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增艷
(海南大學(xué) 社會科學(xué)研究中心,海南 ???570228)
《威尼斯商人》中的雙重憂愁
——論安東尼奧與夏洛克的憂愁
楊增艷
(海南大學(xué) 社會科學(xué)研究中心,海南 ???570228)
《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亞著名的喜劇之一。然而這一出“喜劇”,卻自始至終籠罩著一層“憂愁”的氣息??此茢硨Α_突的安東尼奧和夏洛克兩人,在認識、確證自我時,兼具沉重、憂郁的特質(zhì)。這層憂郁的迷霧背后,反映出在人文主義運動的大背景下,安東尼奧在認識自我時的撕裂,“異邦人”夏洛克在確證自我以及本民族神圣性時的沖突。
《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夏洛克;憂愁
諸多學(xué)者從不同的視野出發(fā),對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作了精彩細致的解讀,彰顯出戲劇獨特的人文價值。戲劇《威尼斯商人》刻畫了“高利貸者”夏洛克伶仃滑稽的形象,描繪出安東尼奧正直、勇敢的性格特點。然而這出“喜劇”,一開頭就被安東尼奧“悶悶不樂的憂愁”所籠罩。安東尼奧“神秘的憂愁”和夏洛克“失魂落魄的憂愁”構(gòu)成了戲劇的兩重憂愁??此栖P躇滿志的安東尼奧何故陷入憂愁之中?為何安東尼奧無法識清造成憂愁的原因?夏洛克和安東尼奧的憂愁有何意指和區(qū)別?這種愁悶的情緒是否可以得到消解、救贖?我們可以帶著這些疑問進入莎士比亞的戲劇之中。
(一)憂愁的來源
在《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一場,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一上場就吐露出自己的心聲:“真的,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悶悶不樂。你們說你們見我這樣子,心里覺得很厭煩,其實我自己也覺得很厭煩呢;可是我怎樣會讓憂愁染上身,這種憂愁究竟是怎么一種東西,它是從什么地方產(chǎn)生的,我卻全不知道;憂愁已經(jīng)使我變成了一個傻子,我簡直有點不了解自己?!盵1]5
按理來說,安東尼奧在威尼斯稱得上是“有身價”之人,何故安東尼奧一登場就陷入如此這般的愁緒之中。難道安東尼奧的貨船遭受了海難?還是安東尼奧陷入甜蜜又憂愁的愛戀中?面對朋友的追問,安東尼奧都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在這層憂愁的籠罩下,如此英明開朗的安東尼奧,都不知如何排遣自己的憂愁,乃至對自我產(chǎn)生了陌生感,竟認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扮演的不過是一個“悲哀的角色”。
若要剝離、追問安東尼奧的憂愁,必須回歸到劇中。在戲劇的開頭部分,安東尼奧就已經(jīng)道出自己并非因物質(zhì)、感情之故而心生憂郁。安東尼奧的朋友葛萊西安諾則認為,“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的臉上裝出一副心如止水的神氣,故意表示他們的冷靜,好讓人家稱贊他們一聲智慧深沉,思想淵博”[1]11,并告誡他,“千萬別再用悲哀做釣餌,去釣這種無聊的名譽”[1]12。那么是否意味著安東尼奧故意用憂郁寡言,表現(xiàn)自己卓爾不群的智慧?或者說,安東尼奧在尋思著如何獲得更高的榮譽,并為之發(fā)愁?
