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莫言的一鍋“亂燉”
唐小林
《我們的荊軻》是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之后,趁熱出版的一部話劇劇本。在這部書的腰封上,赫然寫著這樣兩段推廣語:“中國首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莫言新作”;“莫言‘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dāng)代社會融合在一起’。 ——諾貝爾獎評委會”。 在該書的“莫言采訪之三”中,莫言告訴記者說:“我們一直將《史記》當(dāng)信史讀,但其實這部書里,司馬遷想象的成分很多。他寫的也是他自己心中的歷史。他對歷史人物的愛憎,也影響了他對歷史的真實記錄。 我寫《紅高粱》時就認識到,歷史其實就是傳奇,因為最初的歷史是口口相傳的,人們在傳說歷史時,都在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添油加醋,夸張神話。 我現(xiàn)在還活蹦亂跳,但在我家鄉(xiāng),已經(jīng)有人在‘神話’我了,譬如說我過目不忘,說我能背誦《新華詞典》,其實,我記憶力很差。 所以,我建議將歷史當(dāng)成文學(xué)看?!?/p>
讀罷莫言的這段話,我真佩服其卓越超群的想象力和將歷史當(dāng)作兒戲的放言無忌的“大嘴巴精神”。 如此不靠譜的話,既是對司馬遷的不尊重,也是對歷史的不尊重。 古往今來,人類歷史上所有歷史學(xué)家所付出的艱辛和不懈努力,都被莫言的信口開河全盤抹煞了。按照這樣的邏輯,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歷史,更不會有什么真正的歷史學(xué)家,所有的歷史學(xué)科,都應(yīng)該迅速取消掉。莫言之所以敢于挑戰(zhàn)司馬遷,一方面說明他偏激的思維方式有失全面和客觀,另一方面則說明,莫言對歷史的理解,仍然是晃來蕩去的“半桶水”。
司馬遷在寫給任安的信中,說出了自己對于寫作《史記》的宏偉理想:“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為此,司馬遷忍辱負重,耗費了畢生精力。 他廣泛地閱讀了《詩》書》《易》《禮》《春秋》《秦記》《世本》《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 以及禹本紀》《山海經(jīng)》,同時還閱讀了大量的漢家檔案文書等。 為寫五帝本紀》,他從長安出發(fā),來到了湖南省寧遠縣境內(nèi),這個古代傳說中帝舜南巡去世埋葬于此的九嶷山。為了寫《屈原賈生列傳》,他千里迢迢,來到古長沙國的羅縣,訪問了汨羅江鄉(xiāng)親。 即便是寫那些遠古的歷史,司馬遷也并非像莫言所臆斷的那樣,憑空想象、虛構(gòu)歷史,而是滿懷著對文字的敬畏和對歷史的尊重,東浮大江,南登廬山,一路悉心思索,一路實地考察了“禹疏九江”的傳說,然后順江而下,來到了會稽山,考察了傳說中禹王曾經(jīng)居住過的“禹穴”。 為了寫作《孔子世家》和《秦始皇本紀》,司馬遷不顧道路艱辛,到達了魯國的都城(今山東曲阜),拜訪了孔子墓和闕里,瞻仰了孔子廟堂,以及里面的車服、禮器等遺物。 他還到了諸多重要歷史人物的故鄉(xiāng)和事件的發(fā)生地,考察歷史事件發(fā)生的人文和地理環(huán)境——他到過孟嘗君曾經(jīng)封邑的古城,對當(dāng)?shù)氐母咐相l(xiāng)親進行口述記錄,并到過楚漢戰(zhàn)爭的必爭之地,西楚霸王項羽的都城,以及劉邦、蕭何、樊噲等歷史人物的故鄉(xiāng)……在撰寫《史記》的過程中,司馬遷從來就沒有像莫言所說的那樣,把人們添油加醋、捕風(fēng)捉影的東西胡亂寫進書里。
