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春紅

?

談錢穆《中國文學史》中的文化自信及其啟示

耿春紅

(衡水學院 學報編輯部，河北 衡水 053000)

錢穆先生作為一代通儒，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及文化充滿崇仰之情，主張要繼承和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尤其推崇儒家文化，體現(xiàn)出一代學人的文化自信。這種文化自信在錢先生的《中國文學史》中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文章對文化自信的相關內(nèi)容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梳理，可以看出主要通過詳略自裁的精彩講述、中西文化對比、對五四以來的錯誤做法的批評和對儒家文化的偏愛和側重等方面來體現(xiàn)。錢穆先生六十多年前講課內(nèi)容，對我們今天無論學術界還是教育界依然有許多有益的啟迪。

錢穆；《中國文學史》；文化自信

在老一輩學術名家中，錢穆先生以學問淹博、著述宏富著稱。不過他對中國文學史這一塊著述不多，但是錢穆先生卻講過中國文學史，他的講課記錄被整理成了一本《中國文學史》①書。該書既填補了錢先生著述方面的一個空白，也對研究中國文學史的人來說，可從中得到許多有益的啟迪。

錢穆先生的《中國文學史》是他的學生葉龍將錢先生于1955年至1956年間在香港新亞書院“中國文學史”的課堂筆錄整理而成的一部書，分成31篇，從文學起源講到明清章回小說，結構是相當完整的。該書按章節(jié)于2014年7月至10月先在《深圳商報·文化廣場》連載，并組織大批資深專家如劉再復、陳平原、張伯偉、莫礪鋒等進行專題訪談，同時結合“重提‘重寫文學史’”話題，訪談內(nèi)容基本與連載同時刊登在《深圳商報·文化廣場》上，后經(jīng)多人的勘誤和校對之后于2015年6月由天地出版社出版。

正如駱玉明先生在序言中講道的：“不過講課還是跟著述不一樣，各篇之間，簡單的可以寥寥數(shù)語，詳盡的可以是細細考論，對均衡是不甚講究的?！悄脤Ｖ臉藴蕘矶攘浚瑫X得有很多不習慣的地方。”（第2頁）他又說：“錢先生講中國文學史，既認識到它作為一門現(xiàn)代學科的特質(zhì)，同時又深刻地關注中國傳統(tǒng)上的文學價值觀和文學史意識。在眾多重大問題上，錢先生都避免用西方傳統(tǒng)的尺度來衡量和闡釋中國文學現(xiàn)象，而盡可能從文化機制的不同來比較中西文學的差異，使人們對中國文學的特點有更清楚的認識?！保ǖ?頁）

的確，正如駱玉明先生所言，錢先生講課有自己的詳略內(nèi)容安排；在價值觀方面，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強大的自信和尊崇。尤其是后者，筆者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最強烈的感受是，錢先生作為一代通儒，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是崇仰、肯定的，并且非常重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的繼承和發(fā)揚，其中有對儒家文化推崇有加。一句話，錢穆先生在這本文學史中對傳統(tǒng)文化表現(xiàn)出了充分的自信。何謂文化自信，還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一般認為，文化自信“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以及一個政黨對自身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和積極踐行，并對其文化的生命力持有的堅定信心”。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認為，生活在一定文化歷史圈子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對其發(fā)展歷程和未來有充分的認識可看作是文化自信的表現(xiàn)。對照錢先生的文化自信，既包含有上述的一些含義，也有其自身的一些特點。筆者通過通讀全書進行了梳理，在此基礎上總結其文化自信的特點。

一

第三篇《詩經(jīng)》中的第14頁。錢先生由對“賦比興”的講解過渡到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他講道：“俗語說：‘萬物一體’。……這是儒、道、墨、名各家及宋明理學家都曾講到的。意即天人合一，也即大自然和人的合一，此種哲學思想均寓于文學中……”隨后他舉例做了說明。既有理論，又有例證，很有說服力，使人很形象地理解了天人合一的理念。說到這里，錢先生又與西方文學相比較，認為“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意境，這與西方文學不同。西方之神性，乃依靠外在命運之安排，故鬧成悲劇，如《鑄情》（即《羅密歐與朱麗葉》）。馬克思要達到掌握自己命運，要打倒敵體，絕不能和平共存，故不會有天人、心物合一……”接著舉了他崇奉的兩位儒學大家——孔子和孟子學習《詩經(jīng)》的經(jīng)驗和方法，實際上也是學習中國詩歌的經(jīng)驗和方法，非常有說服力，而且過渡自然。

