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淑蕾 黃德志[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000]
英雄人物的人格失守——從《石秀》看傳統(tǒng)道德下的人性淪喪
⊙高淑蕾 黃德志[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000]
推介語
施蟄存是中國創(chuàng)作心理分析小說的代表作家,他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著意挖掘人物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給我們塑造了一系列耳目一新的人物形象,《石秀》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妒恪肥且黄鑼懖B(tài)乃至變態(tài)性心理的杰作,是弗洛伊德性壓抑、性變態(tài)理論在文學上的翻版,是施蟄存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的典范之作。小說中的石秀形象是一個頗有爭議性的人物,也是值得我們深入探討的一個人物形象。本欄目集中發(fā)表的六篇有關(guān)《石秀》的論文,從不同研究角度對石秀這一人物進行了多元化的闡釋。論文觀點也許值得商榷,但作為大學生的最初學術(shù)研究成果,也許會給我們帶來不一樣的閱讀體驗。
黃德志(文學博士,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石秀》通過人物心理層層推進情節(jié),以人物性本能和道德觀的矛盾為中心,對人物人格的可能性進行了另一層面的挖掘,使人物更復雜、更立體,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然務必提出的是,作為讀者,我們不能將性本能驅(qū)使下石秀逐步走向變態(tài)這一現(xiàn)象看作必然或理所當然;本能雖不失其重要性但若將其視為人格形成的唯一根源,便難以將人從低一級的動物中區(qū)分出來;同時,需要從《石秀》和《水滸傳》中石秀的故事里更多看到社會傳統(tǒng)道德的背面。
施蟄存 《石秀》 本能 人格
《石秀》是施蟄存基于對弗洛伊德以本能為核心的精神分析理論的認同,根據(jù)施耐庵《水滸傳》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有關(guān)石秀的故事所創(chuàng)作的一篇歷史題材小說。在《水滸傳》中,石秀是機智好義、武藝高強的“拼命三郎”;而施蟄存在一點沒有改變《水滸傳》中石秀故事結(jié)構(gòu)的情況下,將其塑造成了一個深受性壓抑折磨的嗜血變態(tài)之人。
《石秀》通過人物心理層層推進情節(jié),以人物性本能和道德觀的矛盾為中心,對人物人格的可能性進行了另一層面的挖掘,使人物更復雜、更立體,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不難看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由于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融入寫作而在一定程度上默認了“英雄”石秀是無法紓解“性”帶來的心理矛盾的。這是一種在本能面前,人難以駕馭自我、無法從不合理的熱情中解放自我的悲觀見解。當然,我們并不能僅從一次創(chuàng)作嘗試中斷言作者個人的真正態(tài)度。然務必提出的是,作為讀者,我們不能將性本能驅(qū)使下石秀逐步走向變態(tài)這一現(xiàn)象看作必然或理所當然:本能雖不失其重要性但若將其視為人格形成的唯一根源,便難以將人從低一級的動物中區(qū)分出來;同時,需要從《石秀》和《水滸傳》中石秀的故事中更多看到社會傳統(tǒng)道德的背面。
一
在論證施蟄存將石秀塑造成為變態(tài)者的合理性時,有些文章從作家意圖入手,提出“施耐庵在《水滸》中盡量回避石秀的殺人動機……施蟄存不回避英雄人物‘不光彩’的一面,他順應事物的必然……窺視到石秀由性壓抑和嫉妒而產(chǎn)生的變態(tài)心理”等類似觀點。然而從作者意圖論的弊端來講,我們是無法重新建構(gòu)施耐庵的世界從而了解其真實意圖的,更不可能在肯定施蟄存筆下的“石秀”才是真實的“石秀”這一前提下自圓其說。
