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名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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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荀子》書“偽”、“綦”兩字的特殊用法論《荀子·性惡》篇的真?zhèn)?/p>
廖名春
(清華大學歷史系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 100084)
《荀子·性惡》篇之“偽”字皆具理性人為義,《荀子·性惡》篇“綦”字又為“極”之假借,這兩種現(xiàn)象是其他先秦秦漢文獻所沒有的,而僅見于《荀子》一書,當為荀子作品的區(qū)別性特征。由《荀子》書“偽”、“綦”兩字的這種特殊用法看,否定《性惡》篇為荀子之作是沒有理由的,《性惡》篇當為荀子的代表作。
荀子性惡篇偽綦真?zhèn)?/p>
荀子以“性惡”聞名,其《性惡》篇可以說是荀子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但最近幾年來,中國大陸學界否定《性惡》篇為荀子所作的說法非常流行。比如周熾成就一再強調:“《性惡》篇在《荀子》全書中是非常獨特的:其他篇都不以人性為惡,唯獨該篇以人性為惡?!币来?,他認為:“《性惡》篇的作者很可能不是荀子本人,該篇在西漢初期還沒有產(chǎn)生,很可能是生活在西漢中后期的荀子后學或與荀學有關的人所作的?!雹兕伿腊惨病皯岩?,《性惡》篇不是作于荀子之手,是其后學發(fā)揮性偽分論,與孟子性善論公開對立,以張大學派門戶。提出這個懷疑的主要原因是,如果荀子本人主張人性惡,這樣立場鮮明的觀點,何以在其他篇章中一次都沒有說到?‘性偽分’與‘性惡’雖有相似處,畢竟是不同的思路?!雹?/p>
這些說法新穎別致,在荀子學界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周熾成在2012年以來的多次荀子學術研討會上,持此說一再當面向我挑戰(zhàn),我都沒有回應。為什么?因為我認為他們的說法缺乏客觀證據(jù),都是些“莫須有”的東西。比如《荀子·榮辱》篇稱“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爾”,明顯就是“人性惡”“立場鮮明的觀點”;《儒效》篇說“行忍情性然后能脩”,此“性”屬于“忍”的對象,意義也應當是負面的。何以說“人性惡”“的觀點”,“在其他篇章中一次都沒有說到”?筆者認為,討論《荀子·性惡》篇的真?zhèn)危荒芤詫嵶C的方法,靠文獻本身來說話。有鑒于此,本文擬另辟新徑,從《荀子》書一些詞的特殊用法的角度來探討這一問題。
《荀子》書頗有一些獨具個性的詞。這些詞有其特殊用法,往往只見于《荀子》書而罕見于其他先秦秦漢文獻。這些詞我們可稱為《荀子》書的特色詞。利用《荀子》書的特色詞來討論《荀子·性惡》篇的真?zhèn)危瑯藴士陀^實在,結論應該具有說服力。
本文擬從《荀子》書“偽”、“綦”兩字的特殊義和特殊用法來進行討論。
南宋浙北刻本的《荀子》20卷32篇中,“偽”字共42見①,其涵義有三。
一是讀為“為”,義為“行為”的,有兩見。如:
01. 利心無足而佯無欲者也,行偽險穢而彊高言謹愨者也。(《非十二子》)
02. 其衣冠行偽已同于世俗矣。(《儒效》)
二是義為“詐偽”的“偽”,共五見。
03. 詐偽生塞,誠信生神。(《不茍》)
04. 君子審于禮,則不可欺以詐偽。(《禮論》)
05. 窮本極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樂論》)
06. 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所見者污漫、淫邪、貪利之行也。(《性惡》)
07. 三曰言偽而辨。(《宥坐》)
這五例,前四例“偽”或者與“信”、“誠”相對,或者與“詐”并稱,視為“詐偽”之“偽”,自然不會有異議。后一例楊倞未注[1]1109,顯然這里的“偽”也是虛偽的意思。
三是今人以為“人為”的“偽”,例子最多,高達35見。如:
08. 不能以義制利,不能以偽飾性,則兼以為民。(《正論》)
09.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禮論》)
10. 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后成謂之偽。(《正名》)
11.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