事實上,如《史記》中的《刺客列傳》,完全就像是今天我們所說的“口述史”。 司馬遷特意在文中解釋說,荊軻刺秦王的事,是公孫季功和董生講述給其父親司馬談的。刺秦這件事離司馬遷出生,也僅僅只有 82 年,而書中的許多資料,都是司馬遷在調(diào)查了眾多的古代傳聞和故事,接觸了當(dāng)代許多重要的歷史人物之后,所收集到的第一手資料。
對歷史一知半解的莫言,也許根本就不知道,盡管歷史有時會被當(dāng)成可任意打扮的小姑娘,但更有許多史官“據(jù)事直書”,如太史伯、太史仲、太史叔、太史季兄弟,在崔杼弒其君齊莊公,強令改寫歷史的強權(quán)面前,不怕淫威、不怕殺頭,毅然據(jù)實書寫,執(zhí)著地將真相告訴未來的歷史學(xué)家。也許莫言更不知道,在中國歷史上,更有董狐這樣秉筆直書的“良史”。 在撰寫《史記》時,司馬遷始終本著“原始察終,見盛觀衰”的思想。 在《封禪書》中,他無情地抨擊了漢武帝不顧民生,熱衷鬼神,享樂于方士們對自己的欺詐。 對于老子思想中的糟粕,司馬遷同樣進行了有力的批判,并力圖為后來的人們觀察歷史提供一種有效的借鑒。
正因為這種對歷史負責(zé)的精神和批判鋒芒, 司馬遷的 《史記》才被魯迅先生盛贊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古往今來,無數(shù)卓越的歷史學(xué)家,都對司馬遷給予了高度的贊揚。西漢的劉向、揚雄,東漢的班彪、班固父子,無不稱贊司馬遷的《史記》是歷史的“實錄”;即如班固所言:“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 ”(《漢書·司馬遷傳》)
由于對歷史存在著片面的誤解,莫言在寫作歷史劇的時候,采取的是當(dāng)今某些影視劇為了吸引觀眾眼球、增加票房而進行的大膽解構(gòu)和戲說。 莫言的“歷史劇”,除了劇中人物的名字是“歷史”的,事件和故事都是猶如一鍋豬下水一樣的“亂燉”。 莫言說:“《我們的荊軻》取材于《史記·刺客列傳》,人物和史實基本上忠實于原著,但對人物行為的動機卻做了大膽的推度。我想這是允許的,也是必需的。 ”在《刺客列傳》中,司馬遷所記載的五位刺客,除了槽沫缺乏可信度之外,其他如專諸、豫讓、聶政和荊軻四位,都已得到歷史學(xué)家的首肯,而這些刺客都體現(xiàn)出了弱者在強者面前如何維護自己的尊嚴、小國如何抵御外來入侵和污辱以及“士為知己者死”這樣一種昂揚向上的壯麗人生。 但在《我們的荊軻》中,一位千古英雄,卻成了不學(xué)無術(shù)、鉆營行賄、一心想出名的無恥宵小。莫言借劇中人物秦舞陽之口,大肆矮化和妖化荊軻,稱其“每到一處,就提著小磨麻油和綠豆粉絲去拜訪名人。 哪里有名人,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繼而又將荊軻塑造成一個劣跡斑斑、 罄竹難書的卑鄙之徒:“我曾經(jīng)欺負過鄰居家的寡婦”,我還將一個瞎子推到井里”,“我出賣過朋友, 還勾引過朋友的妻子”,“總之,我干過你能想象的所有壞事”。 如此的“妖化”,難免會讓讀者產(chǎn)生懷疑乃至憤怒:太史公怎么會如此“有眼無珠”,居然把荊軻這樣無惡不作、人面獸心的人渣,打造成為人所景仰的一代豪杰?
