花花的浪。浪翻滾著層層向我壓來……我的憤怒被壓成一粒粒沙子,只能任憑這浪把我打翻淹沒……那天,大哥二哥都不在家,大姐回老家陪伴瞎眼的爺爺,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才七歲,我能怎么辦?

仇恨、悲傷、驚恐無助,就以這樣的方式,第一次很具體地占據(jù)我童年的心。終于,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哭。我哭著,渾身發(fā)抖,雙手緊緊抱住我家紅褐色的門框……

女人和孩子們來了,她們說著南腔北調(diào)的話,拉拉扯扯吵吵鬧鬧。長春媽也來了,她家房子燒毀后,搬到我家前面的油毛氈房里,后窗就對著我家菜園,母親時常會從窗子遞進去一些青菜、蔥什么的。但她只敢站在邊上惶恐不安地看,渾身像我一樣發(fā)抖,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是她的咒罵,她罵著“地頭蛇欺負人”……

父親被叫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他顯得焦慮萬分,不住地搖頭嘆氣,帽子也壓得低低的,見到每個詢問的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像是母親給他惹下了天大的禍。剛踏進保衛(wèi)科的門,保衛(wèi)干部沒等父親與母親搭上話,就把父親拉到另一間屋子。半個小時后父親出來顯得更焦慮,本來就遮住大半個臉的帽子壓得更低。他小聲并有點氣短地對母親說:“搬走吧,聽領(lǐng)導(dǎo)的安排,離遠點就不吵了?!?/p>

“搬走?搬到哪里去?”母親從凳子上跳起來,張著還有絲絲血跡的嘴沖父親喊:“為哪樣要搬?她住得我就住不得?我喂豬種菜都是在自家門口,沒超出哪家范圍,為哪樣要搬?不搬。”

吳家女人也跳了起來,但她沒有母親的氣勢,尖聲軟語的,一雙眉目傳情的眼睛含花帶露,這樣子倒像是母親欺負了她。她無限柔軟地看看在工區(qū)當領(lǐng)導(dǎo)的自家男人,又不無得意地沖母親喊,說母親喂豬拉屎臭到她家里了;說豬屎堵住了下水管道,管道不通,她家倒不下水;說春天菜花引來的黃蜂刺傷了她;說我家整天乒乓作響吵死人……母親反唇相譏,說她拉屎拉尿都不下樓,倒在下水管道里臭死人不說,把管子堵住還怪別人家;說自己喂豬種菜沒礙著哪家屁事就要種…… 母親聲音沙啞,但臉上青筋暴跳。最終,母親沒有搬家,在這棟紅磚房子里一直住到現(xiàn)在,成為唯一還守著這棟紅磚樓房的老戶。

事情不了了之后,父親踏實下來,他在家里多住了幾天,還趕場為我買來一雙黑色涼鞋,這讓我印象深刻。我記得涼鞋是放在母親從老家?guī)淼姆叫沃窕@里,竹籃很大,里面只有一把煙葉,然后就是這雙涼鞋。父親拿出鞋子遞給我時,我一眼就看見鞋面小腳趾的地方,有一片葉子??墒菫槭裁床皇瞧渌伾呛谏坑绕淠瞧~子,若是變成綠色,鑲嵌在黑色鞋面上會是什么感覺?我突然想到森林里猙獰的巫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一本《安徒生童話》,是大哥帶回來給我的。他常常帶回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鬼知道他從哪里得到的。

他說:“安平,給你?!?/p>

哦,忘了告訴你們,我叫安平,據(jù)說生我的時候母親難產(chǎn),我被憋得青紅紫漲才生下來。父親用他上過三年私塾的手,在一個扉頁印有毛主席語錄的紅色塑料小本上記下我的生辰,然后大筆一揮,我就叫安平了,既沒有千嬌百媚的水字旁,也沒有柔軟婀娜的草字頭,父親說:“平安最大。”

我接過書,抬起的頭還在看大哥。我總是這樣遲鈍,手和腦幾乎不能一致。而那時候大哥在我眼里就是山,我要看到他的鼻子眼睛,幾乎要把頭抬到背上。他拍了我的頭兩下說:“滾吧?!蔽揖褪掌鹚釢q的頭滾開了。

我滾到墻角的小板凳上繼續(xù)吃飯,繼續(xù)剔除滿是豬毛的豬皮,然后翻他給我的書。我認不了幾個字,但黑白相間、木刻一樣的插圖,讓我似懂非懂地理解了其中的含義,我就是在這樣的插圖里看見巫婆和仙女。巫婆是黑色,仙女是白色。當我看到鞋上的黑色葉子時,有一瞬間我想到了仙女,但很快就被黑色的巫婆覆蓋。這交叉互換的畫面讓我記憶深刻,就在以后的日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鑲嵌在黑色鞋面上的葉子。

后來,當我和長春說起這仇的來龍去脈,目光自然落在紅磚樓房上。這是一棟二層走廊式紅磚樓房,是當時基地里最好的干打壘房子。母親說,一天深夜,毛坯房剛剛修好,她就率領(lǐng)我們最先搬進去,搶占一樓有一大片空地的房間。在這塊空地上,母親用石塊壘砌起簡單的院墻和豬圈,還在院墻外面挖出好大一塊菜地,偏坡的地方還搭建了儲物間和廁所。因此,我家住在工廠里卻像村莊的人家有年豬殺,這讓我在長春面前總有一種優(yōu)越感,就像正房和偏房。但這種優(yōu)越感很快被吳家人打破,有段時間我甚至恐懼這棟房子,恐懼樓上那些女兒們,她們個個都像施了魔法的妖女,精靈古怪又妖媚十足。

她們年齡出入不大,像排著隊來似的,一個緊挨著一個,中間僅隔一歲,因此總是成群出入,這對我形成威脅。一次她們堵在上學(xué)的路口不讓我過去,我強行通過,被吐了一身口水,長春就說要教訓(xùn)她們。放學(xué)后,和我們同讀一個班的吳紅梅單獨回家,半路上長春就把她按倒在路邊的地里。長春騎在她身上得意地沖我笑,但并沒動手打她,倒是她抓傷了長春的手。但長春的這個動作讓我生氣,尤其吳紅梅身上那件火紅色燈芯絨外衣,妖精一樣在長春雙腿間掙扎。我在那一刻定格了妖精的概念,就是像吳紅梅這樣,被長春壓著動彈不得還在得意地尖叫,似乎不是長春征服了她,而是她征服了長春。我跺腳沖長春喊,不要騎在她身上。