第四篇《尚書》中的第22頁。錢先生開篇即講：“我國文學史與西洋文學史有極大不同之點。我國重散文，次為韻文?！笨梢婂X先生學貫中西。

第六篇《論語》中的第32頁。錢先生講道：“諸子中之首位即孔子，其《論語》為其弟子所筆記，文學價值極高，更遑論其思想?！笨梢婂X先生把對儒家思想的深刻認識自覺不自覺當中貫穿到了課堂上。

第七篇《中國古代散文》中的第38頁。他講，中國古代散文的第二期，可以稱之為“子”的散文時期，它是思想性的，也可以說是哲學性的。并將諸子散文分為三期，最后總結說：“以上諸子各家的古代散文，自孔子一直到呂不韋，時間已前后經(jīng)歷了兩百多年，每一本子書的文件，都隨著時代而有所演進。其中《莊子》和《呂氏春秋》在文體上是較為精進的，但這并不是說《論語》這部書的思想不及其他諸子，這點是各位務必明白的?！卞X先生對儒家的崇仰之情可見一斑，但這種肯定也是他的理性判斷。

第十一章《漢賦》中的第64頁。講漢賦，錢先生認為有地域性，充分展現(xiàn)了他深厚的地理學知識。他講道：“漢高祖得國后封建，封在江蘇、安徽的叫吳王濞。吳王在安徽銅山開礦，可鑄銅錢；沿?？芍篼}。因此，漢初全國最富有的是吳王濞。因此吸引了漢賦大家之一的鄒陽投奔吳王?！庇种v到中國的神話文學，說：“一在楚，一在魯。都是漢初賦體的興盛之地，這與兩個地方的發(fā)達的經(jīng)濟及文化傳統(tǒng)有密切關系?！笨梢娢膶W與經(jīng)濟的關系相當密切，此乃文學發(fā)展機理之一。

“賦后來變成皇室的消遣文學，作為供奉之用，即成為御用的、幫閑的文學，如司馬相如作的賦，便是這一類作品，與屈原的賦成為相對的兩大派”。之后，錢師講：“漢賦寫得最好的當推司馬相如和賈誼兩位。故有人說：‘如孔門要用賦，那么相如入室，賈誼登堂矣?！薄安贿^孔門并不重視幫閑的、御用的文學。”可見錢穆先生時刻在維護儒家的聲譽，以免人們誤解儒家。

第十二篇《漢代樂府》第72頁。錢先生時刻提醒學生注意中西文學之不同，他認為漢樂府作品很多是講人生共性的，他說：“這種中國文學作品，直透入生活中，講人生的共性，并無個性，是抽象的，與西洋文學之具體描寫不同?！彼悦恳淮俗x了都能引起共鳴。可見錢先生對華夏傳統(tǒng)文學之自豪感。

第十三篇漢代散文《史記》第76－77頁。錢先生認為漢代最佳散文作品，“非司馬遷的《史記》莫屬”。同時他認為“吾人從《史記》這部書已可解決有關西方文學的難題。西方人一致認為道德意識是不能加進文學中去的。如西方的莎士比亞、歌德等大文豪，無不有如此想法。自從《史記》面世以后，其書有道德思想融入作品中，這個傳統(tǒng)從屈原開始，卻并不損害其文學價值……在文學中可以將道德與人生合一，講公的人生，有其最高的人生境界，《史記》講的是整個時代的大生活。”這是講文道可以合一，是中國文學與文化的偉大之處，也是西方文學的難題之一；其難題之二就是文史能否合一。錢先生認為“這亦可從《史記》得到充分的答案”。他認為最高的文學就是最高的歷史，“文章同史”，且《史記》中所記載的歷史都是真實的，都是活的、生動的。從文學作品來說，“描寫人物”難于“創(chuàng)造人物”，而《史記》是極為生動地來描寫人物。這里既是對司馬遷《史記》的肯定，同時也是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的充分肯定，因為我們的文學史創(chuàng)造了很多標準，解決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難題。

本篇第78頁。太史公作《孔子世家》，而不是作“列傳”，因為“孔道之傳比爵位更長，又特別為孔子作《仲尼弟子列傳》，其他如墨家、孟子、荀子等，太史公都沒有為其弟子作列傳，以表示對孔子的特別崇敬”。錢先生說：“這就是太史公卓越的史學眼光。”可見錢先生對儒家的尊崇再次通過表彰司馬遷而表現(xiàn)出來。

