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哲
(河池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 廣西 宜州 546300)
王拯是晚清廣西文壇著名的文學家。原名錫振,字定甫,號少鶴,又自稱懺庵、龍壁山人、茂陵秋雨詞人。因佩服北宋名臣包拯,遂將其名改為拯。是廣西馬平人(今柳州),祖籍山陰。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中進士,授戶部主事。歷官大理寺卿、太常寺卿,署左副都御史,官至通政司通政使。同治四年(1865)夏南歸,后主講于桂林各書院。他是桐城古文“嶺西五大家”之一,與龔自珍、張惠言等并稱為清詞“后十家”,“樂府中高境,三百年所未有也”[1]3998。在清代廣西詞史上,與蘇汝謙、龍啟瑞合稱“粵西三大中興詞人”,況周頤在《粵西詞見》里評價:“國朝吾粵詞人,朱小岑先生倡之于前,龍、王、蘇三先生繼起而振興之一二”[2]。同時兼善詩、書、畫。著有《龍壁山房文集》《龍壁山房詩草》《茂陵秋雨詞》《瘦春詞》。其詞作有200首左右,詠物詞是其中一類題材。由于王拯個人自身的遭際,使其詠物詞形成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王拯有四首詞作被譚獻選入《篋中詞》,分別是《湘春夜月·花影》(夜朦朧)、《瑣窗寒·春寒》(小閣云深)、《暗香·灤陽歲晚,行眺酒仙祠下》(亂峰翠匝)、《疏影》(江樓跨鶴),其中有兩首是題記為詠物的詞作[3]157-158。而況周頤的《粵西詞見》入選王拯46首詞作,題記明顯有詠物的就有11首[2]。詞選集的編選涉及編選者的詞學觀,但也說明了他們對王拯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水準是認可和贊賞的。而從譚獻的選擇來看,甚至以王拯的詠物詞代表王拯的詞的創(chuàng)作。因此,對王拯詞的研究最好或者最恰當?shù)慕嵌仁窍葟耐跽脑佄镌~著手。
詠物詞,顧名思義,吟詠“物”的詞作,即吟詠自然界、社會生活里的某些具體事物。對王拯詠物詞的確認,以其詞作所題有無物、景為主,剔除詞作中不標注物、景的詞作,如《暗香》《疏影》。此外,題畫詞和題記涉及地名、琴聲的,不列入詠物詞之列。本文以曾德珪所編的《粵西詞載》、劉漢忠點校的《王拯詩詞集》所收集的王拯詞作為考察對象,其詠物詞大概有22首。分別是:
吟詠植物的,如詠秋海棠的《望海潮·秋海棠》(靈根一縷),詠花影的《湘春夜月·花影》(夜朦朧),詠櫻桃的《瑞鶴仙·櫻桃》(絳珠垂碧線),詠枇杷的《瑞鶴仙·枇杷》(金鈴銜翠葆),詠夜合花的《玉漏遲·詠夜合花》(露痕侵曉簟)、詠葒草的《水龍吟·行館游龍兩株,秋來作花,楚楚可憐,為拈此調(diào)》(問花何事傷心),詠紫薇的《惜紅衣·紫薇》(絳縷迎薰),詠牡丹的《楚宮春·牡丹》(腓紅膩白),詠海棠與鳳仙的《花犯·小窗海棠鳳仙作花戲拈》(篠墻陰)。
吟詠動物的,如詠秋蝶的《唐多令·秋蝶》(胡粉濕羅衣),詠秋燕的《南浦·秋燕》(東風滿徑),詠秋蛾的《粉蝶兒慢·秋蛾》(綱脫蛛粘),詠太常仙蝶的《芳草·太常仙蝶,曩嘗聞之,未見也。年來兩遷禮寺,賦此為玉奴問》(最無聊、輕塵枉著),詠蟋蟀的《金縷曲·落緯》(練影明蘿屋)。
吟詠季節(jié)獨有景致,如詠春雪、春陰、春雨、春寒的四首《瑣窗寒》,詠秋聲的《聲聲慢·秋聲》(頹垣叫蟀),詠春影的《珍珠簾·春影》(春來做出迷離景)。
此外還有吟詠物什的,如詠冒辟疆姬人吳湄蘭的菱花硯的《石州慢·冒辟疆姬人吳湄蘭菱花硯,往年得之吳中,為施淑人奩中物。硯背銘廿五字,制鏤絕工,尾署甲戌春叩叩作。叩叩,湄蘭小字也》(艷絕媧云),詠笠壺的《氐州第一·荷蕉林樞部贈陳曼生制笠壺索賦此調(diào)》(塵渴依然)(題記過長者,為使行文簡潔,這類詞作在下文中只保留詞牌名和首句)。
從吟詠的對象來看,除自然物象、動物、氣象之外,還吟詠了日常物事,這說明王拯詠物詞吟詠的物象是豐富的。俯仰之間,眼前一景一物皆能觸景生情。
從其選擇吟詠的物象來看,大多是纖弱之物,如秋海棠、花影、櫻桃、夜合花、紫薇、蝶、蛾、蟋蟀等。由王拯所選的這些物象來看,本身就表現(xiàn)出王拯在情與物的對應觀照中極易生發(fā)傷感之情。這些物象以春秋兩季為主,雖然不脫離傳統(tǒng)創(chuàng)作題材傷春悲秋之范圍,但也喻示王拯要寄托的感情有其傷悲之特點。如其《茂陵秋雨詞自跋》所言是“情不自禁,獨弦哀歌”,可見王拯實為多情多愁之人。
