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失竊的村莊
那兩瓶好酒,父親在五斗櫥里珍藏了十幾年。那件五斗櫥比我的年紀(jì)還大,老成古董了,外表黯淡無光,里里外外散發(fā)出深重的腐朽氣息。父親在五斗櫥的幾層抽屜里,橫七豎八地塞滿了一件件陳年的衣物,那兩瓶好酒,藏在最上層抽屜的最里面。父親原以為,即便是家里進(jìn)了賊,也翻不到那一個隱秘的角落,那個隱秘的角落,應(yīng)該是家里最安全的。誰知道,父親的如意算盤還是落空了,賊不僅搬走了家里的電飯煲和煤氣罐,拿走了一盒茶葉,掏走了十幾枚硬幣,還翻到了那個隱秘的角落!除了一臺電視機(jī),家里凡是能吃和能用的,賊都搬走了,包括一小袋父親落在家里的花生米。后門的暗鎖其實已經(jīng)壞了,但還搭在門扉上,看上去仿佛還是好好的。太可恨了!父親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計可施。荒涼的老屋已經(jīng)成了蝙蝠、蛇、蜈蚣和壁虎的巢穴,但它們都傷害不了那個賊。在歲月一樣荒涼的村子里,那個賊可以堂而皇之地點(diǎn)亮我家所有的燈。如果他愿意,他還可以燒一壺開水,泡一杯茶,然后喝兩杯父親的好酒,慢條斯理地品嘗父親落下的花生米。事實應(yīng)該就是如此,餐桌上的灰塵里,還裹挾著幾小片花生米憔悴的外衣。
那個夜晚的賊已經(jīng)不是一個賊了,他是一個偶然路過的客人,沉寂的小村之夜因為他的光顧,反倒多了一些微妙的生氣。小村只有唐皖江家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大黃狗雖然終年臥在唐家的大門口,但事實上,它是全村十幾位老人共同喂養(yǎng)的寵物。它也因此有了十幾個名字,老人們各叫各親,這個老人叫它“小二子”,它伸伸懶腰,眼睛瞇開一道縫;那個老人叫它“大盔子”,它也會伸伸懶腰,眼睛瞇開一道縫……在漫長的歲月里,正當(dāng)盛年的大黃狗太孤寂了,它活成了一個懶得生蛆的“狗皇帝”,人來不叫,畜來無驚,光亮的毛發(fā)像一匹翻滾的緞子。唐家到我家只有五十米,但“狗皇帝”的嗅覺已經(jīng)失靈了,也或許沒有失靈,它只是不能分辨這個夜晚進(jìn)村的,究竟是一個歸來的鄉(xiāng)親,還是一個賊?!肮坊实邸敝皇煜み@十幾個留守在家的老人的氣味,其他的鄉(xiāng)親走了又來,來了又走,比如我的父親,一年只回去兩三趟,“狗皇帝”就辨不出父親的氣味?!肮坊实邸碑吘挂彩枪?。一開始,看見生人進(jìn)了村,“狗皇帝”還會聲嘶力竭,準(zhǔn)備沖上去撕咬,但很快就被老人們呵斥住了。老人們興致勃勃地望著來人,眼巴巴的樣子,欲言又止的樣子,漫長的一個下午于是又有了新的談資。村前的那條機(jī)耕路像一條冬眠的蛇,它幾乎一動不動,偶爾會走來幾個拾荒的外鄉(xiāng)人。外鄉(xiāng)人走到牌樓就不想再走了,看到牌樓,就看到了一座洞藏的金礦。這座洞藏的金礦毫不設(shè)防地敞開著大門,四處漏雨,四處漏風(fēng)。外鄉(xiāng)人會向老人們討一碗水喝,討一頓飯吃,吃吃喝喝之間,就摸清了牌樓的每一個角落。作為交換,外鄉(xiāng)人也會給老人們講一些外面的事情,添油加醋的,捕風(fēng)捉影的,前言不搭后語的,但老人們聽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老人們的耳朵已經(jīng)被村子里那些陳年的瑣事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忽然聽到新鮮事,根本來不及過腦子,顧不上過腦子。這時候,老人們臉上的笑容又醒了過來,外面的世界還生機(jī)勃勃地活著,他們也還生機(jī)勃勃地活著。這時候,外鄉(xiāng)人也就不是外鄉(xiāng)人了,而是外面的世界派往小村牌樓的信使。慢慢地,“狗皇帝”也懶得再叫了,叫了也是白叫,“狗皇帝”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寄生的這一塊土地其實并不需要一條看家護(hù)院的狗,而是需要一個會喘氣的活物。作為家禽的雞、鴨、鵝,作為家畜的牛和豬,早就從牌樓消失了。老人們連一日三餐都懶得料理?!肮坊实邸钡某院壤霾恍枰侠恚麄€牌樓,都是它的皇家莊園;牌樓的所有廁所,都是它的私有領(lǐng)地。作為一條狗生活在牌樓,只能是皇帝,或者是皇后。
“狗皇帝”也幻想過三妻四妾的生活。但方圓數(shù)里,“狗皇帝”找不到一個自己的同類,它偷偷地跑出去巡視過五六次,最后都沒精打采地獨(dú)自走了回來。發(fā)情的“狗皇帝”懂得羞恥,它遠(yuǎn)遠(yuǎn)地蹲在地上,狂躁地吠叫,裸露著猩紅的鞭子。寡居的桃花滿面緋紅,她一面偷偷地瞟著狗鞭,一面大聲地呵斥?!敖心愕幕昀?,到別處叫去!”老人們雖然心知肚明,卻都裝著沒有看見。忍忍也就過去了——守寡的女人得忍,發(fā)情的狗當(dāng)然也得忍。有什么呢。
