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前面就是光禿禿的夜,層層翻滾的烏云射出零星的細雨后隱遁了。
這兒的老板是個禿子,在招待所門前點起了一個巨大的火堆,叮囑一個昏昏欲睡的胖子給看護好,好像擔(dān)心誰會偷了這堆火似的。我將行李卸下,聞著滿屋子的廉價肥皂味兒,借了亮度不夠的燈光,翻揀出舊書店淘來的一本書《薩拉齊縣志》,決定在此過夜。
我是在做近代薩拉齊墾務(wù)研究時返回這里的,薩拉齊縣是我的老家,我無意間在《薩拉齊縣志》上發(fā)現(xiàn)了阿色楞這個人,就在這間小招待所里。這本書說,阿色楞有一次差點就死了。尤其令我驚訝的是,阿色楞居然還在我的老家西興地村呆過,就是他差點死了的那次,他躺在炕上三天三夜沒有蘇醒,這勾起了我濃厚的興趣。
幾天后,我回到村里,扔了幾支煙,問過幾個上年紀的老人,有沒有這回事,有個叫阿色楞的差點兒死在咱們村,老人們肯定地說,有,有這回事。我就將剩下的幾包煙全甩給了他們,給我詳細講講,我說。
1
那三天也是翻滾著烏云,目測有幾萬噸,頂部拱起,布滿了西興地村上空。停步過夜的人不少,仿佛陣陣烏云從四面八方涌來,小小的村子一時人喊馬嘶。
阿色楞的馬絆著前腿兒吃草去了,這里并沒有什么典慶,他是在三天以后才醒過來的。
那一回,阿色楞真的差點兒就死了,弟兄們綁了二十四頃地村教堂里的神甫韓道德,韓道德手里有洋玩意兒,出手相治,讓他撿回一條命。手下的弟兄們看老大終于睜開了眼,鼻涕淚水糊了一臉,對韓道德千恩萬謝,讓韓道德原諒他們的粗魯,搞得韓道德一時手足無措,心想盡快脫身才是上策。
韓道德是荷蘭人,幾年前來到二十四頃地村的,蓋了教堂傳教。韓道德算是有些本事,很短時間,就發(fā)展了幾百個信徒,惹得離教堂不到五里地的三清觀冷清了不少,讓三清觀的道士們很是惱火,不時和教堂里的神甫們鬧點摩擦。但這回搶救阿色楞,三清觀的老道們不得不拱手甘拜下風(fēng),他們給阿色楞先施氣功后灌草藥,根本無濟于事,怕鬧出人命,才建議讓教堂里的韓神甫來看看。其實讓韓神甫來救阿色楞也不是老道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意,他們是想轉(zhuǎn)嫁責(zé)任,萬一阿色楞救不過來,也有個推卸責(zé)任的地方,順便搞掉洋人的教堂。老道們狠著呢,他們知道阿色楞的厲害,在這方圓幾十里地,想搞死誰,只有阿色楞有這個本事,別人沒那個勢力。
荷蘭人韓道德別看長了一臉胡子,實際上年輕得很,也就三十歲左右,他本來是個古董收藏家,八國聯(lián)軍攻打北京時,他沒少從那些士兵手里買寶貝。從此,韓道德就在北京扎下了根,連他這個名字都是中國化的,他認為以德服人是最高境界,比打打殺殺文明多了。一次,韓道德去河曲考察黃河風(fēng)土,偶遇了阿拉善旗扎薩克親王龔桑珠爾默特和伊克昭盟盟長兼準噶爾旗扎薩克貝子扎納格爾第,以半瓶阿司匹林一類的發(fā)汗藥就贏得了他們的信任,被準許在阿拉善和準噶爾旗傳教。和韓道德一起來傳教的還有比利時人德明玉,韓道德選了幾個地方,最后他的教堂定在了二十四頃地村,德明玉先在阿拉善旗的三盛公村蓋了一座,感覺那里氣候環(huán)境不好,就活動了一番,在薩拉齊縣城里蓋了一座。韓道德和德明玉明著傳教,暗地里做的是地產(chǎn)生意,他們連“租”帶“買”在薩拉齊縣、準噶爾旗、托克托縣沒少置辦下土地,甚至在包頭、五原都有生意,算是發(fā)大了。按說,在這個地界,阿色楞才是名副其實的地主,根本輪不到韓道德和德明玉,就算他們是洋人身份也不見得會靈光,自古以來強龍壓不倒地頭蛇,僅阿色楞就讓韓道德砸了好幾次大買賣,恨得神甫牙根兒發(fā)癢,祈求上帝趕快懲罰這個野蠻的人。
但阿色楞絕不是野蠻人,盡管他的血液里流淌著野蠻的力量,就靠了他這股子野蠻勁兒,別的地方不敢說,在準噶爾、托克托、薩拉齊這三個加起來的地界兒,阿色楞等于土皇帝,說一不二,連這幾個旗縣的旗長、縣長、協(xié)理、同知都對他奈何不得。阿色楞鬧得厲害了,幾個旗縣的頭腦們就去駐綏遠城將軍貽古那里告狀。可貽古將軍總是對阿色楞手下留情,除了呵斥,再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制裁措施。慢慢地,這些衙門里的老爺們明白怎么回事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和阿色楞都稱兄道弟起來了。阿色楞一共哥三個,老二叫二達來,老三叫三達來,阿色楞的母親在阿色楞剛學(xué)會打架的時候,就對他說了,咱家是貴族,不能打什么架,而是念私塾。長大以后,阿色楞一想起他母親和他說過的貴族身份,就笑,哪有貴族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打小就腦子活絡(luò),念了幾天蒙文后,又去念了一年漢人的私塾。他對他母親說,現(xiàn)在沒人說蒙話,學(xué)了也沒用。這話貌似有道理,但對于沒落的貴族來說,學(xué)什么都沒勁。所以,十幾歲的時候,阿色楞一技無成,反倒學(xué)了一身吃喝嫖賭的本事,走東家,逛西家,串遍南至神木府谷,北至達茂旗,西至五原,東至土默特旗,薩拉齊、托克托、準噶爾這三個地方更不用說了,閉著眼都能走到,結(jié)識了不少地痞流氓、惡棍神漢,直到娶了老婆,有了家,才結(jié)束了他東游西竄的生涯。
娶老婆這事得歸功于阿色楞英明的母親。阿色楞的父母都是蒙古族,父親在他還不到半歲的時候,喝酒喝死了,后來他母親找了一個漢人,給阿色楞當(dāng)繼父,繼父對阿色楞視如己出,后來,他就有了同母異父的弟弟二達來和三達來。阿色楞十二歲那年,繼父去山西販煙土,被土匪給殺了,他母親沒再改嫁,母子四人靠繼父留下的那點積蓄,買了地生活。阿色楞對母親很感激,母親給他娶了老婆,叫斯琴,也是蒙古族,準噶爾旗的。阿色楞的命運說到底是他老婆改變了的。
蒙古族女性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這是毋庸置疑的,訶額倫、三娘子、孝莊皇后,每個蒙女都培養(yǎng)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這阿色楞雖不能和祖先們相比,但老婆斯琴的聰穎和賢惠他是服氣的。阿色楞剛?cè)⑦^老婆,就有狐朋狗友登門拜訪,無非大吃大喝,幾下就給吃窮了,阿色楞的老婆斯琴不急不鬧,慢慢勸阿色楞,做男人要有志氣,做一番事業(yè)出來,你家以前是貴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沒人會瞧得起,人要活得一輩強過一輩。阿色楞突然頓悟,深為以前的荒唐生活慚愧,又借了老婆娘家的光,被介紹到薩拉齊的同知余萬茲家?guī)兔ψ鲂┐只睢e看阿色楞長得五大三粗,個頭足有半丈多,但粗通蒙文、漢文,同知余萬茲是從湖南調(diào)過來的,看阿色楞是個人才,就把他調(diào)進了衙門,先當(dāng)了小筆帖式。阿色楞會來事,用了一段時間后,余萬茲很滿意,又讓他當(dāng)了大筆帖式。阿色楞真正發(fā)達起來靠的不是余萬茲,而是駐綏遠城的將軍貽古。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十月,駐綏遠城將軍貽古坐著飛駝大轎來到薩拉齊考察墾務(wù)。別看衙門里的官吏們平時養(yǎng)尊處優(yōu),欺負老百姓是內(nèi)行,吃喝玩樂慣了,小地方的人,壓根就不懂得如何應(yīng)酬欽憲將軍,裝病請假跑了個光。阿色楞毛遂自薦,由他一手安排負責(zé)接待了貽古將軍。阿色楞在貽古將軍面前不卑不亢,舉止大方,辦事利落,談吐不凡,蒙漢兼通,深討貽古的歡喜。半年后,薩拉齊的同知余萬茲調(diào)離,新官還未上任,阿色楞就臨時代理了薩拉齊的政務(wù),這一切,都是貽古將軍的意思,阿色楞知道。等新官山西籍的趙德壽上任時,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時,阿色楞已經(jīng)羽翼初豐,手里頭積攢了一些錢,也聚了一些道上的人,他知道衙門不是他的歸宿,他的事業(yè)在土地上。待趙德壽一上任,他就辭去了衙門里的一切職務(wù)。
阿色楞原本想專心做點買賣,沒想到老婆斯琴又一次改變了他的命運,這回的改變貫穿了阿色楞的終生。一天,斯琴和他說,老家準噶爾旗有個機會,讓他去試試。老婆的話他當(dāng)然言聽計從,但是什么機會呢?阿色楞一踏上準噶爾旗的土地時,立馬聞到了血腥味。宣統(tǒng)二年(1910年)三月,準噶爾旗的東協(xié)理寒將病故,一個叫納森達來的和一個叫格爾圖的都在爭這個職位,納森達來是阿色楞老婆的一個親戚的親戚,老婆讓阿色楞來幫納森達來,就是賭這爭奪協(xié)理職位的成敗。納森達來和阿色楞一樣,也是在衙門里混過的,但人單勢薄,財力也很差。而格爾圖則是貝子,有點背景,又有銀兩。乍一看,格爾圖占上風(fēng),納森達來毫無勝算。但這一回,阿色楞顯示了他天才的一面,他利用了兩個關(guān)系就將格爾圖搞垮了。第一,他和納森達來秘密來到綏遠城將軍貽古的家中,獻上了巨額銀兩,由貽古將軍將他們捏造的格爾圖擅自墾地的罪狀遞交朝廷;第二,阿色楞發(fā)現(xiàn)納森達來居然和原協(xié)理的四奶奶有染,這四奶奶竟然是宣統(tǒng)皇帝的姑母,定親王的女兒。他就讓納森達來發(fā)揮本事,許以重諾,哄得四奶奶回京城活動。果不出阿色楞所料,第二年冬天,四奶奶如愿從北京給納森達來帶回了理藩院的批文,格爾圖徹底完蛋。
納森達來對阿色楞自然感激不盡,況且,這一回大戰(zhàn)格爾圖中,阿色楞是掏了真金白銀的,納森達來讓阿色楞留在他身邊輔助他治理準噶爾旗,說白了,就是阿色楞可以在準噶爾旗為所欲為。一年后,阿色楞給納森達來找了幾個妾,納森達來每天偎紅倚翠,喝大酒抽大煙,旗里的一應(yīng)事務(wù)全交給了阿色楞。
和納森達來爭協(xié)理職位敗下陣來的格爾圖,痛定思痛,咽不下這口氣,當(dāng)他得知這一切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阿色楞一手策劃的,恨意十足,圖謀報復(fù)。就在阿色楞架空納森達來后的第一個夏天,格爾圖花了銀子,雇傭土默特旗的土匪銀展平和閻保安等一哨人,大概十幾個,到準噶爾旗的沙圪堵鎮(zhèn),企圖殺了阿色楞,重新取代納森達來,奪回協(xié)理一職。豈料阿色楞道上的朋友遍布幾十里,早有兄弟連夜飛奔報信,銀展平和閻保安這些土匪圍了阿色楞的院子,往院里扔了幾個土炸藥包,然后端著火槍沖了進去,結(jié)果撲了個空,正納悶?zāi)?,忽見阿色楞帶著多過他們幾倍的人馬殺到,嚇得銀展平和閻保安魂飛魄散,拼出一條血路,逃到了薩拉齊的雙龍鎮(zhèn)。格爾圖聽說他雇的人失手,撒丫子跑到五原躲了起來,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回準噶爾旗。
阿色楞一想起那晚銀展平在火光中看見他時的樣子就笑了,這小子手里握著雙管噴子,驚慌失措之余扣動扳機,居然炸膛了,差點把右手給炸飛,鮮血從手掌直往外噴。弟兄們看見阿色楞笑了,也都笑了,大哥命大,老天保佑,尤其是洋人的上帝保佑。韓道德狠狠地擦了額頭上的一把汗,“上帝,哦,上帝保佑?!?/p>