運用這樣一種解構(gòu)方法,莫言動輒對那些歷史人物肆意抹黑。 在另一個劇本《霸王別姬》中,莫言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千古英雄項羽,照樣進行了如出一轍的“解構(gòu)”。 莫言說:“歷史劇,其實都是現(xiàn)代人借古代的事來說現(xiàn)代的事”,項羽“與其說是一個歷史人物,不如說是一個文學(xué)典型更為合適”。 在莫言看來,項羽這個人物,除了名字是真的,其他都可能是假的,因為所有的文學(xué)典型,都有可能是不真實的。 按照這樣一種推翻、“強拆”歷史的邏輯,為了建構(gòu)所謂的新發(fā)現(xiàn)、新觀點,所有的歷史和人物都有可能遭到強行解構(gòu)——如此行徑,就像“黑旋風(fēng)”李逵一般,看誰不順眼,就掄起板斧,一路砍去。
莫言的這種“歷史劇”,最終只能給人們認識歷史造成新的混亂。 莫言的文史知識可謂驚人的膚淺,這從《我們的荊軻》一書就能看出來;但他不但沒有感到羞愧,反而因一時的“成功”而宣稱,支離破碎的教育經(jīng)歷,是他最慶幸的地方:“很慶幸我讀書較少,保護了我的想象力。 ”真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這種罕見的奇談怪論、井蛙之見,無疑是對知識的詆毀和對讀書人的公開凌辱。
縱觀莫言的創(chuàng)作,誰也無法否認,正是因為讀書少,使他雖從事寫作數(shù)十年,但文字功夫一直都不過關(guān),甚至連最基本的“的”“地”“得”都分不清楚。 大量的文史知識“硬傷”,更是使他的作品常常是泥沙俱下,乃至洋相百出。 形形色色的差錯,在他的“歷史劇”中隨處可見,實在是令人錯愕——
一、張冠李戴,貨不對板。 因為缺乏必要的文史知識,莫言對許多歷史事件和人物,常常是云里霧里,張冠李戴。 當(dāng)秦舞陽拿荊軻開涮時,荊軻居然說出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也”這樣的本屬陳勝的話。 當(dāng)項羽四面楚歌,被漢軍圍住的時候,侍衛(wèi)久久沒能尋找到失蹤的虞姬而被霸王怒斥,侍從如此稟告:“大王,敵軍圍困萬千重,只怕夫人她進不來了……”“敵軍圍困萬千重”語出毛澤東的《西江月·井岡山》,只是兩千多年前的侍從居然都能吟誦,怎不讓人聯(lián)想到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張飛殺岳飛? 燕太子丹為了拉攏荊軻,竟然派人將捉來的貓頭鷹的腦子烘干,研成粉末,讓荊軻服用補腦。 當(dāng)燕姬勸荊軻服用這“補腦湯”時,說了一句“病篤亂投醫(yī)”;而這句話,要到清朝時,才第一次由《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對紫鵑說出來。
二、缺乏科學(xué)和文化史知識。 在《我們的荊軻》中,田光舉薦荊軻時,勉勵荊軻說:“你不要辜負了我這顆白發(fā)蒼蒼的頭顱啊,荊卿! ”為了奉勸荊軻抓緊刺秦,田光現(xiàn)身說法地說:“僅僅三年,我就老得骨質(zhì)疏松,行動不便,遺憾啊遺憾,可惜啊可惜。 ”在《霸王別姬》中,侍衛(wèi)告訴虞姬說:“大王讓傳令兵帶來了一只睢水鎮(zhèn)脫骨燒雞和一瓶睢水大曲,請夫人享用。 ”在古代中國,只有中醫(yī)而無西醫(yī)。 我們今天所說的“骨質(zhì)疏松”,中醫(yī)稱為“腎全虛性骨痹”,或者叫做“骨痿”“骨枯”“骨痹”等。 所謂“骨質(zhì)疏松”,則是明末清初西方近代科學(xué)和醫(yī)藥學(xué)隨基督教一起到來后才出現(xiàn)的;而“曲酒”之說,也是人們真正搞清楚什么叫做“糖化發(fā)酵劑”之后才有可能出現(xiàn)的。
我總覺得,莫言寫歷史劇實在是太不考慮后果了。一個作家要想摔得更慘,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讀者當(dāng)阿斗,而去胡寫、瞎寫。莫言曾說:“寫作時我是個皇帝。 ”但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皇帝心態(tài)”,他在寫作時才總是不尊重筆下人物,不尊重歷史,將信筆瞎寫當(dāng)作思維敏捷,將胡編濫造當(dāng)作才華橫溢。 由此一來,文史“硬傷”便難免鋪天蓋地了——
呂雉對虞姬拍馬屁說:“我早就知道你是菩薩心腸,不會殺階下之囚。 ”
項羽在拔劍自刎時激動地呼喊虞姬:“虞, 你慢些飛去,等著我。讓我扔掉這臭皮囊,讓我拉住你的裙裾——”
“菩薩心腸”和“臭皮囊”,都是來自于佛教的詞,而佛教傳入中國,卻是在漢朝的時候。 “階下囚”的說法,來自于元末明初的三國演義》:白門樓上,呂布向劉備求助說:“公為座上客,布為階下囚,何不發(fā)一言而相寬乎? ”——這些,都不是生活在公元前41 年-公元前 180 年的呂雉所能提前知曉的吧?