本篇第79頁。錢先生還講到司馬遷的寫作方法是將一人分述于個人之傳記中，如寫漢高祖劉邦之事跡?！半m使人讀來感到枯燥些，但卻是公平的、客觀的，并不重英雄觀念。這也是科學態(tài)度，與西方的崇拜個人英雄主義不同”“是嚴謹而公平的寫法”。由此，錢先生提出：“凡寫歷史，必須嚴格遵守兩個條件：（一）不可以只著重于單一的領袖和以單一的團體為單位，須顧及其全面性。（二）要著重于事件進展的過程，不能單看其結論?！睂Ρ任鞣健妒ソ?jīng)》的寫法，就可以看出，錢先生對中國傳統(tǒng)史學是大加肯定的，并且將此作為寫史的標準。重整體、重過程，可見錢先生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之大。

在本篇的結尾，他又談到了中西文化的不同，錢先生認為，“中國的歷史是應用的、實用的，詩歌亦是應用的、實用的。正如中國的藝術產(chǎn)生于工業(yè)，如陶瓷（有花紋）、絲（有繡花）與鐘鼎（有器具、鍋）等。并不如西方那樣專門為了欣賞而刻畫像。中國的藝術是欣賞與應用不分，應用品與藝術品合一，亦即是文學與人生合一。中國的古硯與古花瓶，是古董，但同時又可使用，并不如西方般專為擺設之用，故中國歷史與文學始終是應用的”。這里由談中國文學的特點涉及中國文化及藝術的特點，可見錢穆先生之博學。但內(nèi)容轉(zhuǎn)得又如此得順暢得體，沒有絲毫的賣弄，反倒是將文學與藝術的打通。

第十四篇《漢代奏議、詔令》第84－85頁。開篇即說“奏議是政治上應用的散文，人民有意見時寫文章上書給政府”，而“詔令是政府寫給民間，只簡單講說幾句”。短短數(shù)語就將兩個文體講清楚了。接著錢先生認為，賈誼是“能寫出最高級的政治文章”的人，歷來對賈誼的文章寫法都大加贊賞，唯獨認為其文章缺乏“孔子之學”，即缺乏儒家精神。對此錢穆先生認為“賈生在其文中常提及應‘與民休息’，應‘親民如子’，主張鼓勵農(nóng)民生產(chǎn)，倡導輕田租等等。”然后大段引用賈誼的《論積貯疏》，進一步說明“賈生的這種筆勢縱橫的政治文章，言簡意賅，筆力雄偉而凝練”，而且“處處表露出其關懷國家、體恤人民之愛心”?？梢婂X穆先生對有儒家情懷的文人及其文章是獨具慧眼的，并不同意前人的一些說法。

本篇第88頁。在談到漢代文學時，錢先生不忘提及大儒董仲舒的文章，認為“他也是寫奏議的高手。武帝時舉賢良文學之士，董作《舉賢良對策》三篇。討論天人相與、陰陽災異諸問題，其著作有《春秋繁露》《董仲舒文》……”可惜寥寥數(shù)語?？赡苠X先生對董仲舒沒有太多、太深的認識，也可能把董仲舒更多當作哲學家看待。但是在文學史中提到董仲舒和他的文章，也是錢先生尊儒的表現(xiàn)之一了。

第十六篇《漢代五言詩（下）〈古詩十九首〉》第107頁和109頁。錢先生對詩歌中的“孟冬”“秋蟬”和“孟秋之月”等歷法知識列表講述，可見其對傳統(tǒng)文化之博學。

本篇第108頁。錢先生又談到了中西文學的對比。他認為“西方的戲劇有其特定的時空，是逼真的，悲劇是其最高境界……中國的戲劇則是脫離時空的，正與西方的相反，它是群性的、空靈的，中國的文學亦然。中國的道德與人生是在文學的共相中常在的，且有長遠的價值；西方的則是短暫的、無價值的?！鼻也徽f錢先生評價是否正確，但是他對中國文化與文學的自信與肯定是不容置疑的。

本篇第119－120頁。錢先生在講完《古詩十九首》之后，將中西文學做了一下對比：“中國文學是帶有教訓性的，是上層的、政治的、內(nèi)向型的，且不必一定求人了解，是陽春白雪，別人不懂欣賞亦不在乎；而不是主張低級的下里巴人……”“中國文學是傳下去的，是等待后人去發(fā)掘欣賞的。數(shù)千年的文章，今日仍可誦讀?！薄爸劣谖鞣轿膶W，則是下傾的、向外開展擴張的，且是都會性的、外向型的，如由希臘、羅馬兩城市文化而形成今日歐洲的文化，但政治是分散而不統(tǒng)一的。只有西方中古時期的耶穌教略似中國……西方文學史是娛樂性的，如荷馬的詩歌可在眾人面前唱，但須求人了解，否則便失??；且主張推廣銷路，重視空間，但時間一久，便會埋沒?！?/p>