韓道德是阿色楞的弟兄們從教堂里半夜綁過來的,那時他正摟著一個當(dāng)?shù)氐拇骞盟X呢,這么看來,他韓道德也不怎么道德。韓道德的好事突然被破門聲搞砸了,進來幾個人,不由分說,讓他穿起衣服,帶上能治病的東西,趕往西興地村。韓道德在中國待時間長了,應(yīng)該說是了解中國人的,對于這個地方的野蠻人,他知道他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所以他既沒敢抗議,也沒敢廢話,讓村姑繼續(xù)睡覺,不要亂動,也不要亂說話,拎了藥箱跟著這些人到了西興地,也就十幾里的路程,騎馬很快就到了。
進了一戶人家,韓道德看見炕上躺著一條碩大的漢子,渾身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血肉模糊,幾個道士口中念念有詞,但都一副鼻青臉腫的樣子,不用說,是被揍的。神甫來了,道士們有救了,閃到一邊。門口的一條大漢說:“治不好大哥,你們幾個,全都喂狗?!表n道德一聽這話,也打了個寒戰(zhàn),心想,夠狠的??!他馬上打開藥箱,取了些棉球和藥水,先給炕上的昏迷之人洗了洗,又仔細觀察翻看了一遍身上的傷,然后開始動作,一直到這人哼了一聲,圍在這人身邊的大漢們都叫了一聲大哥。韓道德奇怪地發(fā)現(xiàn),這眼看就要沒救的人居然閉著眼笑出了聲。
“謝嘍!”阿色楞艱難地睜開眼,看見了一個滿臉胡子的洋人,他知道是這個人救了他。他認識這個洋人,那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他沒有力氣和這個洋人寒暄。
“哦,上帝吶!”韓道德聳了聳肩,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阿色楞讓二達來拿銀子感謝救命恩人,韓道德堅持不受,他說他是奉上帝之名來拯救上帝的子民的。二達來說:“廢話少扯,讓你拿著就拿著,是不是嫌少?”韓道德還是固執(zhí)己見,阿色楞只好叫二達來罷手,說了記下了神甫的恩情,以后定當(dāng)報答的話,又讓三達來把神甫禮送回二十四頃地教堂。三清觀的道士們一看阿色楞沒事了,心里也不再那么七上八下了,二達來揮拳要去打他們,被阿色楞喝住,道過謝,也放他們走了。
三天來,阿色楞昏迷不醒,差點死去,這簡直就是阿色楞和弟兄們的奇恥大辱。但阿色楞在昏迷中腦子里也沒閑著,他感覺到他要死了,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他想的不是如果活過來首先要報仇雪恨,而是反思他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他活過來了,看到弟兄們摩拳擦掌的,紛紛請命要去報仇,阿色楞很感動,但他在昏迷中考慮的那個問題還沒有結(jié)束,他得考慮完了,才能做出決定。
阿色楞說:“等我養(yǎng)好傷再說,從現(xiàn)在起,任何人都不準亂動,否則,就不是我阿色楞的兄弟?!?/p>
2
阿色楞懂得反思,格爾圖其實也反思過,除了納森達來沒有反思過。
格爾圖逃到五原后,怕阿色楞追殺過來,躲得很隱蔽。躲了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多慮了,阿色楞根本沒有多大的力量來對付自己,我曾經(jīng)是貝子,就算現(xiàn)在袁世凱當(dāng)了大總統(tǒng),也沒有對天下怎么著過,論家底,我格爾圖比阿色楞厚實得多呢,我至少在薩拉齊還有五十間鋪面呢,于是從五原返到薩拉齊賣了鋪面,召集了一大幫紅皮黑鬼,裝備了火槍和砍刀,在準噶爾旗周邊一時間鬧得名聲很大,揚言要活剮了納森達來和阿色楞。很快這事就被阿色楞知道了,阿色楞以納森達來的名義,向綏遠將軍張少曾作了稟報,“格爾圖近日又招收土匪,秣馬厲兵,欲起大事?!睆埳僭且痪乓欢臧嗽赂叭蔚膶④?,得了納森達來的報告,即令土默特第一騎兵營李春秀,抽派一連騎兵秘密趕往準噶爾旗剿辦。正宗的官兵一到,阿色楞心里有譜了,他趁星夜帶著李春秀的騎兵到了格爾圖活動的老巢雙龍鎮(zhèn),格爾圖和銀展平、閻保安著實沒有料到官兵會來剿滅。他們的裝備和官兵相比,差了一大截子,除了少數(shù)幾個跑得快的逃命了,其余全部被擊斃,格爾圖、銀展平、閻保安一個都未能幸免,他們的家眷被阿色楞一聲令下,全部活埋。阿色楞割了格爾圖的腦袋,提回了王府,把納森達來嚇得尿了一褲子,半天不會說話。隨后,阿色楞又把格爾圖的人頭懸掛在王府的門樓上,大曝十天,明里給格爾圖的余黨示威,實則威脅準噶爾旗的所有仕官,這些仕官包括納森達來其實早對他阿色楞不滿了。
不過,阿色楞的確做過了,格爾圖家族舊黨和被架空了的納森達來擔(dān)心下一步他們的小命不保。以往的敵人出于同一種利益,變成了朋友,聯(lián)合起來向綏遠將軍張少曾密告了阿色楞一狀,說他僭越旗務(wù)權(quán)力,大肆倒賣土地,搜刮民財,草菅人命,這么說吧,什么罪重就寫什么。按說張將軍也不會輕信他們,關(guān)鍵是李春秀沒幫著阿色楞說好話。這就是阿色楞需要反思的第一條,他原以為李春秀出力,本屬于官府行為,沒太想過多的東西,只是象征性地給了李春秀一點銀子,作為剿匪酬謝。他阿色楞的名氣太大了,而且,的確他這些年來沒少弄錢,給了李春秀那么點,當(dāng)李春秀是乞丐啊,更可氣的是,他托李春秀給張將軍的銀子也不多,把將軍看成什么了?結(jié)局自然是可以預(yù)料到的,阿色楞必須離開準噶爾旗的衙門,以前的一切權(quán)力歸納森達來。阿色楞的教訓(xùn)是,手里有錢沒槍是危險的,倘若上次征剿格爾圖時,自己手里如果有一支武裝,就不用動用官府的力量了,這下好,錢也花了,人還得罪了,等于做了一次虧本買賣。
阿色楞又回到了薩拉齊。不過,這回他沒有再琢磨混進薩拉齊的衙門,而是做了大地主,他在等待機會。等待什么機會呢?還是老婆斯琴說得對,辛亥革命了,大清朝完蛋了,天下大亂。
其實不用老婆說,阿色楞早就嗅出了革命的味道,一種強烈的欲望撞擊著他的心,那就是他要干一番大事業(yè)的雄心。他想起辛亥革命時,閻錫山在太原城殺了山西撫臺陸鐘琦父子后,兵力不足,由河曲往包頭退的時候,途經(jīng)先準噶爾后薩拉齊的時候,阿色楞尊閻錫山為上賓,全程接待,并和閻錫山磕頭拜把成了兄弟。閻錫山臨走時,他還送了閻錫山五十石小米和五千塊錢,那時,他就受到了閻錫山的革命影響,發(fā)誓要干點大事業(yè)出來。想干大事,必須手里有人有槍,阿色楞想起,有一年土匪劉三日林襲擊他所在的準噶爾旗沙圪堵時,多虧他跑得快,要不命怎么丟的他都不知道,那時他手里只有一幫弟兄,沒有兵力,所以沒少讓劉三日林卷包東西,損失慘重。要是他手里有了人和槍,還怕幾個土匪?自殺了格爾圖之后,阿色楞對擁有一支武裝力量非常渴望,況且以他現(xiàn)在的財力應(yīng)該沒有問題。
“招兵買槍”,阿色楞一門心思這四字訣。
阿色楞讓他兩個弟弟二達來和三達來分頭出去,一個招兵,一個買槍,他出的錢比誰都多,很快,一支五十多人的武裝裝備起來了。有了人,有了槍,阿色楞的腰自然硬氣了起來,他還需要名聲。
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土匪劉三日林。
這里必須提到,民國年間,整個綏遠地區(qū)土匪遍地,史料上說大戶人家一旦被土匪所綁,“肆行拷烙,搶掠一空”,“兩盟劫馬牛之案,一歲數(shù)十起,至有掠數(shù)百匹,坦行數(shù)百里,毫無顧忌,如入無人之境者??て焖心榴R已空其群”。這匪患尤以薩拉齊、托克托嚴重,所謂“薩托二縣沒好人”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流傳起來的,官府羸弱,形同虛設(shè),但也沒有辦法,只能號召各地自行組織民團保家護院。阿色楞認為真正的時機到來了,他讓二達來和三達來帶領(lǐng)手下精干的人馬去把劉三日林的頭割了,像拎夜壺一樣給拎回來,不然,就讓二達來和三達來把自己的腦袋當(dāng)夜壺。劉三日林一伙土匪基本上在薩拉齊東邊的康缽子和哈素海一帶活動,混了十幾年,沒人敢動他們,只有他們動別人的份,就連官府都沒有辦法。劉三日林志驕意滿,手底下嘯聚了百十來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但做夢也沒想到阿色楞會尋仇上來,打了個突然,損兵折將,逃到了大青山里,也就是今天美岱召那一帶。美岱召后面的白頭山地勢險峻,道路崎嶇,劉三日林以為二達來和三達來們找不見,就放松了警惕,準備休整完后和阿色楞決一死戰(zhàn),沒想到二達來和三達來分頭出擊,找了當(dāng)?shù)氐南驅(qū)ВB夜合圍了劉三日林。劉三日林主要是武器不行,阿色楞那時都用上火炮了,一噴一大片,劉三日林被噴瞎一只眼后活捉,手下除了被打死的外,全部舉手投降。
處決劉三日林這天,阿色楞不僅給當(dāng)?shù)赜新曂泥l(xiāng)紳財主發(fā)了帖,還請了其他有些名氣的大小土匪,有些土匪頭子自己不敢來,就派了代表來觀摩審判。更重要的是,阿色楞特意邀請了薩拉齊的縣長白富貴。劉三日林橫行薩拉齊、托克托、準噶爾三地十幾年,誰都拿他沒辦法,沒想到被曾讓他搶掠過差點打死的阿色楞給打垮了,心里就像打翻了調(diào)料瓶,酸甜苦辣咸各種滋味涌向心頭,但他并不懼怕。劉三日林心里明白,阿色楞把動靜鬧這么大,無非是為了揚一揚名,給別人看呢,這個栽我認了,但借給他阿色楞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殺我,縣長白富貴也不敢殺我。畢竟,劉三日林想,我弟兄們還沒死絕呢,我弟弟劉四日林在東勝縣呢,他手里也有一幫子人,誰也得掂量一下輕重。劉三日林這么一想,就覺得渾身輕松了,等他阿色楞給別人表演完,他就得放我走,“哈哈!”劉三日林對著審判他的縣長白富貴笑出了聲。他這么一笑,白縣長就扛不住了,掏出手絹擦額上的汗,扭頭看阿色楞。阿色楞可沒看白縣長,他在檢查油鍋呢,油鍋下面的炭火很旺,油鍋里沸騰著,噼噼啪啪。劉三日林見阿色楞裝模作樣地看油鍋里的油花花,不禁睜著一只眼狂笑起來,“哎,別忙活了,趕快把爺給炸了,爺都聞出來了,好胡麻油啊,炸油糕不賴!”這下,所有的人都看著阿色楞,到底是來真的,還是嚇唬嚇唬就算了。阿色楞還是看著沸騰的油鍋,鍋底下的炭火在兩個大漢拉著的風(fēng)箱吹動下,呼呼直響。突然,阿色楞盯住了劉三日林,說,“好火候,把他扔鍋里炸了!”二達來和三達來把五花大綁的劉三日林舉過了頭。劉三日林就罵就笑:“你媽,就像演戲了,演得真像?!痹捯粑绰?,哐啷一聲,劉三日林一個倒栽蔥就被砸進了油鍋,緊跟著油鍋驟響,觀看的人一齊驚呼起來,這是玩真的了,哪有假的,油炸生人,傳說中聽到過,實景這是第一次看。有膽小的當(dāng)時就暈死過去了,白富貴縣長嚇得魂飛魄散,屎尿拉了一褲子,掏出來就一直沒塞兜里的手絹已經(jīng)濕透了,不等劉三日林炸熟,他先落荒而逃了。場子上的亡命之徒也不少,目睹了阿色楞油炸劉三日林后,自此再也不敢吹牛皮自己有多狠了。
阿色楞油炸劉三日林,這事馬上傳開了,不僅轟動了薩拉齊,連歸化、綏遠、包頭、五原、托克托、準噶爾、土默特旗都轟動了。新任綏遠都統(tǒng)潘舉盈報告給了大總統(tǒng)袁世凱,大總統(tǒng)府很快就給阿色楞頒發(fā)了一枚文虎勛章,薩拉齊縣政府封他為薩拉齊縣縣長特別助理兼民團總教頭,阿色楞的名氣在以薩拉齊為中心的方圓兩百公里內(nèi)迅速擴散。
“阿色楞?”
“嗯?”阿色楞本能地應(yīng)了一聲,并回了頭,又開始打量那女人,重新回憶她到底是在哪兒見過。
“不認識我了,斯古楞?”
“噢,噢,看我,”阿色楞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你是納森達來的二姑娘?”
“是啊,是啊,你還記得?”