項羽不滿范增沒有回到江東, 生氣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走就走,何必挽留?! ”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出自這樣一個典故:皇帝欲招進京趕考的書生朱耀宗為駙馬,朱說,母親含辛茹苦,將自己撫養(yǎng)長大,且多年守寡,請皇上為其樹一個貞節(jié)牌坊。 皇上非常感動,欣然應(yīng)允。 可是母親聞聽此事,卻感到不安;她告訴兒子,她早就和他的老師張文舉好上了,之前只是怕影響他考試而沒有告訴他,而如今正打算結(jié)婚。 這樣一來,朱耀宗就犯了欺君之罪。 母親長嘆說:“兒子,咱們聽天由命吧。 明天你替我把裙子洗干凈,一天一夜曬干。 如果裙子曬干了,我就答應(yīng)不改嫁;如果裙子不干,就說明老天爺要我改嫁。 ”想不到,頭天還是大晴天,第二天卻突然下起了暴雨, 母親的裙子始終是濕的。 母親只得告訴兒子說:“孩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 ”事已至此,朱耀宗只得向皇上據(jù)實以告,請皇上治罪。 皇上非常理解,御批說:“不知者不怪罪,天作之合,由他去吧。 ”——值得注意的是,這則民間傳說的背景是科舉考試,而我國的科舉考試,最早萌發(fā)于南北朝時期,到了唐代才真正成型。 那么,項羽又是如何早早就知道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句話呢?
呂雉與虞姬爭風(fēng)吃醋, 告訴虞姬說:“你那子羽是與你一樣的癡情種子,他怎么會喜歡我?你這是往恥辱臺上推我……”
古今中外,根本就沒有什么“恥辱臺”,而只有“恥辱柱”這樣的說法。 而“恥辱柱”也是西方國家用來懲罰罪犯的工具,即把罪犯釘在上面,展示給世人,以儆效尤。
田光:荊卿啊,今日太子殿下派車把我接到宮中,屏退左右,對我說:“先生啊,燕秦兩國,誓不兩立。 秦王亡我之心不死,三五年內(nèi),必將對我燕國發(fā)起進攻。 ”
如此的穿幫,讓我就像在古裝電視劇里看見了天上的飛機一樣,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亡我之心不死”,出自毛主席語錄。 在那個非常年代,毛主席曾用“蘇聯(lián)亡我之心不死”和“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要時刻提高警惕”來告誡國人。
虞姬告訴荊軻,俠客的性命本來就不值錢。對于俠客來說,最重要的是用不值錢的性命,來換取最大的名氣。 一次成功的刺殺,就像“有情人終成眷屬”一樣平庸。
或許,莫言并沒有讀過《西廂記》;倘若讀過,就應(yīng)該知道該劇第五本第四折中“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這一句唱詞;它絕不是從虞姬口里說出來的。
呂雉與虞姬針鋒相對, 唇槍舌劍:“夫人也能發(fā)河?xùn)|獅吼?”