我們都主張報警。父親在電話里笑了,“報了也是白報?!陛爡^(qū)將近十萬人口,但轄區(qū)派出所只有八名干警,許多年了,除了殺人放火之類的惡性案件,民警們從來沒有進(jìn)過村。就算立了案又能怎么樣呢?在鄉(xiāng)下,類似的偷盜案幾乎每一天都在發(fā)生。那些以拾荒為名的外鄉(xiāng)人白天踩點(diǎn),晚上進(jìn)村。大張旗鼓,旁若無人。去年正月,鄰近的一個村子發(fā)生了一起“著名”的盜竊案。盜賊進(jìn)村的時候還是上半夜,老人們正聚在一起打麻將,打著打著屋后就傳來異樣的聲響。一名圍觀的老人拉開了后門,昏黃的燈光里,走著幾個拎著大包小包的陌生人,其中一個人肩上扛著一只煤氣罐,嘴里還叼著一根煙(他渾然不知煙火的危險)。老人立馬明白了過來,他剛想喊人,就被扛煤氣罐的威逼住了,“再叫,再叫老子砍死你!”老人們聞聲擁向后門,盜賊居然沒有落荒而逃,他們依舊不緊不慢地扛著煤氣罐,大搖大擺地拎著大包和小包。家里被洗劫的那位老人拿起了菜刀,老人們則齊心協(xié)力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不能出去?。 崩先藗儙缀醍惪谕?,“千萬不能出去??!”勢單力薄的老人自知不是盜賊的對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盜竊揚(yáng)長而去,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候鳥一樣的兒女們已經(jīng)遠(yuǎn)走高飛。正月里留下的錢物,勉強(qiáng)可以維持老人一年的生活。但現(xiàn)如今,老人的生活已經(jīng)碎了,漫長的三百六十五天像枕邊那一團(tuán)漆黑的夜色。那天晚上,留守在家的老人都沒有上床,他們陪著家里被洗劫的老人聊天,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聊盡了,一直聊到東方既白。天亮的時候,這一家給老人端來了一斗米,那一家給老人拎來了一瓶菜籽油,還有的給老人送來了一刀風(fēng)干的咸肉……老人整天躺在床上,雖然沒有像大家擔(dān)心的那樣尋了短見,但那種清湯寡水的日子,也讓一個村子的老人都充滿了自責(zé)。事實上,在那個劈面相遇的瞬間,沒有人敢和盜賊短兵相接,自保成了老人們唯一的選擇,或許也是最明智的選擇。
老人們的擔(dān)心并非多余。那個盛夏的正午,胡二娘和老伴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吹著電風(fēng)扇,半夢半醒之間,胡二娘隱約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自己的床邊。她瞬間驚醒了過來,那個“年輕人”正在老伴的枕頭下摸索,胡二娘剛剛喊了一聲,就被“年輕人”掐住了脖子。等老伴被胡二娘的掙扎踹醒的時候,胡二娘的臉已經(jīng)失了色,等老伴徹底回過神來,“年輕人”已經(jīng)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老兩口藏在枕頭下面的八百塊錢。這八百塊,濃縮著老兩口一生的心血。這個窮兇極惡的歹徒,不僅撕裂了一對古稀老人的念想,還制造了小村牌樓有史以來的第一宗懸案。驚嚇過度加上對漫長歲月的憂心忡忡,失竊之后的胡二娘最終撒手人寰。人命關(guān)天,事件的性質(zhì)于是變了,頻繁失竊的村莊終于誕生了第一宗案件。遺憾的是,老伴未能提供那個“年輕人”的具體線索,包括大致的身高、年齡和體貌特征。幾名目擊證人的描述又相差甚遠(yuǎn),有的說嫌疑人瘦高瘦高的,也有的說嫌疑人既矮又胖,還有的說嫌疑人最多只有十四歲,羅圈腿……這些似是而非的信息讓民警一頭霧水,他們從村東轉(zhuǎn)到了村西,又從村西轉(zhuǎn)到了村東,結(jié)果一無所獲。他們當(dāng)然一無所獲——第一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嚴(yán)重破壞,方圓幾十里沒有一個監(jiān)控,甚至沒有一個確切的目擊證人。胡二娘的死亡于是成了一宗無頭案。
如今,五六年過去了,大家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胡二娘。在鄉(xiāng)下,非正常死亡的老人不勝枚舉,大家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時間和聲音
失竊之后,父親索性不再添置家什,甚至沒有置辦日常生活必需的電飯煲和煤氣罐。父親一年只回去兩三趟,每次回去,父親都成了牌樓的客人,中午在這家吃一頓飯,晚上在另一家喝一杯。留守在家的老人當(dāng)然也沒什么好招待的,但對于父親來說,能坐在一起說說話,就是最好的招待了。久居合肥的父親念著那一份舊情,村里健在的老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還能坐在一起說幾句話的老人更是越來越少了。在生活深重的折磨和年月長久的沉默里,一些老人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啊”“哦”“嗯”“哎”成了老人們的日常用語,久而久之,老人們就都不怎么健談了,說了上一句,忘了下一句,于是大量地使用感嘆詞。在小村牌樓,“啊”“哦”“嗯”和“哎”有許多種意思,五花八門的,形形色色的,在某些特定的場合,又能表示同一個意思。比如某個老人夜里突然去世了,第一個傳達(dá)消息的人總要綴上一個嘆詞,“哎”,第二個聽說的老人會驚得站起來,嘴巴已經(jīng)關(guān)不住風(fēng),于是“啊”了一聲;傳到第三個老人的時候,老人其實已經(jīng)在心里震驚過了,于是報以一個短促的“哦”;到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老人,老人們不僅已經(jīng)震驚過了,還在一起感嘆過了,于是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看嘴巴像是說了,聽聲音又像什么也沒有說。