“你不說我還真記不起來了,長這么大了,你阿爸呢?”阿色楞一副愉快的樣子。但他馬上警惕起來,因為這是納森達來的女兒,自己當(dāng)年雖然沒有直接和納森達來鬧翻,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對方的小九九。不過,他看了一下周圍,什么也沒有,就她小女子一個,阿色楞也就放心了。
“我從你殺人坊那邊過來的,呃,呃,”斯古楞咧著嘴抖了一下身子,“你那個殺人坊太瘆人了,惡心死了?!?/p>
“哦,呵呵,都是別人弄的,我早就讓他們不要弄了,這樣不好?!卑⑸闫届o地說,仿佛那殺人坊真和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不過人們都說是你開的,我也是為了這事過來的,我二哥半年多了沒見,聽說他參加了一個什么會,這邊又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我阿媽讓我來找找,怕被捉了。你剛才問我阿爸了,唉,早沒了,現(xiàn)在我和我阿媽過?!彼构爬阏f。
“噢,你二哥叫什么名字,我給回去問問,都是自家人,別弄錯了?!卑⑸阏f。
阿色楞和斯古楞迎風(fēng)站在那里,阿色楞突然覺得身上有了濃重的暖意,他有點不想挪開腳下這一鞋地了,看著斯古楞翕動著鼻翅的臉,仿佛連她的胳肢窩里都散發(fā)出了一陣迷人的香氣,“明天,哦,不,我馬上去問問?!卑⑸阌终f了一遍。
殺人坊停了一段時間了,但殺氣和味道還在。阿色楞讓善后的人翻一下花名冊,看有沒有一個叫巴圖的年輕人。一會兒,下人來報,仔細翻了,沒有叫巴圖的。阿色楞和斯古楞一下都輕松了。阿色楞問斯古楞要到哪里去?斯古楞說也沒什么地方去,沒事就回楊家灣了,阿爸死后,準噶爾旗已沒有她們的立足之地,搬到楊家灣靠出租點地為生。
阿色楞沉思了一下,說:“跟我去薩拉齊吧,你隨便看看,隨便玩玩,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什么時候想回再回?!?/p>
阿色楞說著,粗壯有力的手握圓了斯古楞的手,斯古楞的手指頭立馬被焐出了汗,但她不顯得害羞,仿佛還洋溢出渴望已久的笑容。
阿色楞沒有把斯古楞帶回薩拉齊城里,而是帶到了他以前的那個小兵工廠所在地,上白萬全村。當(dāng)天夜里,阿色楞就和斯古楞睡在了一起。到底是年輕好啊,阿色楞不由感慨,想一想這些年來,自己南征北戰(zhàn),惡名背了一身,就連睡覺都得不停地換地方,怕被人暗算,槍不離手,保鏢不離身,縱有萬畝良田,居然睡不了一個好覺,更不要說日女人了,可惜了自己的雞巴,白跟了自己幾十年。這回好了,這么漂亮的小姑娘,好好日上兩天,再帶回薩拉齊享受。打打殺殺的日子,不行就停一停吧,阿色楞想,自己掙下的錢財夠幾輩子吃了,還這么辛苦不劃算啊。想著想著,雞巴就又硬了,阿色楞又爬在了斯古楞的肚上。
第二天夜里阿色楞就被人綁了,那會兒,他剛爬上了斯古楞的身體。這是阿色楞絕沒有料到的,綁他的是劉三日林的弟弟劉四日林。阿色楞的保鏢在上白萬全沒帶多少,劉四日林顯然有備而來,出手快,下手重,阿色楞那幾個保鏢根本就沒有招架之力,全給抹脖子了。
劉四日林馬不停蹄把阿色楞和斯古楞帶到了薩拉齊雙龍鎮(zhèn),就是過去格爾圖、銀展平、閻保安那幾個人活動的地方。劉四日林把阿色楞綁在一間黑屋子里,周圍放了崗哨,還拴了幾條笨狗,領(lǐng)走了斯古楞。阿色楞被扔了一天一夜,任他喊破了嗓子,沒人嬲他,直到第三天,劉四日林才帶了斯古楞來看阿色楞。劉四日林說,“阿色楞,你狠,我知道,你勇,我知道,你黑,我知道,你臉皮厚,我知道,你有錢,我知道,我就是不知道該怎么弄死你,你給出個主意?”
阿色楞說,“隨便,老子無話可說。”
“那就好,你不是油炸了我哥嗎?夠狠,老子今天給你玩?zhèn)€新花樣?!眲⑺娜樟忠е勒f,“來呀,先給我劃成漁網(wǎng)?!?/p>
馬上就有彪形大漢上去把阿色楞剝了個干凈,鋒利的匕首開始在阿色楞身上劃格子,不一會兒,阿色楞就像一條長滿了血魚鱗的魚,一開始,阿色楞還在痛罵,罵著罵著就昏死過去。等他醒來時,只見劉四日林正沖他笑呢,沒死,好,我就知道你阿色楞有種,來呀,給上云南白藥。馬上就有手下弟兄給端來了白粉,不,是白灰,幾個人抓在手上往阿色楞身上搓,死血迅速凝固,比千刀萬剮還痛楚一萬倍,這回,阿色楞還沒罵就昏死了過去。
阿色楞昏迷了三天,他兄弟二達來和三達來以及其他弟兄們守了三天,遠近的郎中、神漢、巫婆、和尚、道士都找遍了,誰都沒轍,沒有辦法了,才聽從了老道們的話,綁了洋教堂的神甫韓道德。還是這洋人的手藝高,把他救活了,看來,中國的神仙也不如外國的神仙,信上帝比信菩薩強。
阿色楞問弟兄們是怎么救他回來的,三達來說山西的閻錫山派人來找你商量事,我們到上白萬全村找你找不見,看見死了那幾個人,就知道你出事了,召集了人馬跟蹤腳印,跟了兩天,終于跟到雙龍鎮(zhèn)的,夜里下的手,全給干死了。
“哦,辛苦弟兄們了,你們打劉四日林時看見一個女的沒有,叫斯古楞?”阿色楞問。
眾人互相看了幾眼,說沒有看見女的,全是男人。
“哦,”阿色楞說,“以后有空幫我找找,也就二十歲左右吧,叫斯古楞,挺白凈漂亮的,準噶爾旗那邊的口音?!?/p>
阿色楞在西興地村養(yǎng)了一個月,傷就好了,他骨頭上沒傷著,主要是皮肉傷厲害,再加上白灰給一蜇,就是鐵人也扛不過去。西興地村緊挨著上白萬全,村里的人都是租阿色楞的地,這個村整村都是山西河曲移民過來的人,沒有雜戶,比較安全。
斯古楞是阿色楞傷好了沒幾天后給逮回來的,三達來說,那天夜里他們?nèi)ス⑺娜樟值母C點,斯古楞正好在茅房里拉屎,所以逃脫了。我們問了,她才跟了劉四日林沒幾天,劉四日林得知你以前認得她后,設(shè)了計讓她踩你盤子的……
“不要說了,我知道了?!卑⑸愦驍嗔巳_來的話。
阿色楞帶著斯古楞來到了將軍窯子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地方。殺人坊還在,不過已經(jīng)不殺人了,阿色楞對斯古楞說,“我記得你在這兒和我說殺人坊瘆人呢?”
斯古楞沒吭聲,但面露驚恐之色。
阿色楞說,“那個殺人坊我明天就推倒它,你還從這里回去吧,回楊家灣吧,我已經(jīng)派人給我的老嫂子送了些錢,你還是嫁個蒙古族的人吧,比較可靠些。你二哥巴圖我這里真沒有他的名單,我聽說參加革命軍了,我盡量給你打聽,打聽到了我會派人告訴你們的?!?/p>
斯古楞掩面哭了起來,然后慢慢轉(zhuǎn)身消失了,就像上次剛來時的那個紅點。阿色楞又一個人在河邊待了一會兒,雖然說很長時間殺人坊不殺人了,但河水還是紅的,混雜著渾濁的浪,直往岸邊撲,他也感到了一陣惡心。
4
阿色楞第一次感到薩拉齊這個地方的嚴峻性,是從一九二六年開始的。
在此之前,他阿色楞苦心經(jīng)營,也可以說是巧取豪奪,短短幾年,就積累了數(shù)不清的財富。尤其是鬧義和團那陣子,韓道德的教堂已經(jīng)開始了強買強賣的行徑,楊達賴寡婦的地就被韓道德看上了,那時洋人就懂得了利用吃教的地痞惡棍,耍花招連打帶買。本來,阿色楞對這種事一般是袖手旁觀的,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那時是他的原則,沒想到他手下的一個弟兄卷了進去,他也就跟著卷進去了。
楊達賴寡婦說起來和阿色楞的母親多少沾點親戚關(guān)系,韓道德看上了她的地,欺負她男人死了寡婦一個,唆使的二流子是二十四頃地的師中和任長命,帶了一百多人去蠻橫強買,恰遇阿色楞的一個手下叫高五十七的,其實也不是打抱不平,而是高五十七正在給阿色楞到處物色地呢,他也看上了楊達賴寡婦的地,話不投機,就和師中、任長命這一百多人打了起來。高五十七寡不敵眾,被任長命打破了腦袋,最后裝了麻袋,扔進了黃河。阿色楞接到這個消息后,勃然大怒,那時他還在薩拉齊縣做事呢,手里是有勢力的,就帶了一伙弟兄到二十四頃地要和洋人說理。等他到了二十四頃地,才發(fā)現(xiàn)事情正在往更壞的方向發(fā)展,準噶爾旗、達拉特旗、土默特旗、薩拉齊縣、托克托縣的上萬蒙漢民眾匯成了義和團,圍住了韓道德的教堂。此前,德明玉在薩拉齊的教堂已經(jīng)被砸毀了,德明玉僥幸逃脫,跑到了韓道德處通風(fēng)報信,韓道德才算有了準備。義和團要求韓道德交出師中和任長命,但韓道德倚仗著自己和伊克昭盟盟長、阿拉善盟盟長的關(guān)系,態(tài)度傲慢,拒不交人,憤怒的群眾沖進了教堂,活捉了韓道德、德明玉和師中、任長命,并放火燒了教堂。本來,義和團要當(dāng)場處死這四個人,阿色楞想到韓道德和幾個盟長旗長的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就派人去和義和團談判,他們也是來給高五十七報仇的,強烈要求把韓道德、德明玉帶到薩拉齊審判,群眾一開始不答應(yīng),最后,阿色楞給了點錢,義和團才勉強答應(yīng)交給了他韓道德,但德明玉、師中、任長命當(dāng)場就被點了天燈,這三個人的哀號聲響了半天才停止。
事后阿色楞覺得他這件事做對了。他一直沒露面,關(guān)鍵時期,交好王爺們,既不能和洋人走近了,也不能得罪了義和團,和稀泥即可。韓道德?lián)炝艘粭l命,也多虧阿色楞救他這一命,倒是后來阿色楞幾乎喪命的時候,正是這個洋人救了他。阿色楞對義和團很是不解,聚得快,散得快,他仔細分析了義和團的構(gòu)成,發(fā)現(xiàn)三個秘密,一是義和團里的和尚道士神棍巫婆大仙郎中頗多;二是幾乎全部由農(nóng)民構(gòu)成;三是背后有官府的唆使。經(jīng)過調(diào)查,他很快明白了,教堂在傳教的同時,特別是韓道德這邊,還經(jīng)常給教眾治病,屬于那種藥到病除的效果,和尚道士江湖郎中跳大神的利益自然受了影響,不滿情緒終于暴發(fā);這一年大旱,地里根本種不進去,但租子要交,農(nóng)民沒辦法了,趕上了義和團,趁風(fēng)好揚沙子,拿起了鋤頭、鎬把加入了進來;官府躲在暗處,老被洋人欺負,現(xiàn)在正好利用這些雜七雜八的刁民們發(fā)泄一口氣。阿色楞叫手下的人遠離這些義和團,他深知,義和團這團虛火馬上要被撲滅。
果不其然,第二年義和團就扛不住了,朝廷和各國列強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洋人們的反攻倒算開始了。我查到的史料記載,伊克昭盟各旗向各地教堂賠款五十余萬兩白銀??蓱z的是,有的旗還能交出銀子,有的旗窮,或以牲畜作抵,或以土地作抵,有的干脆抵不出來,洋人又不答應(yīng),最后還是綏遠城將軍貽古出面調(diào)停,總算勉強讓各方妥協(xié)。
那個時候阿色楞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個世道上,做什么事,官家永遠是贏家。他老婆的教導(dǎo)只有一個原則,悶聲發(fā)大財。所以,一直到蔣馮閻大戰(zhàn)時,他已通過各種手段聚斂了巨額財富,成了山西陜西綏遠三省邊區(qū)第一個大地主。錢多了不扎手,但怎么存放卻是個問題,薩拉齊、托克托的大小土匪太多了,覬覦阿色楞的也不少,別看他在方圓百里算個狠角色,劉三日林當(dāng)年洗劫他那次就是個深刻的教訓(xùn)。阿色楞的做法是蓋房。薩拉齊縣城從地理位置上看,居于伊克昭盟、包頭和歸綏的中間,自康熙爺征噶爾丹路過此地后,隨軍的山西商人就看上了這塊地方,有的干脆扎下根來,有的開了車馬店,有的開了物資中轉(zhuǎn)店。阿色楞掏出了大把銀子,在薩拉齊南門大街的前后修建起了千余間鋪面,全是青磚包門面的四合套大院。鋪面的門樓左右各有一尊形態(tài)不同的大石獅子,這些石獅子栩栩如生,都是專門從陜北綏德那地方拉運過來的。原本山西河曲和陜西府谷的商號因了地理位置,做得非常殷實,他們做草原上蒙古人的生意,有的干脆做成了旅蒙商,生意都集中在哈拉寨,沒想到阿色楞在薩拉齊怎么一搞,把山西、陜西甚至河北的商人都吸引過來了,他們都沖著阿色楞的優(yōu)惠政策,比如可以免收一年半租金,還有各種便利,慢慢地,府谷縣沿邊的十一個商鎮(zhèn)因競爭不過薩拉齊而衰落,就連最興隆的河曲南關(guān)都扛不住了,日漸蕭條不堪。