12. 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13. 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14. 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人之性偽之分者也。(《性惡》)
15. 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性惡》)
16. 問者曰:“人之性惡,則禮義惡生﹖”應之曰: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為器,然則器生于工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斲木而成器,然則器生于工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性惡》)
17. 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謂之生于偽。是性、偽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于信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性惡》)
18. 故圣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性惡》)
19. 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20. 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21. 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22. 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23. 問者曰:“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保ā缎詯骸罚?/p>
24. 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然則有曷貴堯、禹,曷貴君子矣哉﹖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圣人之于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觀之,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性也哉?。ā缎詯骸罚?/p>
25. 故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里的35個“偽”字,《正論》篇一見、《禮論》篇五見、《正名》篇兩見,《性惡》篇最多,共27見。其意義內涵,頗值得研究。
楊倞注:“偽,為也,矯也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為’字‘人’傍,‘為’亦會意字也?!盵1]935楊倞認為“偽”字既是形聲字也是會意字,“人”旁表義,“為”表聲,但也兼會意,會“人作為”之意。而所謂“人作為”之“偽”就是“矯其本性”,矯正其先天的惡性,所以這種“偽”也就是“矯”完全是后天的。物雙松(1768—1830)進而將這種“偽”釋為“善”,久保愛(1759—1832)則視為“禮”,[1]935庶幾近之。
也許是受通行的《說文解字》“偽,詐也”說的影響,宋儒一般都以“欺詐、假裝”為“偽”的本義,因此對荀子基于這一意義“偽”的說法頗多誤解。比如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兄弟就一再說:“荀卿才高學陋,以禮為偽,以性為惡,不見圣賢。雖曰尊子弓,然而時相去甚遠,圣人之道至卿不傳?!雹佟败髯与m能如此說,卻以禮義為偽,性為不善,佗自情性尚理會不得,怎生到得圣人?”②在程氏兄弟的眼中,“偽”顯然是貶義詞,是“欺詐、假裝”的意思,所以他們對荀子“以禮為偽”、“以禮義為偽”、以“堯舜偽也”予以了激烈的批評。
更早一點的劉敞(1019—1068)也是如此。他說:“荀子言圣人之性以惡,言圣人之道以偽,惡亂性,偽害道,荀子之言不可為治?!雹蹫槭裁础败髯又圆豢蔀橹巍??因為“荀子言圣人之性以惡,言圣人之道以偽”。在他看來“惡亂性,偽害道”。顯然,這種“害道”的“偽”意義是負面的,也就是“欺詐、假裝”的意思。所以他覺得不可理喻。