其中,在這些詠物詞里,出現(xiàn)6次“懶”字,如《瑞鶴仙·枇杷》(金鈴銜翠葆)的“懶相如賦筆”;《玉漏遲·詠夜合花》(露痕侵曉簟)的“愁吟病來渾懶”;《瑣窗寒·春寒》(小閣云深)的“那忍鳳翎棲懶”;《粉蝶兒慢·秋蛾》(綱脫蛛粘)的“釵兒斗懶”;《楚宮春·牡丹》(腓紅膩白)的“懶說芳華群玉”,《金縷曲·落緯》(練影明蘿屋)的“問繡床、夢懶何由足”。全詞集總共出現(xiàn)17次“懶”字,而詠物詞里所占比重最大。這些出現(xiàn)在詠物詞里的“懶”字,似乎說明詞作里吟詠的物象、人事、情感與其無關(guān),實則透露出王拯豐富、郁結(jié)的情感世界??梢哉f,“懶”是王拯詠物詞情感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
在“懶”的外在表現(xiàn)下,王拯詠物詞寄托的情感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但結(jié)合王拯生平,其詠物詞卻是懶賦一曲語意多。
王拯年輕時候就遭遇了喪妻之痛。道光二十二年(1842)娶張氏為妻,張氏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六月因難產(chǎn)去世。沉痛之余,王拯寫下《張安人述》一文,回憶張氏和柔品性及在世之時待其之好,痛呼“嗚呼,吾過不可追,而宜人永逝矣”[4]。又寫下詩歌《悼亡八首》,如其六:“翠薄銀釭伴著書,玉蟾秋影碧蘿疏。而今畫諾歸來晚,長簟空床自掃除?!盵5]同年九月,移張氏殯于城南三神庵,又專門填詞《沁園春·三神庵展張宜人殯宮作》(秋到長安)悼念亡妻。道光二十四年(1845)十二月,王拯再娶,繼室為施淑人。施淑人于辛酉(1861)八月去世。彼時,王拯因公務離京,剛自灤陽歸來。又一次遭遇喪妻之痛,他寫下了三首《悼亡》長詩,抒發(fā)其“孑立心彷徨”“萬感割我腸”的悲愴。無法抑制之時,又填詞《青山濕遍·辛酉八月歸自灤陽,適遘施淑人喪。曩見納蘭容若此調(diào),嘗為金梁外史所譜,竊亦效顰。不知兩君情況視為何如也》,這首詞作是字字凄涼。
正如王拯在《茂陵秋雨詞序》里說其詞“始自潘岳悼亡之歲”[6],意即填詞之事是在他妻子去世之時開始的。他除了為亡妻專做悼亡詞外,也在詠物詞里寄托悼亡之情。如其《唐多令·秋蝶》(胡粉濕羅衣)和《石州慢》(艷絕媧云)兩首,前為悼張氏,后為悼繼室施淑人:
胡粉濕羅衣。秋來殘夢迷。被西風,雕盡綠芳菲。便守花魂愁不去,問誰與,戀空枝。寂寂度香幃。翩翩何處飛。怕西園、月冷霜凄。惆悵一生香絮影,更休說,紫和緋。(《唐多令·秋蝶》)
艷絕媧云,當日雉皋,春影妝閣。冰奩巧樣新裁,翠管雙鉤才學。隃麋恨積,認取水繪風流,南朝多少傷心魄。一片玉華寒,又尋常陵壑。流落。桃根江畔,梅影庵中,那回梳掠。恨老蘭因,冉冉歲華飛雹。銅臺夢冷,一例瘞草銘花,同心漫擬孤生托。滄海月明時,剩脂痕殘角。(《石州慢》)
《唐多令·秋蝶》里以“秋蝶”為意象。上闕寫秋蝶對花的眷眷之戀,起拍“胡粉濕羅衣”,勾勒出被秋雨打濕的秋蝶形象。“秋來殘夢迷”,一個“迷”字把秋雨的凄迷景象描寫了出來,秋蝶眼前的秋景是凄迷的,連帶那些夢也是凄迷。承上寫凄迷的秋景。又轉(zhuǎn)而寫秋蝶守著那些離了枝頭的花魂,悲愁不已。下闕以秋蝶的口吻抒情,述盡失去之痛。
而《石州慢》(艷絕媧云)的題記則注明所詠之吳湄蘭菱花硯是施淑人的奩中物,此詞是施淑人去世之后創(chuàng)作的詞作,當寓悼念之情?!妒萋?艷絕媧云)上闕描寫多才的吳湄蘭之于菱花硯的重要,此首詞作以吳湄蘭的美貌起拍,后以菱花硯的精巧、吳湄蘭的多才互襯兩者。引出菱花硯對吳湄蘭的認取,后抒寫吳湄蘭的離世之痛。過拍以“流落”二字領(lǐng)起,承上闕而來,寫吳湄蘭凄慘而短暫的一生,即吳湄蘭身世和婚姻,并寫了菱花硯的流落,抒寫離恨之苦。王拯睹物思人,借菱花硯的主人吳湄蘭的故事來寄托自己失去施淑人的悲痛。“一例瘞草銘花,同心漫擬孤生托”,便把這相似的疼痛抒寫了出來。施淑人也和吳湄蘭一樣美麗和多才,如今菱花硯還在,人卻已不在。這份喪妻之痛深重而郁結(jié)不去。
兩首詠物詞,《唐多令·秋蝶》哀傷悱惻,《石州慢》(艷絕媧云)則沉著悲涼。因此,“懶”是王拯難于抑制的喪妻之痛。