阿色楞最喜歡人們叫薩拉齊“小京城”, 那是他的得意之作,而不是薩拉齊縣府的功勞。為了讓薩拉齊的名氣更旺,阿色楞還規(guī)定,農(nóng)歷每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為集市日。我在《薩拉齊縣志》查那個時期的商號,計有太生奎、天聚元、天義德、復(fù)盛成、同元德、廣泰裕、德和川,等等,就連著名旅蒙商大盛魁都在薩拉齊開了分號。有專做婦女首飾的銀匠鋪,有專為蒙古人做馬靴的靴鋪,釀酒作坊,榨油坊,茶坊,飯館,甚至還有一間窯子,肩挑叫賣的貨郎更是滿街游竄。當(dāng)時本錢最雄厚的還是山西祁縣商人喬廣生的廣泰裕,據(jù)說是包頭復(fù)盛公喬家的親戚,專做茶葉、絲綢和白酒,生意遍及山西、陜北、包頭和綏遠各地,實力僅次于阿色楞。薩拉齊的經(jīng)濟一繁榮,跟著整個縣城就繁華起來,每年的農(nóng)歷年大年夜,正月十五的元宵節(jié),各大商號的門前都要壘砌將近一丈高的大火龍,凡是有錢的居民家都時興在自家的房檐下掛出各種形狀的大燈籠,就算窮人家沒辦法了,也要在自家的窗臺上點兩盞燈碗碗。自然,無論旺火還是燈籠,屬阿色楞的最大最全最多最好看。如此太平盛世景象,連縣長都佩服阿色楞,尤其是到了每年的元宵節(jié),薩拉齊大街小巷游人如織,由各商號和居民自發(fā)組織的花車、旱船、獅子和高蹺節(jié)目,一個賽一個精彩,這都是漢人的紅火,蒙古人玩坐唱,阿色楞有時興致來了,也會抓起一把二胡自拉自唱,一句蒙曲兒,一句漢曲兒,聽得人們前仰后合,都管蒙漢調(diào)叫風(fēng)攪雪。
樹大招風(fēng),這話不假。阿色楞每年從土地和商鋪收的銀子像土豆堆一樣,難免不使人眼紅。一開始阿色楞還沒覺出什么不妥來,因為他殺人如麻,別人唯恐避之不及,哪敢上門招惹他呢,但大土匪盧占奎的一次借道過境,終于讓阿色楞有了外患之感。盧占奎是聞名山西陜西綏遠的大土匪,和盧占奎相比,什么之前的劉三日林劉四日林馬文馬武統(tǒng)統(tǒng)都是鞋板蟲,就是他阿色楞都差了好遠。盧占奎的部隊有一萬多人,到底是匪還是兵,就連盧占奎本人都說不清楚,更恐怖的是,盧占奎的部隊里還有一支由蒙古人組成的騎兵營,烏泱烏泱的,所向披靡。阿色楞清楚什么叫雁過拔毛的道理,即使這支兵匪不分的部隊秋毫無犯從他的門前一過,他也會損失嚴重,所以,阿色楞托了準噶爾旗和薩拉齊縣的蒙古族王爺官員們?nèi)フ冶R占奎部隊里的蒙古騎兵,看在大家都是蒙古人的情分上,不要從薩拉齊過境,并一次性給拿了十萬大洋。阿色楞的實力雖不如盧占奎,但也不是隨便就能捏死的蟲蟲,阿色楞是蒙古人,盧占奎的騎兵營都是由蒙古人構(gòu)成的,這個面子一定要給,再說了,正好還可以籠絡(luò)蒙古人,在諸多有頭有臉的人物的勸說下,盧占奎收了阿色楞送來的十萬慰問金,繞道托克托、河曲、府谷三縣,所到之處,一片狼藉,當(dāng)年繁華一時的十里長灘和哈拉寨被一把火燒了個雞犬不留。
“好險,好險?!卑⑸闶中睦锍隽艘话押?。
盧占奎這次對其他三個縣的無情洗劫,讓薩拉齊躲過一劫。阿色楞有驚無險,出了一身冷汗,他預(yù)感到各路軍閥遲早一天會爭奪薩拉齊的,那時,他的財產(chǎn)就不保了,要想保住他阿色楞的現(xiàn)在的地位財產(chǎn),就得擁有靠山,擁有武裝勢力。正在他愁眉不展不知從哪里下手的時候,靠山來了。
《薩拉齊縣志》記載,一九二五年,納森達來的二兒子巴圖在內(nèi)蒙古人民革命軍和馮玉祥的支持下組建了新軍,以蒙古人居多,由馮玉祥撥給巴圖俄式七七步槍五百枝和五十萬發(fā)子彈。這個巴圖,也就是前面說到的斯古楞的二哥,人稱二少爺。阿色楞開殺人坊那時,巴圖就在馮玉祥的革命部隊訓(xùn)練呢。巴圖對阿色楞的感情深著呢,在準噶爾旗的時候,阿色楞就對巴圖視如己出,甚至,人們都說巴圖是阿色楞的兒子,長得都像,不過,這都沒有證據(jù),傳阿色楞當(dāng)年和納森達來的一個妾有染,有鼻子有眼,問題是誰也沒親眼見過。一九二六年四月,馮玉祥率領(lǐng)的國民軍要從北京開往大西北屯墾,假道山西,閻錫山害怕了,怕馮玉祥趁機要來山西把他一鍋給燴了,傾其所有的山西兵力,阻止馮玉祥。但馮玉祥執(zhí)意要過境,閻錫山死活不讓,閻馮戰(zhàn)爭爆發(fā)了。要說閻錫山經(jīng)營山西那是真有水平,但說到打仗就不行了,和馮玉祥一接上火,就潰不成軍,馮玉祥的國民軍久經(jīng)沙場,很快占領(lǐng)了雁北各縣,晉西北的河曲、保德、偏關(guān)和其他幾個縣的閻錫山部隊一槍沒放就撒丫子跑了,連綏遠都被馮玉祥的國民軍占領(lǐng)了。這時,馮玉祥命令巴圖馬上占領(lǐng)河曲縣。
阿色楞對巴圖非常支持,他也覺得巴圖是他的兒子。巴圖的部隊臨行前,阿色楞給錢給糧,還親自訓(xùn)話,特別強調(diào)蒙古人要像祖先成吉思汗一樣,打出蒙古人的威風(fēng)來。其實這也是阿色楞的一個私心,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血統(tǒng),另外,也等于向亂七八糟的軍閥們宣示,我阿色楞有蒙古人的軍隊做靠山,誰也不怕,誰也別想打我的主意。
巴圖帶領(lǐng)的新軍迅速沖進了山西,蒙古人驍勇善戰(zhàn),打得閻錫山的軍隊東跑西竄,簡直如入無人之境,眨眼就占領(lǐng)了河曲全境。阿色楞聽到這個消息很興奮,蒙古人的軍隊就是不一般,有祖先成吉思汗之風(fēng),同時也為巴圖高興,是個帶兵的料,以后前途無量??墒菦]過兩個月,阿色楞就高興不起來了,原來巴圖打得痛快,全因為當(dāng)時閻錫山的主力部隊在雁門關(guān)以北,阻擋馮玉祥的韓復(fù)榘和宋哲元這兩支勁旅呢,晉西北自然空虛,不堪一擊。等閻錫山聯(lián)合了張作霖和吳佩孚這兩個大軍閥,集結(jié)了五十多萬的兵力攻打馮玉祥時,馮玉祥的部隊就頂不住了,二十萬人被迫大撤退,閻錫山根本不給馮玉祥喘息的空兒,兵分幾路由雁門關(guān)反攻追擊,其中一路是李得毛率領(lǐng)的,由晉西北經(jīng)準噶爾旗奪取包頭。
巴圖的蒙古子弟軍連打了幾個勝仗,一時驕傲得不得了,沒想到李得毛的兵一到,就扛不住了,先在河曲和李得毛干了一仗,雙方各有損傷,后在偏關(guān)又和李得毛接了一次火,吃了大虧,只好退至河曲,想保住河曲。李得毛士氣正旺,加上手中有山炮和迫擊炮,和巴圖打了五天,巴圖大敗,只好退回到薩拉齊,沒想到退至府谷途中,又被府谷的高云升團派人截擊,要不是弟兄們死命反擊,差點給高云升把幾十車的輜重彈藥劫了。后來阿色楞總結(jié)了巴圖失敗的原因,蒙古人組成的新軍打起仗來兇猛,但沒有經(jīng)驗,回來需要好好反思。
李得毛勢如破竹,轉(zhuǎn)眼間就逼近了薩拉齊,巴圖嚇得躲了起來。關(guān)鍵時刻,阿色楞要親自出馬了,他知道薩拉齊這個彈丸之地是阻擋不了李得毛的大軍,他做了兩手準備,先禮后兵,尋了地方上和晉軍有關(guān)系的人物,備了錢糧去慰問李得毛,尤其是賠禮道歉。去了的人順利回來交差,并給阿色楞帶回了一個非常令人振奮的消息,李得毛無意進犯薩拉齊,他途經(jīng)此地是要去奪包頭,以堵截馮玉祥國民革命軍的退路。阿色楞這下放心了,當(dāng)李得毛過了準噶爾旗行軍至二十四頃地時,阿色楞親自騎馬帶了薩拉齊的一些頭面人物,到二十四頃地作迎接李得毛狀,以示誠心。李得毛的指揮部設(shè)在了韓道德的教堂,所以阿色楞除了向李得毛冰釋前怨外,順便還看望了韓道德。韓道德早聞阿色楞的大名,只是沒想到上次他救的是這么一個大人物,一時驚訝不已。
李得毛的大軍開進薩拉齊時,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晉軍紀律嚴明,既沒打家劫舍,也沒有滋擾居民,更沒有攤派錢糧。這讓阿色楞徹底放寬了心,只是李得毛強調(diào),由阿色楞去做巴圖的工作,必須脫離馮玉祥的部隊,接受晉軍的指揮,再賠償五百支步槍,就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色楞千恩萬謝,說一定說服巴圖和他的蒙古族新軍解散了事,擇機接受晉軍改編。但槍他手里沒有那么多,最后折成了銀子,李得毛也沒再說什么,就離開了薩拉齊。
李得毛一走,阿色楞剛松了一口氣,閻錫山的又一支部隊來了,這回不是晉軍,但屬于晉軍序列,就是閻錫山接收的吳佩孚的舊部,人們叫余孝軍。閻錫山是何等精明的人,算盤打得很細,他發(fā)現(xiàn)雁門關(guān)一帶的各個縣由于打了好多年仗,無論經(jīng)濟還是社會破壞的太厲害,余孝軍大部分是騎兵,已經(jīng)可憐到連牲口的草料都弄不上了,在山西實在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安插,閻錫山就想到了他在薩拉齊的拜把子兄弟阿色楞,就把這支剛收撫的南方部隊打發(fā)到薩拉齊駐防,阿色楞負責(zé)部隊的給養(yǎng)。閻錫山說了,不會讓他這個把兄弟白花錢的,是先墊上,以后一定會還的。
余孝軍在薩拉齊一住就是半年,三千多人馬吃得阿色楞叫苦不迭,臨開拔前還狠狠敲詐了阿色楞一筆,讓阿色楞敢恨不敢言,不過也只能怪他自己。余孝軍不是本地籍的,天南海北哪都有,所謂窮兵餓學(xué)生,這些兵吃不慣薩拉齊這邊的小米燴酸菜,就有士兵想主意,一時間賣槍成了最紅火的生意,換了錢,開小差溜之大吉。阿色楞對余孝軍的槍支彈藥垂涎已久,就悄悄差人去買,不管多貴,只要能買回來就行。其實這事適可而止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關(guān)鍵是阿色楞的胃口太大,恨不得把這三千人的部隊裝備全買下來,不料余孝也不是吃素的,明察暗訪,設(shè)計了圈套,阿色楞派出的軍火販子落網(wǎng)了,禁不住嚴刑拷打,供出了后臺老板阿色楞。
阿色楞的人被抓了,阿色楞還一無所知。余孝借口給姨太太過生日,給阿色楞發(fā)了一張請柬,邀他去赴宴。阿色楞全然不知是圈套,還準備了厚禮,到了才知道中計,余孝人證物證給他擺了一地。但阿色楞橫豎不承認是他干的,氣得余孝用湖北老家的話罵了他一頓,吩咐人把阿色楞捆起來吊在了馬廄里,一個鐘頭抽一頓皮鞭。余孝說了:“狗日的不老實,就給我狠狠地打,餓了喂馬糞,渴了灌馬尿,直到承認為止?!?/p>
二達來聽說大哥被余孝抓了,連夜騎馬奔赴二十四頃地教堂,再一次請洋人韓道德去給余孝說情。他們是看出來了,緊要時刻,還是洋人說話管用。韓道德又一次從被窩爬起來,他總是在睡覺時摟一個村姑,不過,這回他不是被綁的,而是被請的,不情愿也沒辦法。洋人的面子自然要給,經(jīng)過幾番協(xié)商,最后以罰款了事。阿色楞這買賣就算賠了,除了全部交出買的槍,還被罰了十萬塊大洋,更別說被喂了馬糞灌了馬尿皮鞭抽打。
余孝和他的雜牌部隊走后,阿色楞好歹清靜了半年,就又迎來了麻煩。這回既不是兵患,也不是匪患,而是各地鬧起了農(nóng)會。一開始阿色楞并沒在意,在他眼里,農(nóng)會差不多和義和團一樣,用不了多久就會自生自滅的,況且,他阿色楞也不怕,只要不是軍隊,他在薩拉齊這個地界上,他還真沒怕過什么人。問題是沒過多久他就感覺到了不妙,農(nóng)會這種組織真不是一般組織,文武雙全,白天到處串聯(lián),搞批斗,講打土豪分田地那一套,晚上搞暗殺,周邊一些不大的地主被殺了好幾個了,而且殺完還不算,把人頭掛在熱鬧的地方,張貼布告,歷數(shù)這地主如何巧取豪奪,作惡累累。這么一來,一時間薩拉齊縣、托克托縣、準噶爾旗、土默特旗人心惶惶,人們又一次把希望的目光寄托在阿色楞身上,像以前剿滅劉三日林一樣,阿色楞必須為民除害。