吳紅梅漂亮,像她媽,這是基地里的人好多年都在說的話題。她媽原是老街上劉姓人家的女兒,被她爸看中帶回基地。能夠吃上商品糧,并成為干部家屬,是那個時候嫁得最好的當?shù)嘏?,有點躍入龍門的味道。但吳家人卻不認賬,他們是1958年響應(yīng)三線建設(shè)號召,第一批從北方來到這里的人,說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大伯又是我們這個工程處副處長,因此,大權(quán)在握的北方人就自覺高人一等,看不起地方上的人,說地方上的人刁鉆野蠻還難纏,不愿意來往。

劉姓女子自是歡喜,一口氣為吳家生了四個女兒。也怪,盡生女兒的人家,女兒們各個都妖精似的漂亮,即使姿色稍微欠缺點的也是人精樣的聰明,吳紅梅的大姐就有出息,后來當了老師,大哥還喜歡過她。劉姓女子因得不到吳家人的認可自是怨氣,但在母親和長春媽這樣的人面前,又自覺高人一等,不愿入流。我從沒見她和別人坐下來聊天,她似乎從不串門,也很少下樓,更不要說像母親那樣到處攬活做小工,難怪母親要說她拉屎拉尿都在樓上。她漂亮,但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陰沉沉的冷氣,尤其那雙眼睛,看人陰森森的,透著一股子寒光,像地主婆。我跟吳紅梅做朋友后曾問她,你媽熱嗎?她驚訝地看我半天說,你怎么知道不熱?

一年后,沒有任何征兆的,劉姓女子吊死在自家的門廊上。吊死那天,太陽很大,明晃晃地刺眼,可我想起當時的情景,竟全是木刻凝重的黑——黑色的山,樓下黑壓壓的人,人們指指點點伸出的黑壓壓的手,包括不斷嚅動的嘴和牙齒。這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恐怖在蹊蹺和怪異,因此沒有人敢上樓去,直到保衛(wèi)科的人來。

吳紅梅沒哭,她站在公用水管的臺階上發(fā)抖,一臉的驚恐無助。我被母親第一時間關(guān)進屋子里不許出來,就從窗子往外看,看見長春在臺階下拉吳紅梅的衣服。吳紅梅沒動,木頭樣呆呆地抬頭看著自家門洞。后來,吳紅梅家住的那半邊樓上就成了小孩子的禁區(qū),沒人敢上去。半年后,她爸給她們帶回來一個后媽。后媽是北方人,在她爸的工區(qū)工作,她和吳紅梅的媽性情截然相反,像辣椒一樣火爆,粗氣大嗓門不說,還整天罵罵咧咧,像是誰都惹她心煩。她不漂亮,甚至有點丑,但有正式工作,與吳紅梅的爸爸組成那時候讓人羨慕的雙職工家庭,也自覺高人一等,不和母親這樣到處打小工的人來往,更不要說沒有戶口的長春媽。她說要去晦氣,就到油漆班要來綠漆和紅漆,把墻刷成綠色,把地板刷成紅色,稱之為“開花的屋子”。晚上,燈光一照,屋子散射出綠瑩瑩的光,像鬼屋。

為什么不把墻刷成紅色而是綠色?我問長春:“花可以倒著長嗎?就像人可以雙腳朝天頭頂在地上?!蔽以趯W(xué)校的沙坑里這樣做過,一個跟頭翻過去,雙腳搭在沙坑一頭的墻上,頭就頂在地上了。

長春斬釘截鐵地說:“不可以?!?/p>

吳紅梅卻伸長脖子說:“可以?!闭f著高高抬起腳上穿著的一雙紅色燈芯絨布鞋。布鞋在陽光下發(fā)著綠瑩瑩的光,像她家屋子晚上發(fā)光的樣子。我突然感到一股陰氣逼來,腦子里就冒出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想著:鬼?不吉利。

母親說:“她家屋子犯紅煞,住進去的人八字小了壓不住。”

長春媽說:“難怪呢,個個都奔著一個地方去,是地基不干凈?”

母親說:“不怪地基,怪人,我家這頭還是幾個大磨墳。”

一天,吳紅梅的大姐和北方女人打了起來,母親破天荒去拉架,她緊緊拽住北方女人的手不放,讓她沒法動手打吳老大。也是從那個時候,吳家女兒們開始到我家來玩,尤其是吳老大,她喜歡聽大哥講故事,有一次大哥講了一個鬼故事,嚇得她不敢回家,大哥就送她上樓。我問大哥不怕?大哥問我怕什么?我說吊死鬼。大哥踢了我一腳,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再神經(jīng)兮兮亂說……

大哥回來了。他沒有回到家里,而是被關(guān)到基地保衛(wèi)科的拘留室,原因是他打碎了人家的石膏像。這證實了樓上那家女人的話,她罵母親反革命家屬,還把一盆臟水潑在我家院子里。

母親剛從石子坡回來,火氣正旺。她錘的石子,明明自己量的時候有四方,到了量方人手里就變成三方,母親不服,理論了半天,氣正沒處發(fā),于是母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爬上紅磚樓房的二層,揪住吳家女人的頭發(fā)打。她的頭發(fā)也像母親那樣用兩顆黑夾針別在耳朵后面,但頭發(fā)不如母親的黑。母親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這遺傳給了我,曾經(jīng)我為頭發(fā)太多又密集地長在前額上苦惱,覺得難看,不像吳紅梅的前額光潔好看。

都說吳家女人有病,具體是什么病,直到她死也沒有人知道。她常年待在屋子里不曬太陽,像養(yǎng)在水缸里的草,濕漉漉的,我甚至懷疑她家到處都是這樣的水草,自是禁不住粗胳膊腿的母親打,于是哭爹叫娘說母親把她打成腦震蕩,喊來了娘家人,這就是導(dǎo)致母親被眾人毆打的原因。