當安東尼奧與夏洛克簽立借據(jù)時,巴薩尼奧稱安東尼奧是值得信賴的“好人”,夏洛克雖認為此“好人”是指資產(chǎn)豐厚之人,但還是從側(cè)面顯露出安東尼奧的“可靠性”。羅蘭佐評價安東尼奧是個“正直的君子”,巴薩尼奧稱贊自己的朋友是“一個心腸最仁慈的人,熱心為善,多情尚義,在他身上存留著比任何意大利人更多的古代羅馬的俠義精神”[1]110。可見,安東尼奧在威尼斯具有一定的聲譽和影響力。依照友人的評價,安東尼奧并非沽名釣譽之徒,其莫名的憂愁也并非一定指向求之不得的“榮譽”。
那么,必須進一步厘清安東尼奧、巴薩尼奧、夏洛克三人的關(guān)系。在劇中,從安東尼奧對夏洛克激烈的言辭、動作等不難看出二人緊張敵對的關(guān)系,夏洛克還聲稱自己要在將來某一天抓住安東尼奧的把柄,痛痛快快地報復(fù)自己的“深仇宿怨”。后人也從兩人激烈的對立和沖突中,解讀出基督教與猶太教之間的沖突,以及安東尼奧強烈的“排猶情緒”。
與此相反,安東尼奧則一直對巴薩尼奧默默付出、不計回報。從安東尼奧不問緣由地幫巴薩尼奧借錢,再到被夏洛克推上法庭,面臨割肉賠款的險境,他并未對這一切感到悔恨和懊惱。“惟盼及弟未死之前,來臨相視[1]113。”亦或“求上帝,讓巴薩尼奧來親眼看見我替他還債,我就死而無怨了”[1]117。故此,有研究者指出兩人之間存在著“超越同性的愛”,并指出安東尼奧沒有“由來的憂郁”是因他意識到自己對巴薩尼奧超乎尋常的愛,以及這份愛即將消逝時的巨大失落,以致安東尼奧寧愿死去,也不愿孤獨地活在世間。
誠然,從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的行為和言辭之中,可以窺見二人之間確實有異于常人的友誼。然而,開篇中安東尼奧一上場就吐露自己被憂郁纏身,悶悶不樂,而當時安東尼奧并未得知巴薩尼奧即將前往貝爾蒙特;再者,被朋友評價為正直、俠義、勇敢的好人安東尼奧,可以說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君子,卻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世界不過是個舞臺,自己不過扮演著一個“悲傷的角色”,更稱呼自己不過是最“軟弱的果子”,死是自己最終的歸宿。因此,把安東尼奧的憂愁指向異性之愛的說法,仍然值得商榷。財產(chǎn)、愛情、榮譽、友情似乎并未帶給安東尼奧安身立命的根基。安東尼奧的憂愁究竟指向何處?
(二)憂愁的深層根源索解
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中世紀,14世紀初,歐洲出現(xiàn)了文藝復(fù)興運動,在復(fù)興古希臘羅馬文化、反對教會封建統(tǒng)治的前提之下,人文主義是文藝復(fù)興運動的精髓。人文主義者比特拉克指出,“我不想變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中,或者把天地擁抱在懷里。屬于人的那種榮光對我就夠了。這是我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盵2]215。莎士比亞作為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英國“最偉大的戲劇天才”和詩人,考察安東尼奧“神秘的憂愁”必然要將其放置在一個更加廣闊的歷史背景之中。
高呼人性,發(fā)現(xiàn)屬人的榮光,非文藝復(fù)興獨有。在古希臘時期,也有從“神義論”向“人義論”的轉(zhuǎn)變。在柏拉圖《普羅塔戈拉》《泰阿泰德》及第歐根尼·拉爾修的記載之中,普羅塔戈拉不僅是第一個智者,他還提出了“人是萬物尺度”的準則。普羅塔戈拉指出:
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至于神,我既不知道他們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們像什么東西。有許多東西是我們認識不了的;問題是晦澀的,人生是短促的[2]51。
無論是古希臘的普羅塔戈拉還是高舉人性的人文主義者,其初衷并無不妥。千百年來,人從未停止過“我”的追問?!拔沂钦l?從哪里來?又將歸于何處?”在種種的疑惑未得到解答前,人的一生顯得盲目而被動。居留于天地之間,人感知四時之變,宇宙之妙,人情之冷暖,卻時時有種孤獨、荒誕、虛無的無意義感。人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自己將歸于何處,但是人卻已經(jīng)如此這般的“存在著”。在不可阻擋的死來臨之前,人是否有不可摧毀的意義存在?