若證明《石秀》的創(chuàng)作思路具有合理性,首先要肯定其創(chuàng)作有著不完全受制于原作者意圖的立場。英美新批評提出“意圖謬見”的觀點,強調(diào)“作者寫什么的意圖只與寫作有關(guān),而與作品關(guān)系不大”。即“文學文本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脫離了作者而開始了自己的生命存在……作品是由語言構(gòu)成的,語言不是個人的產(chǎn)物,而是社會文化的產(chǎn)物”。作為《水滸傳》的讀者,施蟄存從文本中心論出發(fā),以獨立自主的文本為研究對象,用精神分析法解讀作品中的人物并進行再創(chuàng)作,這是客觀的并且可以被認可的。
其次,《石秀》中施蟄存描寫出石秀性施虐變態(tài)的一面,但并不是一些人所謂的打著精神分析指導的旗號,將“英雄石秀”變成了“現(xiàn)代超級色情狂者”,這種說法誤解了他的創(chuàng)作思路。施蟄存在1992年3月7日給楊迎平的信中提到他與施耐庵寫的是同一個石秀,只是描寫的角度不同才會給人感覺是不同的兩個人,“因為《水滸》中寫的是石秀的‘表’,我寫的是其‘里’”。
施耐庵的禁欲思想和歧視婦女的觀念充斥著整部《水滸傳》。他在塑造人物時往往不提及人物的七情六欲,只是用白描的手法展示人物的言語和行動。施耐庵寫石秀很明顯有心體現(xiàn)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勇,之后筆墨更多落在了其發(fā)現(xiàn)潘裴二人奸情、斬殺裴如海、為楊雄出謀劃策之“智”上。文學批評家金圣嘆看出“寫石秀只為明白自己……寫石秀卻在人情之外,天地間固另有此一等狠毒人……何至于此,可謂可恨”的端倪。的確,石秀對潘巧云咄咄逼人、步步緊逼的殺心僅僅用“出于義”或“為證實清白”來說明令人難以信服。施蟄存通過心理描寫將人物形象立體化并用精神分析理論中的性壓抑造成了人格扭曲來解釋石秀行為上的不可理喻之處,與原作情節(jié)相對應的同時,此種將人物放置于世俗之中的思路是可以說的通的,也似乎是更容易為讀者所接受的。
二
《石秀》以青花布帳裝置的床、燃著獨股燈芯的矮燈檠,以及微小的火焰這些柔和的意象為開端。作者反復描寫“光焰”,如“微弱的”“亂晃”“搖搖不定”“很神秘的晃動著的”,這些充滿誘惑的意象的鋪陳,為石秀愛欲的誘發(fā)提供了恰當?shù)沫h(huán)境。石秀渴望名譽財富的欲念和渴望愛戀的欲念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下意識地生發(fā)了。后窺視到潘巧云的腳以及翌日又遇潘巧云的引誘,性意識被徹底喚醒的石秀逐漸褪去了“英雄”的外衣。此刻開始作者呈現(xiàn)給讀者的便是一個渴望性卻無法獲得性滿足而內(nèi)心矛盾的石秀。
從得知潘巧云似乎出身于勾欄以及其與楊雄的結(jié)合是第二次的婚姻,石秀對潘巧云的欲念再一次加強了,文中提道:“卻正因為曉得了潘巧云曾經(jīng)是勾欄里的人物而有所喜悅著”,“對于潘巧云的隱秘的情熱,又急突地在他心中蠢動起來了……卻比第一次看見了潘巧云而生的情熱更猛烈了。”施蟄存是按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的理論來發(fā)展石秀欲望的。弗洛伊德說:“這種特征本身也差別懸殊,從愛上一個妖艷而稍有艷聞的有夫之婦,到情夫眾多,有如妓女的‘大眾情人’,各各不等。他們要的就是這種味道,說的粗俗一點,這種條件可稱為‘非野雞不愛’(或‘青樓之戀’)。”同時弗洛伊德又說道:“這類人的愛情似乎總離不開兩個條件……第二種條件則因女人的放蕩而帶來一種嫉妒情緒。對這種男人來說,只有當他們嫉妒的時候,其熱情才升騰到沸點?!币源藖碛^察施蟄存筆下的石秀,當?shù)弥饲稍圃缫言趫蠖魉露O(shè)想著她可能與那和尚正做些茍且的勾當,“嫉妒戴著正義的面具”在石秀飽受性壓抑折磨的心中糾結(jié)了激烈的沖突,他廝混勾欄的第一夜始終有著“一種意義極為神秘的報復的快感”,而當他目睹娼女因削梨而割破手指上那一縷朱紅的血“像一顆透明的紅寶石,又像疾飛而逝的夏夜之流星”時,就全然激起了一種使他過度沸騰的武士激情。后來他手刃引誘上了潘巧云、如自己情敵一般的裴如海后,在“因為愛她,所以要殺她”的昏想中,越發(fā)饑渴地想要體驗殺掉潘巧云的愉悅。石秀步步主導著楊雄斬殺潘巧云,在觀看分尸的“血腥暴力”的場面時,他卻在這極度殘忍中感受到了滿足的愉快。自此,石秀的正義形象也就徹底被顛覆了。