來人通知母親的時候,毫無顧忌地站在院子里說:“你家長齡在拘留室,送飯去啊,不管飯?!?/p>

消息不脛而走,樓上的女人更是得意,她拍著巴掌靠在欄桿上陰陽怪氣地笑,眉眼拉得長長的,像是徹底打敗了母親。

母親感到丟臉不去送飯,二哥梗著脖子也不去,他把母親用毛巾包好的一大碗飯遞給我說:“你去?!蔽揖腿チ?。七歲的我走在茅草叢生的小路上并沒有覺得丟人,相反我期待見到大哥,期待看他戴著綠軍帽的樣子。大哥已經(jīng)出門好久了,沒準又帶回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給我。

拘留室在一棟民用平房的最里頭,前后都有高高的土坎圍著,里面陰暗潮濕。后窗的土坎上還有一棵長得曲里拐彎的樹,樹皮皸裂干蒼,只在樹巔還長著稀疏的綠葉,長春說是成精的樹,我覺得像女巫的臉。也沒有人看守,一把大鎖就把大哥關(guān)在里面。我蹲在窗前的土坎上,從沒有玻璃只有生銹窗條的小窗里,看見大哥就坐在草堆上,他沒有穿外衣,外衣被他小心地掛在墻壁的釘子上,只穿著已經(jīng)發(fā)黃破敗的白襯衣,但他的綠軍帽還很威嚴地戴在頭上,我相信那里面一定墊著有紙。

我把飯放在窗臺上說:“大哥,吃飯。”

大哥走了過來,有點驚訝地趴在窗臺上問我:“媽叫你來的?”

我說:“不是,是二哥?!?

大哥有點失望,就沒再問。他解開母親用毛巾包好的碗,露出壓實的一大碗苞谷飯,飯下還埋有巴掌大一塊厚實的臘肉。大哥狠狠咬了一口臘肉,又扒拉進嘴里一大口飯,才鼓著腮幫子問我:“你吃了?”我吞咽了一大口口水,點點頭表示吃過了。其實我沒吃,媽說要給大哥送去才能吃。

大哥一邊吃,一邊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小刀遞給我。那是一把用八號釘子在礦山火車鐵軌上碾壓出來的小刀,我和長春、吳紅梅都這樣干過,只是沒有大哥給我的精致。這是一把精心打磨過的刀,亮晶晶的,刀柄上還有小洞,用紅毛線系著紅纓。大哥說:“有人欺負你就用它砍。”

這能砍人?我用手指比畫它的長度,立馬想到用它一刀一個砍開壓倒母親的那些人。我想告訴大哥母親被人打的事,又想大哥肯定知道,要不怎么會給我一把刀。后來我想把刀送給長春,討好他。他當了我們班班長,盡管我極力幫他維持班上的紀律,比如老師上課之前,我沖著亂哄哄的教室大吼一聲“不要吵了”,教室里就安靜下來。可他還是喜歡和吳紅梅說話,就是那個妖精。

幾天后大哥從拘留室回來了,他進門時,母親正在喂豬,見大哥進來看都沒看。等喂完豬,大哥正在換衣服時,母親從門后面抽出竹條,一臉嚴肅地走到大哥跟前,要教訓(xùn)大哥,因為她還聽見樓上的女人罵大哥是賊,說大哥偷人家單車。“偷”是母親決不允許的,即使那時候大哥已經(jīng)十六七歲,她也要打得他跳起來。

母親說:“你偷人家單車?”

大哥眉眼一瞪,沖母親吼:“哪個說的?我砍死他?!?/p>

“偷沒偷?”母親提高了聲音,握緊的竹條高高舉起。

大哥看著惱怒的母親跺腳直喊:“別人亂說,你也亂說,不信就算。”說著拿起外衣就要往外沖。母親一把拽住大哥的衣服不放,拉扯間,大哥齜牙咧嘴地叫起來,母親才看見大哥背部的白襯衣上全是血跡,有的都黑透了。母親震驚了,握緊的竹條從手中滑落,她一把撩起大哥背上的衣服,看見大哥背上青一道紫一道全是疤痕,有的疤被他摳掉,露出鮮紅的嫩肉。母親憤怒的嘴都紫了,一連串地問大哥:“是不是保衛(wèi)科的人打的?”

大哥掙脫母親的手兀自笑起來,輕哼一聲說:“他們敢。”

“那是咋回事?打架打的?”

“不是,我自己整的?!贝蟾鐠昝摿四赣H的手,迅速穿上外衣。這是一件藏藍色卡其布干部服,有四個荷包,是母親親手縫制的,也是大哥那時候最好的衣服,出門就穿,回家就換下來整齊地疊放在枕頭邊,他還弄了一支鋼筆插在上衣口袋里。見母親不依不饒的,大哥從褲兜里掏出一團卷曲著用膠筋扎住的錢遞給母親,說:“給你,我在窯上背磚掙的?!?/p>

“背磚?”母親一驚,拿著錢幣的手抖起來,“你不是修鐵路去了嘛,咋又去背磚了?”

兩年多了,母親一直以為大哥在修鐵路,修鐵路是國家工程,就是正規(guī)活路,因此大哥十天半月不回家母親也不過問,哪里想到是在做小工背磚。母親剛從老家來到這里時也在磚窯背磚,那個苦她知道。

“修鐵路人家不要我,說我抬不動枕木?!?/p>

“仔哦……”母親叫起來,用地地道道的老家方言——母親二十三歲從長嶺崗來到這里,來時大哥五歲,二哥一歲,三年后有了大姐……一直到現(xiàn)在鄉(xiāng)音未改。

“仔哦……哪個喊你去背磚?你家公曉得了要罵人……”

公是我瞎眼的爺爺,奶在世時公的眼睛還有一點兒見亮,奶死后就一點兒不見亮了。公是獨子,到父親也是獨子,所以奶死后大姐就被送回去陪伴公,在大哥終于被招工進廠當工人那年,母親覺得負擔(dān)輕點,房子也可以騰出一間,就把公和大姐接了回來。這下子家里更熱鬧,五口人變成了八口人。

母親又生了小弟,和長春的二妹一樣大,母親就是背著小弟去接公的。生小弟母親吃上了兔子肉,兔子是母親曾經(jīng)喂養(yǎng)又丟失不見,在生完小弟幾天后,突然帶著一窩兔崽回來的兔子夫妻,母親說多虧有兔子肉坐月子。

讓我奇怪的不是兔子而是長春爸,我一直沒見過他,長春媽咋為長春生二妹?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生小孩和男人有關(guān),但關(guān)系在哪里不知道,我實在好奇“生”這個問題,就像懵懂初開好奇“死”那樣。

我問吳紅梅:“男人和女人是怎么生出小孩的?”