原本,人對自我主體的發(fā)現(xiàn),意味著人對主體意義及價值的確立,甚至生命在本心層面的安頓。然而,從人的現(xiàn)實處境來看,人對生命的關(guān)注、關(guān)懷、觀照明顯不夠。難怪乎“存留著比任何意大利人更多的古代羅馬的俠義精神”的安東尼奧驚呼“我簡直有點不了解自己”。人企圖認知、安頓生命,卻似乎陷入混亂的迷途之中?!岸淼移炙蛊平饬怂狗铱怂怪i,因為這個謎底,俄狄浦斯顯得有知識,但是,也因為他給出了這個謎底,使他遭受了兩重巨大的無知:關(guān)于他自身以及關(guān)于他所做的事的無知。”[3]人何故會陷入自身的悖論?人在破解人之為人的奧秘時,為何陷入自身的反諷之中?
從歐洲文藝復(fù)興及人文主義文學(xué)的發(fā)展特征來看,傳統(tǒng)文學(xué)史將其劃分為三個不同的階段。14世紀初至15世紀中葉為人文主義文學(xué)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早期,人文主義者強調(diào)個性解放和享受世俗生活,其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形象大都充滿“情”和“欲”,顯示出人的勃勃生機。然而,若過分強調(diào)人的欲望等基本特性,必然會遮蔽掩蓋人之為人的深層意蘊。15世紀下半葉至16世紀上半葉,是人文主義文學(xué)發(fā)展的中期。人文主義文學(xué)家認為,只有將巨人的風(fēng)采和理性展現(xiàn)出來,才能更加清晰地反映人在世界中的地位,才能真正理解人的價值和尊嚴。描寫巨人、展現(xiàn)巨人的形象和行動,成為這個時期的主題。16世紀下半葉至17世紀初,人自身的復(fù)雜性和矛盾性被凸顯出來,文學(xué)家不再僅僅刻畫單一、平面的個體形象,也刻畫了一系列立體、多維的人物形象。概而言之,文藝復(fù)興企圖發(fā)現(xiàn)人之為人的榮光,以理性之光讓人的奧秘大白于天下。最后,人卻愈加處在晦暗的迷霧之中。
《威尼斯商人》創(chuàng)作于1596年,主人公安東尼奧身上既有正直、勇敢、正義的巨人品質(zhì),內(nèi)在又有一種無法被“標簽化”的暗涌,始終縈繞著一股隱而未顯的焦慮和憂愁??梢哉f,在安東尼奧身上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人在認識世界、他人、自我時的斷裂。這一點,可以對照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哈姆雷特高呼“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想是多么的高貴,力量是多么無窮,儀表和舉止是多么端莊,多么出色。論行動,多么像天使,論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4]137,但依舊難掩人的渺小、脆弱、不完美。生的虛無和迷茫憂慮,使得哈姆雷特也陷入巨大的矛盾與撕裂之中。人文主義者強調(diào)人性、人的尊嚴、人生價值的同時,也將視野限定在了狹窄、有限的自我之中。哪怕柏拉圖的“本相論”,亞里士多德的“實體”,都被賦予了形而上的意味,被看作存在的本體性依據(jù)。然而,海德格爾就明確地指出,傳統(tǒng)形而上學(xué)本體論以“存在”為研究對象,但是“存在”在顯示出來的過程中必然顯現(xiàn)為“在者”并遮蔽了“存在”,使“存在”的本義被遺忘了。最后,所謂的“本體”也不過是主體的一個虛假預(yù)設(shè)。
究其根本,人文主義者始終困囿于人文之淺層,始終無法超越主體的藩籬。最后,人要么耽于相對主義的價值混亂,要么迷信形而上學(xué)的絕對本體。在戲劇中,格萊西安諾就毫不避諱地指出:“讓我扮演一個小丑吧。讓我在嘻嘻哈哈的歡笑聲中不知不覺地老去;寧可用酒溫暖我的腸胃,不要用折磨自己的呻吟冰冷我的心?!盵1]11莎士比亞所處的年代,人的虛無、疏離感逐漸顯現(xiàn)。到18世紀,科學(xué)技術(shù)的發(fā)展,啟蒙運動的蓬勃展開,“單子化”成為人真實處境的寫照。人文主義者以“人本”反抗“神本”,以理性啟蒙黑暗,殊不知“丟掉‘神’和‘自然’或把它們納入自己的實用范圍的現(xiàn)代‘人義論’或‘人本主義’及其‘啟蒙思想’,無非是理性主義‘理想’蒙蔽下的歸根結(jié)底的虛無主義而已”[3]。
