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敢雄

蘇軾乳母任氏墓址考
——兼訂正光緒《黃州府志》的兩處誤記

梁敢雄

（黃岡師范學(xué)院, 湖北 黃岡 438000）

追述蘇軾乳母墓志于明隆慶初出土的經(jīng)過及該墓志銘的傳播，及清乾隆十年以來黃州邑人先后四次發(fā)現(xiàn)了乳母墓。從蘇軾本人的記述與歷代府縣志的記載兩種不同途徑，經(jīng)考證認為：蘇軾乳母墓應(yīng)在今市中心黃州中學(xué)校址內(nèi)。它也是乾隆十年與同治二年發(fā)現(xiàn)乳母墓之地。至清光緒時鄧獻之把同治二年所立《宋文忠公乳母任氏之墓》從城東阜移至城南寶塔小區(qū)內(nèi)，并在此第三次重修任氏墓，顯然是錯誤的。

蘇軾乳母墓；任氏墓志銘；墓地遺址；長塘街；禪堂街

北宋元豐三年二月蘇軾被貶到了黃州，八月蘇軾乳母任氏逝于臨皋亭，蘇軾將其安葬于黃州城東阜上。任氏乳母服務(wù)蘇家五十余年，不僅侍奉蘇軾母親，且哺育了蘇軾及其秭八娘。還跟隨蘇軾為其撫養(yǎng)了邁、迨、過三子，對蘇軾父子兩代人均有恩勞。乳母逝世后，蘇軾為其親撰墓志銘文。除此志文外，蘇軾至少有幾個月沒心思再提筆。老友王定國求書，蘇軾便重書此志文給他。蘇軾離開黃州后還多次囑托潘家代為照看和祭掃乳母墓。那么蘇軾乳母墓址到底在今天的黃州何處呢？筆者據(jù)蘇軾的記述與本地府、縣記載的兩類文獻進行了考證。

一、明隆慶初蘇軾乳母墓志的出土及其傳承

時至南宋，黃州多次遭金兵、元兵圍城，城東、城北一帶淪為兵馬踐踏之地（其西、南則為大江）。蘇軾乳母墓當被破壞，已難辨認。故南宋、元代至明嘉靖時凡來黃州憑吊蘇軾遺址的眾多騷客、名人從未提及此墓。直至隆慶初農(nóng)民耕土?xí)r才發(fā)現(xiàn)了蘇軾乳母墓志。據(jù)萬歷《黃岡縣志》卷一記載：乳母任氏墓志“國朝隆慶間為人掘出，郡為封墓而建亭其上，志石歸于藏。”似乎指府署填平了出土墓志石之坑，收藏了墓志石，并在出土處建亭其上以護那塊重新翻刻供人攀搨的蘇書墓志銘（見下文）。但對此墓志出土處是否乳母墓卻含糊其辭，未明載乳母墓塋的具體地址，仍泛指乳母“葬于黃岡山麓”。

蘇軾惦念的乳母墓，是黃州獨有的一處與蘇軾有關(guān)的重要遺跡。墓志出土后曾轟動一時。明代上元（今南京）人周暉在《續(xù)金陵瑣事》中稱“東坡先生《乳母任氏墓志銘》，嘉靖末年方出于地中。黃州太守因拓者甚眾，恐損其石，遂收入庫。吾鄉(xiāng)一老儒云：此片石，一生是行的墓庫運?！盵1]晚明文壇領(lǐng)袖王世貞在其《東坡乳母銘》文中給予了高度評價曰：“蘇軾乳母銘此刻在黃州，近有人于土中得之。蓋子瞻親書于石者以故。比他書尤古遒勁，其用墨過豐，則顏平原之遺軌也?！保ㄒ姟稄m州山人續(xù)稿》卷167）清代金石名著《寰宇訪碑錄》第七卷，據(jù)“浙江仁和趙氏拓本”著錄了此墓志銘稱：“蘇軾撰，正書。元豐三年十月。明隆慶時重刻?！苯Y(jié)合以上諸文獻介詔，當年的情況似大致如下：明隆慶元年（1867年）蘇軾手書乳母墓志被黃州人無意從土中挖出，人們紛紛前來攀搨此墓志銘。黃州官府擔心墓志石受損便將其收藏入庫，而翻刻了一塊新的供人攀搨的墓志石，立于已填平的墓志出土處，并建亭其上以護之。由于新攀刻的墓志與原墓志的規(guī)格、大小及蘇書筆跡完全一樣，故人們來此攀搨此重刻的乳母墓志銘的熱情不減，其拓本之一被浙江仁和縣趙氏收藏。清代孫星衍的《寰宇訪碑錄》便是據(jù)此拓本著錄的。乳母墓志剛出土?xí)r黃州人可能據(jù)原刻拓給王世貞鑒定，王才有上述之評價。

