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波
(臺州學院藝術與設計學院,浙江 臺州 318000)
伴隨學界宋史研究的日益深入,兩宋乳母高度職業(yè)化與民間嚴重生子不舉均成為重要關注點。但二者如同兩條平行線,幾乎從未交匯。 一方面,宋代,尤其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男多則殺其男,女多則殺其女”[1](P162)的情況。 學者們試圖不斷探究兩宋民間嚴重生子不舉的歷史原因。 梳理起來,目前多聚焦于戰(zhàn)爭、災荒、徭役、賦稅、重男輕女、女子厚嫁、家產(chǎn)分割等事況,以及歸因于“不舉五月子”等迷信思想。 另一方面,唐宋以降伴隨中上層社會婦女普遍不愿親自哺乳,出現(xiàn)乳母高度職業(yè)化狀態(tài)。宋代從皇室內(nèi)廷到富裕之家雇傭乳母之風甚為流行,許多殷實之家甚至雇傭多名乳母。 而皇家及王室貴族對乳母之需求則更夸張,皇室成員基本都配有多名乳母,像宋仁宗見于史料明確記載的乳母便有5 位,年僅十歲的宋哲宗竟會一次從民間征集十多位乳母。
毫無疑問,乳母的特殊身份決定了她們必須有所生養(yǎng)才可能分泌乳汁進行哺乳。 現(xiàn)有文獻證明,宋代職業(yè)乳母將自己孩子帶入雇主家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那么,職業(yè)乳母所生孩子將被如何處理,便成為值得認真思考的歷史與社會問題。 顯然,乳母高度職業(yè)化直接加劇了兩宋民間原本就已十分嚴重的生子不舉現(xiàn)象。
事實上,宋代乳母職業(yè)化直接關涉到保育幼兒與生子不舉兩個宋代社會的關鍵問題。 一方面,宋代職業(yè)乳母保育了上層社會家庭的幼兒。 為能分泌充足的乳汁,她們會選擇多次懷孕生子。 她們甚至養(yǎng)育了一個家族中的幾代人,最后終老于主家。另一方面,她們也主動選擇了遺棄自己的孩子。 盡管兩宋民間嚴重的棄子溺嬰問題已得到學界關注,卻始終未見研究者有效探討兩宋高度職業(yè)化的乳母與生不舉子之間的關系。
由唐至宋,雇傭乳母的社會階層有明顯下移傾向,即不再限于皇室及大貴族,一般富裕家庭也會大量雇傭。 因此盡管宋代乳母又稱“乳婢”,帶有蔑稱意味,但作為上層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員,其顯然已成為一種職業(yè)。 也正因中上層社會雇傭乳母漸成風尚,致使職業(yè)乳母不僅在規(guī)模與數(shù)量上遠超前代,且形成明顯商業(yè)化運作模式。 宋代皇室、貴族以及官辦慈善機構均通過支付報酬的形式雇傭數(shù)量龐大的乳母群體。 更重要的是,她們廣泛參與到中上階層日常生活,成為被普遍接受并被類型化的社會群體。
盡管漢魏文獻中已有乳母之記載,但乳母帶有明顯商品化趨勢、呈現(xiàn)職業(yè)化狀態(tài)卻始于唐代中后期。 唐代初期,乳母以家奴妻室、私屬奴婢為主要來源。 如高宗乳母盧氏,“本滑州總管杜才干妻。 才干以謀逆誅,故盧沒入于宮中”[2]。 唐代中后期,雇傭乳母現(xiàn)象不斷出現(xiàn)并逐步發(fā)展,到宋代則呈現(xiàn)高度職業(yè)化。 相對于唐初依附性更強的私屬乳婢,宋代雇傭乳母的自主選擇性更大。 《太平廣記》記載了李敏求的乳母李氏:“敏求嬰兒時,為李乳養(yǎng)。 ”而該乳母還充當過李敏求姨母家的乳母[3](P1129)??梢姡钍蠎獮槁殬I(yè)乳母。 韓愈為其乳母所撰的《乳母墓銘》云:“乳母李氏,徐州人,號正真。 入韓氏,乳其兒愈。 愈生未再周月,孤失怙勢。 李憐不忍棄去,視保益謹,遂老韓氏”[4](P563)。 由此推斷韓愈家乳母應非家仆,而是雇傭身份。