此在為人,必然會依循不同的途徑,尋找自我安身立命的根基。若以有限的自我觀之,人要么建構(gòu)一個個虛假的體系,要么假托外物來確立存在的根基,最后卻滑入更深的虛無之中。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中指出:“幸福是終極的、自足的?!盵5]假借外物,始終有待。亞里士多德將善分為三類:身體的善(健康、強壯、健美、敏銳)、靈魂的善(節(jié)制、勇敢、公正、明智)、外在的善(財富、高貴出身、友愛、好運)。俠義善良的安東尼奧無疑符合了“善”的標準,可依舊無法獲得自足圓融的幸福。在戲劇結(jié)尾,雖然安東尼奧的貨船平安歸來、在法庭上完勝夏洛克,但“憂愁”卻沒有被完全沖散、消解,而是隱匿在了“大團圓”的歡樂氣氛之中。
安東尼奧看似沒有緣由的“憂愁”,其實隱藏著文藝復(fù)興時期乃至整個人類在認識、確證自我時的斷裂。人企圖認識、確證自我,但人依舊處于晦暗不明的遮蔽狀態(tài),人與自我仍舊隔著未知、斷裂的深淵。安東尼奧始終無法彌合自我內(nèi)在的撕裂,時時面臨渺小、離異的挫敗感。這些糾葛和沖突,也將安東尼奧從憂愁一步一步逼到了悲哀、絕望的境地。
在莎士比亞的筆下,夏洛克被刻畫成一個可憐可恨的威尼斯猶太商人。在戲劇中,安東尼奧不止一次指責(zé)夏洛克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他在威尼斯放貸,收取高額的利息,“就像一個臉帶笑容的奸徒,又像一只外觀美好、心中腐敗的蘋果”[1]27。初看文本,必然會對夏洛克的吝嗇、刻薄心生厭惡。然而,夏洛克卻屢遭安東尼奧一行人的厭惡,甚至連女兒也攜款與情郎私奔,最終人財兩空。在法庭上,看似咄咄逼人的夏洛克,揚言要割掉安東尼奧的一磅肉,孰料卻在一群基督徒的勝利呼聲中,黯然離場,難逃改宗的厄運??此评淇釤o情的夏洛克身上,其實籠罩著一層甚于安東尼奧的陰郁愁云。
誠然,財產(chǎn)損失、女兒出走、法庭慘敗、面臨改宗等種種境遇,在一定程度上使夏洛克陷入悲哀之中。然而,若要深入探究夏洛克“失魂落魄的憂郁”的根源,必然不能忽視夏洛克猶太人的身份及猶太人在當時威尼斯城的生存處境。
猶太教是最古老的一神信仰宗教,猶太民族通過與耶和華建立契約,信奉耶和華為猶太民族的神。因猶太民族與上帝立約之故,是上帝揀選的子民,于是猶太民族具有了特殊的身份和使命,比其他民族更具“超越性”和“神圣性”。然而,從猶太民族漫長的發(fā)展歷史來看,猶太民族的實際處境卻始終與“特選”的身份相去甚遠。甚至猶太民族的歷史經(jīng)歷了漫長的流亡、驅(qū)逐、屠殺。受特定的歷史影響,猶太民族只能以群居的方式散居于世界各地。誠然,飽受苦難的猶太子民始終相信,耶和華會在未來派遣彌賽亞降臨,帶領(lǐng)他們逃離苦難,重返家園。然而,如何在異國他鄉(xiāng)安身立命,并保持自身“神圣性”的問題卻被凸顯出來了。
猶太民族通過外在的律法《舊約》和內(nèi)在的信仰來建立與上帝的關(guān)系。猶太民族雖有“特選”的身份,卻散布在世界各地,是否融合進其他民族?是否保持猶太人的傳統(tǒng)信仰?是橫亙在每個猶太子民面前的大問題。由于信仰的根本差異,猶太民族既不能通過聯(lián)姻,也無法通過改宗來融入其他民族,而只能通過經(jīng)濟貿(mào)易聯(lián)結(jié)其他民族。一方面,猶太民族極具貿(mào)易天賦;另一方面,在其他民族眼中,猶太民族常被刻畫成惜財吝嗇的“高利貸者”形象。因此,在莎士比亞筆下,夏洛克資產(chǎn)豐厚,從事著“放高利貸”的事業(yè),聲稱放貸取利并非壞事,“上帝也祝福他,只要不偷竊,會打算盤總是好事”[1]26。
當?shù)弥畠航芪骺ǜ槔伤奖己?,夏洛克似乎更關(guān)心女兒帶走的錢財。法律裁判夏洛克的財產(chǎn)一半歸安東尼奧,一半沒入公庫時,夏洛克驚呼“把我的生命連著財產(chǎn)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們的寬恕。你們拿掉了支撐房子的柱子,就是拆了我的房子;你們奪去了我的養(yǎng)家活命的根本,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1]146。一般看來,夏洛克是個貪財無情之徒,值得注意的是,身為“異鄉(xiāng)人”的夏洛克只能通過傳統(tǒng)的貿(mào)易方式,與威尼斯城中的公民建立關(guān)系,在他鄉(xiāng)占有一席之地。憑借其卓越的經(jīng)商手段,夏洛克累積了豐厚的資產(chǎn),卻難掩寓居他鄉(xiāng)的猶太人的尷尬處境。在當時的威尼斯,猶太人并未遭受非猶民族的驅(qū)逐和屠殺,甚至享有一定的權(quán)益,但最后也無法逃過暗淡的命運。