周暉是外地人，他顯然沒有看到萬歷36年刻印的《黃岡縣志》已載明該墓志出土于隆慶間。但嘉靖末與隆慶初前后相連，《續(xù)金陵瑣事》言外地墓志出土年份應(yīng)容其稍有偏差。王琳祥先生根據(jù)收入《黃州赤壁集》（華中師大出版社 新 1版2010）中的文獻與保存在赤壁管理處的碑石，對蘇軾乳母墓志的由來與傳承作過一番認真的梳理。他概括出：明嘉靖45年（即嘉慶末年。王取《黃州赤壁集·金石》所錄周暉說）黃州農(nóng)人從耕土中得到蘇軾乳母碑志。因拓者甚眾，黃州官府為保護原石翌年將它收入官庫，據(jù)拓片另刻了一新碑以供人捶拓。后因戰(zhàn)亂此翻刻的新碑與庫存原碑均不知去向。還簡介了同治二年黃州府重修了乳母墓并立新碑于墓前，光緒時又在另一處修了乳母墓并把同治二年所立碑遷至此處。但這一新墓址卻被上世紀方志大家王葆心所否定，王琳祥先生亦不以新墓址為然，指出乳母墓大的范圍應(yīng)在“黃州城東荒地中”（見《文峰黃州》總第6期 P81-83）。

二、明清以來乳母墓在黃州多次發(fā)現(xiàn)與重修

自明清以來，黃州人發(fā)現(xiàn)乳母任氏墓（含疑似而未成定論者）共有五次，其中明代隆慶初年（1567年）曾在墓志出土處建亭、清代則三次重修了乳母墓垣。黃州邑人曹紹烈第一次重修乳母任氏墓塋在乾隆十年（1745），乾隆朝的《府志》與《黃岡縣志》均有明確記載。其后兩次即王先生所介紹的同治二年和光緒時分別發(fā)現(xiàn)和重修了乳母墓。清同治二年（1863）黃州知府黃益杰據(jù)世居黃州的老市民指引，對乳母墓重新修整并立“蘇文忠公乳母任氏之墓”的墓碑。筆者以為這次重修的應(yīng)當是乾隆十年修過的乳母墓。光緒時黃州土人又在另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石碑一塊，僅存“乳母任氏”四字，而被曾參編光緒《府志》的黃岡名宿鄧獻之認定此碑為蘇軾當年所立之碑，而推斷此碑出現(xiàn)地才是蘇軾乳母真正的墓地，便在此重修了乳母墓，而將同治二年所立“蘇文忠公乳母任氏之墓”碑由城東遷至此墓前，并刻有詩碑記其事（詩碑今嵌在二賦堂西壁上）。

惜史料所載和王先生的推測均未能確指：㈠蘇軾當年葬乳母具體位置在哪里？㈡同治二年修葺并立碑之墓址又在城東何處？㈢光緒時鄧獻之推動再次重修的乳母墓今在何地？這是澄清乳母墓所在地必須明確回答的三大問題。

最后一次發(fā)現(xiàn)，在五十年前，即1967年深秋：前黃岡縣博物館館長董子儒在城南老十字街軍分區(qū)教導(dǎo)隊即今寶塔小區(qū)內(nèi)發(fā)現(xiàn)有約兩尺寬、三尺多長的白石碑一整塊置于小溝上，石上布滿泥土只顯見“乳母任”三字（直到70年代初黃州城還有不少市民在此見到該墓志）。當董意識到“乳母任”應(yīng)蘇軾乳母、此碑是一重要文物后，便通知了在赤壁辦公的黃岡文史館的樊館長，樊用板車將該碑拉回了赤壁收藏。最近筆者引領(lǐng)董館長至東坡赤壁內(nèi)王先生指點擺放破舊碑石處，董辨認出了那塊他曾發(fā)現(xiàn)之碑：正是同治二年官府所立、光緒年間由城東遷至城南的“蘇文忠公乳母任氏之墓”碑（附錄Ⅲ）。這恰可回答上文所提的問題㈢：光緒時鄧獻之推動重修的蘇軾乳母墓，正在今城南十字街寶塔小區(qū)內(nèi)。然而同治二年碑的左側(cè)銘文卻言墓在黃州郡城東阜，那么乳母任氏墓究竟在郡城東阜還是在城南呢？