王拯于1847年秋自廣州返京,途中折道祖籍山陰掃墓,染上疾病。后于1848年在吳中求醫(yī)治病。困于會稽時,寫下《江橋八首》(戊申歲除,臥病越城時主外氏家作),其三以“直欲同盧椽,相將赴潁流”結(jié)束全詩,把自己因難耐病痛之苦而有赴死之心傾吐出來,甚是凄惶。后至蘇州就醫(yī)寫下詩歌《輿疾吳門》,起句“人生浪說住吳城,病骨逢秋怯自驚”描述自己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tài)。庚戌年(1850)夏秋間,他在《與梅伯言先生書》里言及此次生病致其“瀕死數(shù)十,而痛苦呼號吁天求盡者則日月然”,有“人生到此百念槁灰”之感,突顯其此次深受疾病困擾的痛苦。
生病期間王拯填寫多達44首詞作,數(shù)次述及自己多病的愁怨,如《湘春夜月·病臥吳門,和懺綺堂題畫芍藥原韻》(滟春杯)、《倦尋芳·邵位西員外書來卻寄》(晚秋天氣)、《臺城路·吳門歲除》(羅衾紙帳懨懨底)等。他也在《茂陵秋雨詞序》記述此間是:“床空竹簞,藥裹金瘡”,“其間中年惡疾”。如他所填的《玉漏遲·詠夜合花,索子楨和》:
露痕侵曉簟。濃滋暗縷,麝薰微釅?;\碧枝頭,一搦雪膚偷展。半坼冰蓮樣小,又恰被都梁偷染。簾漫卷。芳情怕引,倚妝人倦。幾番院宇昏黃,泥枕畔新涼,素綃輕斂。水閣云窗,曾記那回初見。微雨空堂醉醒,又落月、殘燈人遠。幽夢淺。愁吟病來渾懶。
起拍以晨露之寒涼渲染,先從嗅覺上寫夜合花的香味,再從視覺上寫夜合花嬌弱、純凈樣子。只是這夜合花的香味是如此微弱,又被濃郁的都梁香偷染。下闕繼而寫夜合花的閉合,以泥為枕,又著春寒,花朵都輕輕閉合了。結(jié)尾處“愁吟病來渾懶”,把自己此時患病的情狀描述出來。上闕“芳情”一詞綰合夜合花和自己,愁吟夜合花正是愁吟多病的自己,如一搦夜合花,懶與百花爭春,自顧晨開夜合,嬌弱樣倍是惹人憐。憐花亦憐己。
而在《瑞鶴仙·枇杷》(金鈴銜翠葆)里,則是以枇杷引出司馬相如,借司馬相如與枇杷的典故,把自己與同是患了消渴疾的相如相比,繼而層層鋪展病里的愁怨。起拍描寫枇杷圓潤的形態(tài),以“問何年、湖上青山,蠡舟夢好”結(jié)拍。一揚一抑之間,多病之傷郁郁難消。
他在因病逗留江南時填寫四首分詠“春雪”“春雨”“春寒”“春陰”《瑣窗寒》,描述病中無可奈何之感。后來,他返京后在《鳳簫吟》(懊春容)題序里陳述了填寫《瑣窗寒》諸首為“搔首問天,懺悔自陳之意”。因此,其詠物詞里言“懶”,一則因疾病而生發(fā)出來的“懶”,是對疾病的無奈,也是對生命的一種悲慨。
王拯言其詞“寓香草美人之旨,敢冀離騷”。香草美人,源于屈原。以香草喻賢臣,以美人喻君主。它既是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又成了一個獨立的象征物,被后世拿來寄托忠君愛國的思想情感。而在王拯詞作中,香草美人之旨意則表現(xiàn)為二,一是懷才不遇之慨,二是憂時傷世的家國之憂。
王拯自小勤奮苦讀,他在《與梅伯言先生書》里回憶自己“十五六時抱志自強”。道光二十一年(1841),王拯中進士,授戶部主事。道光二十四年(1844)寫下《<媭砧課誦圖>序》,通過回憶小時與姊相依為命并受姊撫養(yǎng)教育之事,抒寫對其姊的感念之情并以此媭砧課誦圖“自警”圖強,如其所言:“冀使其身依然日讀姊氏之側(cè)”。無疑,這樣的自警圖強是希冀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心志表現(xiàn)。咸豐元年(1851),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王拯隨賽尚阿督師廣西、湖南,并撰寫了備受贊賞的《團練條義十則》,“上諭頒行各直省”[7]。在其政治活動中,他還積極條陳時政、出謀劃策、推薦人才。以“嚴毅剛方,以黜邪崇正為己任,遇事有關(guān)大局,皆抗疏直言”聞名,后“卒因言事,降京卿候補,旋乞歸,不復出。”[7]就其官職而言,王拯的官職大都是閑官副職,不能讓他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政治抱負。他在《與梅伯言先生書》坦言:“濫得通籍從官曹署,卑微散冗端居多暇”,詩歌《將進酒》里高呼:“吁嗟乎,夸父窮追何太癡,杞人多慮亦何為?秦皇漢武今安在,我欲余杯一奠之?!倍凇洞喝针s詩》其四以生空階的幽蘭自比,是“未當主人盼,華萼自青春”的幽蘭,也是“清風時被服,馨香不為人”的幽蘭。這樣的幽蘭亦如屈原《九歌》里的幽蘭?!侗鄙鲜鰬选菲涠氖姿木洹捌缴鲚m窮,劣得濫科第。卑微豈敢嘆,遭時獨憔悴”,直接抒發(fā)其懷才不遇之嘆。這些一再表現(xiàn)出王拯不逢盛世、懷才不遇的慨嘆。這樣的情感,在他的詠物詞里也有抒發(fā)。只是以幽隱的方式含蓄道出。如其《湘春夜月·花影》:
夜朦朧,天邊新月如弓。卷起一桁簾波,流影入芳叢。者是玉京魂魄,被西風吹落,拂地煙濃。算紅銷翠蝕,芳情不斷,只在虛空。畫樓西畔,金爐香燼,露冷霜重。步屧廊回,驀憶得、欄桿慵倚,雙鬢蓬松。重門掩靜,又誰教,短夢惺忪。收不起、待明蟾落盡,心頭眼底,依舊無蹤。
上闕主寫“花影”,下闕則寫一女子?;ㄒ嗳?,人亦花。新月如弓,月是新月,還未到月圓之時,是為凄清之景。這“芳情”,是花之芳情。露冷霜重,秋意深濃,花凋葉枯,憐花惜花之人何在?于是引出下闕,此“芳情”亦是女子的芳情。“草木零落兮,恐美人遲暮”之意如濃稠之墨緩滯展開。然而,從新月如弓至明蟾落盡,依然等不到那人。其中,“步屧廊回”用了響屧廊的典故,相傳吳王令西施輩步屧,廊虛而響,因之故名。整首詞作,以這位雙鬢蓬松、慵倚欄桿的女子為抒情主人公,句句無王拯,卻句句為王拯之情。于此,此美人當為王拯自比,借此寄托自己懷才不遇的慨嘆。
如果說《湘春夜月·花影》等詞作抒發(fā)其殷殷用世之心,那么王拯在時局動蕩之中寫下的詠物詞則抒發(fā)其傷時憂世、忠君愛國的思想。1860年,以英國為首的英法聯(lián)軍發(fā)動了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1861年,宮廷發(fā)生了辛酉政變。王拯寫下了《聲聲慢·秋聲》(頹垣叫蟀)、《水龍吟·行館游龍兩株,秋來作花,楚楚可憐,為拈此調(diào)》(問花何事傷心)?!堵暵暵で锫暋飞详I以“頹垣叫蟀,亂甃啼螿”起拍,寫凌亂衰頹的駐地秋景。下闕過拍“獨向高樓百尺,聽遼空雁語,欲斷還連”,繼而“窗竹鳴秋,何事二女凄然”,由眼前窗外之竹引出娥皇、女英之典故。進而寫“庭鳥”是“夜寒未睡,忍???、抱月雛眠”。夜是寒夜,樹枝是欲折之枝,叫誰能安然入睡?不能入睡的,豈止是庭鳥,還有這個抒情主人公王拯。結(jié)拍“歸去引,拂瑤琴、知在那弦”,就連琴聲也是如蟋蟀、寒蟬之聲一般凌亂,憂心忡忡由此可見。王拯在此詞作里以“秋聲”為吟詠之物寫肅殺衰頹的秋,暗喻當前之危局,又以二妃之典故抒發(fā)憂時傷世、忠君愛國的思想,實為香草美人之旨的體現(xiàn)。而《水龍吟》(問花何事傷心)則借兩游龍比喻娥皇女英。在這兩首詞作中,王拯兩次借娥皇女英的典故來抒寫其心,從而使得詞作蘊涵了深重的香草美人之旨,自是“敢冀離騷”。
至此,王拯哪里是“懶說”,分明是沉重、抑郁之說。
少小孤苦、家境貧寒、妻子離世、疾病纏身,這是王拯坎坷而又悲慘的人生經(jīng)歷。所以,王拯常有身世之悲。又遭逢政治黑暗、時局動蕩,這身世之悲促使其生發(fā)出薄宦無聊之感,流露出歸隱之意。
如其詩《出門》自述其身世,“我生甫一齡,皇天奪其怙”,七歲時“歸來呼病榻,痛母長眠去”,之后“大姊嫁彭城,夫家早崩殂。折書招我至,性命始得所?!庇秩缙湮摹断瓤煎袑崱泛汀?媭砧課誦圖>序》回憶其自小家境的困難,嘆其成長之不易。因之對其姊長懷感念之想、奉養(yǎng)之志。而其也在詠物詞作《惜紅衣·紫薇》(絳縷迎薰)里以紫薇比喻瘦弱的沈約,暗喻自小坎坷成長起來的自己。
而借詠物傾訴身世之悲,進而抒寫薄宦無聊之感,則如《瑞鶴仙·櫻桃》(絳珠垂碧線)》。此首詞作以櫻桃為吟詠對象,借白居易遭貶謫之事寫其人生,寄托薄宦之無聊。又如《粉蝶兒慢·秋娥》(網(wǎng)脫蛛粘)以脫去蜘蛛網(wǎng)的秋蛾自比,寫多病至懶的自己,寓有離仕途樊籠而去之意。然而,即使能“網(wǎng)脫蛛粘”,卻又是對著“一窩紅焰”,終究還是無法脫離。而《氐州第一》(塵渴依然)里,借笠壺和潘岳分寫自己難消的渴疾和亡妻之痛,字字是身世之悲。《芳草》(最無聊、輕塵枉著)以清代文人最喜吟詠的“太常仙蝶”為對象,借莊周夢蝶、青陵粉蝶之典故,“羨他花里活,逐雙飛、人在筠籠”,既有薄宦之無聊、人生之虛幻,也寓有亡妻之痛?!墩渲楹煛ご河啊?春來做出迷離景)借迷離的“總到處、飄搖無定”的春影寫自己漂泊不定的人生。《金縷曲·落緯》(練影明蘿屋)吟詠的“落緯”,即蟋蟀,借《國風·豳風·七月》里的蟋蟀暗喻漂泊不定的自己?!痘ǚ浮ば〈昂L镍P仙作花戲拈》(篠墻陰)以海棠鳳仙之美戲謔自己的衰老。
王拯的身世之悲亦可見于《望海潮·秋海棠》里:
靈根一縷,天然嬌娜,誰令生向秋風。楊柳檻前,豆花棚底,偏來開傍寒蛩。脈脈斷腸紅。便向人不語,暗底愁工。薄命生憎,倩誰分付晚煙籠。夜涼魂夢惺忪。又銀鐙重剔,照見孤叢。不道那時,淚痕點點,至今長在花容。寂寞更誰同。正黃昏時節(jié),月上墻東。霜影迷離,繡簾寒透一重重。