好在父親也是一個寡言的人,坐在老人們中間,父親可以和老人們一樣久久地沉默著。在時光一樣盛大的沉默里,老人們和父親的腦海里其實都在過電影,牌樓的人和事在老人們和父親的腦海里輪番上映。父親和老人們的腦子是往一處走的,老人們想到了村里的國書記,國書記當(dāng)了半輩子的書記,半輩子都是笑瞇瞇的;父親也就想到了國書記,晚年的國書記患上了肺癌,大口大口地吐血,吐了三個月,終于再也不吐了……老人們想到了東成大嫂,東成大嫂癱瘓在床兩年多了,下身都生了蛆,白森森的,裸露著兩根大骨頭;父親也就想到了回家那天,東成大嫂突然就走了……最后,父親和老人們一起想到了二十里外的公墓,一想到今后大家都必須“過火燒”,都要躺在那個巴掌大的匣子里,父親和老人們這才唏噓了起來,腦海里的電影于是提前謝幕了。老人們以為,父親常年生活在省城,應(yīng)該有機(jī)會接觸省長、書記或者是在政府機(jī)關(guān)里工作的人,于是便一起望著父親。“就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這句話老人們誰都沒有說出口,但老人們已經(jīng)通過自己的唏噓聲,把這句話遞給了父親。父親久久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老人們都聽懂了父親的嘆息,他們抬頭看了看天,低頭看了看地,接著就盯住了“狗皇帝”?!肮坊实邸迸P在門檻石邊上,巢山上的夕陽,鍍亮了狗頭上油膩膩的毛發(fā)。同樣生活在牌樓,但“狗皇帝”的生和死,都比老人們幸?!?,它不愁吃不愁喝,也不曾有過病痛的折磨;將來就是死了,也肯定會有人把它扛上巢山。明文規(guī)定巢山上不允許埋人,但誰也沒有說不可以埋狗。
“狗皇帝”雖然生活在牌樓,但事實上,它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時間像一個長途跋涉的老人,奔到牌樓,它就奔不動了,它在牌樓停了下來——有時候停在巢山上,有時候停在樹梢上,有時候停在門檻石上,有時候停在田埂上,有時候又停在某個老人的頭上……巢山黃了又綠了,樹梢黃了又綠了,田埂青了又黃了,門檻石上的灰塵又增加了一寸,老人的頭發(fā),終于白完了最后一根——時間是個神奇的魔法師,它既是冥想者也是創(chuàng)造者,它用自己的冥想一點(diǎn)一滴地、不動聲色地修改著小村。屬于牌樓的時間還是一個熱愛畫自畫像的畫師,老人們在它的修改里成了另外一個人,牌樓在它的修改里有了另一副面容。老人的面容和牌樓的面容,最后都成了時間的面容。只有“狗皇帝”除外。許多年了,“狗皇帝”并沒有顯出應(yīng)有的老態(tài),這條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狗老人”,仿佛生活在時間之外?;蛟S,屬于狗的是另一種時間,屬于城市的也是另一種時間,它們都是年輕的時間。它們精力旺盛,像是喝了一海碗雞血。屬于牌樓的時間沒有雞血,它像牌樓的老人們一樣,日薄西山,茍延殘喘。
和老人們的“啊”“哦”“嗯”“哎”一樣,牌樓的時間也有自己的聲音。清晨,時間的聲音是“嘟—嘟—嘟”,每一聲都是同樣的分貝,每一聲之間的間隔幾乎一樣長。這是早起的冬至大爺拄著拐杖,領(lǐng)著“狗皇帝”去破罡街上的老杜茶館喝早茶。說是去喝早茶(老杜茶館里常年免費(fèi)提供一種野茶,梗粗,葉闊,味苦),其實是沖著春卷去的。老杜茶館里的春卷聞名已久,面皮香而脆,內(nèi)餡細(xì)而酥,牌樓的老人們都好這一口。但方圓數(shù)里,像冬至老人這樣雷打不動、堅持去喝早茶的老人卻極為罕見,一來固然是心疼錢,二來老人們已經(jīng)慵懶慣了,實在不愿意早早地爬起來,呼哧呼哧地走兩里多路。冬至老人倒不怕走路,他有拐杖呢。關(guān)鍵還不是拐杖,關(guān)鍵是拐杖上還雕了呼之欲出的龍頭。這就稀罕了,方圓數(shù)里,找不到一根同樣的拐杖,老人們的腰就算彎到了地上,也很少有人舍得花錢買一根拐杖。老人們大多拄著一根棍子,巢山上有的是松樹,隨便砍一根枝丫下來,剝皮去葉之后,就是一根舒適的拐杖。老人們活了一輩子,活到后來就活成精了。在老人們看來,冬至大爺雖然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活了七十多年,腰都快彎到了地上,但其實還是沒有活明白——他對“活”的要求,還停留在雷打不動吃春卷、享受一根龍頭拐杖的低級層面。冬至大爺?shù)共挥嬢^這些,隔三岔五地,他還會帶兩根春卷回來。第一個看見了誰,就從懷里摸出來,“我一路捂著呢,趁熱吃?!蹦莻€有口福的人于是就趁熱吃了,一邊吃一邊還在心里疑惑?!斑@個老狗日的,怎么就有這許多閑錢呢!”