此時,寺觀經(jīng)濟十分發(fā)達,其存在大量依附人口,奴婢便是其中之一。 這些寺觀奴婢逐漸成為乳母的重要來源,并趨于商品化。 如《舊唐書》載彭州刺史李鈇曾購買本州龍興寺奴婢充任乳母。 此時職業(yè)乳母數(shù)量已頗為可觀,韓愈《韓昌黎文集》載,“又貞元中,要乳母皆令選寺觀婢以充之,而給與其直。 ……貴有姿貌者以進”[4](P701)。
發(fā)展到宋代,乳母行業(yè)呈現(xiàn)高度職業(yè)化狀態(tài)。宋代袁甫通判湖州時,在其《蒙齋集》中記載:“有棄兒于道者,人得之詰其所從來,真棄兒也,乃書于笈。 使乳母乳之,月給之粟。 擇乳媼五人為眾母長,從乳各哺其兒。 又一人焉,以待不時而來者,來者眾,則又募乳母收之,今募八十人矣”[5]。 一處慈幼局一次就招募80 位乳母,可見當時職業(yè)乳母數(shù)目應十分龐大。
綜合現(xiàn)有史料分析宋代乳母職業(yè)化原因,其很大程度與中上層婦女普遍拒絕哺乳有關。 自先秦時起,王室貴族家庭母親不親自喂乳便是一種身份象征,擇選乳母喂養(yǎng)新生兒已是成規(guī)。 唐宋以來,貴族女性普遍不愿哺乳更成慣例。 正如潘鈺華所言:“然而本應母親身份所承擔的“乳職”,現(xiàn)今卻由實為奴婢的乳母擔任”[6](P30)。 至于為何不愿親自哺乳,宋陳自明的《婦人大全良方》載:“世俗之家,婦人產(chǎn)后復乳其子,產(chǎn)既損氣已甚,乳又傷血至深,蠹命耗神,莫極于此”[7](P276)。 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認為乳汁是由血中生出,“產(chǎn)乳眾則血枯殺人”[7](P10)。這種觀點在宋代應具代表性,且在嬌貴的上層社會頗為流行。 此外,程郁指出,盼望生男孩以鞏固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成為宋代中上層家庭婦女的普遍想法。 但哺乳中的女性難以短期內(nèi)再次懷孕,因此急于再孕成為她們不愿哺乳的重要原因[8](P203)。梳理起來,宋代婦女急于再次懷孕、擔心哺乳損傷身體耗佘元氣、覺得哺乳過于辛勞麻煩等原因導致上層社會女性不愿親自哺乳。
宋代乳母高度商業(yè)化的標志還突出表現(xiàn)在幾乎所有上層家庭乳母都是通過專門乳母中介“牙媼”介紹[9](P10515)。 而官辦慈幼保育機構也在雇傭乳母進行幼孤救助,如《宋會要輯稿》載:“當是時有司觀望,奉行失當,于居養(yǎng)、安濟皆給衣被器用,專雇乳母及女使之類,資給過厚”。 可見,職業(yè)乳母本人也坦然進行了自我身份界定,否則中介無法順利尋找到她們。 這也證見,此時乳母群體已具備相當數(shù)量與規(guī)模,以致于從內(nèi)廷皇室到達官顯貴,從富裕家庭到小康之家,甚至慈幼福利機構都在大量雇傭乳母。
宋代是一個追求纖弱與嫻靜的時代,在宋代藝術中我們最常見到的便是普通婦女嬌柔、嫻靜、纖細、文弱、胸部扁平的身姿。 然而,宋代藝術在此時卻出現(xiàn)了一批身材豐滿、體格健碩、衣著隨意、不拘小節(jié)甚至袒胸露乳、周身彰示著成熟母性特質且明顯出身下層的女性形象。 她們呈現(xiàn)出典型性與類型化特征,很多人懷中都抱有哺乳的幼兒。 宋代婦科名醫(yī)陳自明的《婦人大全良方》記載:“又擇乳母,須精神爽健,性情和約,肌肉充肥,無諸疾病,知寒溫之宜,能調節(jié)乳汁,奶汁濃白,即可飼兒”[7](P411)。其中“精神爽健,性情和約,肌肉充肥”正與宋代出現(xiàn)的這批婦人形象高度相似。