但這回阿色楞讓他們失望了,不僅根本沒有任何一點出擊的意思,反而主動將手里的土地分給了農(nóng)民。比如,挨著上白萬全的西興地村,那里的人們總共租種著他四千畝地,阿色楞只留了一千畝水澆地,剩下的三千畝旱地全分給了那些租戶。感激得那些租戶涕淚橫流,更有甚者表態(tài)要為阿色楞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阿色楞分明嗅到了什么氣息,什么氣息呢,他說不清,反正,有一股洶涌的力量正在薩拉齊的大地上奔騰襲來。
關(guān)于薩拉齊的近代土地問題,正是我要研究的,而阿色楞又是我研究的一個樣本?!端_拉齊縣志》里說,阿色楞正是靠了很多下三爛不入流的手段,聚斂了大量的土地和錢財,成為晉陜綏三省邊區(qū)的第一個大地主。只要有地,等于有了一切,就算放把火燒了阿色楞的一切,他還會翻身的。
王平是后套的土匪頭子,他果真就給阿色楞放了一把火。一想到王平,阿色楞恨得牙根兒癢癢的。還在奉系統(tǒng)治綏遠省時,張作霖的頭銜是“中華民國”海陸軍大元帥,比起其他軍閥,張作霖的勢力是最大的。王平本來是后套的大土匪頭子,慣于見風(fēng)使舵,先是投靠了閻錫山,后來發(fā)現(xiàn)張作霖更厲害,很快又攀上了張作霖這棵大樹,張作霖在北京召見了王平后,認為此人可靠,就把王平率領(lǐng)的晉軍騎兵師擴編成了奉軍的三十一軍。一九二八年九月晉奉大戰(zhàn),王平接了張作霖的命令,進攻河曲、偏關(guān)。王平認為發(fā)財?shù)臋C會到了,從臨河、五原抽調(diào)了兩千多人,經(jīng)薩拉齊向河曲進軍。王平為什么非要經(jīng)過薩拉齊而不走準噶爾旗呢,這小子知道,薩拉齊在阿色楞的經(jīng)營下,在周邊旗縣里算是最富裕的,他手下這些兵,哪里是什么正規(guī)部隊,全是一些潑皮無賴,和王平一個想法,都想在薩拉齊打點劫。
阿色楞當(dāng)然知道王平的用意,他親自去了薩拉齊縣衙,和縣長張吉祥商量如何對付王平。張吉祥是外地人,調(diào)來不久,對本地的風(fēng)土人情兩眼一抹黑,他和阿色楞說:“你作為民團首領(lǐng)和地方士紳領(lǐng)袖,具體的事情你來做,我給你扛了名義就行?!笨靠h衙里的那點警察根本不夠,阿色楞把自己多年經(jīng)營的人脈全用上了,在包頭和薩拉齊之間的公積坂鎮(zhèn)設(shè)了布防,并傳話給王平,繞道可以,想通過沒門。雙方對峙了三天,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不過暫時還算克制,誰也沒有先開第一槍。
王平一看阿色楞擺了真架勢,心里也沒底,就和手底下的參謀們商量,怎么對付阿色楞。下面的人說,要一手軟一手硬對付阿色楞,軟的是給阿色楞傳信,說清楚這是奉軍的三十一軍奉張作霖大帥的命令,攻打閻錫山的河曲勢在必行,假道薩拉齊絕對秋毫無犯,只是希望薩拉齊縣和阿色楞能夠力所能及解決一些給養(yǎng)問題;硬的是急電張作霖大帥,聲稱事態(tài)嚴峻,部隊在薩拉齊遭到了薩拉齊縣和阿色楞的雙重阻攔,他們都是奉了閻錫山的命令阻擊三十一軍前進的,是否開火,請速指示。張作霖接到王平的報告后,勃然大怒,復(fù)電王平攻取河曲,阿色楞既敢阻擋,可就地消滅。王平接電后樂壞了,故意將張大帥復(fù)電內(nèi)容透露給阿色楞,他的如意算盤是,以張作霖張大帥的威名,嚇不出你阿色楞的屎來。但阿色楞依然不為所動,還是那句話,繞道可以,強過門都沒有。
槍聲是從夜里響起來的。王平命令一下,手下的弟兄們嗷嗷直叫,槍炮聲震耳欲聾,阿色楞這邊也毫不含糊?!端_拉齊縣志》記載,王平和阿色楞在公積坂打了三天三夜,互有傷亡,誰也沒占上誰的便宜。到第四天,王平又搞來了幾門大炮,轟得阿色楞架不住了,只好且戰(zhàn)且退至溝門村。溝門村在大青山的邊上,地形復(fù)雜,不熟悉路的人不好前行,總算阻擋住了王平的猛烈攻勢,雙方才算暫且罷手,等休整完再戰(zhàn)。
這一休整就拖到了過年。正月初一,阿色楞聽取了手下的意見,趁夜偷襲了王平的大營,王平死傷慘重,只好向西撤回了五原。正月十五,薩拉齊大鬧紅火過元宵節(jié),王平事先和晉軍通了消息,左右夾擊,反手偷襲了阿色楞,阿色楞損兵折將,慘敗而逃,帶了幾十名心腹躲到了二十四頃地韓道德的教堂內(nèi)。
這一仗王平是賺大發(fā)了,他本來是奉了張作霖大帥的命令攻打河曲的,結(jié)果卻是反了張作霖的水,偷偷投靠了閻錫山。王平和他的兵對阿色楞的財富早有耳聞,所以打到阿色楞的住所時,縱兵搶劫,搶不走的就放火,薩拉齊南門一帶阿色楞蓋起來的鋪面幾乎全被燒毀,人們發(fā)現(xiàn)火燒過的墻壁還直往外流鴉片煙汁呢,就連王平的這些潑皮無賴兵都被阿色楞的財產(chǎn)驚得目瞪口呆,原來夾墻里有內(nèi)容,全是鴉片板子壘砌起來的。有下手慢了的兵沒撈上錢,就拼著命把火滅了,掘地三尺,晝夜不停亂挖瞎掏,即使這樣蠻干,都挖出了金元寶五百多個,現(xiàn)大洋十萬多塊,鴉片煙五千多兩,以及數(shù)不清的布匹面料子,最亂的時候,因為分贓不均,士兵們還有互相開槍火拼的現(xiàn)象。
阿色楞遠望薩拉齊的大火卻無能為力,只有唉聲嘆氣的份,這一仗,打得阿色楞元氣大傷。王平既然打敗了阿色楞,也沒少搶錢,火燒了阿色楞的鋪面,見好就收了。他也知道,阿色楞就算敗了,還是大地主一個,況且阿色楞也不是好惹的主兒,那也是開過殺人坊的,就帶著弟兄們撤了。說是撤,實際上還是搶,邊撤邊搶,從薩拉齊西門一出,公積坂、蛤蟆灘、劉寶窯子、趙家營子、哈德門、烏拉特?zé)o一幸免,老百姓深受其害。自此一役,阿色楞緩了多年也沒緩過勁來,好在他家大業(yè)大,財物分散到了好幾個地方,只是薩拉齊的鋪面和住所受損嚴重,后來,阿色楞又花了好多錢也沒有恢復(fù)到從前的水平。他是大戶,損些錢財和名氣,只苦了老百姓,一時土匪又活躍起來,阿色楞已經(jīng)沒有先前那個實力了,流行各種斧頭隊、鐮刀黨、不浪隊、會道門,尤其是不浪隊,見什么搶什么,就是連破炕席也搶,人們都叫不浪隊是討吃隊。不浪,棍棒的意思,薩拉齊一直是蒙漢民族雜居的地方,所以這里的人們時常蒙漢話夾雜著說。對其他土匪阿色楞倒沒放在心上,他不怕,但對不浪隊他隱隱發(fā)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浪隊和農(nóng)會走得很近,直到遇到了他曾剿滅過的馬文、馬武兄弟倆,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5
馬文、馬武第一次上門拜訪阿色楞的時候,已經(jīng)是阿色楞和王平打了一仗的一年后了。
那一年,有點心力交瘁的阿色楞決定暫時偃旗息鼓,等待時間再出手,另外,他聽從了一個高人的意見,改頭換面,做大善人。阿色楞還有一件讓他一直耿耿于懷的事,就是膝下無子,他老婆給他一口氣生了四個閨女,就再也沒生出什么來了,哪怕一只蒼蠅。這回,趁著休養(yǎng),阿色楞派人把斯古楞接了過來,給他做了二房,他尋思還是要努力生一個兒子出來,要不,這么大的家業(yè)誰來繼承,二達來和三達來加起來都七八個兒子啦。斯古楞的確很爭氣,加上阿色楞寶刀未老,娶過門的第二年,斯古楞就給阿色楞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樂得阿色楞合不攏嘴,逢人就下帖子,給兒子寶音過百日。馬文馬武就是阿色楞給兒子過百日時不請自到的。不過,這回馬文、馬武不像以前那樣一身土匪打扮了,而是文質(zhì)彬彬,甚至,給人以弱不禁風(fēng)的感覺。起先,阿色楞有點擔(dān)心,怕是馬文、馬武尋仇過來,畢竟當(dāng)年他阿色楞打得馬文馬武差點要了命,吩咐左右小心一點,必要時可先動手。沒想到馬文、馬武只是弟兄倆來的,沒帶任何武器,也沒帶任何人,阿色楞才放了心下來。馬文、馬武和其他客人一樣,給阿色楞搭了禮,然后借口還有其他要事先走,只是想和阿色楞單獨說幾句話。阿色楞久經(jīng)沙場,看出來馬文、馬武不帶惡意,答應(yīng)了他倆單獨聊一會兒。聊的時候,馬武沒去,還是馬文和阿色楞單獨坐在了一起,阿色楞讓人上了茶就支走了下人。
馬文對阿色楞說,從前大家都是為生活所迫,被逼無奈做了一陣子土匪,感謝阿色楞的征剿,讓他們走上了正路。馬文這么一說,反倒讓阿色楞有點不好意思了,哎,都是從前的事兒了,我那時也是血氣方剛,不懂道理,得罪之處,還請馬先生多多海涵。馬文說他們兄弟被打敗后,跑了好幾個地方,最后去了陜北一個叫延安的地方,接受了很多人的教育,那里有一支奇怪的武裝,專為窮人打仗的。他們待了半年,學(xué)習(xí)了很多東西,改掉了土匪的習(xí)氣,現(xiàn)在回到包頭、薩拉齊這一帶搞農(nóng)會,就是將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組織起來,互幫互助,學(xué)習(xí)一些新知識,講一些新道理。關(guān)鍵是,盡量說服一些地主富戶,在盡可能的范圍內(nèi),免費給一些農(nóng)民的地,讓他們有地種,就安生了,這也等于替政府分憂。
“哦,明白了,我聽說主要是打土豪分田地?”阿色楞不動聲色地問。
“嗯,這個其實有點誤會,以前的確有一些地方的農(nóng)會搞得過激了,殺了很多地主,激起了人們的反感,我們兄弟倆的工作就是糾正這種極端錯誤的。主要還是說服,您不是把西興地村的土地沒少分給農(nóng)民嗎,這就很好,說明您和其他地主富戶不一樣,屬于有覺悟的人?!瘪R文說。阿色楞聽到馬文使用您這個稱呼,又加上稱贊他西興地村分地一事,心里感覺舒服多了,忙說:“小事一樁,小事,以后我還會給農(nóng)民們分地的,只要在能力范圍之內(nèi)?!?/p>
馬文、馬武告辭的時候,阿色楞還親自送出了大門,下人們從來沒見過阿色楞這么客氣過,尤其是他以前的手下敗將。
過完寶音的百日,阿色楞就借兒子的名義,又把上白萬全村和緊挨著二十四頃地村的發(fā)延生村的土地給農(nóng)民分了一些,贏得了那里租戶們的一片大贊,一時間,阿大善人的美名傳遍晉陜綏三省邊區(qū),連閻錫山都派了人來學(xué)習(xí)考察。但好景不長,緊接著包頭薩拉齊綏遠一帶旱澇災(zāi)害接連而來,持續(xù)了五六年,連美國大記者斯諾都來采訪過,形容薩拉齊已經(jīng)到了鳩形鸮面、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地步。阿色楞沒閑著,既然他這個阿大善人出了名,就只好繼續(xù)行善了,阿色楞開了粥棚,每天一頓,雖說不能讓人飽食,起碼不致餓死。大旱大澇,他阿色楞也扛不起啊,畢竟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不過,比這還糟糕的消息是,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了。
街面上的消息是,馮玉祥閻錫山傅作義招惹了日本人,被日本人打慘了,他們撤至哪兒,日本人就追至哪兒打。這不,馮玉祥和傅作義的部隊撤至了后套地區(qū),日本人馬上要追來了,要是去后套,肯定路過薩拉齊,聽說日本人厲害著呢,連張作霖張大帥那么大本事的人都給炸死了,閻錫山的太原城根本就沒守住,馮玉祥和傅作義就更不是日本人的對手了。阿色楞不由得憂心忡忡起來,自己的年紀都一把了,兒子寶音才十歲不到,日本人真要是像人們傳得那么厲害,他就不好辦了,窮人啥也沒有,無所謂怕不怕,自己就不同了,好歹也是一方富戶,要是日本人打過來,還像以前李得毛、余孝、王平一樣,他就慘了,搞不好還會送了命。未雨綢繆,阿色楞開始大量物色能人,盡量武裝一下,以防萬一。