從南宋黃震(1213—1280)④到明清之際的傅山[2]1307(1607—1684),特別是乾嘉時代的紀昀(1724—1805)⑤、錢大昕(1728—1804)、章學誠(1738—1801)、郝懿行(1757—1825)等人,他們都發(fā)現(xiàn)二程、劉敞是冤枉了荀子,因此肯定了楊倞注。由此,學界的主流都以《荀子》這一類的“偽”字為“人為”義。比如《漢語大字典》就在“偽”字的“人為”義下舉《荀子?性惡》篇的“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為證[3]232,《漢語大詞典》也以《荀子?性惡》篇的“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之“偽”義為“人為”[3]1675。
上面《正論》《禮論》《正名》《性惡》篇的這35例“偽”字,其內涵不是與“義”相對,就是與“禮義”相類;不是名之以“文理隆盛”,就是稱之為“禮義法度”之所“生”。特別是從“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于信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圣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諸說來看,這里的“偽”顯然并非指一般的“人為”,而是有著特定的內涵,指的是道德理性之為。一般人的行為不足以將圣人與眾人區(qū)分開,只有道德理性之為才是“圣人之所以”“異而過眾者”,這種“偽”,價值內涵非常清楚,以一般的“人為”名之,實在是抹殺了荀子所謂“偽”的特定價值,誤讀了荀子。所以黃震、紀昀認定荀子是“以善為偽”,傅山“明言”荀子所謂“禮全是偽”[2]1288。因此,不論從荀子本文來看,還是從后來有見地學者的分析來看,說《荀子》這些“偽”字的內涵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行為、作為,而是指具有特定意義的“人為”——理性之“人為”,完全是經(jīng)得起檢驗的。[5]295
厘清了《荀子》書42個“偽”字的三種涵義,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義為“詐偽”的用法文獻最為常見。而讀為“為”,義為“行為”的用法文獻雖然不多,但也能找出不少來。只有具有理性之“人為”義的“偽”,《荀子》巨多,高達35例,而其他先秦秦漢文獻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幾乎一例也沒有。
王充(27—97)《論衡》一書中有兩個“偽”字與《荀子》的理性之“偽”內涵相同。其《本性》篇曰:“孫卿有反孟子,作《性惡》之篇,以為人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者,以為人生皆得惡性也。偽者,長大之后,勉使為善也?!盵6]138不過,這是轉引《荀子·性惡》篇之語,不能說是王充自己的說法。除此之外,在先秦秦漢文獻里,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有像荀子一樣將“偽”賦予了道德理性內涵的例子。
這一現(xiàn)象非常有意思。我們不能沒有說《荀子》書沒有理性之“人為”義“偽”字的篇章就皆非荀子所作,但可以肯定有理性之“人為”義“偽”字的篇章一定屬于荀子的作品。為什么?因為別人的作品沒有這一用法,只有荀子作品才有,這是荀子作品的區(qū)別性特征之一。
這35個具有理性之“人為”義的“偽”字,《性惡》篇最多,占了27例。其余《正論》篇有一例、《禮論》篇有五例、《正名》篇有兩例。《正論》篇、《禮論》篇、《正名》篇我們沒有不認為它們不屬于荀子的,事實上,它們都有理性之“人為”義的“偽”字。如果認為《性惡》篇不是荀子的作品,否定荀子有理性“人為”義之“偽”的說法,那就得將《正論》篇、《禮論》篇、《正名》篇也排除出去。這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由此來看,根據(jù)那些“莫須有”證據(jù),否定《性惡》篇為荀子所作的說法是完全不能成立的。
“綦”字義符為“糸”,聲符為“其”,上下結構也可寫作左右結構,因此也可作“綨”?!墩f文?糸部》:“綥,帛蒼艾色。或從其?!盵7]1861如此說來,“綦”本義當為“蒼艾色”的“帛”,也就是像艾蒿一樣草綠色的絲織品,故其義符作“糸”。
先秦兩漢文獻中,“綦”字約80多見,其中《荀子》一書就占了一半。①其他先秦兩漢文獻中的“綦”字,多作顏色詞,多用于人名和物名,基本上沒有用于假借的②;而《荀子》一書的“綦”字,則全為假借。這一現(xiàn)象,區(qū)別性特征突出。③因此,考察《荀子》一書“綦”字的運用情況,對于認識《荀子》一書的作者與時代,很能說明問題。
“綦”字《荀子》書共42見。依次如下:
01. 忍情性,綦谿利跂,茍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非十二子》)
02. 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故圣王之誅也綦省矣。(《仲尼》)
03. 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順比從服,天王之事也。(《王制》)
04. 及其綦也,索為匹夫不可得也,齊愍、宋獻是也?!缡莿t下仰上以義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國定,國定而天下定?!缡?,則兵勁城固,敵國畏之;國一綦明,與國信之;雖在僻陋之國,威動天下,五伯是也。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如是,則敵國輕之,與國疑之,權謀日行,而國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齊閔、薛公是也。……身不能,不知恐懼而求能者,安唯便僻左右親比己者之用,如是者危削;綦之而亡。國者,巨用之則大,小用之則?。霍氪蠖?,綦小而亡,小巨分流者存?!蛉酥?,目欲綦色,耳欲綦聲,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養(yǎng)五綦者有具,無其具,則五綦者不可得而致也。萬乘之國,可謂廣大富厚矣,加有治辨彊固之道焉,若是,則恬愉無患難矣,然后養(yǎng)五綦之具具也?!溆弥鹾?,其為事不勞,而功名致大,甚易處而綦可樂也。……知者易為之興力,而功名綦大。舍是而孰足為也﹖故古之人,有大功名者,必道是者也。喪其國危其身者,必反是者也?!駝t致寬,使民則綦理,……亂世不然,……生民則致貧隘,使民則綦勞苦。(《王霸》)
05. 故上好禮義,尚賢使能,無貪利之心,則下亦將綦辭讓,致忠信,而謹于臣子矣?!酥鞑荒苷摯巳恼撸恢来说?,……一日而曲辨之,慮與臣下爭小察而綦偏能,自古及今,未有如此而不亂者也。(《君道》)
06. 兼是數(shù)國者,皆干賞蹈利之兵也,傭徒鬻賣之道也,未有貴上安制綦節(jié)之理也。(《議兵》)
07. 應之曰:然則亦以人之情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聲,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痹唬喝羰?,則說必不行矣。以人之情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猶以人之情為欲富貴而不欲貨也,好美而惡西施也。(《正論》)
08. 天非私曾、鶱、孝己而外眾人也,然而曾、鶱、孝己獨厚于孝之實,而全于孝之名者,何也﹖以綦于禮義故也。(《性惡》)
09. 由其道,則人得其所好焉;不由其道,則必遇其所惡焉,是故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且詾樯普邉?,為不善者沮,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政令致明而化易如神。(《君子》)
10. 有物于此,居則周靜致下,動則綦高以巨。(《賦》)
11. 故先王既陳之以道,上先服之;若不可,尚賢以綦之;若不可,廢不能以單之;綦三年而百姓從風矣。(《宥坐》)
此42個“綦”字共見于《荀子》書11篇,其中《非十二子》《王制》《議兵》《性惡》《賦》篇皆一見;《仲尼》《君道》《君子》《宥坐》篇皆二見;《正論》篇七見;《王霸》篇最多,共22見。
這42個“綦”字有37個為“極”字的假借,歷來注家都沒有異議。只有《王霸》篇和《宥坐》篇的五個“綦”字如何讀,尚可討論。
《宥坐》篇云:“故先王既陳之以道,上先服之;若不可,尚賢以綦之;若不可,廢不能以單之;綦三年而百姓從風矣。”“尚賢以綦之”楊倞注:“綦,極也。謂優(yōu)寵也。”久保愛曰:“綦,當作‘惎’?!蹲髠鳌吩弧藧搼?,杜預注:‘惎,教也?!碧狰檻c(1859—1918)曰:“惎,當為‘期’字之誤。期,待也。謂懸爵祿以待其遷善也?!蓖跆旌T唬骸棒耄烈?,及也。綦為極至之義,故亦為及至。說見《古書虛字集釋》?!盵1]1114黃珊認為:“‘綦’是‘惎’的通假字?!队衿ば牟俊罚骸異?,教也。’《孔子家語·始誅》:‘而猶不可;尚賢以勸之;又不可,即廢之?!肿鳌畡瘛??!畡瘛唷獭x?!稄V雅·釋詁》:‘勸,教也?!都艺Z》的異文‘尚賢以勸之’為我們提供了‘綦’、‘惎’通假的有力證據(jù)?!盵8]188案:久保愛、黃珊說是,“尚賢以綦之”當讀作“尚賢以惎之”,也就是“尚賢以教之”、“尚賢以勸之”,“綦”為“惎”之假借。