蘇東坡的好友陳季常十分好客,并喜歡“蓄納聲妓”,每來客人,就以歌舞宴客。 他的妻子柳氏脾氣暴躁,常為此醋意大發(fā),不斷用木棍敲打墻壁,令客人尷尬不已,只好散去。 為此,蘇東坡就用佛教中“獅子吼則百獸伏”來戲謔她。
虞姬與呂雉談?wù)撁廊荩?虞姬說:“這眉毛還應(yīng)畫得更細。”呂雉說:“你還要貼上兩片花黃映襯我的云鬢?!?/p>
花黃是古代流行的女性額飾,又稱額黃、鵝黃、鴨黃、約黃等,是把金黃色的紙剪成各種裝飾圖樣,或是在額間涂上黃色。這種化妝方式,起源于當(dāng)時佛教的盛行。愛美和追逐時髦的女性們,從涂金的佛像受到啟發(fā),將額頭涂成黃色,于是,逐漸形成了風(fēng)氣。 在虞姬生活的年代,連佛教都沒有傳入中國,呂雉懂得哪門子“花黃”? 大概莫言根本就不知道虞姬和呂雉究竟是什么頭飾,或許只是半生不熟地讀過北朝民歌《木蘭辭》,知道有“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的句子。
虞姬告訴呂雉:“呂雉,霸王和漢王正在相持,鹿死誰手,還沒定局。 在這關(guān)鍵時刻,只要項王能得到一個賢內(nèi)助,那劉邦之?dāng)【筒蝗葜靡伞?”
“鹿死誰手”出自唐代房玄齡等編撰的《晉書·石勒載記下》:朕若逢高皇,當(dāng)北面而事之,與韓、彭鞭而爭先耳;朕遇光武,當(dāng)并驅(qū)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 ”“賢內(nèi)助”則出自《宋史·后妃傳下·哲宗孟皇后》,宣仁太后語帝曰:“得賢內(nèi)助,非細事也。 ”
范增對項羽說:“大王,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藥苦口利于病。 方今劉邦已困守孤城,兵疲糧絕,正可一鼓而殲之……”
瞧,明朝萬歷年間才出現(xiàn)的《增廣賢文》中的關(guān)于“忠言”“良藥”的警句,居然被范增用來規(guī)勸楚霸王項羽。
呂雉為了勾引項羽,謊稱虞姬為了讓項羽能夠成為千古一帝,激勵其奮發(fā)立志,于是急流勇退地將呂雉推薦給了項羽。 項羽聽罷此言,不禁滿腔怒火,大聲斥責(zé)道:“你這信口雌黃的賤婦, 撒謊也撒得不著邊際!……”
古人書寫的時候,用的是一種黃色的紙,如果寫錯了,就用雌黃涂抹重寫。 “信口雌黃”的說法,來源于《晉書·王衍傳》:王衍每天都在清談玄說,常常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于是人們就將其言論稱為“信口雌黃”。 荊軻生活的時代,連紙都還沒有發(fā)明出來,他怎么會知道后世的人們在書寫的時候會用上雌黃?
項羽在四面楚歌時,悲痛欲絕。 他思念虞姬時,簡直就像一個“小文青”,特別富有文藝范:“月亮啊,在你的光輝下我們玩耍游戲,在你的撫摸下我們結(jié)成夫妻,在你的注視下我們傷情離別,在你的幫助下我們能不能破鏡重圓? 月亮,月亮,你這千古的媒妁,能不能告訴我,我的虞在哪里? 月老啊月老,你能不能拋下萬丈的紅線。”
“破鏡重圓”的典故,是南朝末年的事兒:陳國的駙馬徐德言和妻子樂昌公主預(yù)料到夫妻必然分離,就將一面銅鏡一劈兩半,二人各執(zhí)一半,以作日后重逢之信物,并約定每年正月十五到街市去賣鏡以為聯(lián)系手段。后來,夫妻二人果然在集市上憑著破鏡再次相逢。
而月老的傳說,則是來自于唐朝小說家李復(fù)言的小說集《續(xù)玄怪錄·定婚店》》。 書生韋固夜宿宋城,在旅店里遇到一位老人在月光下翻看“天下人的婚書”、帶著一個裝滿用來“系住夫婦之足”的紅繩的袋子,這就是俗語“千里姻緣一線牽”和“月老”的來歷。