由此可知，中國的文學尤其古典文學是以雅文學為主，它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且歷久彌新。中外對比中肯，文化自信溢于言表。

第十七篇《建安文學》第128頁。錢先生談到“中國的一切藝術均以氣為主，此乃與西方談文學不同之點所在”。所以他認為中國的文藝作品多是生動活潑的。

從本章開始，錢先生陸續(xù)談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傮w上說錢先生對五四運動多是批評。如本篇第129頁，講文體時，他認為當年印度泰戈爾來中國，徐志摩寫的一首詩，文體不合適。由此認為“五四運動之大影響，并非有一套理論，卻是有一套新文學幫助，來吸引感動人。這是粗的俗的通俗文學，有力量，但這種文體并不能用來討論嚴肅的文化思想?！彼又f：“現(xiàn)在生物已進化到人類，但其他動植物仍然不能不要。所以，有了白話文，仍然可以存在其他文體，不能單用白話文學史代表全部過去的歷史?！敝v出了傳統(tǒng)不能被拋棄。

緊接著第130頁。由書札也有一體，談到中西方文學：“西方人描寫人生是別人的、社會的；中國人描寫的人生則是將自己投入進去，材料均來自自己本身?！边@次錢先生沒有肯定誰的意思，而是暢想“說不定將來創(chuàng)出一種東西調(diào)和的文體，讓我們可以接受新的作品”。

另外錢先生在講課過程中，還講養(yǎng)生問題。如第140頁，講建安七子時，錢先生說道：“建安時期的文人，多是英年早逝，不知是否詩酒應酬過頻，以致傷肝病亡。這是養(yǎng)生問題，實在是我們讀書人應該注意之事?！笨梢婂X先生講課能聯(lián)系實際人生，不是腐儒，也體現(xiàn)出其儒家的人文情懷。

錢穆先生在講課中也有自己很多的創(chuàng)見和個性化見解，其個性化除表現(xiàn)在講課實錄體、自有其詳略處外，同時也有很多創(chuàng)見是前人所沒有的。如第141－142頁對曹操的講解，錢先生認為“建安時期乃古今文體一大轉(zhuǎn)變，不但當時繼承漢末之五言詩，且散文體亦有大變異，曹氏父子三人為建安時期文學帶頭人，故有其大貢獻”?！岸懿僭谖膶W史上之成就與特殊地位，實為錢師近代最早之發(fā)現(xiàn)者”（第142頁“葉龍附志”語）。

第十八章《文章的體類》第144－145頁。在談文章的體類時，錢先生認為，應從三方面談起：（一）文學的內(nèi)容。（二）文學的對象。（三）文學的工具與技巧。錢先生連引了三條《論語》中的話語，非常恰當?shù)卣f明了這三方面是非常重要的。由此看出，錢先生對儒家經(jīng)典的熟悉和熟練運用，真乃大儒也。

本篇第147頁。錢先生講道：“儒家的孔子、孟子和荀子都是教育家，都是最會講話的人?！敝笥峙c莊、老、墨子進行對比，認為他們意境都很高，但是唯有“孔子之偉大，正如一間百貨公司，貨真而價實”。盡管此語不好用作文學評價，但是學生若是有悟性，從中可以體會出許多東西。而現(xiàn)在我們作為文本來讀，會心處，仍可聽到聲音的親切。亦可見出錢先生對儒家大圣人孔子的推崇之情。

本篇第148頁。錢先生又談到了中西方文學的不同：“至于西方的，如荷馬和蘇格拉底，他們是面對群眾的、社會的。與中國的《詩經(jīng)》之針對政治圈子，諸子的針對學術圈，均非為社會大眾不同，所以中西文學是有所不同的?！庇终f：“中國人重視寫史的自由。立言是三不朽之一，寫史就可立言，為的是要在歷史上留名，卻并不重視天堂、靈魂這一套說法?！睆奈膶W到文化，中西的確各有不同。錢先生講得恰切而明白。

第十九篇《昭明文選》。錢先生用19頁（第164－182頁）篇幅，講《昭明文選》。因為錢先生認為，《昭明文選》中所選入的古代詩文辭賦已經(jīng)相當廣泛，“如要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再加上一本《詩經(jīng)》，也已足夠了”。這也是錢先生的文學創(chuàng)見，也是他讀書學習的經(jīng)驗之談，為后學指明了一條學習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路徑。