吳紅梅說我流氓,然后小聲告訴我:“抱著男人的衣服睡覺就會生小孩,她媽就抱過她爸的衣服睡覺。”

我不信,又去問長春:“怎么老不見你爸?”

長春正在聚精會神地用膠布粘他的解放球鞋,根本不打算回答我。我就沖著他的耳朵喊:“我說你爸?!?/p>

長春才說:“我爸忙得很,晚上才回來?!?/p>

“走呢?”我繼續(xù)問。

長春不耐煩了,沖我惡狠狠地說:“要你管?神經(jīng)??!”又說他的白球鞋就是他爸買的,他一覺醒來就在枕頭邊放著了。

哼!我有點不屑,覺得長春在撒謊,他那雙白球鞋早爛掉不見了,還一個勁提起。

公來后第二天就喊我的名字,只不過他喊的是“大平”。沒人這樣叫我,別人都叫我“安平”或“平子”,公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叫我“大平”的人。公叫道:“大平,給我倒開水?!蔽揖推嵠嵉嘏苋ソo公倒水。一開始公是自己從小屋子里走出來,繞過走廊和廚房,來到堂屋中間喊。后來就不喊了,我會主動到公的小屋子去倒水,這成了我的任務(wù)。公裹著青色頭帕,一身青色對襟襻扣的衣服,一手杵拐杖一手拿著瓷缸站在堂屋中間喊我的樣子,是公留給我最清晰的記憶。

僅僅一年,公就不大對勁了,他突然大半夜跑到外面去。公可是瞎子,一個瞎子跑出去做什么?那時我家前面的油毛氈房已經(jīng)拆除,正在建基地里第一棟帶陽臺的房子,母親的菜園和儲物間都被占用,只剩下院子和豬圈,公住的小屋的門就對著這棟房子。小屋很小,只夠放一張小床和凳子,是母親特意隔離出來,方便公自行進出和大小便。凳子靠頭這邊的墻放著,上面有公喝水的瓷缸和酒壺,公有日夜喝酒的習(xí)慣,另一頭就是公拉屎拉尿的桶。

每天早上我要給公倒好開水才去上學(xué)。那天我去給公倒開水發(fā)現(xiàn)公不見了,我叫起來:“公不見了,公不見了?!?/p>

母親氣急敗壞地從屋子的另一頭跑來,她很忙,正往飯盒里裝中午要吃的飯。母親沒有錘石子了,自從上次那些人克扣了她的石子方量,她就去做小工。她先去馬路洗煤廠洗煤,覺得路程實在太遠,又到老街對面電廠的運煤車間撿矸石,好歹能夠早點回家,但也總是早出晚歸,根本沒空管我們和公。母親嚷著:“跑哪里去了?一個瞎子能跑到哪里去?”

公是跑了,也有可能是爬著去的,他跑到新房子那里,找到他的時候,他蜷縮在亂石磚頭鋪滿的竹架子下面。母親氣得罵,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還要亂跑,就不怕磚頭掉下來砸頭。公不停地翻動深陷的眼睛不作聲。

母親以為公是老糊涂了,就沒當回事。隔幾天公又半夜跑出去,趴在竹架子下面等,直到天亮把他找到。母親又罵,這回公輕聲軟語地說:“你家奶在這里嘛?!薄澳蹋縼y說。”母親沖公吼,“奶都沒來過這里,幾千里路咋會找這來?!惫]有消停,隔段時間就要跑出去,他在密布的竹架子中間摸索著,像在找什么,問他就說奶在那里,母親都疲了,就隨他跑,第二天找回來就是。

公最后一次跑出去是冬天。那天我就是睡不著,打著電筒在被窩里看書。那是一本但丁的《神曲》,大哥把書遞給我時,神秘兮兮地問我:“你知道冥界嗎?”他用手指指天地。我跟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見站在窗臺上舉天的我,就脫口而出:“天堂?!贝蟾鐕樍艘惶⒅铱戳税胩?,然后拿書打我的頭說:“不對,是地獄。”其實我根本看不懂,也不喜歡看,但大哥說現(xiàn)在流行看這書,我就看。

我正看到這一段:“因此,我為你安全著想,認為你最好跟我來,把你帶出此地,前往永恒之邦……”就聽見公的房間里有動靜, 窸窸窣窣的。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冥界”這兩個字,接著周圍的黑就跟著擴大開來,床也跟著飄起來,并不斷地上升,我甚至感到自己在左右搖晃。我害怕了,使勁蹬睡在另一頭的大姐,我說:“公又跑出去了。”大姐說:“明天找回來就是。”又呼呼睡去。

哦!我要窒息了,心繃得緊緊的,覺得自己正在掉進一個怪圈里。在這個黢黑的怪圈里,我看見了奶,她正站在半空一動不動,眉骨凸起,眼睛大而深陷,正炯炯有神地看著我,整個表情威嚴而專注??晌覐臎]見過奶,再說奶的眼睛怎么會那么大?我們家都是小眼睛,包括母親,但那一刻我清楚明白地確信,父親像奶。后來,老照片證實,那天晚上我看見的真是奶的模樣。

黑暗里,隱形的光芒再閃,咚咚亂跳的心慢慢安靜下來,我不再害怕了,而是專注地等待一個時候的到來。我等著,四周安靜極了,連大姐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許久,我在一種稀里糊涂的狀態(tài)里,下床來到公的房間。

公果然跑出去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公沒穿衣服,一絲不掛地蜷縮在小腿粗的竹架子下面……那晚沒有月亮,也沒有路燈,冬日的夜,黢黑、寒冷、安靜、肅穆。我就站在這樣的夜里,像著了魔的妖女,鎮(zhèn)定自若地看著公月白色的身體,像青蛙一樣四肢屈膝匍匐在那里,隨時準備跳躍的樣子。我看著,泥塑一樣一動不動,像是怕驚擾到什么……果然,公的身體開始舒展了,曲線柔軟像流動的水,水慢慢流動著,最后公側(cè)身一倒,臥在竹架子下面,像一條銀白色的魚。哦!真好,嘿嘿嘿嘿!!公變成魚了。