項羽痛斥呂雉編造的謊言,呂雉卻一心要委身于項羽,并言之鑿鑿地說:“我那可憐的妹妹(虞姬),傾城傾國的美人,她……她已經(jīng)自縊身亡……”
漢武帝時期,音樂家李延年有一個長得國色天香的妹妹,為此,他特意為她寫了一首詩,并譜成曲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武帝非常動心,問李延年佳人在哪里。 李延年說,佳人就是他的妹妹。 漢武帝見到李延年的妹妹,果然名不虛傳,決定納其為妃。
呂雉在虞姬面前大秀恩愛說:“妹妹, 你也許不知道,想當(dāng)年,姐姐也是沛縣城里有名的美人! 我與那劉邦,也曾像你與項王一樣,卿卿我我,片刻也不能分離……”
《世說新語·惑溺》中記載,王戎的妻子常稱他為“卿”,王戎不高興地說:“婦道人家稱自己的丈夫為‘卿’,這在禮數(shù)上是很不敬的,以后可不能這樣叫。 ”王戎的妻子理直氣壯地說:“我親近你愛戀你,所以才叫你‘卿’。 我不叫你‘卿’,誰該叫你‘卿’? ”
荊軻慷慨悲歌:“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高漸離觸景生情,悲憤地猛擊筑:“家有賢妻,可令愚夫立業(yè);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晉書·阮籍傳》記載,阮籍登上廣武城,看到當(dāng)年楚霸王項羽與漢高祖劉邦交戰(zhàn)的遺址,因為很蔑視劉邦的人品和才能,不禁嘆息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
……
歷史劇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有“歷史”。 在莫言的這些歷史劇中,這樣的“穿幫”可以說比比皆是。 劇中的人物,能說出中國任何一個朝代中其他歷史人物的話。在讀莫言的劇本時,我仿佛就像是從曹操的古墓里,發(fā)現(xiàn)了兒童時代的曹操遺骸,唯一的感覺就是牙快被笑掉。 而莫言自信滿滿地告訴記者說:“戲劇創(chuàng)作方面,我是一個學(xué)徒。但我有成為一個劇作家的野心。”他卻不知道,會寫小說,卻未必就能寫劇本,正如魚可以在水中暢游,卻未必能夠在岸上爬行。
莫言總是以讀書少為榮,其鬧出的笑話,豈止是一籮筐。 他讀書最顯著的毛病就是囫圇吞棗。高漸離對秦舞陽和狗屠說:“方今亂世,只要是真英雄,總會有用武之地。 習(xí)得屠龍藝,貨與帝王家,讓我們耐心等待時機來臨吧。 ”在這里,莫言把“屠龍藝(術(shù))”的意思,完全弄擰了,誤以為屠龍術(shù)是一門絕好的超強本領(lǐng),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所謂“屠龍術(shù)”,出自《莊子·列御寇》,說的是一個叫做朱泙漫的人,向支離益學(xué)習(xí)屠龍,耗盡了千金家產(chǎn),三年學(xué)會了屠龍的一整套技術(shù),卻沒有龍可殺——這種技術(shù)根本就派不上用場。因此,人們就將毫無用處的本領(lǐng),叫做“屠龍術(shù)”。 如此不中用的“本領(lǐng)”,怎么可能“貨與帝王家”? 正確的說法是“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因為在古代的中國,文和武都被看做一種藝,有了這種本事, 就可以受到帝王的重用。 古代的讀書人曾說:“一事不知,儒者之恥。 ”面對如此之多的文史差錯,莫言難道真的就是債多不愁、虱多不癢,一點都不會感到臉紅嗎?