第二十一篇《〈唐詩〉（中）盛唐時期》第204頁。錢先生也談到了文化的共容性，他說：“一國的文化是其民族性情的表現(xiàn)，為表現(xiàn)民族文化的偉大，可以讓萬物共容，不必定于一尊，才是表示文化偉大。”表現(xiàn)了他對儒釋道文化共生共容的尊重。

但錢先生畢竟對儒家文化更加尊崇，儒家對文學價值的看法，是重視它的社會功用，要求文學有益于政治和世道人心，而錢先生非常認同這一原則。所以在文學成就的評價上，他認為杜甫高于李白，所以他給予杜甫7頁（第204－210頁）大篇幅的講解，對李白只一帶而過，可見出他的儒家立場。

第二十二篇《〈唐詩〉（下）中晚唐時期》第219頁。錢先生講到白居易的《長恨歌》，認為它是一首用詩歌組成的小說，如歌德的《浮士德》，印度的詩亦然。不經(jīng)意間的中西對比，顯出錢先生的博學。

第二十三篇《唐代古文》（上）第230頁。開篇即說“如欲研究唐代的詩、文，可參考《全唐詩》和《全唐文》；如欲研究唐代小說，則要參考《太平廣記》”，寥寥數(shù)語，簡明扼要，見出大家的指導風范。

本篇第244頁。錢先生對韓愈極為推崇，認為他是數(shù)千年來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第一流大文豪之一。韓愈無論從政，還是寫作詩文，“確實是奉行著孔孟之道，以此作為他的終身的核心思想與為人目標，他是切實做到了”，接著錢先生又講了一大段，何為孔孟之道的信徒：“退之絕不是像別人那樣，口中說自己才是孔孟的真?zhèn)魅?，行為上卻拉幫結派，只是為個人和集團的名利打算，而且對金錢私利特別看重，不惜排斥傷害曾經(jīng)幫過他們的彬彬君子和好友，他不愧為孔孟的繼承者。其實信奉孔孟，任誰都可以，只要他服膺《論語》《孟子》，也便是孔孟之忠實門徒了。口是心非、陽奉陰違的，那才不配作為孔孟之徒?！?/p>

錢先生作為儒家的信奉者，一方面推崇韓愈的為人和為文，一方面也感慨周圍的人和事之虛偽?？梢钥闯鲰n愈的可貴和值得學習。

緊接著錢先生又說：“再回過頭來看：五四運動之大毛病，在于忽略了韓愈體裁的文學而只重視應用散文，其實都不會欣賞，也不去作這種類似韓愈的文學作品了。”五四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文學和文化的片面接受，錢先生是有深刻而清醒認識的，對學習韓愈散文而忽略其文學性感到深深惋惜。

本篇第245頁，錢先生認為韓愈是中國散文作家之始。至于他的學生里面，除李翱之外，“此等新文體的文學已無后繼者，要過兩百年左右，等宋代的歐陽修出，才有了‘文起八代之衰’的傳承者”?？梢婂X先生重文學史脈絡，三言兩語就串起來了。

第二十四篇《唐代古文》（下）第250頁。錢先生講柳宗元，才能不為世用，非?？上?。“但又得說回來，如果子厚在政治上順利又有成就，做到將軍或丞相，那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必定沒有今天那么大的文學成就，兩者相比，孰得孰失，旁觀者一眼就能辨明，這也可說是子厚因禍得福吧”。簡練而平和的話語中顯出了錢先生的通達，這份通達來自于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理解，“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放浪江湖，親近山水大自然，自由的心才能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作品。聽課的學生若悟性強的話，對人生也會有了些許感悟吧。

第二十五篇《宋代散文》第258－263頁。錢先生講課，隨手加進名人的趣聞軼事，既得體又增加了講課的趣味性。在講歐陽修時，基本上是用故事串起來，將歐陽修文章的簡潔凝練、不喜用冷字僻典等特點及為人有推免后學的好心腸、做學問精讀精改、勤勉好學等，一一用故事串講起來，非常恰切，又活躍了課堂氣氛。不由讓人感嘆，大學問家講課游刃有余，文化典故俯拾即是。

本篇第264頁。錢先生講完歐陽修、王安石后，隨后說了深情的一段話：“永叔、介甫兩人政見容或有異，但論人品之正直同樣，又同是宗仰孔孟師道，同是師法韓文公的文章，可謂惺惺相惜，贊美對方絕無絲毫保留，實厚道可風?！睂χ袊湃说臑槲臑槿酥蕾澝乐橐缬谘员?，景仰效法之意流露無疑。其話可信，其情可感。對學生文化素養(yǎng)的濡染自然流露，毫無掩飾。