母親叫人把公抬回家的時候,憤怒地給了我一巴掌,然后是一頓臭罵,罵我看見公一絲不掛地躺在架子下面也不曉得喊人。她在罵的時候腦袋不住地搖,那是對我的否定。就在那天,我的怪異和冷漠,被母親大張旗鼓地在眾人面前印證。

公再也沒有跑了,他跑不動了,躺在小床上不吃不喝,但也沒有痛苦的表情。母親暫時沒去做工,她買來蛋糕,公不吃,打蛋花,公不吃,最后請來醫(yī)務(wù)室的醫(yī)生。醫(yī)生左看右看說不出公有啥病,只說準備后事吧。父親被叫了回來,大哥也回來了,他們整夜守著公,直到公落氣。

公落氣那會兒,被人扶坐在椅子上,早已被母親安排好的人就開始給公剃頭洗澡,收拾干凈穿戴整齊才放進棺木里。公用的是紅布被子,枕邊有一只報曉的紅公雞。等棺木合上,母親才趴在棺木上大哭,她哭得很傷心,數(shù)數(shù)落落的,從老家的長嶺崗到家屬基地,從十五歲做人家小媳婦到現(xiàn)在。

第三天早晨大殮的時候,道士先生打開棺蓋讓父親和大哥看公最后一眼時,我也要去看,長春媽緊緊拉住我不放,說小孩子魂魄輕,怕壓不住。我想對她說,公從青蛙變成魚我都看見了,我不怕。但我沒敢說,因為公的事,人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他們會湊上來上下打量我,又不和我說一句話,然后毫不客氣地把我甩在一邊。我看他們竟也是遠的或者虛的,像在玻璃里看人。

最后,道士先生喊:“起——了——”公就被人抬出去,葬在東風(fēng)水庫的山上。水庫是電廠發(fā)電用水建造的人工湖,每天電廠循環(huán)放水的時候,一聲氣閘爆響,水面上就蒸騰白茫茫的霧氣,宛若仙境般。公的墳就在水庫旁邊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地勢高遠開闊。站在墳前看出去,近前是綠水悠悠,遠處是望不到頭的山,連綿起伏。人們都說:“好啊!大路通天。”我還是怯怯地問:“可以到長嶺崗?”大哥正跪在父親后面,他的孝帕比我們的都長,有一大截堆疊在小腿肚上。他轉(zhuǎn)頭瞪我一眼,小聲警告說:“不要在墳前亂說話?!?/p>

我的怪異達到頂峰,居然聽見長春媽的尖叫。我去喊長春上學(xué),剛走到他家門口,還沒來得及喊長春,就聽見長春媽“啊……哦……”地叫,聲音拖得長長的,還伴隨著哧溜的吸氣聲。

那時長春爸已經(jīng)回來了。他從電線桿子上摔了下來,這并不是太大的事情,比起食堂那個賣饅頭的胖廚師,他很幸運,至少長春媽這樣想。胖廚師是去給山里建房子的工人送新鮮蔬菜,回來的路上翻車摔死的,人拖回來停放在基地壩子里的時候,他家的女人哭得死去活來,整個基地的人都知道。

長春爸摔斷了脊椎。那時候到處都在栽電線桿子,他是電工,在電線桿子上架線的時候從上面摔下來,當時就人事不省,但這在家屬基地里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風(fēng)波,以致我絞盡腦汁想他出工傷時人們的反應(yīng),都沒有這方面的記憶,我記住的就是他癱瘓、坐在輪椅上的樣子。

長春媽和長春的戶口都解決了,他家搬到路邊一棟雙開門平房里,這樣的門,方便長春爸的輪椅進出。我第一次看見長春爸,就是他用手推著輪子在馬路上走的樣子。他優(yōu)哉游哉的,一臉的謙和,你看不到他因殘疾而煩躁的表情,他似乎也不煩躁。在漫長的、不能走動的日子里,他學(xué)會了配鑰匙,母親讓我去配鑰匙的時候,他正斜躺在床上,旁邊放著他的輪椅和一臺配鑰匙的機器。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他。他的臉真白,肉嘟嘟的,濃眉大眼,慈眉善目,長春長得像他。但他的兩條腿在寬大的褲子里細得像兩根麻稈,這與他雙下巴的臉形成鮮明對比。我真懷疑他能活多久?事實上他活了十年。

我把鑰匙遞給他說,配一把鑰匙。我沒有像吳紅梅那樣叫他宋叔。他并不介意,笑瞇瞇地接過去就開始為我配鑰匙。他先把兩把鑰匙并在一起卡在機器上,我聽見一陣吱吱地響,只見碎末星子亂迸,鑰匙的雛形就出來了。他又用銼刀很仔細地銼,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一直都是斜躺在床上,用半邊身子和胳膊支撐著,身子的下面還吊著半袋子黃色的尿。我看著惡心,但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他一邊銼一邊問我:“長春是班長啊?”長春當班長都好幾年了,他居然還要這樣問。我點頭表示肯定,他就笑。

長春媽正在廚房煮四季豆。她不做小工了,專職照顧長春爸,白天夜晚算兩個工時。她很滿意單位這樣的安排,自家男人自己照顧,方便還有工資領(lǐng),可以了。這時候她把頭發(fā)剪短了,衣服也是灰黑色,有兩個荷包和小方領(lǐng)的那種。我不知道她有幾件這樣的衣服,但我記住的就是她穿這種衣服的樣子,現(xiàn)在也是,就像她的頭發(fā),幾十年不曾改變。

她從廚房伸出頭說:“是平子呀,都放學(xué)了?我家長春還沒回來。”她是四川與貴州交界處的人,說話帶著濃濃的川音,雖高低頓挫,卻柔軟得像水,我曾奇怪長春咋會叫北方那座城市的名字。長春說話完全沒有一點兒川音,四平八穩(wěn)的,就像我,吳紅梅……我們說著沒有地域性的話。我“嗯”了一聲,她又消失在廚房里。