弗洛伊德說:“你們已經(jīng)知道常態(tài)的性的滿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神經(jīng)病。實際上由于這種缺乏結(jié)果,性的需要乃不得不使性的激動尋求變態(tài)的發(fā)泄。”施蟄存正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將“變態(tài)石秀”的出現(xiàn)歸于由常態(tài)的性的滿足的缺乏而導致的結(jié)果。作者用性欲本能的壓抑而導致心理扭曲來解釋石秀對潘巧云的殺心,這雖符合精神分析學的觀點,但作為讀者,我們不能把這一現(xiàn)象簡單化。的確,本能是影響人性、心理活動等的重要因素。如果一味地壓制本能,遭到壓抑的沖動就會越積越多,越積越烈,很有可能使我們的人格陷于崩潰。但生物本能并不是人格形成的唯一的根源,“人的本質(zhì)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备ヂ逡恋鲁橄蠡乩斫馊诵?,把性本能這一根源從心理表現(xiàn)和文化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眾多根源中提取出來,“甚至抹殺了社會文化或社會歷史條件的重要性”。
在施蟄存筆下,自石秀的性欲被激發(fā),他的生活就脫離了正軌:他的思想的關(guān)注點永遠是“性”,他的行為也以“性”的目的為中心。他被性本能驅(qū)使,完全無法脫身,而他天生的智慧和對自己的約束在性本能面前也黯然憔悴。在石秀身上,一個正常的靈魂到殘暴的變態(tài)的改變就這樣單純地因為性欲的壓抑發(fā)生了,這其間個人意識在潛意識面前發(fā)揮的力量何其脆弱。如果通讀《石秀》后僅僅慨嘆本能的可怕能量,默認人在本能面前只能被動發(fā)展的這一流程,而忽略社會生產(chǎn)關(guān)系“對人的心理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那么這就是一次不完整的閱讀實踐了。
三
弗洛姆說:“精神分析學為創(chuàng)立作為自然科學的心理學,而犯了把心理學同哲學、倫理學方面的問題割裂開來的錯誤。它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除非我們從總體上觀察(這個總體包括人尋找生存的意義、準則答案的需求),否則就不能了解人格。”而《石秀》(至少是在文本表層)整體依照精神分析學的架構(gòu),并沒有體現(xiàn)性本能以外驅(qū)使石秀人格破壞的原因。這種弱化意識以及淡化社會關(guān)系對人格的作用的設(shè)定是不全面的。
在石秀心理扭曲的過程中,讀者可以看到他個人意識對性本能的壓制,如“石秀靠坐在床上,一瞑目,深自痛悔起來。為什么有了這樣的對于楊雄是十分不義的思想呢?”“對于楊雄的憐憫和歉意,對于自己的思想的虛偽的呵責”等。這個壓制的出發(fā)點本身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即使放在性較為開放的現(xiàn)代社會,我們也不能去否定在傳統(tǒng)道德觀下的石秀認為自己不可以和兄弟的妻子潘巧云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這一點是合倫理的。然而問題的關(guān)鍵是傳統(tǒng)的道德觀給了他壓抑本能的理由,卻沒有給他發(fā)泄或更高一層地升華性欲的途徑。封建社會中人性因為封建帝王這個主宰的存在始終是被抹殺的。被否定的自我無法發(fā)揮它本身的力量,創(chuàng)造性的受阻使人更加容易迷失在社會的復雜之中。這是傳統(tǒng)社會的體制帶給人格的戕害。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觀點,我們就不得不稍微關(guān)注《水滸傳》以及《石秀》關(guān)于石秀故事的另一個男性人物楊雄了。