到了中午,時間的聲音是“噼啪——噼啪——”,這是柴火在土灶里崩裂的聲音。巢山上的灌木和野樹已經(jīng)長瘋了,到了深秋,滿山都是枯枝敗葉,老人們一把把地拾了來,曬干了就是上好的柴火。除了臥室,其他的房子都被老人們堆成了柴屋,曬干的柴火一摞一摞地碼上去,碼到老人們夠不上為止,碼到差不多就要塌下來為止。老人們已經(jīng)砍不動柴火了,也懶得砍,做飯都是整根整根地?zé)?,前半截已?jīng)燒成了炭,后半截還杵在灶外面。一頓飯,一根柴。烈焰的溫度讓把柴的老人昏昏欲睡,烈焰在灶臺里“噼啪”“噼啪”地舞蹈,舞著舞著,菜就焦了;蹈著蹈著,飯就煳了……刮西北風(fēng)的時候,天寒地凍的時候,“狗皇帝”也喜歡臥在灶間取暖。這個狗東西,竟會享福,猛然醒過來的老人,時常會忍不住踢它一腳。狗東西嗚咽一聲,委屈地?fù)u了搖耳朵。對于老人們突如其來的懲罰,“狗皇帝”從來沒有計較過,它知道,老人們的心里窩著一團(tuán)說不出的苦,有苦卻沒處說,只好踢自己一腳。
黃昏的時候,時間的聲音是倦鳥歸巢的嘰喳聲。在小村牌樓,麻雀、烏鴉、灰喜鵲是最常見的三種留鳥,它們數(shù)量繁多,生殖力旺盛,幾乎每一棵樹上都有它們精心編織的窠。鳥雀們也不甘寂寞,天長日久地生活在牌樓,它們終于厭倦了這種單調(diào)的日子,一早出門,直到夕陽西下,它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飛回來,飛回來也不急于進(jìn)窠,還要站在樹枝上,互相交流外出一天的收獲。麻雀、烏鴉、灰喜鵲分別占據(jù)了三棵樹。麻雀聊麻雀的,烏鴉聊烏鴉的,灰喜鵲聊灰喜鵲的。鳥類還沒有推廣“普通話”,有的只是“方言”,麻雀的方言烏鴉聽不懂,烏鴉的方言灰喜鵲也聽不懂,各說各的。如果仔細(xì)分辨,還會發(fā)現(xiàn)每一棵樹上都有一只“頭領(lǐng)”,相當(dāng)于會議主持人,群鳥都聽從它的號令,它們散布在它的周圍,以它為中心,偶爾也有一兩只不安分的雛鳥在枝丫間飛來飛去,“頭領(lǐng)”便會高聲示警。
在牌樓,灰喜鵲最受歡迎。在牌樓人的意識里,灰喜鵲總會給他們帶來喜訊,是“喜鳥”;而麻雀是“四害”之一,它們喜歡在地上啄食,隨地大小便,是“害鳥”;烏鴉最不受歡迎,是“喪鳥”,在牌樓人的傳說里,只要烏鴉一聒噪,村子里肯定會死人。這種說法當(dāng)然沒有科學(xué)根據(jù),奇怪的是,這種說法居然也能夠得到部分印證。在舊作《倦鳥》里,我曾這樣寫過二爺?shù)膯适拢?/p>
我所見過的最為豪華的喪事發(fā)生在1987年,那是二爺?shù)膯适?。二爺活了一大把年紀(jì),記憶里他是村子里最耐活的老人之一,有好幾回劇烈的哮喘都差點(diǎn)兒讓他斷了氣,但不久之后,二爺又神奇地活了過來,原本準(zhǔn)備好的喪事變成了喜事。二爺?shù)膹?fù)活總有喜鵲的叫聲為伴,以至于后來二爺一斷氣,二娘就滿世界去找喜鵲,村里的媳婦們也幫著去找,但平素樂于叫喚的喜鵲們這一回卻集體噤了聲,大家就都于冥冥中得知,二爺這回怕是死定了。二娘也只好死了心,一門心思地準(zhǔn)備起二爺?shù)膯适?。事實上,二爺那一回也確實沒有再醒過來,雖然他的眼睛一直在睜著,但卻找不到一只喜鵲的影子。臨走之前的二爺想來也是在呼喚著喜鵲,我不知道假如二娘真的找來了喜鵲,二爺還能不能醒過來,我相信二爺是能的,二爺最后的意念就系于一只叫喚的喜鵲。更多的生死也維系于一種意念,或者是鳥,也或者是別的。但在我的鄉(xiāng)下,那只能是鳥,這民間的鳥們,竟于不倦的飛翔之間,行進(jìn)著死亡的宏大敘事?!?/p>
我其實還忘記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細(xì)節(jié)。二爺臨死前一天,烏黑的鴉群在小村的上空久久盤旋,一個村子的人都端著飯碗仰著頭望天。
到了晚上,時間的聲音要復(fù)雜一些,最主要的聲音,來自于“狗皇帝”。“狗皇帝”的聲音像一塊塊磚頭,跌落在牌樓寧靜的夜色里。不過“狗皇帝”發(fā)聲也僅限于有月亮的晚上,當(dāng)一輪圓月爬上巢山之巔,靜謐的小村沐浴在一池浮動的牛奶里。這時候,不明所以的“狗皇帝”往往會大聲狂吠,它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小村的某一片開闊地。有月亮的晚上,老人們其實都醒著,月圓月缺,是老人們心里的一本日歷。過去,這本日歷的注腳是農(nóng)時,現(xiàn)在這本日歷其實已經(jīng)沒有注腳了,但老人們還在心里牢牢地記著,每一次翻開,就會想起某一次春種和秋收,想起某一塊曾經(jīng)的良田,如今成了雜草叢生的荒地……想得迷迷糊糊的,老人們也就睡過去了,月華籠罩的村莊像一場大夢,只有“狗皇帝”醒著,蟲子們醒著?!肮坊实邸币琅f在吠月,蟲子們間或也會鳴叫一兩聲,很快就安靜了。
有月亮的晚上,我時常會想起“狗皇帝”,它不知疲倦的狂吠,成了它活在牌樓的唯一意義。但它究竟在叫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沒有月亮的晚上,我也不知道“狗皇帝”都在干些什么,如果一直沒有月亮,它又該如何打發(fā)那些漫無盡頭的長夜呢?這些未解之謎太折磨人了。好在,現(xiàn)在的合肥,已經(jīng)很少能見到月亮,我也很少再仰望星空,合肥的星空除了黑還是黑,那些偶爾滑過夜空的光亮,來自于一架架來歷不明的飛機(jī)。
桃花癡