三、據(jù)蘇軾自述與乾隆至光緒八年四種府縣志的記載蘇軾乳母墓址應(yīng)在今黃州中學(xué)校址內(nèi)

先撇開明清人之說，從更直接、更可靠的資料著手探究。第一手史料——蘇軾親撰《乳母任氏墓志銘》稱葬乳母的方位在“黃之東阜、黃岡縣之北”，即乳母葬在黃州城之東、附郭于州城的黃岡縣之北。十字街寶塔小區(qū)，卻在考古發(fā)掘出的宋大城之西隅、黃岡縣城之南。這與墓志銘自身所指出的方位南轅北轍，顯然不對。2011年省市區(qū)聯(lián)合考古隊發(fā)掘出的黃州宋大城正在今八一路之南、青磚湖路與黃高校園東圍墻之間。那么黃州宋城（含附郭的縣城）之北、之東阜，就應(yīng)當在青磚湖路之東北——今黃州中學(xué)校址至市疾控中心、徳爾福酒樓這一帶原城東最高崗上。亦不排除或在更東一些的石牛山即今黃岡日報社址上。上文提出的第二個問題——同治二年碑文所指郡城“東阜”，舍此二者莫屬。但據(jù)蘇軾《師中庵題名》（見永淮主編《蘇東坡黃州作品全編》：375）所述：蘇軾在別離黃州前的元豐七年二月，與幾位朋友從雪堂出發(fā)，繞過柯池①進入乾明寺。那時雪堂東南方有乾明寺與定惠院相連，二者均在宋大城東北隅，乾明寺有門通向宋城北之來路,柯池在其北側(cè)偏西。蘇軾等路過柯池西南岸進入了乾明寺后，觀竹林、謁乳母任氏墓、鋤治茶圃后又探趙氏園至尚氏第，最后到定惠院休息，于院內(nèi)任公亭、師中庵飲茶后歸。蘇軾這次的活動似乎含有辭別乳母墓之意，從乾明寺算起走馬觀花式的經(jīng)歷了九個處所，卻未言進餐，應(yīng)都在一個上午或半天內(nèi)完成。故入乾明寺后所言的幾處游址應(yīng)相距不遠，都在定惠院稍東——柯丘上下一帶。由于整個活動時間較短，且在乳母墓前蘇軾等少不了一場祭拜活動，還費時間鋤治了乳母墓周邊的茶圃，故沒有時間遠游至更東的當時并無什么園林的石牛山崗。他們參拜的乳母任氏墓就應(yīng)該在宋大城稍北、稍東的山崗——今黃州中學(xué)校址當年所在的崗上。

值得注意的是：清乾隆朝之前的現(xiàn)存方志，凡介紹蘇軾乳母墓地者如前引萬歷《縣志》與康熙《府志》等皆因墓志銘云在“黃岡縣北”而泛指為“黃岡山麓”。自從乾隆十年黃州人重修了乳母墓垣之后，地方志關(guān)于蘇軾乳母墓條文才指出了具體地址：如乾隆十四年《府志》卷3、乾隆五十四年《縣志》卷 19、道光二十八年《縣志》卷23、光緒八年《縣志》卷2等一致指出乳母 “墓在治南長塘街”, 似應(yīng)可信。關(guān)鍵是要搞清楚“長塘街”的由來與所在。至于所謂“治南”，那是指明清府、縣衙門所在的“西坡”南、即今黃州區(qū)委大院之南。由于古人對方位南與東南、方位西與西北等等，常常不加細別。黃州中學(xué)所在崗雖在“西坡”之東南，卻仍屬“治南”的范疇。

長塘街顯然因長塘而得名。明弘治《府志》卷 2有明文“長塘：在府城東一里許，即古城之壕池也?！贝颂庨L塘正是 2011年發(fā)掘出土的宋城之東濠在明代遺留下的呈長帶狀池塘?！兜拦饪h志》卷2記載：“長塘：縣東南一里許，即古城壕。今久成街市”。至清代因古城壕漸涸，行人日多而形成了街、街旁還有了集市，長塘演變?yōu)殚L塘街應(yīng)不晚于康熙時。因為自乾隆十年黃州人重修了乳母任氏墓，乾隆十四年的《黃州府志》便第一次提出了長塘街名，并指明乳母墓在此。由于古東濠之水是從城北龍王山、營盤山南流匯成的，故古壕干涸后所成之街也往北延伸，它經(jīng)黃州中學(xué)崗西麓可通往府城主街向東門外延伸的六甲街，可見這條街是連接明清一字門東南郊七甲處的定惠院、智林村等與六甲街之間的一條便捷的南北通道。乾隆54年、道光28年、光緒8年三次所修《黃岡縣志》一致認可先后兩次修復(fù)過的乳母任氏墓址在城東南的長塘街，具體而言就在長塘街北段西側(cè)黃州中學(xué)高崗西麓上，也即同治二年碑文②所指的黃郡東阜上。以上據(jù)蘇軾自己的記述與明清七種府縣志的記載，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完全吻合。