日本人說到就到。據(jù)《薩拉齊縣志》載,一九三八年六月的時候,薩拉齊開來了第一支日本兵,總共十五個人。這日本人也挺有意思,五個人去了二十四頃地,韓道德的教堂做了日本人的兵站,主要是在河邊設(shè)哨卡,防止閻錫山的晉綏軍;薩拉齊城里則留了十個日本兵,其實是九個,一個原來是翻譯,駐扎在薩拉齊的縣衙。日本兵一槍沒放,溜溜達達來的,城里的人幾乎跑了大半,反正縣長和警察全跑了,財主和有點錢的人也跑了,窮人們正好沒地方住,索性都住了富人空下的房子。翻譯官是從大同帶來的,山西人,叫郭廣,在日本人面前屁顛屁顛的,張口閉口太君什么的,時間長了人們總算知道了日本兵的頭頭名字,一個叫什么黑田太君,還有一個叫麻田太君的。阿色楞和所有的人一樣,對日本人簡直一無所知,都沒敢輕舉妄動,只是細細觀察,這些帶田字的太君們到底要干什么。過了幾天,人們就適應(yīng)了這些日本人,和中國人長得差不多,只是說話舌頭打僵聽不懂,面相上倒也和善,刷滿了街的標(biāo)語也是“中日親善”和“大東亞共榮”等等,更沒見殺什么人,有的日本兵見了小孩還給糖,還有抱起小孩照相的。又過了個把月,日本兵開始招皇協(xié)軍了,在郭廣翻譯的前跑后竄下,薩拉齊周邊的地痞流氓閑漢紛紛報了名,大概有一百來人,日本人給一半的人發(fā)了槍,主要是維護地方治安。然后就是登記戶口,發(fā)《良民證》,凡是出行不帶《良民證》的,一律按國軍奸細處決。日本人在薩拉齊沒有設(shè)哨卡,只在二十四頃地黃河渡口設(shè)了一個,貼了公告,三種東西屬于違禁品:西藥、布匹和糧食。誰若私自攜帶,一律先沒收,后審問,說不出所以然來,就地槍決。
二達來就是因為丟了《良民證》被日本兵射殺的。本來,阿色楞和他的兄弟們無一例外也領(lǐng)了《良民證》,阿色楞不愿惹事,平時出門辦事什么的都會帶著,日本人倒也和氣,他們的規(guī)定是,凡本地居民,出城入城只要見了皇軍,鞠個躬,道一聲太君好即可。沒了縣衙,日本人就是縣衙了,黑田太君自然是縣長嘍,當(dāng)?shù)氐木用袢粲泄偎?,或受了欺負,隨時可以找黑田太君解決,黑田太君斷案如神,斷了很多疑難的案子,另外,黑田太君嫉惡如仇,無賴地痞盡量別讓他遇上。一次,一個抽大煙的無賴訛詐一家孤兒寡母,被那寡婦告到了黑田太君那里,黑田太君震怒,當(dāng)場把那個大煙鬼一槍給斃了,從此,薩拉齊這地面上再也沒有逞強霸道的人了。但二達來卻不是因為耍橫被擊斃的。阿色楞聽二達來逃回來的一個隨從說,二達來帶了兩個人過河西和租戶們對賬,喝了點酒,返回來時,天已經(jīng)暗了,過河時,日本兵要他出示《良民證》,二達來掏了半天也沒掏出來,來的時候他是帶了的,估計是喝完酒忘記帶了,二達來也沒當(dāng)回事,跟著他的那個手下是個蒙古人,漢話不利索,頂著酒勁,和日本人拉扯起來,日本人大怒,照臉砸了二達來兩槍托,沒想到二達來火冒三丈,抓起一個日本人給扔黃河里了,后面的幾個日本兵一起開槍,射死了二達來和那個手下,他還是在亂中逃脫的。
阿色楞當(dāng)時就怒了。二達來雖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但多少年來,跟著他打打殺殺,那是舍命的兄弟,自己偌大的家產(chǎn),至少有一半是二達來給他打回來的。他日本人欺人太甚,不就一個爛《良民證》嘛,有什么了不起,怪不得叫日本鬼子呢,媽的,此仇不報不是人。阿色楞立即叫來三達來和另外幾個心腹,決計報復(fù)二十四頃地渡口那幾個日本鬼子。
為了不打草驚蛇,阿色楞決定只帶十個人去即可,人多了怕壞事,帶上了最好的武器,連夜出發(fā)。二十四頃地他們太熟悉了,閉著眼都能找到,渡口本來是五個日本兵,被二達來扔黃河里沖走一個,就剩下四個了,還有十幾個皇協(xié)軍。在阿色楞看來,他幾千人的大仗都打過,現(xiàn)在眼前的加起來也就二十個人,根本不在話下。所以阿色楞走到渡口前,看見只有兩個皇協(xié)軍在值班,上前兩槍就把這兩個穿黃皮的給干死了。渡口邊上的房子里聽到槍聲,立即跑出了十幾個穿黃皮的,被阿色楞、三達來他們一頓亂射,全打死了。阿色楞讓一個手下到房子里瞧瞧,看有人沒了,那個弟兄還沒邁開第一步,就被一顆子彈射在胸口,死了。接著,房子里出來四個日本兵,槍全是三點一線,側(cè)著身子射擊,那槍法簡直是彈無虛發(fā),轉(zhuǎn)眼間阿色楞的弟兄們倒下五六個,阿色楞喊了一聲“跑”,三達來就和弟兄們跟著跑進了附近的莊稼地,在跑的過程中,又有兩個弟兄被打死。好在日本人不摸他們底細,沒有追,阿色楞才得以逃脫,跑回了西興地村。
這一下,阿色楞讓日本人給他上了一堂課,什么叫戰(zhàn)斗力?這才叫戰(zhàn)斗力。以前的剿匪,殺人坊,和王平打仗,簡直就是小兒科,拿著槍亂放。阿色楞從來沒見過這么準的槍法,即使是在夜色中,都能做到彈無虛發(fā),一槍一個,絕不拖泥帶水;再說日本人的站位,身姿,舉槍的水平,簡直無法形容,自己活了多少年,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人,和日本兵一比,自己都感到后怕,這下他終于相信張作霖、閻錫山、馮玉祥、傅作義們打不過日本人的事實了。但西興地的村民們給了阿色楞的信心,都表示要和阿色楞一起干。大家都知道紙里包不住火,阿色楞夜襲二十四頃地渡口,日本人馬上就能知道是誰干的,薩拉齊城是不能回去了,阿色楞連夜差了西興地的兩個可靠村民,把大老婆斯琴和二老婆斯古楞接到西興地來,特別是他的兒子寶音,不能有半點閃失。從今天起,他阿色楞就算跟日本人死磕上了。日本鬼子厲害這不假,但他們?nèi)松?,也就十幾個人,皇協(xié)軍他是不怕的,捏在一起都不夠他阿色楞一鍋燴的,他阿色楞手里至少還有幾百號人,想起來他阿色楞不由得深感他當(dāng)時分地的明智,如今他終于用上這些人了,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土地也會為他阿色楞拼命的。
第二天一整天,日本人沒有動靜,阿色楞派人探聽消息,回來的人說,城里的日本人不見什么行動,二十四頃地渡口的日本人用刺刀逼了村民們收拾尸體呢,二達來和后來被打死的弟兄被單獨放在了一起,說要找人辨認。阿色楞感到一場大戰(zhàn)不可避免,這是他不愿看見的,但既然一只腳趟進了水里,就不怕另一只腳濕了,日本人以前的慈眉善目是裝出來的,在薩拉齊這個地方,他阿色楞還是相信,實力是打出來的,你不打人就會有人打你,土匪如此,兵痞如此,日本人也一樣。問題是手里只有西興地這二百來人,加上上白萬全和二十四頃地的也就不到一千來人,河對岸的和離了遠的,一時也沒法聯(lián)系,去掉老弱病殘婦女兒童,能拎起武器的不到三百人,再說了,這一仗打得匆忙,連武器都沒配齊,二百多人只好掄棍棒鐵叉鍬頭木锨作戰(zhàn)了。正在阿色楞一籌莫展的時候,馬文馬武來了,說他們已經(jīng)聽說了阿色楞夜襲二十四頃地黃河渡口的事,深為阿色楞的壯舉感動,這次他們也將發(fā)揮地方游擊隊的作用,要和阿色楞并肩作戰(zhàn),馬文、馬武說,雖然他們以前和阿色楞有過節(jié)兒,當(dāng)年已一笑泯恩仇,再說了,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事關(guān)國家民族大義的事,再小的事也是大事,這回他來幫助阿色楞,是蒙漢人民攜手御外敵。
阿色楞很感動,而且覺得馬文、馬武這兄弟倆真有水平,說的話太在理了。就建議馬文、馬武把他們的農(nóng)會組織起來,一起打日本鬼子。馬文笑了,說:“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會啦,我是八路軍大青山游擊隊薩拉齊支隊的政委,隊長在包頭,這回來薩拉齊,專門受上級指示,團結(jié)廣大人民群眾,一致抗日的?!卑⑸阏f,“那你們的隊伍呢,我這里不行啊,都是種地的。”馬文說:“我們的隊伍正在組建,剛剛起步,還沒有,現(xiàn)在隊伍加上我們總共才七八個人,關(guān)鍵是沒有槍,這次來你這兒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借點武器和錢,當(dāng)然了,是借,我打借條,事后一定要還的?!瘪R文這么一說,阿色楞剛剛?cè)计鸬南M鹨幌伦泳拖缌?,心想,“馬政委,你這不是耍我阿色楞嗎?”馬文倒是不急不怒,說:“如果阿色楞先生不方便,我們也不會強人所難,但幫助你阻擋黑田我們肯定會出手。”
不管怎樣,人家這么誠心來幫忙,阿色楞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理由,勉強給了馬文、馬武兩支老漢陽造,說我們也缺這東西呢。接下來開始商量怎么對付即將到來的日本鬼子。馬文說:“日本鬼子馬上會找人辨認出那些死去的人是你阿色楞的,尤其是你兄弟二達來,報復(fù)是必然的,日本鬼子從心眼里看不起阿色楞也是必然的,所以他們會從大路上來上白萬全,而不是西興地,一來便于他們的摩托車行走,二來,他們還有幾十個皇協(xié)軍,肯定不怕你。上白萬全是你阿色楞先生的大莊園,又是個大村子,所以直奔上白萬全村是必然的,但他們必然經(jīng)過西興地村,我們就在西興地村路邊的地里伏擊他們,這時節(jié)玉米和葵花人們還沒收呢,正好隱蔽?!?/p>
“嗯?!卑⑸阌X得馬文說得有理,就開始安排,三達來帶一部分人在路上挖閃閃窖,窖里埋了鋼釘,摩托車閃進來,鋼釘扎破輪胎他們就走不快了。他阿色楞帶一部分人埋伏在地里,除了剩下的幾桿槍外,村民們把打兔子的獵槍也扛出來了,沒有槍的,也帶了鐵叉、菜刀什么的。阿色楞說:“日本兵十幾個人,除了留在城里和渡口的,不會有多少,穿黃皮的狗沒有戰(zhàn)斗力,不要怕,磚頭也能把狗日的打跑。只要打死鬼子,跑得快的趕快上去搶了槍。”三達來和其他人都說記下了。阿色楞問馬文:“你們怎么安排?”馬文說:“估計鬼子最晚也要明天來,我現(xiàn)在就回去,我們那邊雖說是七八個人,但隊長經(jīng)歷過和日本人的戰(zhàn)斗,有經(jīng)驗,我和他匯報完后,馬上組織人馬趕過來,你們在兩邊夾擊,我們抄他后路。”阿色楞很感激馬文、馬武,抱拳說:“關(guān)鍵時候,民族大義,蒙漢兄弟,共同抗日?!?/p>
阿色楞送走馬文、馬武,馬上安排西興地和從上白萬全村趕過來的村民,好在上白萬全那會兒做過小型兵工廠,那邊的弟兄們又給收拾了十幾條槍,有的連槍托也沒有了,還有的槍管都生了銹,阿色楞吩咐說盡量維修一下,有總比沒有強。人都到齊了,阿色楞按照事先計劃,把人們都埋伏進了路口兩邊的地里,三達來連夜組織人挖了十幾個閃閃窖,埋了鋼釘和尖刀,又做了路面?zhèn)窝b。
阿色楞他們就開始等,等了一上午,日本兵沒來,人們就開始不安起來,有的要去拉屎尿尿,有的餓了要吃干糧,還有的抽煙聊天,說日本人興許不敢來了,再厲害他也是兩肩膀扛一個腦袋,誰也不是韭菜頭,割了一茬還長一茬。阿色楞感覺也是,日本人或許真的不來了。不過,畢竟他是打過仗的人,兵不厭詐,說不定他們一抬屁股,日本人還真來了呢,那時再想打就來不及了,所以,他傳下令去,不準亂動,就是日本人不來,也要埋伏到夜里撤退,白天是絕不能撤的。人們沒有辦法,就只好又埋伏下來,但顯然注意力不像剛開始那么集中了。下午的時候,阿色楞從老遠就聽到了摩托車聲音,然后是人喊馬嘶,一隊人馬開了過來,皇協(xié)軍跑在前面,一輛三輪摩托跟在后面,上面坐著三個人,架著一挺機槍,再后面是一個騎高頭大馬、挎著馬刀的日本軍官,想必那就是黑田太君了,要不就是麻田太君,翻譯官郭廣和其他幾個日本鬼子步行。阿色楞數(shù)了數(shù),加上騎馬的軍官,日本鬼子總共才九個人,這下他放心了,好漢架不住人多,他有把握打勝這一仗。
皇協(xié)軍跑在了前面,三輪摩托跟在后面,三達來的閃閃窖根本就用不上,阿色楞親眼看見跑在最前面的五六個皇協(xié)軍掉了進去,估計被鋼釘和尖刀扎到了,鬼哭狼嚎的。剩下的人頓時亂了陣腳,不敢往前走了,但鬼子的機槍在后面架著,不走就掃射,進退不得的皇協(xié)軍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前進,走了幾步,又掉進幾個,這下,說啥也不走了。阿色楞認為時機到了,趁著對方亂成一團之際,他大喊一聲,“打”,槍聲就響了起來。槍聲一響,皇協(xié)軍都鉆了玉米地、葵花林,這些家伙都是些平時欺負老百姓的主,動了真的,就是擺設(shè),槍一扔,都跑了。日本兵根本沒亂,前面三輪摩托上的機槍嘟嘟嘟地轉(zhuǎn)著頭瘋狂響了起來,子彈射進了玉米林子、葵花林子,打得玉米葵花稈子噼噼啪啪,濺得碎屑直飛。阿色楞這邊的人隨之倒下了好幾個,有的人嚇得尿了褲子,還有的捂著眼睛哭了起來。