本篇第264－265頁。錢先生讀書太多，講完歐陽修，講王安石依然用故事的形式。

本篇第266頁。講“韓潮蘇海”：所謂“韓文似潮是指其剛猛；蘇文似海指其為文平坦無奇，但無所不有”。寥寥數(shù)語即講明白兩位文學大家的特點。沒有深厚的文學與文化修養(yǎng)是難以做到的。

本篇第266－267頁。講完唐宋八大家之后，錢先生有一段非常中肯的話：“韓愈的復古文風以及文以載道之理想，如沒有歐陽修的繼起、堅持此種主張，則晚唐五代以來的靡靡之音歪風將無法扭轉(zhuǎn)趨正，所幸永叔所提攜的這批后輩，包括王安石在內(nèi)，還有蘇軾、轍兄弟在內(nèi)諸人，均能追隨歐公，并力向前，才完成復興古文的大業(yè)?！卞X先生在沒有現(xiàn)成文學教科書的情況下，這一評價是非常有見地的。也可以看出，錢先生認為文化及文學的傳承和發(fā)揚不是在一兩個人手里完成的，需要文化或文學大家及眾人的共同努力。

本篇第267頁。錢先生講歐陽修作詞講浪漫情調(diào)，又聯(lián)系到杜牧，這種關聯(lián)性很強的例子，錢先生隨口講出，非博學不能如此！本來文學是講浪漫情調(diào)的，歐陽修等人的文學世界里是不能缺情調(diào)的，這才是一個全面而立體的文學世界?？梢娙鍖W大師對人性是能全面看待的。

第二十六篇《宋詞》第273頁。錢先生對中國文化懷有深沉的贊嘆之情，他在講到李煜的時候，說道：“三國時代出人物眾多，五代最差，不出人才，但仍有開創(chuàng)新文學的人物，顯出中國文化的偉大?！彪S后不無痛惜地說：“今日人們陷落于物質(zhì)生活中，已不出人才了。”

本篇第279－280頁。錢先生講完宋詞中的蘇東坡、柳屯田、辛稼軒等詞人后，可明顯見出他偏愛慷慨激昂的詞人和詞作。因為慷慨激昂的詞篇有詩歌的作用。他說：“今天要喚醒國魂，非詞的工作，而是需要詩，詩是歌唱人生的，而非咒罵的。學文學要不怕老舊，要能傳承保留?！笨梢婂X先生骨子里儒家的家國情懷是如此的濃厚，同時也再次強調(diào)文學要做好傳承與保留的重要性。

第二十七篇《元曲》第283頁。當時在香港的錢先生不忘關心內(nèi)地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在講完京劇名家之后，說道：“今日內(nèi)地提倡中醫(yī)、京劇、各種地方戲、武技等，能從多方面來提倡、來培養(yǎng)，這才好。”

第二十八篇《小說戲曲的演變》。這一部分錢先生講中國神話故事為什么早前沒有形成文學即小說.第290頁：“這和西方是不同的，吾人不能用批評，只宜從歷史、文化即文化機制中去找答案，才能說明中西為何有異，使人們對中國文學的特點有更清楚的認識?！闭珩樣衩飨壬谛蜓灾兴f（第3頁）：“也許，我們對某些具體問題的看法與錢先生有所不同，但他提示了一個重要的原則，卻是有普遍意義的?！蹦蔷褪侵形魑幕牟町?，要從各自的文化機制中找原因，而不是以此評價彼，或以彼評價此。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和價值，這是錢先生對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文化的一種間接批評。

因此，接下來第295頁，錢先生講京劇時，又講到了對傳統(tǒng)文學的繼承和尊重的問題：“所以中國文學是代代相傳、一脈相承的。同時我們也不能認為，今日中國自五四以來因有人提倡有了新文學，便認為京劇及以前那些文學都是舊文學，應該棄舊迎新那是十分不合理的。也不能因為新文學是與西方文化接軌的，而認為值得重視，而舊文學就都是古老腐舊之物。這確如有了子女，便把父母拋棄不顧。中國傳統(tǒng)文學自有其一套生生不息的活的永恒的生命?！?/p>