在小村牌樓,桃花是為數(shù)不多的留守在家的中年婦女之一。桃花的丈夫死得早,具體死在哪一年,老人們都記不得了。老人們還能記得的是那些年的桃花像一片單薄的影子,手里牽著一個大的,女孩,剛剛會走路;懷里還抱著一個小的,男孩,還不到一歲,無聲無息地閃現(xiàn)在房前屋后。除了下地干活,那些年的桃花幾乎不怎么出門,實在是躲不過去了,比如要借個針頭線腦的,也大多支使那個剛會走路的小女孩,自己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開始,大家心里還有些不高興,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地住著,就算丈夫不在了,兩個孩子還在,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然而,幾年下來,桃花竟是誰家的門也沒有邁過,竟是不聲不響地把丈夫丟下的一雙兒女拉扯成了大人。大家這才理解了桃花的做法,“寡婦門前是非多”,桃花不想惹這個是非,她不上人家的門,人家也就不好上她家的門。桃花以這種方式守住了一個寡婦的貞潔。
桃花一直沒有改嫁,似乎也沒有這個打算。那些年,上門的媒婆幾乎一直沒有斷過,那些年的桃花雖然生活清苦,但桃花的坯子還在,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迷倒了方圓數(shù)里一大批鰥夫??扇螒{媒婆的三寸不爛之舌如何天花亂墜,桃花就是油鹽不進(jìn),她只是低頭默默地聽著,偶爾也淺淺地抿一下嘴唇,瞟一眼佯裝從門前路過的人。媒婆走馬燈似的、興高采烈地來,又走馬燈似的、灰頭土臉地走,連桃花家的水都沒能喝一口。桃花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但正是這種不近人情,讓大家看到了一個弱女子決絕的內(nèi)心。大家對桃花既敬且畏,沒想到這個外表瘦削的弱女子,心性竟如此剛烈。
在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的決絕里,桃花的一雙兒女都成了人。初中畢業(yè)的姐姐去了常州,高中畢業(yè)的弟弟去了廣東。送走一雙兒女的桃花尚在中年,但尚在中年的桃花突然就老了,頭上的白發(fā)怎么也藏不住,前面藏住一束,后面又露出一叢。最觸目的變化還是桃花的腰身,她突然就胖了起來,吹氣似的,見風(fēng)就長,很快就長成了水桶。徐娘半老的桃花自絕了所有的道路,當(dāng)年華老去,桃花反倒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家門。這個年紀(jì)的中年婦女歷經(jīng)了大風(fēng)大浪,什么樣的玩笑都能開得,什么樣的玩笑都能擋得住。
主動出擊的桃花讓大家有些不知所措。她像所有的牌樓人一樣端著海碗,一邊走一邊扒一邊和大家打著招呼。老人們聚在一起打麻將的時候,她居然也會擠進(jìn)來,大大咧咧地替這一家惋惜,咋咋呼呼地感嘆著另一家的好手氣。漸漸的,桃花居然也坐上了牌桌。牌桌上的桃花是另一個桃花,她臉不紅心不跳地爆出了牌樓人的粗口,和牌友們開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以往牌樓愛打麻將的,只有幾個眼不花耳不聾的老人,但自從桃花主動參與之后,打麻將,竟成了牌樓人誰也不想主動退席的娛樂盛事。以往,老人們至多打四圈,打完四圈,斤斤計較的老人們差不多也就累了,但自從桃花主動參與之后,四圈慢慢地打成了八圈,打到后來,已經(jīng)沒有一個定數(shù)了,想什么時候打就什么時候打,想什么時候歇就什么時候歇。麻將場也從國平家的院子,不知不覺地移進(jìn)了桃花家的院子。國平多少有些失落,他一面在心里咒著那些老不正經(jīng)的,一面又忍不住走進(jìn)了桃花家的院子。
在桃花家的麻將場上,國平只是一個觀戰(zhàn)的角色,每一次桃花都拒絕國平上場,老人們也不愿意讓國平上場。和老人們相比,國平到底要年輕許多,和國平打麻將,老人們幾乎沒有贏過。國平患有嚴(yán)重的類風(fēng)濕,一雙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像一雙釘耙,一條腿已經(jīng)瘸了,依舊不肯吃藥。發(fā)病的時候國平就用稻糠摩挲自己的雙手(牌樓人“發(fā)明”的偏方之一),摩挲完了還是錐心地痛。痛到無計可施的時候,國平就暴打自己的老婆,在田埂上打,在灶臺邊打,在被窩里打,終于把老婆打跑了。這一跑就是十年,再也沒有回來過。
坐在麻將場上的桃花喜歡變著法子支使國平,一會兒讓國平給自己換杯水,一會兒又讓國平給灶里添一把柴火。老人們都不想散場的時候,桃花就讓國平負(fù)責(zé)做飯,簡單地填飽肚子后,晚上接著打。有時候,桃花也會讓國平上場替自己換換手氣,老人們一開始死活不答應(yīng),但終究拗不過桃花,愿賭服輸,只好認(rèn)賬。賬是認(rèn)了,到底心有不甘,于是就在嘴上討些便宜。大家就開桃花和國平的玩笑,猥瑣的,狎昵的,赤裸裸的,國平只是罵,桃花倒大大方方地認(rèn)了。認(rèn)一次,國平心里滿是狐疑。認(rèn)兩次,國平就不疑了。到了第三次,趁著月黑風(fēng)高,國平熟門熟路地摸進(jìn)了桃花家的院子。那一晚,小村突然電閃雷鳴,老人們?nèi)甲似饋?,耳朵里灌滿了風(fēng)聲、雨聲、“狗皇帝”張皇失措的吠聲。第二天一大早,冬至大爺看見桃花門前的泥地里,留下了兩行一邊深一邊淺的大腳印。
桃花家昨晚進(jìn)賊了,冬至大爺說。“哦?”老人們都笑,都不吃驚。從來不打麻將的冬至大爺被老人們笑得一頭霧水,他只好獨(dú)自嘟囔著,獨(dú)自拄著龍頭拐杖,杵一下,挪一步,像一個大大的問號,慢慢地挪動在雨后的大地上。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常去桃花家打牌的幾個老人終于醒悟了過來。對于桃花,老人們其實并無想法,畢竟,老人們的年紀(jì)都大了,早就斷了那份念想,他們之所以愛和桃花打牌,無非是桃花的放肆讓他們的生活忽然閃進(jìn)了一絲朦朧的光亮。老人們都不喜歡看電視,“電視上都是騙人的”,電視機(jī)也收不到幾個頻道,勉強(qiáng)能看的幾個頻道還經(jīng)常閃屏,屏幕成了颶風(fēng)中的露天電影。時間是老人們最富余的奢侈品,白天太長,黑夜太深,打牌成了老人們唯一的娛樂活動。但現(xiàn)如今,老人們忽然就明白了過來,他們都被桃花利用了,桃花以打牌為誘餌,以他們的玩笑為導(dǎo)火索,點(diǎn)燃了國平深埋在心里的那一團(tuán)火。