但阿色楞還是沉著應(yīng)戰(zhàn),他相信馬文、馬武的部隊很快就會抄了鬼子的后路。打了一氣,阿色楞的人折損了幾十個,日本人才死了一個,機槍還在不停地吼叫。阿色楞發(fā)現(xiàn)這么打下去非吃大虧不可,馬上布置下去,讓人們邊打邊撤,往玉米林子、葵花林子深處撤,日本人不熟悉地形,人少,不敢進來的。
沒錯,那個一開始騎在馬上的的確是黑田太君,麻田太君在守薩拉齊城呢。黑田指揮打了半天愣沒見一個人,士兵們只是往莊稼林子里亂射,要不是機槍壓著打,說不定吃虧的還是他呢。他讓機槍手停了手,讓翻譯郭廣喊話。郭廣是翻譯官,槍聲一響他就抱頭趴在了地上,黑田讓他喊話他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了起來,雙手握了喇叭形,喊道:“蒙古兄弟們,阿色楞先生,太君說了,你們不要作無謂的抵抗啦,只要你們投降,黑田太君保證你們所有人的人身安全?!焙傲税胩?,無論是玉米林子還是葵花林子里,沒人回應(yīng)。郭廣又喊了幾遍,還是沒人應(yīng),就對黑田說,“太君,是不是全部給消滅啦?”黑田有點狐疑,就讓兩個士兵先進去察看一番。兩個士兵舉槍貓腰走進了玉米地里,玉米地和葵花地里光線不好,玉米葉子和葵花葉子大,五步之內(nèi)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走動時身體剮蹭葉子的聲音很大,沒幾分鐘,只聽林子里同時響起幾聲槍響,接著是兩聲慘叫,估計是那兩個士兵報銷了。黑田氣壞了,再次指揮機槍對著林子里掃射。
阿色楞不動。他讓弟兄們把自己隱藏好,現(xiàn)在和黑田耗時間,黑田死了兩個兵,他就不敢貿(mào)然再進林子里。機槍響了一陣,又不響了,原來黑田發(fā)現(xiàn)他犯了戰(zhàn)術(shù)錯誤,和敵人地形不對等,吃虧的肯定是他,就叫翻譯把那些還沒跑干凈的皇協(xié)軍叫過來,讓皇協(xié)軍先進林子里。剩下來不及跑掉的皇協(xié)軍說什么也不敢進來,被黑田當(dāng)場擊斃了五六個,才算彈壓住,黑田面露兇光,狠狠地說,膽敢后退一步,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蕝f(xié)軍在前,皇軍在后,翻譯官郭廣全喊道,一定要小心。阿色楞聽得清清楚楚,這么一來,他就不好辦了,迅速想了一下,對下面的人說,邊打邊撤,不要糾纏。
等阿色楞他們退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身后的林子里皇協(xié)軍和日本鬼子還在瞎轉(zhuǎn),偶爾虛張聲勢放上幾槍。回到西興地村,阿色楞安排了崗哨。阿色楞清點了一下人馬,損失不小,差不多死了五六十人,都是那些沒見過陣勢的和沒有經(jīng)驗的,那邊黑田他們死了三個鬼子,十幾個皇協(xié)軍,算是打個平手。讓阿色楞生氣的是馬文、馬武這弟兄倆,說好了他阿色楞負責(zé)伏擊,游擊隊負責(zé)抄后路,他媽的打到了傍晚都沒見游擊隊一個人影。
“騙子,”阿色楞恨恨地說,“再也不和八路軍的游擊隊打交道了?!?/p>
罵完,阿色楞讓村民們互相照料一下,特別是傷員,然后又吩咐做了飯。他尋思,日本人還不至于趁著天黑殺進村子,沒有炮,單靠槍進攻村子一般是沒有任何勝算的。他需要好好總結(jié)一下,接下來該怎么打。就在飯菜剛端上桌的時候,有人來報告,馬文來了,還帶了一個人。阿色楞一拍桌子,厲聲說,“來得好,媽的,老子和他算算賬。”
馬文一進門,先拱手賠了笑臉。阿色楞冷冷地說:“馬政委的游擊隊神出鬼沒啊,抄了鬼子的后路我都沒看見。”馬文說:“阿色楞先生誤會了,我說的抄后路是抄了二十四頃地鬼子的渡口,不是在路上抄鬼子的后路。”
“唔?”阿色楞愣了一下,“那為啥不早說,為了等你,損失了好多人?!?/p>
“看來當(dāng)時的確著急,沒有把話說清楚?!瘪R文說,“具體事情等下詳細說,我先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八路軍大青山游擊隊薩拉齊支隊支隊長劉秉森同志?!苯袆⒈闹ш犻L很熱情地上前一步,向阿色楞伸出了手,馬文說:“這就是打響薩拉齊抗日第一槍的阿色楞先生,蒙古族,當(dāng)?shù)亻_明人士。”既然人家支隊長都伸出了手,阿色楞也就不好意思了,只好伸出手,說:“歡迎劉支隊長,沒吃飯吧,就在這里將就吃一口吧,剛打完了仗,沒啥好吃的?!?/p>
劉秉森和馬文也不客氣,坐了下來。邊吃邊聊,馬文說他們組織了支隊除女衛(wèi)生員以外全部的兵力,共八個人,偷襲了渡口日軍,打死日軍一名,打死皇協(xié)軍八名,馬文嘆了一口氣,可惜跑了一個鬼子。渡口是要道,很多重要物資都是從渡口送進來的,尤其是西藥,所以渡口必須拿下。劉秉森補充道,我們也死了一半同志,傷了兩名,馬武同志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
阿色楞一聽說馬文的兄弟馬武也戰(zhàn)死了,筷子掉在了地上,一臉窘色,連連說:“我,我有點錯怪馬家兄弟了,都是好漢,我賠罪,我賠罪?!?/p>
馬文平靜地說:“都是革命,犧牲是難免的,阿色楞先生不是也失去了自己的親兄弟嗎?我們一樣,都是國恨家仇?!?/p>
阿色楞覺得馬文水平就是高,他就不會說出這么有水平的話來。自己可從來沒想到過國恨,這一仗純屬報家仇。馬文還說:“我們把你二弟二達來先生的尸體也給背回來了,后事你們處理吧,我們先走了。”
阿色楞一聽這話,禁不住老淚縱橫,叫過三達來和二達來的兒子們一起給劉支隊長和馬政委作揖道謝。馬文說:“支隊還有要事,我們也損失慘重,先行一步,臨行前再次提醒阿色楞先生,日本人這次吃了大虧,肯定要瘋狂報復(fù)的,盡快做好準備,最好是撤離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卑⑸阏f:“我的家產(chǎn)人丁都在薩拉齊,我就是死了也哪兒不去,你們需要什么,盡管說,我只要有的,全力支持?!?/p>
劉秉森想說什么,似乎面有難色,沒吭聲。還是馬文開了口,說想和阿色楞借點錢,這秋涼了,八路軍大青山游擊隊薩拉齊支隊需要準備過冬了,希望借點錢,給戰(zhàn)士們買點衣服和鞋,但看到阿色楞先生現(xiàn)在這個情況,也不忍心借了,我們自己克服困難吧。阿色楞一聽,覺得人家這么夠意思,這么困難的情況下還打鬼子,不表示一下就不應(yīng)該了,說:“我這邊也沒多少了,大部分在城里,一時半會兒也進不了城,先給你們拿上五十塊錢,等我取出來后,再給你們多拿些?!眲⒈婉R文千恩萬謝,要給打借條,阿色楞死活不讓,馬文堅持要打,最后還是劉秉森說:“這是我們八路軍的紀律,借了東西不打借條,被上級知道是要處分的?!卑⑸悴琶銖娊邮芰私钘l。
6
鬼子在西興地遭伏擊,二十四頃地黃河渡口又被襲擊,對剛來了沒多久的日本人算是個不小的打擊,奈何兵少,只得暫時退回城里消停了幾天。
狗日的怕了,一開始阿色楞就是這么想的。過了幾天,鬼子還沒動靜,阿色楞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磥?,日本人也不是傳說中的那樣兇悍無比,他決定冒險回薩拉齊城一趟,畢竟,他大半的家財都在薩拉齊,即使王平大火燒毀了不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需要想辦法弄出錢來,招兵買馬,倒不是像馬文政委說的那樣他為了民族大義,而是他得自保,因為他和他的弟兄們的主要家產(chǎn)都在薩拉齊這片土地上,不能讓日本人給糟踐了。阿色楞其實并不知情,日本人還真不是怕了,日本人精著呢,吃點小虧,立即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又招募了一批當(dāng)?shù)氐暮萁巧?,只有支那人才了解支那人,也只有支那人出的餿主意整支那人狠。新招募的十幾個人被黑田組成了一支神秘的便衣隊伍,阿色楞探聽到的消息是,這些便衣隊一色黑衣,也叫黑衣社,專門對付本地的抗日分子的,附帶一個功能就是為他們的主子皇軍斂財。阿色楞自然首當(dāng)其沖被列為第一位,按薩拉齊本地話說就是“請財神”。
阿色楞被請了財神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但并不是黑衣社干的。在他和日本人交手完的這一個月里,日本人沒有反手報復(fù),雖說暫時讓他松了一口氣,但他心里明白,更大的交戰(zhàn)在后面呢,所以,阿色楞一刻也沒有閑著,當(dāng)年剿匪的干勁兒又拿出來了,年齡是大了,但雄心不減。
日本人為什么沒有反手報復(fù)呢,難道真的怕了這些烏合之眾?不,黑田更清楚他們大日本帝國皇軍,自打進中國這塊土地以來,幾乎沒有對手,什么盧溝橋,什么忻口戰(zhàn)役,什么太原保衛(wèi)戰(zhàn),皇軍所到之處,所向披靡,根本就算不上遇了抵抗。何況小小的薩拉齊,以及阿色楞這個蒙古人和那些他的租戶長工。即使他手里十來個人他也有足夠的信心,黑田遲遲沒動阿色楞,是他接了上級通知,一個聯(lián)隊要經(jīng)過薩拉齊,去五原攻打傅作義部,糧草輜重要先行,過境薩拉齊,安全保衛(wèi)工作是由黑田來做的,若有閃失,軍法嚴懲不貸。黑田當(dāng)然明白這次任務(wù)的重要性,阿色楞這些烏合之眾先讓黑衣社偵察著,等完成這次輜重護送任務(wù),回過手來再收拾不遲。
黑田這些情況阿色楞是從巴圖那里聽到的。巴圖就是前面說過的那個馮玉祥培養(yǎng)的新軍首領(lǐng),打山西先贏后輸,后來被追得緊了,跑了。巴圖不管怎么說也是馮玉祥的人,日本人一來,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這三大過去打得死去活來的巨頭,空前團結(jié),同仇敵愾,一起對付日本人。閻錫山是二戰(zhàn)區(qū)最高長官,他的山西也是被日本人糟蹋的最厲害的,娘子關(guān)失守,忻口大敗,連太原都丟了,巴圖就是在太原保衛(wèi)戰(zhàn)時被打散的。巴圖和手底下幾個弟兄瞎跑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哪也不保險,就決定返回薩拉齊。薩拉齊雖說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但畢竟人少,總算能歇一歇腳了。巴圖想,時間長了,他們幾個不被餓死也得被凍死,索性按薩拉齊當(dāng)?shù)氐耐练嗽捳f,請個財神吧,沒想到弟兄們把阿色楞給請來了。阿色楞是在半夜被請起來的,當(dāng)時他就覺得完了,在上白萬全這么隱秘的地方,都被敵人找見,可見日本鬼子的手段。他是被裝在扎了口的麻袋里,兩個人用一根棒子扛著走的,還有一個人跟在旁邊,一路上誰也不吭聲,阿色楞也不敢吭聲,他不摸情況,到了地方見機行事吧。甚至,阿色楞連投降日本人這事也認真尋思了一遍,如果一味硬下去,恐怕不止他的小命,連家里的幾十口子老婆孩子、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丫鬟婆子、長工短傭都得搭上,還有錢財、土地、牲口、房舍等等,那就太不值了。走了很久的路,才到了地方,把他從麻袋里倒了出來,他一眼就看見了一個人,巴圖,他失聲叫了出來。果真是巴圖,巴圖也張大了嘴巴,才知道弟兄們請財神請錯了人,不過,也等于請對了,在薩拉齊這個地界上,阿色楞的確是最大的財神。