在《水滸傳》中,施耐庵塑造的楊雄勇猛直爽、脾氣火爆。也許是施耐庵有意體現(xiàn)石秀之智,在楊雄和石秀的相處之中,楊雄總是處在被動的位置。換言之,楊雄像是一直在被石秀“牽著走”?!笆愕溃骸绺缰灰乐〉艿难哉f,教你做個好男子?!瘲钚鄣溃骸t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出謀,楊雄出力,而“做個好男子”其實就是“楊雄上前,把刀先搟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一刀從心窩里只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的暴虐行為。在屠刀下,潘巧云宛若牲口般被剖開,而楊雄居然毫無知覺,繼續(xù)將其分尸七部分。此時的楊雄沒有人性可言,而作為旁觀者也是慫恿者的石秀其冷漠和狠毒同樣令人膽寒。如果說,《石秀》用性的壓抑導致變態(tài)為我們解釋了石秀的殘酷,那么楊雄的從容分尸的變態(tài)行為還要再次全部歸于本能壓抑嗎?倘若真是如此,本能的力量真是可怕到令人瑟瑟發(fā)抖了。
《石秀》的最后潘巧云被殺,石秀如同做了什么過分疲勞的事一般而四肢非凡的酸痛,當看到楊雄呆立在這分殘了的妻子的肢體面前時,石秀如同欺騙了他一般而心生愧疚。而更進一步來講,即使楊雄主要是因為石秀的誘導而殺掉潘巧云,可他自主地選擇使用“分尸”這一最恐怖的手法,卻是在石秀“力量”之外的。“好久好久,在這荒涼的山頂上,石秀茫然地和楊雄對立著?!边@一刻,是兩個暴徒對人格失守的默認。而在“英雄”楊雄也加入變態(tài)的行列中后,讀者對人格的思考也就更沒有理由僅僅局限在生物主義層面了。
①⑤ 楊迎平:《從施蟄存的〈石秀〉看石秀的“表”與“里”》,《名作欣賞》2009年第24期,第109—110頁,第109頁。
②③ 周憲:《文學理論導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88頁,第289頁。
④ 嚴家炎:“用這種指導思想造出來的石秀,哪里還有多少宋代人的氣息,分明打著現(xiàn)代超級色情狂者的印記?!薄吨袊F(xiàn)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59頁。
⑥ 〔明末清初〕金圣嘆:《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下),選自《金圣嘆全集》(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頁。
⑦⑧⑨??????? 施蟄存:《石秀》,選自劉凌、劉效禮編《施蟄存全集》(第一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頁,第109頁,第110頁,第112頁,第114頁,第114頁,第119頁,第104頁,第113頁,第123頁。
⑩? 〔奧〕弗洛伊德:《性學與愛情心理學》,羅生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57頁。
??? 〔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46頁,第8頁,第8頁。
? 〔德〕馬克思:《關(guān)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選自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頁。
? 〔德〕弗洛姆:《人性的追求》,王建康譯,上海文化出版社1989年版,第4頁。
?? 施耐庵:《水滸傳》,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17頁,第620頁。
作 者:高淑蕾,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2015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黃德志,文學博士,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