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男女關(guān)系都是人們最熱衷的談資。不久之后,牌樓人就開始傳起桃花的風(fēng)流韻事,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每一次,他們都恰好在現(xiàn)場。桃花家的牌場開始無人問津,也沒有人愿意再踏進(jìn)桃花家的院子。在桃花和國平這件事情上,牌樓人的道德和倫理觀念第一次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在曠日持久的留守里,幾乎每一個留守婦女都曾主動或被動地、半推半就地、一半是驚喜一半是驚慌地和夜里摸進(jìn)門的男人上過床,牌樓人沒有親眼看見但都親耳聽見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不東窗事發(fā),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桃花是個寡婦,國平的婚姻也已名存實亡,但桃花和國平的“相好”不僅沒有得到大家的祝福,反倒招來一場持久地唾罵。
“頭發(fā)都熬白了,到底還是熬不住……”
“都要帶孫子了,還做這號丑事……”
桃花熬了二十年,她不想再熬了。熬或者不熬,原本都是桃花一個人的事,但老人們硬是把桃花一個人的事變成了一個村子的事。他們集體孤立桃花,冷落國平,極盡攻訐之能事。熬到當(dāng)年年底的時候,桃花終于熬不住了,她開始給老人們做低服小,挨個上門向老人們賠不是。第一個老人始終一言不發(fā),臉色比天氣還冷;第二個老人笑瞇瞇的,一個勁地裝糊涂,“啊”“哦”“嗯”再也沒有了下文;第三個老人連這些嘆詞也沒有了,他丟下桃花,捧著茶杯獨(dú)自出了門……最后,桃花在老杜茶館里找到了冬至大爺,她給冬至大爺買了五根春卷,她給村子里的每一位老人都買了五根春卷。當(dāng)桃花把熱乎乎的春卷挨個送上門的時候,老人們的態(tài)度終于有了變化,有了變化也并沒有就此松口,最后還是冬至大爺站了出來,他給桃花遞了一句話,如果孩子們不反對,他們誰也無權(quán)反對。冬至大爺這句話讓桃花關(guān)門大哭了一場,她想過一千想過一萬,就是沒想過自己的孩子、國平的孩子,就算國平的孩子同意這門婚事,自己的兩個孩子能同意么?不能的!兩個孩子,是那個“死鬼”留在牌樓的根,自己一旦改嫁給國平,死鬼的“根”也就斷了,成了國平家的人。一想到這一層,桃花的心就慢慢地涼成了一塊冰。
老人們都在觀望著桃花,私下里議論,誰也不知道閉門不出的桃花將會做出什么樣的舉動。重新出門的桃花仿佛又換了另一個人,她蓬頭垢面的,挪動著臃腫的腰身。遇見人,頭低低地,吃吃地笑著?!澳阌袥]有看見國平?”
沒有人看見國平。就在桃花給老人們做低服小之后,閉門不出之后,國平家的院門就悄悄地掛了一把鎖,據(jù)說他又去了寧波。早些年,國平曾在寧波打過十幾年的零工。
國平不辭而別之后,桃花時常會獨(dú)自出幾天遠(yuǎn)門,歸來的桃花總是逢人見笑?!拔艺业絿搅?,真的!我找到國平了,真的!”老人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接話。這個半頭白發(fā)的女人,陷在自己的情欲里無力自拔,她已經(jīng)被自己的情欲逼瘋了!
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說桃花是瘋子,大家都叫她“花癡”,想男人想到不知廉恥?!盎òV”又來了,老人們樂呵呵地說。桃花沖老人們傻傻地笑著,裸露著臃腫的腰身、豐腴的雙乳。
只有冬至大爺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拄著龍頭拐杖,慢慢地走出了小村。田野上,營養(yǎng)不良的油菜花一年接一年地自生自滅著,“狗皇帝”在其間跳躍,奔跑,像在追逐一個即將消逝的夢。
死于曠野
除了老杜茶館,村外的田野,是冬至大爺另一個固定的去處。冬至大爺年輕的時候是個種田的好把式,老伴身體不好,冬至一個人經(jīng)營著五畝良田。那是真正的良田,水稻是水稻,棉花是棉花,小麥?zhǔn)切←?。冬至起早貪黑地在田地里勞作,白天栽秧,晚上車水,農(nóng)忙的時候,幾乎不曾有過一天停歇。他也歇不住,有月亮的晚上,冬至還要爬起來,蹲在田埂上仔仔細(xì)細(xì)地“聽”?!奥牎保嵌练N田最大的秘訣。老人們都說,冬至能聽到莊稼生長的聲音,喝水的聲音,連莊稼生了蟲子都能聽出來,生了蟲子的莊稼地會將生蟲的信息傳遞給田埂……一開始,老人們還有些將信將疑,但家家戶戶的莊稼總有歉收的,只有冬至種的田,年年五谷豐登。這就不能不信了。問冬至,冬至總是神神道道的,他死活不說自己是怎么聽的,但他愿意幫人家去聽。冬至聽過的莊稼地,果然就有了豐收的跡象,果然就有了喜人的收成。奇怪了!于是,一個村子的莊稼都請冬至去聽。農(nóng)忙時節(jié)還沒開始呢,冬至就早早地忙開了,冬至享受著這種忙,這種忙既是莊稼人的本分,也讓冬至贏得了大家的一致尊敬。