又“綦三年而百姓從風矣”楊倞注:“百姓從化,極不過三年也。”王天海曰:“綦,至也,及也。說見上。‘綦’字又作‘朞’,《議兵》篇‘已朞三年,然后民可信也’,其旨同此文?!盵1]1114黃珊認為“綦”為“朞”字之通假,其說是。[8]188是《荀子》書“綦”又為“期”之假借。
《荀子·王霸》篇:“如是則下仰上以義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國定,國定而天下定?!睏顐娮ⅲ骸棒氘敒榛;疽?,言以義為本?!比杖粟L锘ⅲ?745—1832)曰:“《書》曰‘作汝民極’,《周禮》‘設官分職,以為民極’。皆以君長為表極也?!攵ā撸詾楸順O者定也?!眲⑴_拱(1751—1805)曰:“此‘綦’亦訓‘極’”,義如‘皇極’之‘極’,不必破為‘基’。下文‘國一綦明’,‘綦’亦訓‘極’?!畼O’,猶言標準?!蓖跄顚O(1744—1832)曰:“前‘極’謂義,后‘極’謂信也。具見上文。”王天海曰:“上言‘義立而王’,此言‘下仰上以義’,知義乃立國之基也。楊注是,他說非?!盵1]476
《王霸》篇又有:“如是,則兵勁城固,敵國畏之;國一綦明,與國信之?!睏顐娮ⅲ骸棒耄喈敒榛??!惫誀c(1818—1891)曰:“綦,當為‘期’之借字,所期約明白無欺?!壁L锘⒃唬骸棒朊鳎瑯O明也。”北京大學《荀子新注》:“綦,通‘期’,約定。綦明,約定明確,不失信用?!蓖跆旌T唬骸棒?,通‘基’,即前所謂‘綦定而國定’之‘綦’。此言國家統(tǒng)一,立國之基明確。此立國之基亦指道義也。楊注是,他說非。”[1]480
案:《荀子·王霸》篇的三個“綦”字,楊倞皆讀為“基”,冢田虎、劉臺拱皆訓為“極”,郭嵩燾則將“國一綦明”之“綦”讀為“期”。其實三個“綦”字都應讀為“極”。朱駿聲(1788—1858)《說文通訓定聲?頤部》:“綦,叚借為極?!?、極一聲之轉?!盵9]163“極”有中正、準則義。《詩·商頌·殷武》:“商邑翼翼,四方之極?!编嵭?27—200)箋:“極,中也。商邑之禮俗翼然可則傚,乃四方之中正也。”①《墨子·非攻下》:“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為山川,別物上下,卿制大極,而神民不違,天下乃靜?!雹凇稘h書·兒寬傳》:“唯天子建中和之極,兼總條貫,金聲而玉振之,以順成天慶,垂萬世之基。”③“綦定”讀為“極定”,也就是中正、準則定,劉臺拱說“猶言標準”,顯然是正確的?!皣霍朊鳌敝棒搿币伯斪x為“極”,“綦明”即“極明”,也就是準則明、標準明,冢田虎說也是正確的,完全沒有必要再另讀為“基”或“期”。
由此可知,《荀子》書11篇42個“綦”字,全部都是假借字。其中有40個是“極”的假借,它們出自《非十二子》《王制》《議兵》《性惡》《賦》《仲尼》《君道》《君子》《正論》《王霸》十篇;有一個是“惎”字的假借,有一個是“期”字的假借,這兩者都出自《宥坐》篇。
根據(jù)筆者的研究,《荀子》書32篇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荀子親手所著,它們是《勸學》《修身》《不茍》《榮辱》《非相》《非十二子》《王制》《富國》《王霸》《君道》《臣道》《致仕》《天論》《正論》《禮論》《樂論》《解蔽》《正名》《性惡》《君子》《成相》《賦》等22篇;第二類是荀子弟子所記錄的荀子言行,它們是《儒效》《議兵》《強國》《大略》《仲尼》五篇;第三類是荀子所整理、纂集的一些資料,其中也插入了弟子之作,它們是《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堯問》五篇。比較起來,這里的第一類和第二類都是研究荀子思想和學說的主要依據(jù),第三類則距離荀子較遠,只是間接材料。[10]
屬于第一類的《非十二子》《王制》《性惡》《賦》《君道》《君子》《正論》《王霸》八篇,共37個“綦”字,全部假借為“極”,沒有一個例外;屬于第二類的《議兵》《仲尼》兩篇共三個“綦”字,也都全部假借為“極”。說明它們真實反映了荀子的語言特色,由此說它們是“研究荀子思想和學說的主要依據(jù)”,應不為過。《宥坐》篇的文字并非荀子的原創(chuàng),只是荀子整理、纂集的一些資料,其兩個“綦”字,雖然也是假借,但都沒有作“極”,而是分別作“惎”和“期”,正好說明了它雖屬《荀子》但距荀子較遠這一事實。
《荀子·性惡》篇“綦”字只“以綦于禮義故也”一見,它既非于用于人名、物名,也非假借為它字,而是與《非十二子》《王制》《賦》《君道》《君子》《正論》《王霸》《議兵》《仲尼》九篇一樣,都讀為“極”。由此看,將《性惡》篇排除出《荀子》,或進而否定其為荀子之作,在這里是得不到支持的。