先寫秋海棠的形,“靈根一縷,天然嬌娜”;再道“誰令生向秋風”,指出開放的時間。“誰令”一詞似乎問得十分突兀,花何時能自主選擇自己的開放,此一問蘊含的卻是對秋海棠的殷殷關(guān)切。次寫秋海棠所居是“楊柳檻前,豆花棚底”,又續(xù)寫秋海棠開放的時間是“偏來開傍寒蛩”。起拍已經(jīng)寫了秋海棠開放的時間,此處又寫,層層遞進地道出對秋海棠的憐惜,百倍的憐惜。一個“偏”字,加強了語氣,讓這與愿望相左的現(xiàn)實無奈放大、加深?!懊}脈斷腸紅”,寫秋海棠的顏色,“脈脈”與“斷腸”更是把秋海棠的“紅”寫得驚心?!氨阆蛉瞬徽Z,暗底愁工”,秋海棠自是默默開放著,愁也是自己愁。至“薄命生憎,倩誰分付晚煙籠”,上闕出現(xiàn)了第三個時間——“晚煙籠”,在時間的層層疊現(xiàn)里,把秋海棠的羸弱和自憐無限放大。下闕繼而寫了夜晚孤獨的秋海棠。結(jié)尾處“霜影迷離,繡簾寒透一重重”,以“秋之寒”回應起拍的“秋風”,環(huán)環(huán)加深孤獨與悲涼。秋海棠自是不能自主自己的命運,王拯又何其有幸能自主自己的命運呢?可見,王拯以秋海棠自比,一句“薄命生憎”關(guān)聯(lián)了物我,述說了自己的身世之悲。
少小孤苦、喪妻之痛、多病之愁、時局之憂,及至人生的漂泊不定,導致了王拯時時郁結(jié)于胸無法排遣的身世之悲。所以,詞作《粉蝶兒慢·秋蛾》(網(wǎng)脫蛛粘)里的“釵兒斗懶”,《楚宮春·牡丹》里的“懶說芳華群玉”,《金縷曲·落緯》(練影明蘿屋)里的“問繡床、夢懶何由足”,這些“懶”實際上就是王拯述不得、沒法述的痛苦。
正是因為這些人生遭際,王拯深感薄宦無聊,一直都有歸隱之思。如《南浦·秋燕》(東風滿徑)、《絳都春·梅雨》(庭陰罨靄)。在《南浦·秋燕》(東風滿徑),王拯筆下的“秋燕”是“夢底海云如霧,歸思幾回商”,即便是“多少玉鉤銀蒜”,也“難拋、零落舊巢香”,更是在結(jié)尾處盼望“歸去覓漁艭”。而在《絳都春·梅雨》(庭陰罨靄)里,以梅雨寫其因病逗留吳門的情狀,又以梅雨中建了新巢的歸燕代寫寄于新居的自己。最后賦于斷腸句“斜陽夢斷四橋”,借蘇軾《青玉案·和賀方回韻送伯固歸吳中故居》抒發(fā)欲歸不得歸的悲傷。
正是因為有了喪妻之痛、多病之傷、懷才不遇之慨、家國之憂、身世之悲,才形成了王拯的“懶”。它是王拯諸多情感共同作用下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但是“懶”卻不是真懶,王拯把“情”賦予“懶”,使之具有真情真意的文學特質(zhì)。
王拯在其《<懺庵詞稿>自敘》里如此闡述詩詞發(fā)展和自己的詞學觀:
騷賦興而詩三百之作者亡,河梁五言作而騷賦之作者又亡。風會代殊,體制各異,獨其真意往往寓乎其中,屢交而弗渝,則自三百篇以至騷賦五言之作,其義一也。唐之中葉李白沿襲樂府遺音為《菩薩蠻》、《憶秦娥》之闋,王建、韓翊、溫庭筠諸人復衍推之,而詞之體以立,其文窈深幽約,善達賢人君子愷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論者以溫庭筠獨至,而謂五代孟氏、李氏為新流所肇端,秦觀、柳永、黃庭堅、辛棄疾而下罕所直矣。吾于庭筠詞不能皆得其意,獨知其幼眇為制最高,而于孟、李及秦、蘇、柳氏之倫,讀其至者一章一句之工則含咀淫佚終日不能去,蓋吾以得吾意之所愜而已。道光二十三年六月適張宜人喪,僦居蕭寺一年,幽憂多疾,舉百不事,事事亦輒不能終,竟獨以詞之文小聲哀而為,足以發(fā)吾胸之所郁塞也。數(shù)為之,或喜、或悲、或累欷為之雪涕,顧其才或不逮則又不能畢達其中之所難言,于是廢,然復亦不能終竟其事[8]。
據(jù)此,王拯指出那些得于流傳下去的作品是因為“真意往往寓乎其中”。接著指出詞體之特點有二,一是“其文窈深幽約,善達賢人君子愷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二是“文小聲哀”“足以發(fā)吾胸之所郁塞也?!边@“賢人君子愷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與張惠言的“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一致的,都指出作詞要有寄托。但查其自敘,王拯把“真意”與“寄托”結(jié)合了起來。把寄托的情感內(nèi)容由士大夫的窮達擴展到喪妻之痛。