目前學界基本同意上述形象對應的正是宋代高度職業(yè)化的乳母。 如程郁教授認為,大足石刻中出現(xiàn)的一批哺乳婦人的身份是職業(yè)乳母,其證據(jù)是確鑿的[10]。 她的根據(jù)是《大足石刻北塔山50 號龕題記》中有明確乳母記載:“奶子等任氏二娘年二十五歲,達妳(音乃)吳氏年二十歲,虎妳□氏年三十六歲,佛保妳王氏年二十八歲,楊僧妳文氏年二十六歲,閏師妳王氏年三十歲,佛兒妳鄧氏年二十八歲”。清代倪濤《六藝之一録》記載:“‘妳’即‘奶’之異體字,為乳母之俗稱”。 《博雅》稱:“嬭(音乃)妳,今俗謂乳母為妳,漢人謂母媼姥,凡此皆一音之轉也”。我們比較大足寶頂大佛灣父母恩重經(jīng)變相,會發(fā)現(xiàn)二者存在明顯不同。 如15 號龕頌文會明確注明塑造的是父母雙親,如“生子忘憂恩”“初見嬰兒面,雙親笑點頭。 從前憂苦事,到此一時休”。 又如“哺乳養(yǎng)育恩”“乳哺無時節(jié),懷中豈暫離。 不愁肌肉盡,唯恐小兒饑”。 明代焦竑《俗書刊誤》記載:“乳母曰嬭,一作妳,俗作奶,按韻書無奶字”[11]。 這告訴我們,上述“婦人乳嬰”形象塑造的并非母親,而是乳母。
此外,宋代《宣和畫譜》記載乳母形象實際從唐代就已成為專門繪畫題材,受到藝術家們的重視?!皬堓?,京兆人也。 善畫人物,而于貴公子與閨房之秀最工……舊稱萱作《貴公子夜游》《宮中乞巧》《乳母抱嬰兒》《按羯鼓》等圖”[12]。 潘鈺華認為,唐代宮廷畫家張萱筆下的形象,為研究唐代乳母提供了鮮活的注解[6](P34)。 程郁則據(jù)此認為乳母形象已進入唐代名畫家之眼[8](P219)。 筆者則認為流傳至今的宋人摹本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中懷抱嬰孩走在隊伍中間的老嫗形象,正是雇傭于皇室的職業(yè)乳母。
宋代乳母形象呈現(xiàn)出更為明顯的典型性與類型化特征。 除大足石刻中的一批婦人乳嬰形象外,這些特征還表現(xiàn)在南宋院畫家李嵩筆下。 目前李嵩存世的乳母育嬰形象畫尚有4 幅,學界曾一度認為是母親在乳哺兒女。 為此,筆者做過詳細論證,認為在宋代理學高度完善、對婦女行為要求嚴苛的環(huán)境下,唯有對自己身份進行明確認定的職業(yè)乳母,方能立于街頭面對遠道而來的挑擔貨郎大方坦乳育嬰。 此時職業(yè)乳母隊伍已十分龐大,且有專門中介參與,因此她們能夠坦然面對自己身份,即便在陌生人面前乳哺亦不覺難為情[13]。
從創(chuàng)作目的看,宋代藝術創(chuàng)作主要是以皇家與貴族贊助的形式進行。 因此,宋代大量形態(tài)極為相近的“婦人乳嬰”形象不斷出現(xiàn)正與上層社會保育幼童密切相關。 在醫(yī)療條件并不發(fā)達的古代社會,幼兒夭折率居高不下,職業(yè)乳母很大程度上成為貴族家庭父母眼中的幼兒守護神。 這也成為職業(yè)乳母倍受尊重的關鍵性因素。 而上述形象的反復出現(xiàn)恰恰證明職業(yè)乳母在此時的日趨商業(yè)化與普遍性。 她們已成為上層社會保育幼兒最重要的參與者。
北魏時,文獻已有記載:“為擇乳保,皆取良家宜子者”[14]。 可見從底層社會擇取身體健康、具有良好生育能力的民間女子是官宦富家選擇乳母的一貫標準。
至于上層社會如何選擇乳母,東晉陳延之《小品方》載:“乳母者,其血氣為乳汁也。 五情善惡,氣血所生也。 乳兒者,皆宜慎喜怒。 夫乳母形色宜人,其候甚多,不可悉得。 今但令不胡臭、癭瘤、腫癭、氣味、蝸紛、癖瘙、白禿、癌瘍、沈唇、耳聾、鼽鼻、癲眩,無此等疾者,便可飲兒也”[15](P505)。 此時亦有《產(chǎn)經(jīng)》云:“夫五情善惡,七神所稟,無非軋湩而生化者也。 所以乳兒,宜能慎之。 其釓母黃發(fā)黑齒、目大雄聲、眼睛濁者,多淫邪相也。 其椎項節(jié)、高鼻長口、大臂、脛多毛者,心不悅相也。 其手丑惡,皮厚骨強,齒斷,口臭,色赤如絳者,勝男相也。其身體恒冷,無有潤澤,皮膚無肌而痩癯者,多病相也”[15](P501)。