現(xiàn)在,阿色楞和巴圖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妹夫和大兄哥。阿色楞聽巴圖講了一遍他們的經(jīng)歷,才知道中國已經(jīng)被日本人快打爛了,不禁使勁罵起日本鬼子來,什么話臟就罵什么。巴圖說,“光罵不管用,得打?!币徽f到打,他們又都泄氣了,日本鬼子的戰(zhàn)斗力他們是知道的,巴圖和阿色楞說,他們在正面戰(zhàn)場上和日本鬼子一接觸,就被打懵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強悍的部隊,一千個日本鬼子就能把一萬國軍打敗,而敵人死傷卻寥寥無幾。巴圖還說,除了偷襲、伏擊,根本沒法和日本人打。巴圖越這樣說,阿色楞心里越?jīng)]底,最后,巴圖和他扯到了正題上,希望借點錢,一來收攏一下被打散了的蒙古兄弟,二來今年過冬,缺衣少吃,還得補充點彈藥。阿色楞說錢糧沒多大問題,他還是能拿出來點,就是你們是正規(guī)軍,不能當(dāng)孬種,想辦法把城里這十幾個王八蛋給消滅了。巴圖胸有成竹,說:“日本人馬上要從薩拉齊過境一個輜重部隊,可以伏擊一下。”
阿色楞認為伏擊是可行的辦法,他給巴圖講了一遍他們是怎樣在西興地村路邊伏擊黑田的,還說八路軍大青山游擊隊薩拉齊支隊也幫了忙,這回不行連八路軍的游擊隊也叫上,人多力量大。巴圖一聽還有八路軍游擊隊,有點不樂意,說他們就會打游擊,出工不出力,磨洋工,總之,他巴圖并不希望和八路軍合作。在阿色楞一再的勸說下,巴圖勉強同意和八路軍合作,但前提是聽他統(tǒng)一指揮,他畢竟是國軍上尉連長。
阿色楞就帶了巴圖他們幾個人到了上白萬全村,并讓三達來去聯(lián)系馬文他們。很快,除了支隊長劉秉森病重,馬文他們?nèi)偷搅恕0⑸惴謩e給介紹了認識,八路軍這邊的人客客氣氣,巴圖他們不冷不熱的。阿色楞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八路軍這邊一共十八個人,看來招上了兵,只是只有八桿槍,巴圖這邊共六個人,倒是人手一桿槍,加上阿色楞手里的人,差不多能湊夠一百人。研究部署怎么伏擊日本人的輜重部隊,巴圖和馬文一開始在選擇地點上都有爭執(zhí),巴圖認為應(yīng)該在哈素海這一帶,馬文說應(yīng)該在公積坂,最后還是阿色楞選的一個地方結(jié)束了雙方的爭執(zhí),是美岱召。路過薩拉齊必經(jīng)美岱召,美岱召依山傍水,山勢險要,關(guān)鍵還有一條河,河上架的是一座小石橋,雖說河不算寬,過人可以,但過車尤其是重車就顯得擁擠了。巴圖和馬文決定去偵察一下地形,果然令人拍案叫絕。但阿色楞提到一個人,就是當(dāng)?shù)氐耐练祟^子薛弘泰,你要不經(jīng)他的同意,在他的地面上做事,誰也不行。這下巴圖和馬文都面面相覷了,原來,他們也都被薛弘泰不留情面地照顧過。薛弘泰的崛起是近年來的事,這個家伙屬于油鹽不進的貨色,甭管你國軍共軍還是皇軍,誰的面子也不給,誰也不怕,見東西就搶,連日本人的都敢搶,黑田帶兵圍剿過一次,一進山就蒙了,連薛弘泰的一根汗毛都沒逮著。這下,又成了眼前最棘手的問題,巴圖和馬文一籌莫展,都說,如果不除掉薛弘泰,很可能我們伏擊了日本鬼子,薛弘泰會伏擊了我們。阿色楞認為這回得用上八路軍的統(tǒng)戰(zhàn)理論,還是那四個字,民族大義,所以他建議他和馬文親自去會一下薛弘泰,說服他以民族大義為重,保證不抄他們的后路,最好,連他薛弘泰也參加這次戰(zhàn)斗,不管怎么說,日本鬼子才是咱們共同的敵人。巴圖很是贊成這個主意,一開始馬文還有點顧慮,但看見這么多雙眼睛盯著他,就義不容辭答應(yīng)和阿色楞走一趟。
事情出奇的順利,經(jīng)過了幾個曲折拐彎,阿色楞和馬文終于在一個很背的山洞里找到了薛弘泰。薛弘泰相貌堂堂,聲音洪亮,二十幾歲的樣子,一看就是年輕有為?;ハ鄨罅嗣柡?,阿色楞說了他們的打算,沒想到薛弘泰異常痛快,不僅讓開他的地界,而且還要集中自己的百八十號人馬,助阿色楞他們一臂之力,薛弘泰說:“這位馬文政委說得好,咱們這叫民族大義,聯(lián)合抗日,我這個土匪也是個抗日的土匪?!比缓笈扇俗o送阿色楞和馬文回到上白萬全村,要求把這次聯(lián)合作戰(zhàn)的計劃帶回來,并表示服從國軍長官巴圖的安排。
巴圖大喜,和馬文、阿色楞經(jīng)過半天的商議,就有了完整的作戰(zhàn)計劃。阿色楞的人多,埋伏在輜重車輛必經(jīng)的橋南邊位置,最好是上了橋再開火,造成混亂難行,阻止日軍通過;馬文他們埋伏在橋北邊的位置,阿色楞從南邊開火,馬文從北邊開火,形成左右夾擊之勢;薛弘泰的人馬從正面上,主要是日軍輜重被襲擊后,只要從前面逃竄的,全面殲滅;巴圖說:“我?guī)ьI(lǐng)我的弟兄埋伏在橋的后邊,凡是有向后逃跑的,我負責(zé)就地消滅。這一回,我叫他小日本有去無回?!毖胩┑膰D啰領(lǐng)會了會議精神,回去給薛弘泰傳達了。
掐好時間后,由國軍上尉連長巴圖和馬文政委指揮的各部都準備自己的東西去了,臨走前,巴圖和馬文又向阿色楞借錢,阿色楞毫不猶豫,分別給拿了錢,這回,他堅決不收借條。
阿色楞他們忙,鬼子也沒閑著,攻打敵人的戰(zhàn)斗早就計劃好了。黑田一共組織了十個人,還配備了騎兵,設(shè)在了橋的兩翼,便于發(fā)起進攻。他也偵察過地形,認為就是美岱召這一帶比較險峻,其他地方一馬平川,沒法設(shè)伏,想搶皇軍輜重等于是來送死。阿色楞比黑田早到的,他在橋邊的樹林里借著一人高的蒿草棚子躲了一夜,看到黑田他們氣宇軒昂的正步走到橋邊的時候,阿色楞還罵了一句:“小日本,先叫你神氣半天,看爺爺怎么收拾你?!卑⑸銓@一仗太有把握了,他估計巴圖、馬文、薛弘泰差不多都到了指定位置,就等鬼子的輜重車輛了??熘形绲臅r候,太陽曬得晃眼,日本人的輜重車終于轟鳴著從東往西來了,就一輛大汽車,跟著三輛三輪摩托,大汽車樓頂上架著一挺機槍,車里拉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苫布蓋著,一個鬼子趴在車上把著機槍,后面的三輪摩托上各坐著三個鬼子。橋不長,也就二十米不到,所以等汽車一走到橋中間,阿色楞就開了第一槍,同時也就等于給其他各部發(fā)了信號。阿色楞的槍聲一響,和他一起埋伏的弟兄們手里的家伙也叫喚上了,各種雜音匯在一起,像打爛了鍋碗瓢盆,但很快就被汽車上的機槍壓下去了。阿色楞這邊的人把頭埋進了土里,頭皮上子彈嗖嗖直飛,根本無法反擊。這時候,身后的三達來沖他喊開了:“大哥,跑吧,咱們被人抄了后路了。”阿色楞一慌,滾了幾滾,躲進一個坑里,問怎么回事,三達來說:“狗日的黑衣社從咱們屁股后面摸上來了,打死幾個,還有十幾個,不敢進林子,就是拿槍亂射,也打死咱們幾個弟兄。”阿色楞說:“黑衣社的不怕,你帶幾個人打退他們,我這邊絕不能讓狗日的鬼子過了橋。”話沒說完,只見黑田那邊停了機槍,一下沒有任何動靜了。
“估計是馬文、薛弘泰、巴圖都動手了,打起來啦!”有人說。
阿色楞尋思,鬼子人少,武器好,咱們?nèi)硕?,武器不行,最好是面對面肉搏,敵人的?yōu)勢就發(fā)揮不出來了。阿色楞想到這里,喊了一聲:“弟兄們,沖啊……”話音未落,轟轟轟三聲,樹林里就起了火。原來,鬼子搬出了迫擊炮轟他們,接著傳來突突噠噠的機關(guān)槍掃射聲。所有的弟兄豎起了耳朵,阿色楞看了看自己這一哨子人,都緊張得要命,出現(xiàn)了混亂現(xiàn)象。
死傷太嚴重,阿色楞不敢打了,轉(zhuǎn)身叫上三達來,喊了弟兄們撤。撤出了樹林蒿草棚子,直到槍聲不是太密集時,阿色楞才停了腳步。跟上來的不到二十來人,都像被馬蜂叮咬了似的急躁不安,看來將近五十個弟兄被鬼子打死了。這一仗,日本人除了死傷了十幾個黑衣社的人,完全大勝,沒有任何傷亡,輜重車輛安然通過。原先部署了的馬文、薛弘泰根本就沒有照面,巴圖更是蹤影皆無。阿色楞覺得他做了一回最冤最冤的冤大頭,純屬被人耍了。三達來則干脆氣哭了,拎著槍要去找巴圖說理,沒想到馬文趕到了,氣喘吁吁。阿色楞破口大罵,“你媽個屄,什么東西,老子在這里拼命,你們倒好,都躲起來啦,抗日,抗個■!”馬文止住了喘,說他們本來是要趕往伏擊地點的,沒想到日本鬼子幾次三番巡邏,他們根本沒機會進入伏擊圈,等日本人走了,便衣隊的黑狗子們又來了,他們聽到了槍聲,只好繞道過來,準備與阿色楞合兵一處打,沒想到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馬文剛說完,巴圖也趕過來了,滿臉怒氣,說怎么回事,你們誰放跑了鬼子?”阿色楞氣不打一處來,喊著說:“誰放跑的,老子打了一氣,也沒見你們這些人,不是安排薛弘泰在前面攔截嗎,薛弘泰呢?薛弘泰根本就沒來。”巴圖大聲說:“這個土匪,膽小鬼,老子哪天非端了他?!?/p>
阿色楞坐在地上喘了一會兒氣:“完啦,”他站起來身平靜地說,“大家散了吧,以后有什么事也別找我阿色楞了,我就是和日本鬼子合作也不會再相信你們了,你們,哄鬼去吧!”阿色楞帶著三達來和剩下的二十來個弟兄回到了上白萬全村。
我后來《薩拉齊縣志》上看到,那次,日本人兵分三路,其中一支是從薩拉齊過境的,相繼攻下了包頭、五原、陜壩、臨河,差點讓傅作義部全軍覆沒。一個月后,傅作義神奇反攻五原,掘了黃河,天寒地凍的后套平原上,鬼子被凍死無數(shù),日本皇族中將水川伊夫在烏梁素海被擊斃。
但這些和阿色楞已然沒有了關(guān)系。薩拉齊還是那樣,仿佛置身戰(zhàn)事之外,日本人居然修開了鐵路,看來是準備常駐這個地方了。但阿色楞是個漢奸的名聲卻在薩拉齊周邊不脛而走,阿色楞追查造謠的源頭,哪里還尋得見。阿色楞一夜之間覺得,他已經(jīng)是薩拉齊所有人的公敵了。他的牲口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被毒死,巴圖和馬文隔三岔五派人來和他借錢,薛弘泰也派人來和他借錢,黑衣社也來和他借錢,最可恨的,他的很多租戶也敢不給他交租子了,甚至,都不承認種了他的地。這么說吧,除了日本人沒找過他的麻煩,該找他事兒的人都找了。這就是說,他阿色楞就是一個漢奸確鑿無疑了。
關(guān)于阿色楞的最后結(jié)局,《薩拉齊縣志》記載的含混不清,大概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三日晚上,阿色楞和三達來弟兄倆在上白萬全村自家大院里商量二十四頃地村和雙龍鎮(zhèn)的租戶抗租問題,院子里跳進來五六個蒙面人,兩個迅速隱蔽在陰影里,另外兩三個幾乎是跑著不由分說舉槍就射,三達來當(dāng)場被打死。阿色楞反應(yīng)快,迅速躲進了房間里,拔槍朝院里射擊,打死兩個人,院子里像被掐斷脖子的雞沉寂了。阿色楞想沖出去逃跑,結(jié)果被門檻絆倒,摔倒在地,剛想爬起,頭上身上就中了七八槍,又重重摔倒在地,臨死前,阿色楞好像認出了開槍的人是誰,但他歪著嘴,已說不出話來。那人的右頰刮得溜光,拔出刀來,一下就剁掉了阿色楞的頭。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太陽吊在天上像個開水盆,瞅著都刺眼,原先低垂的歪柳樹竟然在河塘邊神奇的直起了腰,日本國的裕仁天皇通過廣播發(fā)表的《終戰(zhàn)詔書》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朕將何以保全億兆赤子,陳謝皇祖皇宗之神靈乎!此朕所以飭帝國政府接受聯(lián)合公告者也?!?這就是說,中國人自“九一八”以來,終于打到小日本無條件投降了。重慶就不說了,當(dāng)天的薩拉齊縣衙里,兩個日本鬼子剛剛喝醉了酒,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薩拉齊的飯菜,比如燉羊肉、燴酸菜、燜面、油炸糕等等,而且還學(xué)會了本地話,其中一個還會唱幾句山曲兒,就是蒙漢語混搭唱起來的那種風(fēng)攪雪。在薩拉齊的夜幕下,對阿色楞的死,很多人都像浮在薩拉齊大地上一層層無根的塵埃,對何時起風(fēng)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