后來他又在《<茂陵秋雨詞>自序》里陳述其詞作“哀動長言,感存微旨”的原因,除了悼亡之悲,還有“床空竹簟”“皋橋賃廡”“樵涇負薪”的困窘,還有“中年惡疾,遠道沉疴”的痛苦,甚而有“倦游老矣”“薄宦無憭”之感。在《<茂陵秋雨詞>自序》里,王拯把士大夫窮達和悼亡之悲的真意,又擴大到了個人的人生遭際。由此可見,王拯所言的“真意”應指向個人真實的情感體驗,寄托作家個人人生遭際的諸多真實情感。這就拓寬了寄托的情感范圍,使詞作內(nèi)容更為深厚沉郁。而“發(fā)吾胸之所郁塞也,數(shù)為之”則又指出其詞作里的情感是其不能抑制的傾吐。所以王拯詠物詞里的“懶言”“懶說”等,實則是其要說,是不能抑制疼痛之說,是寓有真意真情之說。
以《唐多令·秋蝶》(胡粉濕羅衣)為例,此首詞作沒有題記,雖能體會到詞作哀傷之處,卻根本看不出情感所指。似是悲秋之作,或是簡單的懷人之作,甚或寓有香草美人之旨。詞中情感,撲朔迷離。但結(jié)合王拯生平及其《<茂陵秋雨詞>自序》,就不難理解為悼亡。因為王拯在《<茂陵秋雨詞>自序》闡述其填詞“始自潘岳悼亡之歲”,再考察詞集詞作安排的順序,此作排于前,早于《石州慢》(艷絕媧云),所以當是悼念張氏之作。而最為特別的,是《聲聲慢·秋聲》(頹垣叫蟀)、《水龍吟·行館游龍兩株,秋來作花,楚楚可憐,為拈此調(diào)》(問花何事傷心)這兩首詞。這是王拯在灤陽行館時填寫的,彼時正親身經(jīng)歷辛酉政變。如此背景之下填寫這兩首詠物詞作,可見詞作所寄托的憂時傷世之情是王拯真實的情感體驗,這讓他的詠物詞增加了現(xiàn)實內(nèi)涵,顯得厚重沉郁。
詠物詞的情感源于其個人身世遭際,不管是悼亡之情、多病之傷,還是香草美人之意、身世之悲,大多需要結(jié)合王拯的生平去理解。而這些豐富而又深沉的情感意蘊,使詠物詞的情感內(nèi)容豐腴深厚,拓寬了詠物詞寄托的情感領(lǐng)域。而因王拯之“懶”,在懶言之中有真意,在寄托之下蘊含真情,使得他的詠物詞在情感表達上更為幽約沉郁。
雖懶實真是就其詠物詞在情感深度之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另一特點。以其物情切合程度來看,王拯把“懶”形態(tài)下的情感深度呈現(xiàn)了出來。
在物情切合程度來看,王拯詠物詞所詠之物與所托之情是高度契合的,達到物我合一。
6首有“懶”字的詠物詞,更是照見王拯的情狀?!度瘊Q仙·枇杷》(金鈴銜翠葆)吟詠的是枇杷,卻是用相如患消渴疾喜食枇杷之典故引出“懶相如”,全詞實際吟詠的卻是司馬相如與枇杷之事。蜀地的枇杷雖好,卻因路途遙遠無法及時送到長安城,為遠離蜀地、在京做官的相如療治消渴疾。這首詞作,以枇杷起拍,寫相如對故鄉(xiāng)枇杷的渴盼,寫相如對重門深閉的閑惱,寫相如思歸之渴盼。正是這些無著的情緒,使相如憊懶至極。王拯在《<茂陵秋雨詞>自序》里坦言以相如自比,而詞集之名取自李商隱詩歌《寄令狐郎中》中“茂陵秋雨病相如”句,其詩《江橋八首》(戊申歲除,臥病越城時主外氏家作)其三有言:“我已慚司馬,人方慮冉牛”,則《瑞鶴仙·枇杷》(金鈴銜翠葆)中的“懶相如”確是王拯自比。此詞是王拯因病逗留在江南三年時所作,相如之懶亦是王拯之懶,“懶”是其對諸多遭際的無奈和悲傷。因此,此詞既有多病之傷,也有懷才不遇之苦悶,還有思歸不得之郁結(jié)。物、事、情高度契合,三者合一。至于《玉漏遲·詠夜合花》里有“愁吟病來渾懶”,《瑣窗寒·春寒》里有“那忍鳳翎棲懶”,《粉蝶兒慢·秋蛾》里有“釵兒斗懶”,《楚宮春·牡丹》里有“懶說芳華群玉”,《金縷曲·落緯》里有“問繡床、夢懶何由足”,也是切合所寄托的情感。
此外,22首詠物詞,吟詠23個物象。這些物象大多是纖弱之物,如秋海棠、花影、櫻桃、夜合花、紫薇、秋蝶、秋蛾、蟋蟀、秋燕。至于春寒、春雪、秋聲,更是帶著季節(jié)特有的或寒涼或衰頹的特征。它們與王拯所托之悲情是一致的。
如《望海潮·秋海棠》(靈根一縷)里的秋海棠,先以“靈根一縷,天然嬌娜”寫其形,再寫其生活環(huán)境,突顯其薄命和孤獨。以王拯生平參照,王拯在詩歌《出門》里敘述自己年幼即“能言襁褓中,日誦唐賢句”,但家境隨著父母早逝日漸艱難,只能靠著姐姐作女紅來養(yǎng)育、教導自己,描述自己艱難成長卻又不失卻美好志向的經(jīng)歷。這天然美麗的秋海棠與王拯何其相似。成年后的王拯先后經(jīng)歷喪妻、疾病,這番薄命與秋海棠更是神似。