很可能是受編撰者之一鄧獻之的影響，唯獨光緒十年《府志》一反乾隆十年黃州邑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并重修乳母墓后至光緒八年間四部府、縣志對乳母墓的一致記載，竟把乳母墓址由“治南”改為“府城南”、并在其卷前府城圖上首次將長塘街無根據(jù)地標示在十字街南段，顯屬謬誤。若出新版《光緒府志》則應(yīng)將“府城南”注明為“治南”之誤，并在府城圖上十字街南段標出的長塘街名下注明誤記才是。因為十字街開在王家山東麓緩坡上、地勢較高，不可能出現(xiàn)“長塘”，只有其山腳下今被填高為寶塔大道的原曹家畈才可能有塘。因唐宋時著名的禪堂——安國寺在這條街上，人呼其為“禪堂街”倒甚合情理，1935年正式出版的《黃州城平面圖》上已直接把今十字街標名為禪堂街了③。該《府志》所標出的街名“長塘”很可能是街名“禪堂”音訛所致。

注 釋：

①柯池：幾年前修建勝利新街時，街區(qū)南端基腳挖掘得很深、很長，直通向東側(cè)鐵友小區(qū)前院下。挖出的塘淤泥堆成了山，筆者攝有多張相片可證。此處在明清東城濠外的東南方，顯非城濠，當為蘇軾多次提及的柯池故址。

②同治二年黃州府重修蘇軾乳母墓所立之碑，今在赤壁公園內(nèi)，乃三合一之碑：正中碑名為“宋蘇文忠公乳母任氏之墓”；右側(cè)刻有蘇軾為任氏所撰墓志銘文，左側(cè)刻有立碑由來之文（見附錄Ⅰ）。

③史智鵬,萬保國編著.古城黃州,書末所附1：8000黃州城圖, 1992。

[1]》(明)周暉.續(xù)金陵瑣事[M],南京出版社,2007:242-243.

附錄Ⅰ：清同治二年所立《宋文忠公乳母任氏之墓》碑左側(cè)銘文

自兵亂以來，黃郡之蹂躪不堪言矣。而東皋為往來駐兵之所，荒冢壘壘，多成平地。惟宋代蘇文忠公乳母任氏墓雖為廢壘所在，其石記猶巍然獨存。殆非文忠公之有靈，而使黃人士重加封植耳。夫此墓已數(shù)百年矣。若聽其崩塌于兵戈擾攘之際而掉臂不顧，其何以慰文忠公之靈于九泉之下乎！且人于野田孤冢，尚廣作善緣，而況為名賢遺跡，當有不能漠然者也。用是闔郡官紳士庶，舍璧捐金，鳩工擔土而為馬巤封，且刊文忠公撰志銘于石右。愿過此者尚以文忠公為重，而于斯墓也嚴為保護焉，是則黃人士之幸也夫。

皇清同治二年 歲次癸亥 仲春月吉旦 重泐：參照王琳祥先生在碑未斷裂前的識讀

附錄Ⅱ：清代舊拓碑帖 蘇軾手書乳母任氏墓志銘

作者按：此帖，較建國之后才嵌于赤壁留仙閣壁上翻刻的乳母任氏墓志銘要早。嵌于留仙閣壁上的墓志銘應(yīng)出自清光緒時，除第七行“黃之臨皋亭”中“之”字又似“州”字不清楚外，第五行中稱“從軾官子杭”，此處予字訛為子字早在清光緒時已存在了。但本帖中“官于杭”之“于”字未錯，明顯與同帖中三處“子”字不同。帖中“黃之臨皋亭”中的“之” 也較留仙閣壁上墓志中對應(yīng)處的“之”明晰得多。此帖至少在清同治之前所拓。

K901

A

1672-1047（2017）06-0005-03

10.3969/j.issn.1672-1047.2017.06.02

2017-11-21

梁敢雄，男，湖北黃州人，史地學(xué)者。研究方向：黃州城史，東坡文化。

郭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