余生也晚,冬至的這些經(jīng)歷都成了傳奇。等我也能下地的時候,冬至大爺已經(jīng)不怎么下地了,曠日持久的辛勤勞作讓冬至大爺?shù)难缭绲貜澫蛄舜蟮?。那些早起割稻的清晨,冬至大爺總會踱到田埂上,問問這個,摸摸那個,然后捋幾粒濕漉漉的稻子,放到嘴里笑瞇瞇地嚼。冬至大爺愛吃這一口,幾家嚼下來,冬至大爺心里就有數(shù)了——誰家的田已經(jīng)瘦了,來年得追肥;誰家的田潮氣太重,來年要重開一條瀝水溝……在農(nóng)事上面,大家都聽冬至大爺?shù)?,來年都會按照冬至大爺?shù)囊馑既プ觥6链鬆斣诘乩锱倭艘惠呑拥氖?,他刨過的地比許多人走過的路還要多。
冬至大爺?shù)膬蓚€兒子都在常州置辦了房產(chǎn)。剛剛洗腳上岸的時候,冬至大爺也曾被兒子接到常州一起“享?!边^。冬至大爺住不慣高高在上的“鴿子籠”,那漫長的三個月,冬至大爺住成了一個傻子——白天他幾乎足不住戶,出門一抹黑,他誰也不認(rèn)識,又擔(dān)心找不到回家的路。所有的路都是相似的,冬至大爺總是分不清東西南北,走著走著就犯了糊涂;晚上又睡不著,耳畔總是轟鳴著滾滾的車流,那是一種令冬至大爺發(fā)狂的噪音——每一次驚醒,冬至大爺都以為自己正躺在無遮無擋的大馬路上,一輛車向自己的左邊沖過來,一輛車從自己的右邊碾過去……熬了兩個月,冬至大爺實在熬不下去了,想回牌樓,但兩個兒子都不答應(yīng),兩個兒子輪流做父親的思想工作,適應(yīng)了就好了,我們一開始也睡不著……現(xiàn)在有時也睡不著……在兩眼一抹黑的常州,冬至大爺只能聽兒子的,于是接著熬。這時候的冬至大爺已經(jīng)有些晨昏顛倒了,白天,兒子媳婦剛一出門,冬至大爺就臥在沙發(fā)上,開著電視機(jī),迷迷糊糊地睡一覺;到了晚上,冬至大爺就躺在床上,醒著耳朵,聽窗外滾滾的車流,聽著聽著就想起了牌樓的夜晚。牌樓的夜晚,能聽見松針落地的聲音,家蛇躥過瓦楞的聲音,“狗皇帝”閑極無聊、追咬耗子的聲音……在牌樓,夢鄉(xiāng)的另一頭還連著土地。但在常州,冬至大爺?shù)膲羿l(xiāng)卻懸了起來,他怎么也睡不安穩(wěn),怎么也不敢把自己的夜晚交給那一片陌生的水泥地。想著想著,懸著懸著,冬至大爺就病倒了。病中的冬至大爺終于找到了回家的借口,兩個兒子堅持把父親送進(jìn)了醫(yī)院,抽血、量血壓、查心電圖、做B超、拍胸片,該查的項目都查過了,似乎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問題。但輸過液、吃過藥的冬至大爺依舊一病不起。主治醫(yī)生最后也無計可施,只好吩咐家屬盡快辦理出院。“想吃啥就吃點(diǎn)啥,也沒啥忌口的了……”這話里的意思嚴(yán)重了,醫(yī)生也治不好要死的病,只能回家等死。兩個兒子這才慌了神,他們一刻也不敢停留,連夜將“病?!钡睦细赣H送回了牌樓。
老伙計們都來了,他們圍坐在冬至大爺?shù)拇策?,一邊唏噓著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別,一邊又讓冬至大爺放寬心。冬至大爺?shù)膬蓚€兒子已經(jīng)忙得兩腳都不沾地,請裁縫做“老衣”,托風(fēng)水先生尋找合適的墓地,冬至大爺?shù)膲鄄牡故乾F(xiàn)成的,但要湊齊四個舉重(抬壽材的人)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村里的壯勞力都去了外地,冬至大爺?shù)膬蓚€兒子訪遍了方圓數(shù)里四五個村子,最后還是差一個人,只好打電話從外地請回了一個遠(yuǎn)房親戚。老人們都熱心地幫著各種忙,連做流水席的葷菜和素菜都備齊了,沒承想,就在老人們張羅著搭靈堂的時候,冬至大爺突然悄悄地摸下了床,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靈堂里。老人們嚇得停了下來,兩個兒子嚇得跳了起來,好半天之后,大兒子才慢慢朝父親彎下了腰,試圖看清老父親的臉?!澳?、你……沒事吧?”冬至大爺一言不發(fā),他像陀螺一樣轉(zhuǎn)過了身體,又不聲不響地走出了靈堂?!八@是回光返照吧?”小兒子說。老人們有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的則半信半疑……直到冬至大爺喝下兩大碗西紅柿雞蛋湯、生龍活虎地扯掉靈堂上的經(jīng)幡,兩個兒子才如夢方醒,他們趕緊收起了父親的“遺像”,藏起了剛剛備好的“老衣”。老人們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干脆罵起了冬至。“你個老不死的,想嚇?biāo)廊死病?/p>
只有冬至自己知道,自己沒有開玩笑,也沒有心思開這種玩笑。他的魂已經(jīng)在這塊土地上扎了根,自己離開得太久了,魂得不到安寧,肉身也就得不到安寧。當(dāng)靈與肉終于又合一的時候,他也終于安寧了。
重新活過來的冬至大爺從此一直獨(dú)居在牌樓,兩個兒子也再沒有讓父親去過一天常州。重新活過來的冬至大爺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的話更少了,頭發(fā)更白了,臉上的皺紋也更密了。最重要的變化還是他的腰,徹底直不起來,彎成了標(biāo)準(zhǔn)的九十度。冬至大爺從此拐杖不離手,他拄著拐杖走村過戶,上老杜茶館,拄著拐杖,慢慢地挪上村前的那條機(jī)耕路。過了這條機(jī)耕路就是空蕩蕩的田野,兩三百畝地,稀稀拉拉地種著一小片棉花、小麥、油菜和荸薺。沒有水稻。牌樓人早就不種水稻了,老人們有心播種卻無力收割,棉花、小麥之類的農(nóng)作物,大多也是“靠天收”,收或者不收,老人們其實也并不在意。老人們已經(jīng)忙不動農(nóng)活了,也不值得去忙,忙得越多,虧得越大。田地于是集體荒著,偶爾想起來,就去撒一些種子,撒下種子之后也很少去看,任其自生自滅。對于老人們來說,農(nóng)事和農(nóng)時,更多的只是一種念想——這是農(nóng)人的根本,一個人什么都可以丟得,只有“根”丟不得。一個丟了“根”的人既脫不了胎,也換不了骨,一輩子都會水土不服。老人們都信這個理。兒女們都去了城里,有的打工,有的做生意,有的混成了“公家人”,到月就會領(lǐng)工資……但老人們就是不愿意離開這塊土地,和冬至大爺一樣,他們不敢把自己的夢鄉(xiāng)交給無著無落的城市。一到了城市,他們的根就丟了,他們的魂就散了,就像一個被母親遺棄的三歲的孩子。