而《南浦·秋燕》(東風滿徑)里的秋燕“只難拋、零落舊巢香”,盼著“歸去覓漁艭”,這又何嘗不是身為京官卻時時想要南歸的王拯。道光二十五年(1845)十一月,王拯自京南歸,有詩歌《出都言懷》為示,有對時局之危的慨嘆:“一從朝籍混,始嘆弈棋新。局聚難高枕,艱危易積薪”,也有對姐姐的思念:“艱難余骨肉,迢遞向關(guān)河。未有江鄉(xiāng)橘,能堪遂笠蓑”。龍啟瑞《送王定甫南歸序》文、曾國藩《送王少鶴》詩都記載了王拯此次南歸。即使道光二十七年(1847)九月北上,王拯也未曾斷過離官歸鄉(xiāng)的念頭。如此,《南浦·秋燕》(東風滿徑)里的秋燕自是王拯自己的寫照。
從這些物象來看,它們都是王拯個人情感的投射之物、喻托之物。在悼亡、多病之傷、懷才不遇、憂時傷世、身世之悲、歸隱不得等諸多情感沖擊下,王拯以所詠之物、人的“懶”暗寫自己“懶”的生活情狀,加深了詠物詞的情感深度,呈現(xiàn)出別樣的沉郁。
在詠物詞中寓托真意真情,又以情韻勝出。這是王拯詠物詞在情感寄托之中呈現(xiàn)出來的又一獨特之處。情韻,即情感之韻味,有"言有盡而意無窮"之特點。王拯在物與情的安排上,對物的形態(tài)描摹惜墨如金,更多是以物喻物、以物喻人,述情為主。
如寄托悼亡之情的《唐多令·秋蝶》和《石州慢》(艷絕媧云)。前一首所吟詠的秋蝶僅在起拍處以“胡粉濕羅衣”描摹其形,其后便寫蝶戀花而花空枝的愁緒。下闕轉(zhuǎn)寫秋之環(huán)境,而“怕西園、月冷霜凄。惆悵一生香絮影,更休說,紫和緋”,以“怕”和“惆悵”寫惶恐、傷感之情狀。王拯就這樣把詠物與抒情結(jié)合起來,不著力描摹秋蝶形態(tài),只渲染情韻。而《石州慢》(艷絕媧云)也是以情韻勝出。所吟詠的菱花硯是吳湄蘭菱花硯,也是施淑人的奩中物。與《唐多令·秋蝶》一樣,《石州慢》(艷絕媧云)對菱花硯沒有過多筆墨去描摹,只一句“冰奩巧樣新裁,翠管雙鉤才學”襯托吳湄蘭的多才。更多的筆墨用在痛惜吳湄蘭身世。至于痛惜吳湄蘭的是誰,或是菱花硯,或是睹物思人的詞人。這個菱花硯綰合了吳湄蘭和施淑人,以吳湄蘭的多才、早逝比施淑人的多才、早逝。“滄海月明時,剩脂痕殘角”作結(jié),與起拍“艷絕媧云,當日雉皋,春影妝閣”呼應,強烈的對比中有物是人非之感,突出悲涼之感。
其他詠物詞也如同《唐多令o秋蝶》和《石州慢》(艷絕媧云)一樣,王拯也沒有過多刻畫吟詠之物的形態(tài),而是在寄托之中突出詞作情韻,形成濃重、沉郁的情感氛圍。所以這情韻是蘊含悲情的情韻,是蘊含真意真情的情韻,是帶著王拯懶意的情韻。
至于“言有盡而意無窮”,與常州詞派的“意內(nèi)言外”是相同的意思。但由于王拯詠物詞所蘊含的情感內(nèi)容已經(jīng)超出張惠言深含政治意味的“意”,指向了因個人人生遭際產(chǎn)生的悲情,這與常州詞派的“意”有了區(qū)別。
實際上,王拯詠物詞里的“懶”不過是他的生活情態(tài)在詞作里的本真呈現(xiàn),在“真意”的觀念下以“懶”行寄托之法,道出“懶”所蘊含的深厚情感。其原因有三,一是其個人的人生遭際,二是其學詞經(jīng)歷的影響,三是清中葉以來,比興寄托之下詠物詞創(chuàng)作。
個人人生遭際,前文已論,此處不加贅述。而王拯的學詞經(jīng)歷確實也影響到了他的創(chuàng)作,他的《<懺庵詞稿>自敘》有云:“騷賦興而詩三百之作者亡,河梁五言作而騷賦之作者又亡。風會代殊,體制各異,獨其真意往往寓乎其中,屢交而弗渝”,他在閱讀和學習中認識到了“真意”對文學作品的重要作用。這是他的詞學觀基礎(chǔ)。脫離了此,寄托就無從談起。因此,秉著真意的創(chuàng)作原則,詠物詞里多次出現(xiàn)的“懶”是其生活情態(tài)的本真表現(xiàn)。
清中葉以來,詞中要有比興寄托成為詞壇呼聲最高的詞學觀。常州詞派是為代表。王拯也深受影響。如其在《<懺庵詞稿>自敘》所說的“賢人君子愷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與張惠言的“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一致的,也認可作詞要有寄托。在寄托的創(chuàng)作氛圍里,“懶”成了真實情感最好的掩飾。這樣的創(chuàng)作也使得王拯的詠物詞更窈深幽約,使所寄之情更沉郁悲涼。但這不是說,王拯有意識要這樣做,一切出發(fā)點是“真意”。這樣的創(chuàng)作是因情觸發(fā)出的。