猶太民族在異域他鄉(xiāng)始終面臨著守住律法、守住本民族神圣性的重負。如果放棄財產(chǎn)意味著抽離支撐夏洛克的支柱,改宗則徹底攫取了夏洛克安身立命的根基。一個改了宗的猶太人是否還是“猶太人”?是否就能和諧地融入到非猶民族之中?夏洛克堅信威尼斯的法律,期盼割下安東尼奧的一磅肉,孰料隨著鮑西亞的出現(xiàn),讓夏洛克陷入了徹底的絕望之中。夏洛克的憂愁是多重的,究其根本,則是猶太民族如何與非猶民族聯(lián)結(jié),并保持自身神圣性的難題。
安東尼奧和夏洛克看似充滿了對立和沖突,在面對認識、確證、回歸自我的撕裂與沖突時,卻有驚人的一致性。戲劇以安東尼奧的勝利、夏洛克改宗結(jié)尾,但是彌漫在安東尼奧身上的愁云并沒有消散,改了宗的“猶太人”夏洛克亦將何去何從?
“莎士比亞被奉為文藝復(fù)興時期‘時代的靈魂’,大寫的‘人’是莎士比亞人性論中的關(guān)鍵字?!盵6]文藝復(fù)興“是人類以往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一次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chǎn)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激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xué)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7]。莎士比亞企圖通過高舉偉大的“人”,來彌合安東尼奧與夏洛克各自的矛盾與憂愁。當時的人文主義者高呼“我是人,人的一切特性我無所不有”?!爱惏钊恕毕穆蹇似髨D以“普遍人性”為自己辯護,來闡釋所謂基督徒與猶太子民在人性本質(zhì)上并無差異。他宣告“只因為我是一個猶太人。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yī)藥可以療治他,冬天同樣也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徒一樣嗎?”[1]90但是,夏洛克的一番申辯,不僅未引起他人的同情,還變成了滑稽的笑料。
由于信仰的根本不同,猶太民族無法把自身降解到“普遍的個人”來拉近與非猶民族的距離。哪怕世代寓居城邦,猶太民族始終與城邦存在巨大的隔膜。猶太人海涅曾深刻地指出:“越是堅持自己屬于德國人,是德國文化的真正傳人,只關(guān)心德國的價值,或至少關(guān)心把啟蒙的成果傳播到他們的同胞中,他們在這些德國人眼里就越不像德國人?!盵8]最后,猶太民族無疑陷入“既是又不是”的尷尬境地。一味堅持本民族的信仰,可能面臨著隔離與驅(qū)逐;改宗則意味著完全放棄了猶太信仰。一個猶太人如何確立自身存在的依據(jù)?如何在不斷推進的現(xiàn)代浪潮中保持本民族的“神圣性”?這不僅是夏洛克的憂郁,也是猶太民族的憂郁。
安東尼奧身上無疑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安東尼奧有認識自我完整性的渴望。人文主義者宣稱,人之為人最重要的莫過于皈依自我,回歸自我。人愈接近內(nèi)心,也才愈接近自己。蒙臺涅稱:“多年以來,我的思想只以我自己為唯一的目標,我只研究和考察我自己,即使我研究任何別的東西,那也只是為了將他們直接應(yīng)用于自己,或者寧可說,直接在自身之內(nèi)應(yīng)用。”[2]227退回到內(nèi)心世界,意味著人以反求諸己的形式,進一步識清、突破自我的束縛,彌合內(nèi)在的緊張和斷裂。但是,一味退回到自我,可能也會遁入另外一重虛空之中,反而愈發(fā)割裂人與自我、他者的關(guān)系。如何回歸內(nèi)心,解決人的困惑,又不遁入狹窄、密閉的主體之藩籬?是安東尼奧無法忽視的悖論,也是以人為本的人文主義者不得不警惕的誤區(qū)。
既然莎士比亞將故事安排在威尼斯,以《威尼斯商人》為戲劇之名,阿蘭·布魯姆也提醒人們必須注意當時威尼斯的社會面貌。故此,必然無法忽視莎士比亞的意圖。如果說,莎士比亞以“普遍人性”來消弭不同文化、不同宗教背景之人的內(nèi)在差異與沖突,那么,威尼斯作為共和國,常常被看作是現(xiàn)代優(yōu)秀政治秩序的典范,是一個繁榮、開放、包容的城市,新舊思想的碰撞、交流使威尼斯散發(fā)出勃勃的生機與活力。莎士比亞無疑想從外在的政體,來消融城邦公民與異邦人的外在沖突,夏洛克之所以堅持以法律途徑解決,意味著他對威尼斯法律的信任。但這樣一個看似和諧包容的城市,卻依舊無法消除彌漫在人們心頭的憂愁。阿蘭·布魯姆指出:“威尼斯并沒有為他們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成為一種社會,其中人作為人存在,而不是白人和黑人,基督徒和猶太人,威尼斯人和外鄉(xiāng)人?!盵9]