一會兒,她提著裝滿豆湯酸菜的桶,熱氣騰騰地走出來。她沒有穿外衣,只穿著一件發(fā)黃的半袖汗衫,一對碩大無比的奶子活蹦亂跳地在汗衫里晃,像兩個滾來滾去的籃球。這讓她的身材看起來很不協(xié)調(diào),像兩頭被捆扎束縛住中間卻膨脹開來的麻布袋子。

頃刻間,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根,為這樣的發(fā)現(xiàn)和看見,罪惡感頻生。見我盯著她的胸看,她惱怒了,罵道:“死女子凈看些不該看的東西。”就迅速拿衣服穿上,并認真仔細地一顆顆扣扣子,直扣到脖子下面最后一顆,她是我見過扣扣子最認真的人。穿好衣服,她又啪啪拍打幾下,確定衣服的妥帖后,才走到長春爸床前,費勁地把長春爸從床上抱到輪椅上去,再把裝滿豆湯酸菜的桶,放在長春爸輪椅后面的踏板上,就推著去基地的菜市場賣。他們沒要配鑰匙的錢,只說讓我趕緊回家。

他們走遠后,我才心慌氣短地回家把鑰匙給母親。我沒有說不要錢的事,我怕母親問起,我會啰啰唆唆說一大堆話,會忍不住把長春媽胸大的秘密告訴她。但這件事卻折磨著我,我的錯誤首先是不該發(fā)現(xiàn),女孩子怎么能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可我就是發(fā)現(xiàn)了,其次就是不該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吳紅梅。我說:“長春媽的胸那么大?!蔽冶犬嫿o她看。

“哈哈哈哈!”吳紅梅笑彎了腰,她說:“你以為就你看見了,傻瓜,看見也不要到處說嘛。”很快,這個妖精就把我的話告訴了長春,長春開始不理我。

我開始明白自己的樣子,這讓我越來越不自然,越來越孤單。大哥看出這一點兒,無限悲憫地摸著我的頭說:“可憐的家伙,長大怎么辦?”長大?我能長大?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我長不大,或者他們看不見我長大。現(xiàn)在不是印證了和我一樣大的人都老了嘛,他們臉上的皺紋豈止是三道,簡直是皺紋密布。

長春徹底和我疏遠了,他變得深不可測,尤其他那雙迷人的大眼睛,它們綠瑩瑩的,有時像貓有時像狼。這更讓我著迷,覺得這是深奧,是看不見的遠方的豐富,就像我,越來越不說話的背后,誰知道我在看冥界。但長春不這樣認為,他是徹底覺得我怪,或者我不像女生。我不穿紅衣服,母親也從來沒有給我做過一件紅衣服,她好像忘記我是女生,把這方面的心思都放在大姐身上。

吳紅梅自始至終都愛紅色,包括她的嘴唇,她會用廉價口紅把嘴唇涂得猩紅,然后穿著大紅衣服招搖在大馬路上。她的漂亮使她醒目又放肆,這招來不少小伙子的圍攻,她卻一點兒也不在乎,張口就說長春是他的男朋友。這時候長春已經(jīng)不讀書了,他頂替父親做了一名木工,就在吳紅梅父親的工區(qū)里。剛開始領(lǐng)導(dǎo)說:“做電工吧,電工相對清閑。”長春說:“不,我要做木工?!彼矚g戴著安全帽站在高高腳手架上看圖紙的樣子,其實是他覺得這樣子有文化,再說,誰愿意走父親的老路。長春成績好,但他注定不用操心考試就會有工作,他是父親的接班人。

吳紅梅也沒有讀書了,她在等著嫁人,她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嫁人。她首先想嫁的人就是長春。長春出事后,她就無所謂了。我則稀里糊涂以全校最高分考入技校,母親說:“就填技校,穩(wěn)妥?!边€說,“大姐在老家耽擱學(xué)習(xí)已經(jīng)待在家里,你得趕緊有個工作滾蛋?!碑厴I(yè)后我就滾到長春所在的工區(qū)做了一名鋼筋工。這是我人生最難忘的日子,我不知道該用重生還是結(jié)束來形容。在這里,我的怪異被徹底擠壓到頭頂,我知道這是危險的信號,要么爆炸泄壓,要么瘋掉。

我討厭這個工作,它讓我因為力量不夠而無所適從,我忘不了因抬不動綁扎好的鋼梁,差點連人帶鋼梁扎進一人多深的梁槽里;忘不了弓背駝腰背水泥,水泥卻從頭頂翻滾出去;我努力推裝滿砂漿的車,像那些力大無窮的人們推得飛快,以示自己存在的理所當然,但常常因一個小包的阻擋,掌控不住翻車,車把手打在我的下巴上,好多次我都以為我的下巴飛了……我怕提升架,怕這個毫無遮攔的大家伙突然失控打滑掉下去,無論站在上面還是下面,都會瞬間變成肉泥。我怕東風(fēng)大汽車,怕它威猛高大的車身,它的輪子就有我高,每次面對它上下總是令我膽戰(zhàn)心驚,我得趕緊找好支撐點,再跳起來尋找手能夠抓住的地方,然后快速爬上去,我怕慢了輪子飛起來把我卷走,那些開車的傲慢的家伙根本沒有看見我是女生。當然也有女生坐在駕駛室里,她們不是妖精就是女王。我尤其怕那些嘴,那些心,那些流成河的汗……怕自己被當成強盜,厚顏無恥地搶別人碗里的飯吃。

在這里,因為力量的懸殊,我的無能和怪異達到頂點,越發(fā)不說不笑。這給了那些嘴皮子發(fā)達、又成長快速力大無窮的家伙們?nèi)我庵肛?zé)的權(quán)力。他們說:“丑家伙,你能干什么?你什么都不能干?!庇绕涫菂羌t梅的后媽,作為鋼筋班資歷最深的大媽級人物,她有權(quán)訓(xùn)斥和罵人。那時候班組開始優(yōu)化組合,我被她勉強收編,這讓她的破鑼嗓子得到盡情發(fā)揮,動不動就沖我吼:“你,你,你,快點,不要因你一個人拉慢了大家的進度。”她在說完這話后,屁股一歪,就坐在地上等。如果等了片刻,我綁鋼筋的速度還是跟不上,她干脆暴跳起來,丟下鋼筋到工棚里躲太陽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在樓板上暴曬。我不怕曬成干魚,但我怕被人一腳踹下船??墒俏也皇俏伵#^對不是。