老人們固守著自己的村莊和老屋,其實就是在守著自己的根和魂。他們雖然半饑半飽,終日也無所事事,但他們都把自己的根和魂守得緊緊的。冬天的午后,他們靠在墻根下曬太陽,翻炒著陳芝麻爛谷子。夏天的夜晚,他們就搬張竹床,袒胸露乳,大開著前門和后門,四仰八叉,一直到天亮。清心寡欲的老人們,在根和魂的陪伴下,消磨著最后的光陰。
只有冬至大爺,每天都會到田埂上去坐坐,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有月亮的晚上,冬至大爺睡不著,也會領(lǐng)著“狗皇帝”,到田埂上這里走走那里遛遛?!肮坊实邸痹谠铝恋乩锶鲋鴼g,冬至大爺安詳?shù)刂糁照?,偶爾也會停下來掐一株野草,放在嘴里?xì)細(xì)地嚼。冬至大爺認(rèn)得地里長出的每一株野草,哪一種草味道澀,哪一種草味道甜,哪一種草會麻嘴、有毒但不致命,冬至大爺?shù)男睦镆磺宥?。和老人們相比,冬至大爺太丟不下了,他也不愿意丟,一直到死。
老人們的根和魂,有的在村莊里,有的在老屋里,但冬至大爺?shù)母突?,卻在他“聽”過的那些田地里。那個寒露之夜,明月皎潔,冬至大爺又領(lǐng)著“狗皇帝”走進(jìn)了村外的田地。下半夜的時候,“狗皇帝”忽然吠聲大作,半夢半醒的老人們起先都沒有在意,但“狗皇帝”挨家挨戶地狂吠,拍門,老人們這才醒悟了過來。能起床的老人都起床了,“狗皇帝”在前面帶路,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jìn)了村外的田地。田地里月華如水,像秋天的池塘,水意氤氳里,連草葉的影子都是涼的。
大家都呆住了。冬至大爺側(cè)臥在田埂上,蜷縮著手和腳,像一只僵硬的河蝦。“狗皇帝”蹲在冬至大爺?shù)纳磉?,輪流舔著老人的兩只手,咬著老人的衣袖往起扯。誰也沒有喝止“狗皇帝”,“狗皇帝”終于放棄了所有的努力,它嗚咽著,匍匐在老人的腳邊。時光仿佛靜止了下來。老人們默默地圍坐成一圈,默默地守護(hù)著冬至大爺?shù)倪z體。
天亮的時候,老人們忽然看見了桃花。穿戴整齊的桃花遠(yuǎn)遠(yuǎn)地跪在老人們的外圍,一邊哭一邊拍打著田埂。桃花撕心裂肺的哭聲讓老人們有些驚慌失措,他們吃力地站了起來,一邊看著壽終正寢的冬至,一邊看著如喪考妣的桃花,秋天的田埂上,慢慢地落下一行行老淚。
后記
2013年秋天,國平突然回來了,一個人,拎著幾件簡單的行李。他的頭發(fā)全白了,一臉的褶子,劇烈地咳嗽著,咳起來幾乎走不了路?!肮坊实邸本尤贿€認(rèn)得他,今天叼走他的拖鞋,明天又叼走他的襪子——“狗皇帝”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基本上失去了吠叫的力氣。月圓之夜,“狗皇帝”偶爾還會喊幾聲,空洞,低沉,時光之手已經(jīng)掐住了它的喉嚨。
令老人們擔(dān)心的是,“狗皇帝”已經(jīng)很少進(jìn)食,它幾乎整天臥在地上,像老人們一樣守著它的魂。“狗皇帝”有魂嗎?老人們都說有,有生命的動物都有魂。我不太相信這種說法,但置身于牌樓,卻又不能不相信。國平就不止一次地看見過冬至大爺拄著他的龍頭拐杖在田野上四處張望。冬至大爺過世的時候,國平并不在場,但國平見到的冬至大爺,居然就穿著那一身逢年過節(jié)才會上身的衣裳。桃花也說自己夢見過冬至大爺,冬至大爺在她的夢中喊冷,衣服和襪子全是潮的……
老人們都不相信桃花的夢,畢竟,她曾經(jīng)是個“花癡”,腦子不做主的。只有國平相信了桃花。冬至的時候,國平給冬至大爺燒了幾身衣服,冬至大爺?shù)幕杲K于安息了,他再也沒有給桃花托過一次夢。
國平給冬至大爺燒紙那天,帶上了“狗皇帝”,但國平回村的時候,“狗皇帝”居然失蹤了。國平沿路找了三四天,桃花也沿路找了三四天,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狗皇帝”。那些常年坐在路邊的老人,誰也沒有看見過狗?!肮??哪里還有狗?”國平比畫了半天,老人們篤定地?fù)u了搖頭。桃花比畫了半天,老人們還是篤定地?fù)u了搖頭。幾天之后,國平和桃花就放棄了繼續(xù)尋找的打算,他們都懷疑,“狗皇帝”已經(jīng)老死了。但父親和我都相信,“狗皇帝”應(yīng)該還活著,它在牌樓生活了一輩子,就算死,也會死在自己的皇家莊園里,不會選擇死在外地。
據(jù)說,國平找過幾次桃花,但桃花始終冷著臉,罵他是畜生,讓他快點(diǎn)滾?!皣侥敲蠢狭耍备赣H說,“也真是的,怎么還不死心!”“桃花就死心了么?”我望著父親,父親沉默著,答不上來。
“桃花的病怎么就好了呢?”父親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鬼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病呢?”
父親的回答讓我始料未及,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啞然失笑,眼前浮起桃花豐腴的雙乳和臃腫的腰身。夕陽西下,風(fēng)吹落日。小村牌樓像一幅塵封的油畫——冬至大爺、國平、桃花、“狗皇帝”……他們在大地上匍匐、站立、行走與消隱,像曠野里無人問津的油菜花,寂寞盛開,寒涼凋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