《荀子·性惡》篇之“偽”皆具理性人為義,《荀子·性惡》篇“綦”字又為“極”之假借,這兩種現(xiàn)象是其他先秦秦漢文獻所沒有的,而僅見于《荀子》一書,當為荀子作品的區(qū)別性特征。《呂氏春秋·慎大覽·察今》篇有云:“有道之士,貴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嘗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盵11]476-477俗語也說:“一滴水可照見太陽?!庇伞盾髯印窌皞巍薄ⅰ棒搿眱勺值倪@種特殊用法看,否定《性惡》篇為荀子之作是沒有理由的,毫無疑義,《性惡》篇當為荀子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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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張雙棣:呂氏春秋譯注[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李俊丹 校對:蘇紅霞)
①周熾成:《荀子韓非子的社會歷史哲學》,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2年5月,第3、9、36-45頁。其說又見周熾成:《荀子:性樸論者,非性惡論者》,《光明日報》2007 年3 月20 日第11 版;周熾成:《荀子非性惡論者辯》,《廣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周熾成:《董仲舒對荀子性樸論的繼承與拓展》,《哲學研究》2013年第9期;周熾成:《荀子乃性樸論者,非性惡論者》,《中國社會科學》(英文版)2014年第1期。
②顏世安:《荀子、韓非子、莊子性惡意識初議》,《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荀子人性觀非“性惡”說辨》,《歷史研究》2013年第6期。
①楊倞注:《荀子》二十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12月影印北京圖書館藏宋浙刻本。有關宋浙刻本的意義,詳見廖名春:《二十世紀后期大陸荀子文獻整理研究》,臺灣云林科技大學漢學資料整理研究所《漢學研究集刊》第3期(荀子研究專號),2006年12月。
①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下同)子部儒家類《二程外書》卷十。
②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二程遺書》卷十八。
③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公是弟子記》卷三。
④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黃氏日抄》卷五十五《讀諸子?荀子》。
⑤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荀子》提要。
①這是筆者粗略的統(tǒng)計,可能有幾字的出入。
②《列子·仲尼》篇有“引烏號之弓,綦衛(wèi)之箭,射其目”說,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0頁)以為“綦”當讀為“淇”。不過《列子》一書的時代是有爭議的。
③黃珊《論〈荀子〉中的“綦”》(詳見氏著《〈荀子〉虛詞研究》附錄,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8月,第187-192頁)一文已從虛詞研究的角度作了詳盡的討論,可以參考。
①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毛詩注疏》卷三十。
②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學之屬《墨子》卷五。
③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前漢書》卷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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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30(2017)01-0039-06
2016-09-15
廖名春(1956—),男,湖南武岡人,清華大學歷史系、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創(chuàng)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中國先秦史學會荀子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