到唐代乳母需求度逐步增高,乳母職業(yè)也成為試圖改變自身及家庭處境的下層婦女的重要選擇。 孫思邈的《小兒嬰孺方》在前代基礎上完善了擇乳母法:“凡乳母者,其血氣為乳汁也。 五情善惡,悉血氣所生。 其乳兒者,皆須性情和善。 夫乳母形色宜人,其候甚多,不可求備。 但取不胡臭、癭瘤、氣漱、癘疥、癡癃、白先、疬癌、沈唇、耳聾、饑鼻、癲癇,無此等疾者,便可飲兒也”[16]。 宋代醫(yī)書基本繼承孫思邈的主張,如《小兒衛(wèi)生總微論方》:“若令乳母飼養(yǎng)者,必擇其人。 若有宿疾、狐臭、癭瘰、上氣喘嗽、疥癬頭瘡、龜胸駝背、鼻鼿緊唇、癡聾喑啞、癲狂警癇、疽瘡等疾,并不可以乳兒也”[17]。
相對宋代下層社會其他職業(yè),乳母顯然能夠獲得更為可觀的回報。 潘鈺華認為大量底層婦人為能加入職業(yè)乳母行列,會想盡各種辦法隱瞞病史,以符合嚴格的職業(yè)選擇標準[6](P24)。也正因乳母數(shù)量頗大,官宦之家在選擇乳母時較為嚴格。 他們認為乳母不僅擔負保育幼兒之責,且肩負教育子女的任務。 因此乳母的脾氣、性情被高度看重。 選擇乳母時需要乳母形色宜人、身體健康,飲食亦有諸多禁忌。 性格還須慈惠溫良、謹言慎行,符合母親和仆婢雙重角色。 有些家庭甚至要求乳母具備一定才學修養(yǎng),可為乳子開展童蒙教育。 司馬光就十分在意職業(yè)乳母的操守與性情脾氣,認為擇乳母:“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其次為慈母,其次為保母”。 他還上疏規(guī)諫皇家,“若求乳母,亦須選擇良家性行和謹者,方得入宮”[18]。 朱熹認為乳母的性情不僅會影響家庭和睦,更會影響孩子性格:“子始生,求乳母必擇良家婦人稍溫謹者。 乳母不良,非惟敗亂家法,兼令所飼之子性行亦類之”[19]。
宋代人還認為被哺乳的孩子與乳母長期接觸后,相貌會變得與乳母相似。 因此,宋代上層社會大戶人家選擇乳母,除了其他條件,亦看重容貌。姿貌佳者,往往優(yōu)先。 而且,有的乳母還身兼妾的角色,主人更看重其容顏。 程郁認為宋代進入貴族家庭的乳母,尤其進入皇室的乳母并不只是從事乳哺工作,她們很大程度上已被視作皇帝的女人。 而許多富裕家庭的乳母實際充當著與媵妾同樣的角色[8](P221-226)。
宋代上層社會這種選擇乳母的嚴苛條件對后世影響深遠。 如元代劉一清的《錢塘遺事》載:“宋度宗庚子歲生于八大王府,日夕啼嚎不已,更數(shù)乳母,多獲遣”[20]。 清代皇室乳母不僅要求是旗人,且要剛剛生養(yǎng)過,更要體格好、相貌好[21]。 然而,這些嚴苛標準卻都要落腳于乳母能夠提供優(yōu)良乳汁這一前提條件。 亦如李金蓮所言:“奶媽以仆婢而受封爵賞,所仰賴者,初為女性的生理特質——健康的乳汁,繼則為比擬于母親的照顧之情”[22]。
毫無疑問,貧窮是底層婦女選擇乳母職業(yè)的首要因素。 如《太平廣記》蕭氏本載:“嫁為人妻,生子二人,又屬饑儉,乃為乳母”[3](P407)。 首先,對于宋代多數(shù)貧困家庭而言,正如李金蓮所言:“乳婦通過出賣自己的乳汁,獲得相應的工資及生活待遇,得以養(yǎng)家糊口”[23](P258)。 在連年戰(zhàn)亂、災荒不斷的情況下,上層社會對乳母的需求無疑為貧困家庭提供了維持生計的重要渠道。 其次,對于多數(shù)上層家庭而言,只要所育嬰兒能夠茁壯成長,他們并不會吝惜乳母的日常生活費用。 因為只有乳母飲食營養(yǎng),乳汁方有滋養(yǎng)力,嬰兒也才可能健康成長。 再次,對于底層婦女而言,成為乳母不僅意味著自己日常生活得到極大改善,更重要的是,再沒有比充當乳母更易于接觸上層社會并建立直接聯(lián)系的機會了,這有可能改變整個家族命運。
