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fā)
瓜田
成為苦瓜,成為瓜田里
迸散的露珠
成為把它們高高吊起的老藤
成為在它們體內(nèi)
熊熊燃燒的東西
我躺在嘎吱作響的
木椅上,逆著光
讓視覺最兇狠的錯覺順應(yīng)著
早晨平緩的語調(diào)。我聽見
媽媽在苦瓜中壓低的嗓子
這幾乎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場談話
那時我們都很年輕
被物質(zhì)表面所迷惑
除了祈求加速老去之外
沒有第二種來歷不明的愿望
未完成物
把刺穿緘默的詞化為緘默
和舌頭綁緊。一個人如何控制他對
欲望的蔑視
透徹如玻璃中這杯白水
大可視之如無物
沒有任何東西需要沉淀
一如眼盲之人不為
任何光線所動
一如黃褐泥土禁得起
蠻力的來回踐踏
一如此夜,數(shù)十人圍著爐火聊天
興高采烈的廢話永無止境
當(dāng)我們困極而睡
第二天早上醒來
只剩下一盆干白灰燼
沒有任何東西需要記住
也沒有任何覺醒來自
那強(qiáng)勁的厭倦
咀嚼昨夜留下的半只梨
像我們寫下每個字
久久的相互折磨
只摸索到了對方的饑餓
又干又硬的餓
沒有任何對立物
沒有任何目的需要這個字前去完成
野蘋果溝
我空手進(jìn)山,看細(xì)流從山體
撕裂而出
在巨石上撞成雜亂的白花
匯向不可控的遠(yuǎn)處
美如碧玉的蚱蜢,落在巨石上
與空蕩蕩的巨石
是兩幅相互抵抗的畫
我一直思考烏有和空
這兩個概念的不同
其實(shí)一無所獲
我摘下樹上的野蘋果看上去
像我正在掏空一座山
我的手無意觸碰到了
露珠內(nèi)側(cè)的穹頂
似乎所有的奇跡都在那里
我寫下的每一個句子肢解我
將我身體的一部分兇猛拋向
山澗涌起的薄霧中
我必須以我的籃子為
界限
制止野蘋果滑向更虛無的地方
找一個虛構(gòu)的地址去敲門
游于深山的郵遞員知道有
一些地址永無蹤跡
那些簡陋農(nóng)舍像吃了迷藥一般
在白云下移動
嗅覺中粗壯的砂石小路
五官里塞滿的桔梗之香
當(dāng)他無限靠近一個地址,空氣中
會突然筑起一座孤墳說出
墓碑的拒絕
木門后小黃狗的狂吠
像在背誦奧卡姆剃刀定律:
在所有現(xiàn)象中,去相信
假設(shè)最少的那一種——
什么樣的定律不會敗給山村?
那些稀世的米粥飄香
那些黑眼睛警惕地看著
另一個世界
而我躺在他們的床上大夢初醒
聽見一個舊地址喘著粗氣
正在窗外追趕我們
隱匿的桂花
今年夏天的大澇,接著初秋的大旱
桂花味道大大不同于往年
像一個人在深宅中突然失控了
我的鼻子塌陷在厚厚墻壁中
輕霜順著長堤
遠(yuǎn)去
曾發(fā)生的革命不可思議
廢墟上瞬間重建的寺廟不可思議
而魚在水面下衰老
厭世的人正穿過湖畔
突如其來的光柱
踩在陌生街道的落葉上
我忘記了那些厄運(yùn)
凌晨三點(diǎn),屠夫們睡熟
我不會遇到一個熟人
小街兩旁招牌雜亂的店鋪
關(guān)門閉戶了
自行車銹跡斑斑
像那些騎過它的人都已死去
漸漸地,我的雙手在
從未有過的自由中擺動起來
夜寒讓我呼吸順暢
我全身骨骼與街道、香樟樹和
熄火的爐膛成了
同一具軀體上的零件
這一切流動起來
我的血液也變成藍(lán)色了
恰逢此時,突如其來的一根巨大
圓形光柱猛地照到我身上
把我牢牢釘在異鄉(xiāng)的紅壤里
舊礦
清理舊書架時找到一撂
硬塑筆記本
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
潦草,又簡短
像戰(zhàn)時的烽火諜報(bào)
我想起那寂靜的黑色膠木話機(jī)
擱在門框刷綠漆的傳達(dá)室里
死者齒中塞著新疆的土
塞著海南的土
他們坐在我光線充沛的
辦公室里,放肆地哄堂大笑
為了一杯新茶,一些
這個時代無法占有的軼事
深夜在郊外,聽聽
鳥鳴
枯萎的蟲吟
我們再也無法識破的
聲音,攥著萬千化身而我們
再也無力從舊礦中榨取的下一秒
雜木之名
劈頭蓋臉的大雨中,那些樹
那些古怪的雜木之名
羊躑躅,或者羯布羅香
我永不會刪除某種邊界
而那些多病的老者
長途跋涉而來
坐在臺階上
掏出小鐵壺
喝著辛辣的二鍋頭
久久看著雨中大山
仿佛要耗盡最后一把力氣為蓊郁的
樹葉命名
其實(shí)他們只是想死在這里
為我命名的人也埋在山中
這些雜木
開花,顫栗,被遺忘
終歸平面之詩
晨霧中聳伏的群峰終將被我
瓦解為一首平面之詩
枝頭翻滾的鳥兒將飛入
白紙上涂抹著它的自己體內(nèi)
永息于沉靜的墨水
六和塔終將被磨平
涌出的血將被止住
不斷破土的巨樹終將被一片片
落葉終結(jié)于地面
蕩婦將躺上手術(shù)臺
街頭亂竄的摩托車和刺透耳膜的
消防車將散入流沙
平面即為憂患
我們將再聽不到時間撲哧撲哧
埋葬我們的聲音
誓言已經(jīng)講完
但無聲即達(dá)永恒
只有平面一望無際
像我們這樣破釜沉舟想把語言
立起來的人,將比任何人更快
消失于一張紙上
甚至只是在那微妙縫隙中
等著語言撕掉我們臉上的繃帶
平面大為憂患
但平面仍會持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