長春在旁邊看圖紙,他已經(jīng)是木工班班長,他趴在樓板上看圖紙的樣子簡直帥呆了,我好羨慕吳紅梅可以肆無忌憚地說他是她的男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樣年輕,但沒有人敢輕視他,包括吳紅梅的后媽。他就像一顆力量巨大的磁石,吸引所有人向他靠攏,每個人都相信他前途無量。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強烈幻想自己是男生,或者把頭發(fā)剪短戴個帽子混進男人堆里,這樣子誰還敢對我吆三喝四??墒?,這樣的幻想在一天的清晨被打破了。哦!長春,他怎么可以不聽我的話,去做那樣的事?

長春要去幫吳紅梅打架,他拿著釘錘憤怒的樣子簡直像一頭獅子。我說:“別去,他們?nèi)硕嗄愦虿悔A?!遍L春不聽,他用狼一樣的眼睛看我一眼,就驕傲地離去。我被他的狼眼剝離得真像一條干魚,干癟得無地自容,卻聞到了血腥的味道。巨大的恐懼和悲傷襲來,就像四歲那年聞到死亡。我追上去,固執(zhí)地說:“不要去,會出事的。”

這回長春的眼睛變成了貓,水汪汪的。他輕輕拉拉我寬大的藏藍色鐵路服說:“別老是穿你姐的,領(lǐng)工資去給自己買件紅衣服?!?/p>

紅衣服?是在暗示他喜歡紅色,也就是吳紅梅?可是她不吉利,不吉利。

我一直不相信長春和吳紅梅在談戀愛,吳紅梅妖艷得刺眼,長春卻深邃得望不到邊,明暗相容怎么合適。但他還是走了,頭也沒有回。我極度地不安和煩躁起來,就悄悄跟在長春后面來到小河邊。事實上吳紅梅騙了長春,根本沒有人摸她的胸,也沒有人等在小河邊打架。夕陽里,只有吳紅梅火紅的紗巾在大風(fēng)里飄。長春說:“人呢?”吳紅梅粲然一笑,就把火紅的身體靠向長春,她踮起腳尖,揚起鮮紅的嘴唇,滿臉火紅的明媚對長春說:“我就想試試你,看你著急不?”

長春早已不是學(xué)校那個白面書生了,他的臉,他的胸,他的膀子,他狼一樣的眼睛,都被太陽燒烤灼黑,散發(fā)出油亮的光澤。他故意敞胸露背粗野狂放地來,以示他的力量和權(quán)威,卻被吳紅梅告之都是假的,只為迎接她火紅的胸脯。長春被激怒了,他狠狠地把釘錘砸在地上,狼一樣撲向吳紅梅,把她按倒在河風(fēng)狂吹、亂草鋪地的河坎上……

“哎喲……長春,你要做什么?”吳紅梅叫起來,顫栗而尖銳。“長春……”她叫著,“你弄疼我了……”

“你……不是喜歡叫嘛,喜歡叫……你叫……叫……”

“啊……哦……”吳紅梅果然大叫起來,“……長春……你抱過安平嗎……沒有對吧?沒有……”

“不許提安平,不許……”

……

天吶,我感到無數(shù)刀子向我刺來,它們寒光閃閃冷漠無情。我痛恨自己為什么要跟來?活該,蠢蛋!

我站在泉水邊,隱蔽在齊腰深的草里。那時候到處都是這樣瘋長的草,不像現(xiàn)在是平整的路和花園。我躲著,一步步后退,最后退進水里。水源源不斷地從砂巖里冒出來,一股股沖刷我的腳背、膝蓋,冰涼刺骨,我卻感到渾身灼燒滾燙。我的眼淚,它們像燒紅的金球,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這是我第二次哭。我哭著,緊閉雙唇……

第二天,長春就從百米高的架子上摔了下來,像水一樣砸在地上……

那時我正和吳紅梅的后媽較量。她正在氣急敗壞地教訓(xùn)我,說我綁的鋼筋不直,大小間距不勻稱。她戴著白色紡織帽,蹲在四樓的樓板上不停地摔打長長的板筋。六個圓的板筋就像蛇一樣,從她那頭跳到我這頭,帶鉤的鋼筋頭,就狠狠地打在我已經(jīng)被扎絲劃爛的指頭上,鮮紅的血頓時流了出來,滴落在太陽灼熱的鐵板上,很快凝住。

我憤怒異常,卻不敢吭聲,我怕她把我的優(yōu)劃掉。這樣子回家,怎么跟母親交代?

“老巫婆,老不死的,老變態(tài)……”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的催生,我第一次勇敢了起來,在心里惡毒地咒罵她,雖然那時候她也不過四十多歲,就像現(xiàn)在的我。但在二十歲的我的眼里,她已經(jīng)太老,老得皺紋密布眼瞎耳聾,老得思維混亂鼠目寸光,她就是惡毒陰險、刻薄堅硬如鋼筋混凝土的老巫婆。第一次我沒有誠恐誠惶地順應(yīng),我捂著手沒動,用沉默以示對抗,任她繼續(xù)摔打鋼筋,繼續(xù)指手畫腳,繼續(xù)從容說笑融進所有人的目光里。笑聲在血味彌漫的風(fēng)里四處飄。

就在這個時候,長春從那座百米高的建筑物上摔了下來,當場斃命。那座建筑實在是太高了,我在樓板上都要抬頭仰望它。當長春接到任務(wù),率領(lǐng)四人小組,一層層支模加高的時候,我曾無數(shù)次換算它作為樓房的高度。三十層?四十層?它高而陡立,因此它有兩個死亡指標??墒?,為什么要有死亡指標?為什么是長春?

我的恐懼大過了悲傷,山崩地裂的感覺,竟然是以長春的死來化解。長春,我就說過她不吉利,為什么還要去碰她?