恰如程郁所認為,乳母群體十分特殊,有關資料十分缺乏,因此相關研究并不多[8](P199)。 從現(xiàn)有史料看,服務于皇室的乳母是留存信息最為豐富與全面的職業(yè)乳母群體。 盡管內(nèi)廷乳母是在成千上萬乳母中被精挑細選出來的,但討論皇室乳母的職業(yè)狀態(tài)顯然為研究宋代乳母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宋代由于多數(shù)嬪妃不會親自哺乳,皇室兒女便多由乳母哺育成人。 因此,皇室兒女對母親的感情便被轉移到養(yǎng)護他們長大的乳母身上。 在醫(yī)療條件并不發(fā)達的古代社會,保育幼兒使之健康長大常被視作上層家庭頭等大事。 而一旦所育皇室子女成為顯赫一方的王公貴胄,甚至成為皇帝,乳母便會隨之享受極高禮遇。 程郁認為許多乳母因此逐漸登上政治舞臺[8](P229)。 司馬遷《史記》甚至記載了英明神武的漢武帝都會“乳母所言,未嘗不聽”。 因此這位乳母的子孫便可仗勢欺人,橫行霸道[24]。
從真宗開始,皇帝乳母大都獲得某國婦人加封美號,有些甚至得到兩國婦人封號。 而宋代皇帝基本都擁有兩名以上的乳母,更如仁宗有5 位乳母的情況亦非孤例。 即使乳母過世,其仍舊能夠憑借與皇帝的深厚感情為家人帶來實在好處。 末代皇帝溥儀晚年曾回憶,“皇宮中任何嬪妃的去世所帶給他的傷痛,都遠不及將他撫養(yǎng)長大的乳母被趕出皇宮時令他悲痛欲絕”[25]。 這也解釋了宋仁宗為何會一再追封早已過世的乳母錢氏。 錢氏早在天禧二年(1018 年)九月被封為安吉縣君,死后被追封為榮國夫人,至和二年(1055 年)又被追封為燕國夫人[9](P4478)。
如表1 所示,宋代對于保育皇室子女長大的乳母均禮敬有加,其夸張程度“甚至僅僅是憑借乳婢自謂常有乳抱之勤,便特封安平縣郡,月給錢五十”。由此可見, 乳母與皇帝的深厚感情成為改變?nèi)槟讣彝サ闹匾蛩亍?考察宋代進入皇室尤其是乳哺過歷代皇帝的乳母所獲得的封賞,便可窺見職業(yè)乳母在進入上層社會后是獲得極高禮敬的。 《宋會要輯稿》中大量記載了皇室乳母被封賞的情況。 這些極高的禮遇無疑會對社會各階層產(chǎn)生巨大影響,致使社會底層婦人在生存困窘之際,在剛剛生育之后便選擇舍家棄子,成為職業(yè)乳母一員,進入皇室上層社會,對皇室子女悉心照顧,視若己出。 職業(yè)乳母隊伍的快速發(fā)展對宋代上層家庭保育養(yǎng)護幼兒做出了貢獻,但同時伴隨乳母數(shù)量的較快增長,也助推了原本就已十分嚴重的民間生子不舉問題。
表1 宋代皇帝乳母冊封簡表
皇帝乳母所獲得的極高禮遇顯然使乳母行業(yè)極具誘惑力,成為下層婦女追逐的目標。而如表1 所列,高宗對其兩位乳母的封賞一度從四字增至六字,最后竟達十字。 史料載乳母王氏去世時,高宗給予其皇室乳母中幾乎無以復加的尊榮,“輟朝五日,追封福壽國夫人,賜帛三千匹,錢萬緡為葬費。 ”其家人也得到很好照顧[1](P264)。 《宋會要輯稿》記載皇帝為乳母輟朝并不罕見,少則兩日多則五日[1](P1397)。宋真宗甚至以庶母的禮遇為其亡故的乳母服喪緦禮[26](P2905)。而神宗乳母張氏逝世時不僅得到輟朝三日、身兼三國夫人之美稱,更在詔書中稱“薨”而非“卒”,“崇寧五年十二月,兩朝佑圣安仁保慶榮壽太夫人張氏薨,詔許特于苑中治具,車架臨奠,輟朝三日”[1](P263)。 從出身下層的皇室乳母我們便可窺見,由于養(yǎng)育了皇室的下一代所培養(yǎng)起來的感情使得她們自己、家人甚至整個家族改變了命運。