如果說,在小說中莫言知識的欠缺還勉強可以藏著掖著,但寫歷史劇,卻真的就是在自己為難自己。
在《我們的荊軻》中,荊軻稱:“荊軻小國寡民,一向寄人籬下,眼界狹窄,沒見過盛大場面。 ”老子《道德經(jīng)》中所說的“小國寡民”,是指國家小,人民少;而莫言卻將“寡”,當(dāng)成了“寡人”的“寡”,將“寡民”誤以為荊軻在太子丹面前的謙稱。 莫言應(yīng)該知道,在古代中國,只有皇帝才能稱自己為“寡人”,其他的人,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這樣自稱的。 又如,燕太子丹對荊軻說:“久聞大名,果然是氣韻生動,頭角崢嶸,名不虛傳也! ”南朝齊、梁間畫家謝赫在《古畫品錄》中,首先提出了繪畫的“六法”,作為人物繪畫創(chuàng)作和品評的準則,而“氣韻生動”,則是作為第一條款和最高標準。它指的是繪畫的內(nèi)在神氣和韻味,達到了一種鮮活的生命洋溢的狀態(tài),并非是對人的評價。 說一幅畫氣韻生動,是對其最高的贊賞,但說一個人氣韻生動,就頗有點不倫不類,莫名其妙。再如:“凡是想在燕京俠壇立腕揚名的,必須去拜他的碼頭。 ”荊軻生活的時代,燕國的都城叫做“薊城”,哪有燕京這樣的說法?
盡管莫言宣稱“我有成為一個戲劇家的野心”,但從實際的創(chuàng)作來看,莫言僅僅是在邯鄲學(xué)步:
項羽:蒼天啊蒼天!你不公道?。∧闵茞翰环?,良莠不辨,你算什么蒼天! 你說,你說!
蒼天啊,你欺負我項籍;月亮啊,你沉默不語……
——莫言《霸王別姬》
竇娥: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quán)。 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錯看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關(guān)漢卿《竇娥冤》
荊軻:燕姬,趁著這良辰美景,讓我再看一眼你美麗的面容。讓我再吻一次你嬌艷的櫻唇,讓我再嗅一次你秀發(fā)的芳香。 明天,就要在太子面前實戰(zhàn)演練,后天就要啟程遠行。
——莫言《我們的荊軻》
在分離的那一瞬間,讓我輕輕說聲再見,心中雖有萬語千言,也不能表達我的情感。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讓我再看你一眼,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不知何時回到你身邊。讓我再看你一眼,看你那流滿淚水的臉。讓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記在心間。
——郭峰《讓我再看你一眼》
在莫言的歷史劇中,我們不但感受不到什么歷史的氣息,反而覺得荊軻和燕姬、項羽和虞姬們,就像是生活在今天的 90 后小青年。 他們“放電”的時候,不是甜得發(fā)膩,就是讓人酸掉大牙。荊軻對燕姬說:“我寧愿做一只戀愛中的青蛙,放開喉嚨歌唱,然后盡歡而死,也不愿做一只長命百歲的蛤蟆。 ”燕姬挑逗荊軻說:“你做不了青蛙,也成不了蛤蟆,您是肩負重任的大俠。 (筆者按:燕姬對荊軻前面用“你”,后面又用“您”,這種矛盾的稱謂,究竟是何道理? )所以啊,先生,還是省點時間和精力,仔細謀劃一下你的刺秦大計……” 荊軻問:“為什么真理多半從女人的嘴里說出? ”燕姬說:“因為女人更喜歡赤身裸體。 ”在劇中,項羽不但稱虞姬為“小寶貝”,而且還稱其為“小鬼頭”——總之,怎么甜膩,項羽就怎么來。
不僅如此,莫言還將當(dāng)今現(xiàn)實生活中一大堆時髦的熱詞,諸如什么 “人生哲學(xué)”“搶占道德高地”“小肚腩”“別鬧了”“產(chǎn)權(quán)”“創(chuàng)意”“丫”等等,如下餃子一樣,一股腦地倒進他的“歷史劇”這口大鍋里。 要知道,在古代的中國,根本就沒有“哲學(xué)”這一說法,它來自東鄰的日本。 如果歷史真的可以隨意組合,任意混搭,在莫言今后的歷史劇中,很可能就會出現(xiàn)唐太宗召開電話會議、官員上朝時須先掃描官方“二維碼”、安祿山與楊貴妃半夜微信私聊、朱元璋與“我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等荒誕不經(jīng)的情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