最后,莎士比亞建構(gòu)了一個大陸城市“貝爾蒙特”,一個滿溢著愛的世外桃源??梢哉f,貝爾蒙特是對充滿緊張、沖突的威尼斯城的補位,試圖以歡樂、圓滿的愛戀沖淡縈繞不去的愁情??此茍A滿的結(jié)局不該忽視一個問題,安東尼奧和夏洛克并未前往貝爾蒙特,他們憂愁的癥結(jié),也未得到圓滿的解答。換而言之,他們依舊處在近乎完滿又充滿矛盾的掙扎之中。在戲劇結(jié)尾處,莎士比亞也未曾恰切地解決這一沖突。然而,在面對“認識你自己”和“猶太民族如何保持自身的神圣性”這兩個沉甸甸的問題時,誰又能給出完滿的答案呢?
[1]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M].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
[2] 張志偉.西方哲學(xué)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
[3] 張志揚.偶在論譜系:西方哲學(xué)史的“陰影之谷”[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0.
[4] 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卷九[M].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
[5] 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M].廖申白,譯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6] 李維屏,張定銓,等.英國文學(xué)思想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7] 馬克斯恩格斯選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以賽亞·柏林.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M].馮克利,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02.
[9] 阿蘭·布魯姆.莎士比亞的政治[M].潘望,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
(責(zé)任編輯 龔 勤)
Double Sadness in The Merchant of Venice——On Sadness of Antonio and Shylock
YANGZengyan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enter,Hainan University,Haikou Hainan 570228)
TheMerchantofVeniceis one of Shakespeare's famous comedies.However,the "comedy" is shrouded in "sadness"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end. Seemingly hostile and conflicting,Antonio and Shylock both have attributes of sadness in self cognition and affirmation,which reflects the contradiction in Antonio's self perception in the context of humanism movement,and the conflict in alien Shylock's affirmation of himself and the holiness of his nation.
TheMerchantofVenice;Antonio;Shylock;sadness
2016-10-31
楊增艷,碩士生。
10.3969/j.ISSN.2095-4662.2017.01.010
I106.3
A
2095-4662(2017)01-005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