本研究圍繞商保公司經(jīng)辦城鄉(xiāng)居民基本醫(yī)保制度安排和理論基礎、經(jīng)辦模式要素、運行模式與機制等內(nèi)容開展研究。文獻資料主要包括2016年安徽省各統(tǒng)籌地區(qū)新農(nóng)合工作等總結、安徽省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文件匯編(2014-2016)、國元農(nóng)業(yè)保險“基本醫(yī)療保險文件制度匯編(2013-2016)”、相關研究的結果和論文等;現(xiàn)場調查資料主要包括按照預先設計的調查表對安徽省試點地區(qū)調查收集的相關資料,以及試點典型地區(qū)衛(wèi)生計生委、城鄉(xiāng)居民基本醫(yī)?;鸸芾磙k公室、醫(yī)改辦、財政局、人社局、醫(yī)療機構(縣鄉(xiāng))、經(jīng)辦商保公司、群眾代表等參與的座談會結果和相關機構現(xiàn)場考察交流結果。通過綜合分析和歸納等方法對相關調查結果進行分析。
即使不能進入皇室,哪怕成為上層家庭的乳母,也同樣能夠為自己以及整個家族帶來契機。 倘若乳哺過達官顯貴家庭中的女孩,而女孩最后進入皇宮,甚至得寵,乳母也有機會獲得更高尊榮。 如宋仁宗寵妃張氏,其乳母賈氏正是由于張氏得寵才被朝中大臣尊稱“婆婆”[9](P4512)。 此外,皇子、公主、宗室成員的乳母同樣能得到較高封賞與恩榮。 宋時親王乳母同樣能被封為郡君,《宋會要輯稿》載,“太宗至道三年,楚王乳母劉氏封彭城郡君”[1](P2015)。
在宋代,皇室乳母尚能留下一定文獻記載,普通乳母身影則被隱匿于浩瀚歷史中。 但通過詳細爬梳宋代筆記文獻,我們也可梳理到一些關于普通乳母的記載。 如蘇軾為其乳母所作的墓志銘。 而洪邁《夷堅志》中關于乳母的記載似乎更具說服力,筆者大致梳理相關內(nèi)容共得12 條(見表2)。
表2 洪邁《夷堅志》中民間乳母記載
除此之外,有關宋代乳母的記載便散見于兩宋不同的文獻筆記之中。 對于服務于上層社會的龐大乳母群體而言,能夠被記錄的幸運者僅是鳳毛麟角。 然而,為使本研究更具說服力,筆者嘗試從繁復的史料中尋找盡可能多的乳母資料。 而不斷呈現(xiàn)出的史料證明,宋代乳母由于保育了上層家庭中的下一代,基本都獲得了較高的禮敬(見表3)。 這顯然對底層社會女性具有較大職業(yè)誘惑力。
表3 宋代名臣禮敬乳母舉例
宋代多數(shù)乳母終其一生未曾離開主家,上述乳母很可能就是從年輕時剛剛有所生養(yǎng)便丟下自己的孩子,并一直陪伴乳子直到其成人。 甚至更多的乳母進入上層家庭后便不再返回自己家中,一直照顧了主家?guī)状恕?如上表所舉蘇軾乳母,“事先夫人三十有五年,工巧勤儉,至老不衰。 乳亡姊八娘與軾,養(yǎng)視軾之子邁、迨、過,皆有恩勞”。 又如黃庭堅乳母,“維汝乳母,乳我三子”。 樓錀乳母,“卒老于家”。 正因如此,乳母才與被其乳哺長大成為朝中重臣或一代文豪的乳子感情深厚。 事實上,她們只是成千上萬乳母中被記錄下的幸運者,更多一生服務于主家的乳母均未能在歷史上留下任何印跡。而在筆者看來,每位乳母早已將主家視作自家,對原本屬于自己的家庭與子女卻無暇顧及,因而多有生子不舉者。
整體看,出身下層的乳母原本迫于生計,拋家棄子進入上層社會,由于與乳子培養(yǎng)起深厚感情,便逐漸成為這個家庭中的重要成員。 有些乳母還取得了主人的信任,甚至成為內(nèi)務主管。 有些乳母憑借性感身材與姣好相貌吸引了男主人,使得她們很大程度上與家中妾婢難以區(qū)分,甚至地位略高一等。 她們不僅通過從事乳母職業(yè)改變了自身處境,更可能由于主人的喜好,成為家人或他人謀求利益與晉升的階梯。 如仁宗皇帝的乳母許氏,不僅為家庭謀得富足利益,且讓自己女兒成為皇帝的寵妃,通過她一人的努力為整個家族帶來轉機[26](P8623)。而這些極具吸引力的待遇便成為兩宋乳母高度職業(yè)化的內(nèi)在驅動力。