拋棄傳統(tǒng)，就如同有了子女而把父母拋棄掉，這是一種直接而嚴厲的批評。

第二十九篇《明清古文》第300頁。錢先生繼續(xù)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出批評，他說：“北大有選派與桐城派，五四運動出，兩派都被打到了?！薄拔逅奶岢自捨暮螅贌o文學可講，大學只是講語言、甲骨文和人物作品的考據(jù)，大學里就沒有文學了。在文學系里聽的只是語言、文字與考據(jù)而已。三十年來至今，已危險了，致使今日青年已無國文根基?！?/p>

對于新文學領袖之一的胡適，錢先生說反對其理論，但是認為胡適的文章很成功，“至今有影響力”。但今人不易懂了，因青年人的“國文根基已差了，水準低落了”。

五四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文學和文化的破壞，對此錢穆先生盡管惋惜并嚴厲批評，但對青年人還是提出了做學問的方法。他說：“今日青年應能看兩千年前的國文?！薄叭缫趯W術上能自由、能獨立，必須要讀書才是正路?！弊x書是繼承和發(fā)揚的前提，錢先生深諳此道并以此勉勵后學。對胡適的評價，可以見出，錢先生談意見是對事不對人，透出君子的胸襟和厚道。

本篇第303頁。錢先生談到了挽聯(lián)及對聯(lián)的來歷，并舉了很多例子講對聯(lián)文化，其學識之淵博可見一斑。

本篇第304頁。錢先生又談到五四文化運動，盡管如同古人一樣也講文學要配合人生，但講得“太爛了”。他認為“徐志摩為歡迎泰戈爾作《泰山日出》，但并不適合東方中國的文學風情”。比起姚鼐的《登泰山記》——此文無人能出其右，有天壤之別。

因為白話文的蒼白，而使得中國文化失去了很多味道，即景生情，錢先生隨即發(fā)出一句深深的感嘆：“今日中國的人生實感枯燥，實足惋惜?！?/p>

因此，本篇第305－307頁，錢先生再次認為用白話文來抒情是不容易的，他說：“文章有體有用，今日可用白話文描寫的文體太少了，只有小說、戲劇、書信、新聞稿及論文等類而已?！蓖瑫r與西方文學進行了對比，認為“中國用文言文抒情，此乃西洋所無；中國人生在詩中表現(xiàn)，詩落實下來則為散文，西洋人生在劇中，落實表現(xiàn)則成小說?！眰鬟_出了錢先生對傳統(tǒng)文學的厚愛和肯定及對中西文學不同的清醒認識。

第三十篇《明清章回小說》第321頁。錢先生講王國維對《紅樓夢》的研究，他認為“其實，這些榮華富貴如夢的思想人人皆知，即叔本華的悲觀思想，中國人也早就有了，不過我們沒有系統(tǒng)地說出來而已。這是王國維將中西文化配合起來講了?！倍弥袊鴤鹘y(tǒng)文化的人都應該知道中國人早就有人生如夢的感慨和表述，但確實缺乏系統(tǒng)言說。所以中國文化需要講出來，且是系統(tǒng)講出來。錢先生正是自覺地在做這件事。

第三十一篇《結論》第330頁。開篇即說：“以上講詩、賦、散文較詳細，講詞、曲、小說則時間較少?！笨赡苁菚r間方面的原因，但主要還是錢先生認為中國文學的正宗是詩文，這確是客觀事實。

本篇第330頁，錢先生不無遺憾地重復說：“中國至今尚無一本好的文學史?！币驗樗诘谝黄毒w論》中已經(jīng)說過：“直至今日，我國還未有一冊理想的‘文學史’出現(xiàn)，一切尚待吾人之尋求與創(chuàng)造?！保ǖ?頁）錢先生講課時很注重首尾的呼應，正如儒家經(jīng)典《大學》所說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卞X先生的首尾感嘆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的感嘆，這么好的文化和文學，我們卻沒有好好地寫出來，講給后人聽，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情！

本篇，錢先生依然對五四文化運動后至他所生活的時代的一些錯誤做法，進行了帶有建設性的批判。直到今天依然值得警醒。

二

通過以上的梳理，可以看出錢先生在其所講文學史中，處處表現(xiàn)著對傳統(tǒng)文學與文化的崇仰，體現(xiàn)出充分的文化自信，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錢穆先生主要是通過自己的博學和精彩講述，將傳統(tǒng)文學的脈絡清晰地娓娓道來，展示出博大精深而又豐富多彩的長長的一幅畫卷。他或祥或略，自裁自剪，但各篇章、段落及上下文之間，前后連貫，起承、轉(zhuǎn)合自如，過渡銜接自然，沒有突兀感，像一部一氣呵成的著作，可讀性非常強。另外錢先生時不時恰當?shù)夭迦胍恍┟说娜ぢ勢W事，增加了該書的可讀性、趣味性，可以看出錢穆先生講課時并不是板著面孔，也自有其調(diào)皮、活潑、幽默的一面。充分表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和精深、通達和圓融。