以懶為外在形態(tài),以真意為基礎(chǔ)行寄托之法,這是王拯詠物詞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也是他的詞學觀的體現(xiàn)。當然王拯不可能憑著“懶”去影響別人,而是以其詞作和詞學觀形成影響。
首先是在朋友之間互贈、交流詞作的影響。這種形式未必能影響到朋友們的創(chuàng)作,但足見王拯詞在朋友間還有一定的影響力。如給《茂陵秋雨詞》寫序的張金鏞,寫跋的陳祖望、周騰虎、夏成業(yè),寫記的龔海床。還與周子琦互贈詞集,王拯在其詞作《水龍吟》(素琴弦上秋風)題記記錄了此事:“金梁夢月詞人寄示《鴻雪詞鈔》,意極珍重,因錄《瘦春詞》卻寄……”而其也與龍啟瑞、蘇汝謙、彭昱堯、姚子楨、邵懿辰、施燕辰、姚輝第、龔海床、張金鏞、錢寶青、顧文彬、陶梁、勒方錡、祁雋藻、陳元祿、陳庚銓、倪海槎、蔣蕉林、宗稷辰等人或唱和或題詞或寄贈,交游甚廣。此外還給朋友詞集作序,如給周尚文詞集作的《小游仙館詞序》,給彭昱堯詞集作的《懺庵詞稿敘》,并在其中闡述自己的詞學觀,這說明王拯在朋友中備受推崇,他的詞學觀也得到朋友們的認可。至于王拯的朋友蘇汝謙則更是在王拯誘導下填詞:“余佐荔江戎幕,吾友王君少鶴,適隨帥節(jié)來駐于此。君故精詞,每侘傺不自得,有所作,強余屬和。時大軍頓于堅城之下,累月不能拔。楊柳之悲,采薇之感,情不自禁,因而效顰。偶一篇成,君輒許可。知吾友誘我也?!?/p>
其次,王拯詞被詞話、選集收錄,也說明了王拯詞作在晚清有著較大的影響。如收錄有王拯詞作的譚獻《篋中詞》、杜文瀾《憩園詞話》[9]2911,2977-2979,2991、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10]4674-4675《清名家詞》[11]《全清詞鈔》[12]1094-1095等。其中,譚獻把王拯與龔自珍、張惠言等并稱為清詞“后十家”,稱他們是“樂府中高境,三百年所未有也”,這個評價也是很高。
最后是在晚清廣西詞壇的影響。這個影響,一是獎掖,如龍繼棟。龍繼棟是龍啟瑞的兒子,王拯親自寫了兩首詩《龍松岑世講繼棟質(zhì)所為詩即贈》《病中龍子松岑見投詩卷感作》贈與他,以示鼓勵;二是為師,王拯是況周頤少年時期的老師,況周頤在《鶯啼序》(音塵畫中未遠)的題記里如此記述:“周頤年十二受知定甫先師?!盵13]913
結(jié)語
通觀王拯詞作,結(jié)合其生平經(jīng)歷,其詠物詞所寄托的情感是豐富和沉重的,蘊含了喪妻之痛、時局之憂、身世之悲,生發(fā)出薄宦無聊、歸隱之思等情緒,使得他的詞作呈現(xiàn)出沉郁悲涼的詞風。因此,王拯在詞作中自謂其“懶”,實是王拯以“懶”行寄托之法,道出“懶”所蘊含的深厚情感,它是王拯郁結(jié)于胸的沉重嘆息和深重悲傷。
[1]譚獻.復堂日記[M]//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
[2]況周頤.粵西詞見跋[M]//況周頤.粵西詞見.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本.
[3]譚獻.篋中詞[M]//譚獻.清詞一千首.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
[4]王拯.張安人述[M]//王拯.龍壁山房文集.民國二十四年(1935)桂林典雅印行排印本.
[5]王拯.悼亡八首[M]//王拯.龍壁山房詩草.民國二十四年(1935)桂林典雅印行排印本.
[6]王拯.茂陵秋雨詞序[M]//王拯.茂陵秋雨詞.同治三年(1864)刻本.
[7]蘇宗經(jīng).廣西通志輯要[M].光緒十五年(1889)刻本.
[8]王拯.懺庵詞稿序[M]//王拯.龍壁山房文集.民國二十四年(1935)桂林典雅印行排印本.
[9]杜文瀾.憩園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
[10]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
[11]王拯.龍壁山房詞[M]//陳乃乾.清名家詞.上海:上海書店,1982.
[12]葉恭綽.全清詞鈔[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3]況周頤.鶯啼序·題王定甫師媭砧課誦圖[M]//曾德珪.粵西詞載.桂林:漓江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