宋代時,有識之士便已留意到上層社會普遍雇傭乳母,導致職業(yè)乳母數(shù)量激增,致使民間原本就極為嚴重的生子不舉問題更為嚴酷。 如洪邁就曾感慨:“富人有子不自乳,而使人棄其子而乳之;貧人有子不得自乳,而棄之以乳他人之子”[27](P1038)。南宋時袁采亦痛斥:“有子而不自乳,使他人乳之,前輩已言其非。 況其間求乳母于未產(chǎn)之前,使不舉己子以乳我子。 有子方嬰孩,使舍之而乳我子,其己子呱呱而泣,以至于餓死”[28]。
面對因乳母高度職業(yè)化而導致的不舉子行為,宋代亦有為此提出解決方案者,如程頤:“今人家買乳婢,亦多有不得已者,或不能自乳,須著使人。 然食己子而殺人之子,不是道理。 必不得已,用二乳而食二子。 我之子又足備他處,或乳母病且死,則不能為害。 或以勢要二人,又不更為己子而殺人子,要之只是有所費。 若不幸致誤其子,害孰大焉? ”[29]程郁教授評價程頤要富人家多雇幾名乳母的建議迂腐之極[8](P204)。
當然,宋代上層社會婦人也有意識到職業(yè)乳母之殘酷而親自哺乳者。 如宋代周煇《清波雜志》載宋儒特別表彰楊誠齋夫人羅氏:“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饑人之子以哺吾子,是誠何心哉! ’”[30]即使今日看來,母親乳哺子女也屬正常,但在宋代卻能得到嘉獎并被記錄,這正說明宋代上層婦人哺乳并不普遍。
通常情況下,乳母與雇主是明確的雇傭關系,且多數(shù)會簽訂契約。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 年)御史呈報:“杭州張詵部下雇乳婢,留三月限已滿,其夫欲取之。 詵乃言原約三年。 其夫訴于轉運副使許懋,取契照驗,實三年也”[9](P8294)。 又載哲宗元符二年(1099 年),“京師富民程奇者,家有六歲小兒,其乳婢求去,奇不許”[9](P4478)。 可見這位乳婢應該服務了足足六年。通常嬰兒斷奶需兩三年,在此期間乳母便與乳子逐漸培養(yǎng)起深厚感情。 于是,很多乳母便一直擔負起撫養(yǎng)孩子的責任,不少都將孩子養(yǎng)護至成年。 如表3所舉終老于主家的乳母亦不在少數(shù)。 因此,多數(shù)乳母無暇顧及自己的孩子。
整體而言,乳母們期待能夠一直在一個富有的上層家庭從事乳哺、撫養(yǎng)工作。 因此,程郁認為,一直服務于上層社會的職業(yè)乳母會不時回家,在與丈夫生育完孩子后,便會扔掉[8](P222)。 盡管這種說法看似殘忍與極端,但當職業(yè)乳母形成較大規(guī)模后,棄嬰殺子便在所難免。
除此之外,宋代文獻還透露出乳母在主家一般傭期都很長,像上文所舉三五年即是短期,更多情況是將自身賣予主家。 宋代王明清的《玉照新志》記載:“王磐安國,合肥人,政和中,為郎京師。 其子婦免身,訪乳婢,女儈曰,‘有一婦人,夫死未久,自求售身。 ’安國以三萬得之”[31]。 而當雇主不再需要買來的乳母時,甚至可將其出售,或贈予他人。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哲宗初年韓縝將自家乳媼贈予聯(lián)姻的鄧潤甫[9](P10515)。 可見,乳母實際已成為上層家庭的一個私產(chǎn),可買賣也可贈送。 而文獻所見更多的是哺育了主家?guī)状撕蠼K老于主家的老乳母形象。 無論哪種情況,她們試圖照顧、陪伴,哪怕只是偶爾見到自己孩子及家人的可能性都十分難得。因此,她們所生育孩子的命運必然令人擔憂。
還有一種情形是上文提及的以奴婢與女傭充當乳母。 寺觀女婢在兩宋之前已是乳母重要來源,劉琴麗認為:“寺觀奴婢和雇傭成為唐代乳母的新來源,其社會角色除傳統(tǒng)的乳哺、參與家務勞動外,還有輔助教育的功能”[32]。 黃清連也關注到無論宮廷還是民間,唐宋以降以婢仆充任乳母的情況十分突出[33]。 而進入兩宋后,盡管奴婢仍是乳母的重要來源,但僅憑她們已難以滿足中上階層對乳母的大量需求。 于是,出身下層的民間婦女大量進入乳母職業(yè)群體。