所有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都放下手里的活路仰望那座建筑,就連剛剛還火氣沖天、恨不能踹我兩腳的吳紅梅的后媽也怒氣頓消,露出一臉的驚懼。她大張嘴巴,緩緩站起身來,那頂白色紡織帽就像蘑菇一樣頂起。

十一

提升架沒有人開了,瓦工和木工們都跑了下去,人們都在向那個方向擁,潮水一樣,樓板上就剩下我一個人。我要不要也跑過去?還是不要了,長春已經(jīng)看不見我了。真安靜呀!我就喜歡這個樣子,一個人想,一個人看,一個人走。

我走到樓板的邊緣,雙腳垂吊到墻外面坐了下來。七層高的樓房,已經(jīng)蓋到四層,外面被鋼管腳手架牢牢圍住,還有一層綠色安全網(wǎng)罩在外面,長春摔下來的建筑就在不遠處立著,它一枝獨秀地聳立在那里,像一根箭插向天空。我看見長春背著木工包一層層加高它的樣子。已經(jīng)是最后一層了,最后一層怎么會掉下來?

長春,不就是停電吊籠不能運行,要多等幾個小時才能下來嘛,你著急下來要去哪里?你不知道那么高的地方風(fēng)有多大嗎?那些鋼管支架又有多滑?你會像斷線的風(fēng)箏被大風(fēng)吹走。我倒愿意你可以像風(fēng)箏一樣輕,那樣就能隨便掛在哪棵樹枝上??赡闶侨耍贻p氣盛密集結(jié)實如石頭的人,怎么能乘風(fēng)而去……

長春,你這個可惡的家伙,你定是被魔鬼附體不知來路,否則怎會一頭撞去而忘記曾經(jīng)說過的話。還記得那座螺絲山嗎?現(xiàn)在都叫文筆山了,它已經(jīng)被無數(shù)高樓包圍,成為城市中一道驕傲的風(fēng)景。你曾坐在尖尖的山頂上,面對夕陽鍍得通紅的紅磚樓房,滿腔抱負激情昂揚,說:“將來這里會變成城市?!蔽也恍?,說:“那要等多少年?”你說:“等我們長大?!蔽覀冮L大了你卻獨自去到另一個世界。長春,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家伙,我真愿意天堂有路,或者天梯,我高高舉起的雙手,可以給你指路,那樣你就可以回來,看見你畫地為牢的那座建筑已經(jīng)不是最高的了,你投身為河的地方鮮花滿地……

哦!我看我是瘋了,即使是鮮花我也不要它是紅色,我把這一切的罪過都歸咎于紅。我討厭該死的紅色,魔鬼的紅色,妖媚的紅色……天藍得好奇怪啊,一朵云彩都沒有,炫目又輝煌。長春,你砸在地上的血,一定和我流在鐵板上的血一樣,瞬間凝住,血就不會那么紅了……

那天,我沒有哭,我覺得哭是吳紅梅的事。我就這樣胡思亂想,直想得腦袋空洞身子輕飄起來,我覺得快要昏昏欲睡了。就在這個時候,空曠的樓板上居然有人在叫我,像風(fēng)帶過來的聲音,她說:“你在做什么?小心掉下去?!?/p>

是老巫婆,她從來不叫我的名字,總是“你你你”或“喂喂”地叫我。她沒有走,或者因為我而重新爬上來,真是難得。但我懶得理她,渺小怯弱討好她的時候,她以為她是我的王,可以輕易主宰我的命運。滾蛋吧,長春都不在了,綠都變成了焦躁的黃,我不稀罕。

“問你呢!”見我沒有動靜,她提高了聲音,并走到我的身后,用她那戴著嚴謹白帽子的頭俯瞰著我說,“快走吧,今天不干活,下班了?!?/p>

哦!老巫婆的普通話竟然很動聽,沒有了破鑼的聲音。可是我能做什么?自殺?縱身一跳躍下去?鬼話,我在看河。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一條海一樣寬廣、平靜、深邃又清澈的河。它輕蕩漣漪,無限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脖子、臉和眼睛。沉浸在這樣的河里,我感到從沒有過的輕松自由,如魚得水般在這條河里沉浮。上面,是長春摔下來的那座建筑,它孤零零地立在水面上紋絲不動。下面,有油毛氈房,紅磚房子,那棵曲里拐彎的樹,小路,豬圈,圍墻……還有長春,他也像公那樣變成了魚,縱身一躍,跳進這樣的河里。我也要跳下去。于是我跳了下去,很快淹沒在這條河里,從此再也沒有人認識我,直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很老了,她已經(jīng)八十歲,老得不是她吼我,而是我吼她,尤其她用那雙皺皮姜干的眼睛還在懷疑我長大與否的時候,我就斜靠在紅磚墻壁上吼:“老都老了,不要再管年輕人的事。”大哥也老了,他似乎比母親老的還快,走路都成問題。但他的頭發(fā)仍舊黑油油的,沒有一根白發(fā),這讓他看起來年輕又蒼老,像在交界處掙扎。

長春爸在長春走后的第二年也走了,留下長春媽和二妹。長春媽依舊穿著那件深灰色外衣,衣領(lǐng)仍舊扣得嚴嚴實實的,頭發(fā)還是那么短,還在賣豆湯酸菜,還生活在那棟雙開門平房里。前段時間上頭來人規(guī)劃要拆掉老房子,拆掉門前的花園和樹,只留下齊刷刷的大門門檻。長春媽還是沒有搬走,她說再等等,這一等又是一年。奇怪的是,她似乎定格在我看見她奶子時的那個樣子,不年輕也不蒼老。那對碩大無比的奶子沒有松軟垮塌,依然膨脹地挺立在胸前。

吳紅梅家的房子還在,門口的紅磚都變得黢黑發(fā)亮黑咕隆咚的,像一個山洞擺在那里,依舊沒有人愿意上去。她家的人一個個都不知去向,先是吳紅梅,最早說是嫁人,后又再嫁,不知道嫁到哪里去了。老巫婆肯定老死了,她老的速度驚人,我見過她一次,僅僅十年已是滿頭白發(fā)。那時我就在心里打賭,她活不過紅磚樓房。

至于我,最大的變化就是,有人開始溫和地叫我安平,或安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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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公傳
The Application of the Theory of Behaviourism in English Teaching in Senior High School
上一句
憋出內(nèi)傷
氣死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