第二，通過中西文化及文學的對比，表現(xiàn)中國文化及文學自有其特點，自有其發(fā)展的文化機制，更多表現(xiàn)出與西洋文化的不同，它獨自成系統(tǒng)，它傳承不息，有繼承有發(fā)展，是我們的古人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創(chuàng)造出來的，并將它貢獻給全人類。作為后人，我們應該很好地繼承、學習和發(fā)揚。

第三，通過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對傳統(tǒng)文化全面打倒、全面否定的錯誤做法提出批評，以此表明對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遭到破壞和拋棄的痛惜之情。

第四，錢穆先生對傳統(tǒng)文化的尊崇也是有側重的，主要表現(xiàn)為對儒家文化的尊崇和弘揚。儒家文化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歷來對知識分子有著深刻的影響，自然在詩文方面表現(xiàn)得最強烈，最主流，對社會的進步和人生的成長，影響尤其大，作為一代通儒的錢穆先生對此自是了然于心。

錢穆先生的《中國文學史》盡管是60多年前講述的，但是對今天的我們依然有啟示作用。看看我們曾幾何時，不僅在自然科學領域，而且在人文科學領域，跟隨西方話語，妄自菲薄我們自己的文化，我們看不起自己，自己打倒自己，以至于讓西方話語權久久把持于各種學科領域。另外，由于多年的這種迷失，我們的一代代年輕人沒有了傳統(tǒng)文學的根基，更沒有了傳統(tǒng)文化的概念，比如說在輔導本科學生的畢業(yè)論文中，課題論證及論文寫作中見不到一絲一毫將文學知識與傳統(tǒng)文化聯(lián)系起來的做法，他們不知道文學來自于傳統(tǒng)文化的豐厚土壤，文學的背后反映的是文化。有鑒于此，我們無論是撰寫文學史，還是講授文學史，在傳授文學知識的同時理應結合文化，否則文學就成了無本之源。

正如錢先生在《結論》部分所談道的：“我們中國人如果將來在學術上有地位，必須要懂的三方面，便是中文的、西洋英文的以及參考日文?！?/p>

尤其是中文方面的，要看到我們有博大精深的文學及文化傳統(tǒng)，關于這點錢先生有一段充分的說明：“講中國文學史，論到文集之完備，自《詩經(jīng)》起，歷三千年，自《楚辭》起，歷兩千三百年左右。材料充足，且每一部集的注釋有多至一二百種的，又有批評，如詩話、詞話、曲話等極多，即文學批評的書亦很多，又對作者及作品的考訂極詳細。可以說，古人為我們做的工作極多，材料均預備好了?！钡菂s被日本人努力整理著，但“日本沒有靈魂，并不起帶頭作用”。

錢先生對我們中國人有期待，有信心。我們要感謝他這份期待和信心。因為今天在對待傳統(tǒng)文化方面，我們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觀。尤其是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95周年大會上曾講道，中國共產(chǎn)黨人“堅持不忘初心，繼續(xù)前進”，為此要樹立四個自信，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習近平總書記還強調(diào)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由此帶動起了國學熱的盛行，在學習和弘揚傳統(tǒng)文化方面無論學界還是民間都在積極行動著。感謝錢穆先生在60多年前給我們樹立的榜樣，這就是對傳統(tǒng)文化要自信，而且要講出這份自信。

(責任編校：魏彥紅 英文校對：楊 敏)

①本文所引內(nèi)容均出自錢穆《中國文學史》，天地出版社，2015年版。

Culture Confidence in Qian Mu’s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Its Enlightenment

GENG Chunhong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Hengshui University, Hengshui, Hebei 053000, China)

Qian Mu, as an expert scholar who masters all kinds of sinology, gives high respect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and stands for inheriting and promoting traditional culture, especially Confucian culture, which presents his culture confidence. And this confidence is fully reflected in his. In this paper, the author clears up the relevant content of culture confidence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 in the book: wonderful representation with details and brevity, comparis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criticism of the wrong practice since May Forth Period, preference for Confucian culture and so on. The teaching contents delivered by Qian Mu over sixty years ago can still bring good enlightenment to academic field and educational circles as well.

Qian Mu;; culture confidence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6.017

耿春紅（1968-），女，河北衡水人，衡水學院學報編輯部教授。

I209

A

1673-2065(2017)06-0099-08

2017-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