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女婢與傭人為實現(xiàn)乳哺條件所生養(yǎng)的孩子會被如何處理?程頤說:“然食己子而殺人之子,不是道理”,實際已說明結果。 尤其寺觀女婢,當她們進入上層家庭后,自己的子女更大可能便是被遺棄甚至溺亡。 更需關注的是上文所述哺育了主家?guī)状说娜槟?,她們很可能多次生子不舉。
最常見的應是兩種情況:第一,作為女婢,為能一直充當一個富有家庭中的乳母角色,可能會回家一段時間與自己丈夫生下孩子后,再重新回到雇主家。 但這段時間雇主很可能由于不愿等待而另雇她人。 因此,第二種情況便是,不排除她們原本就是通過與男主人或者雇主家的男仆保持曖昧關系以維持其乳母身份。 程郁就認為宋代充當乳母的女婢在很多情況下是與家中男主人存在曖昧關系的,她們甚至給這個家庭帶來子孫血統(tǒng)上的困惑與煩惱[8](P227)。
如果是上述第一種情況,這當然是殘忍的,她們的子女至少是被留在家中。 幸運者被他人以米湯等物養(yǎng)育,不幸者則會被贈送、買賣,更不排除被遺棄、餓死、溺亡之可能。 而作為婢女出身的乳母更有可能與家中男主人甚至男仆私通后生育。 由于違背倫理綱常,且要承受流言蜚語,所生孩子名分又難以被家族認可,尤其難以被女主人及其他女眷接受,因此不可避免會遭到遺棄與溺殺。 宋代洪邁《夷堅至》中便有婦人與“惡少”通奸后溺殺嬰兒成為乳母的記載,“南城鄧禮生子,雇田傭周仆之妻高氏為乳母。 時其夫已亡,與惡少年通奸,以至孕育,慮為人所訟,溺殺兒”[34]。 無論上述哪種情況,宋代規(guī)模龐大的職業(yè)乳母群體必須要通過不斷生養(yǎng)以保持乳汁充沛。 而她們所生子女無論被怎樣處置,結果都不會圓滿,更大可能是被贈送、買賣、遺棄、溺亡甚至餓死。
在宋史研究領域中,學界盡管對兩宋乳母高度職業(yè)化與民間嚴重生子不舉問題均投注了關注目光, 但現(xiàn)有研究卻普遍忽略了二者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由唐入宋,伴隨上層婦女普遍不愿哺乳,以及政府慈幼機構也在尋求乳母,使得乳母群體呈現(xiàn)高度職業(yè)化,并快速發(fā)展。 而乳母的職業(yè)特點,首先要求她們必須有所生養(yǎng)才能分泌乳汁,從而進入主家從事乳哺育兒工作。 她們大多會跟雇主簽訂年限明確的契約,有些乳母甚至撫養(yǎng)了一個家庭的幾代人,最后終老于主家。 在此過程中,她們需要不斷生育才能保證職業(yè)身份,而她們想要將自己孩子帶入主家則幾無可能。 乳母的另一重要來源是寺觀女婢與家中女傭,她們的身份更為尷尬,所生育孩子由于違背倫理世俗多數(shù)都被遺棄。
盡管乳母職業(yè)頗不人道,甚至殘忍,但伴隨上層社會對乳母需求量的不斷擴大,以及乳母行業(yè)較大利益的驅使,底層婦女仍舊躍躍欲試。 她們通過不同方式獲得生育機會,但多數(shù)卻生子不舉,她們更需要的只是分泌乳汁。 其所生育的兒女,幸運者會被留在家中由他人以米湯等物養(yǎng)大,更多的則是被贈送、買賣、遺棄,甚至被溺亡、餓死。 宋代乳母的高度職業(yè)化盡管在很大程度上養(yǎng)護保育了上層社會家庭的子女, 對于宋代人口發(fā)展有一定推動作用,但每個職業(yè)乳母背后卻也很可能隱藏著一個甚至多個生子不舉的悲劇。 她們在很大程度上助推了宋代原本就十分嚴重的民間生子不舉現(xiàn)象,并對當時社會造成很大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