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才
私刑
◎王慶才
在溪口沒人不知道根仔,他的名望多是負(fù)面的,的確,他的笑有些輕挑,目光中帶著不屑,著裝也很另類。他喜歡將襯衣的下擺挽結(jié)在一起,一條緊巴巴的牛仔褲,走起路來身子一搖一擺的,連拖在身后的影子都顯得極不規(guī)矩。在溪口,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小青年都很怵他。根仔不是別人,他是我二哥。
因為根仔,沒什么人敢欺負(fù)我。那天放學(xué),在巷子里碰到花狗,他把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我知道他要什么,花狗時常會在放學(xué)的路上攔截學(xué)生,打劫他們身上的零用錢。我把身上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他連一毛錢都沒有看到,花狗覺得我是在戲弄他。這讓他惱羞成怒,花狗的老爸是殺豬的,不曉得是不是豬肉吃多了,已經(jīng)十六歲了,還坐在五年級的教室里?;ü泛馨缘?,學(xué)生們都懼他三分。我瘦弱的身體根本經(jīng)不住他的三拳兩腳,我只有跑,花狗和他的幾個隨從緊追不放。正好碰上根仔從街對面過來,根仔一邊吸煙一邊走,那樣子有些無精打采?;ü泛退哪菐讉€傀儡不得不停下腳步。這樣的場面對根仔來說或許是司空見慣了,他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驚訝,他甚至對疲于奔命而顯得狼狽不堪的我都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的憐憫。可能是劣質(zhì)煙的原因,他被嗆得直咳,這讓他看上去顯得有些弱不禁風(fēng)。他丟掉手中的半截香煙,同時將一口煙噴在了花狗的臉上?;ü返哪抗庵杏形非?,也有挑釁?;蛟S是因為誤判,增加了他的膽量,他目光也開始變得咄咄逼人?;ü繁雀羞€高出半頭,我擔(dān)心動起手來根仔未必會占到便宜。其實我的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根仔笑嘻嘻地拍了拍花狗的肩膀,猛然就抓牢了他的肩頭,腳下一個絆子就將人高馬大的花狗掀翻在地,緊接著,根仔對著花狗的頭飛起一腳,花狗就辨不來東南西北了。根仔再一腳,花狗的身子就彎成了一只大蝦。根仔用力踏著花狗的腦袋,說,你搞哪樣?而花狗只剩下哼哼的份了。追隨他的那幾個小子早跑沒影了。
根仔喜歡阿美,阿美白皙俏麗的面龐像盛開的梔子花,根仔在阿美面前顯得很拘謹(jǐn),話語也不似平常那么流利了。根仔說,阿美你可是去賞花……阿美泉水般純凈的眼睛里,浮動著柔媚的亮澤。根仔說,梔子花開的很繁……根仔說,峽灣的聚水潭里有很多錦鯉……根仔說阿美一個人有好寂寞……話說得驢頭不對馬嘴。阿美并不在意根仔說些什么,她以清高的姿態(tài)望著天空中徜徉的白云。根仔還在喋喋不休,阿美已經(jīng)走開了。
溪口是個古村落,居住著二三百戶人家,明清時候,這里是茶馬古道,據(jù)說那個時候溪口的車馬店就有二三十家,進進出出的駝隊絡(luò)繹不絕,可想其喧鬧的程度。盡管和原來比,溪口是有些衰敗了,但民風(fēng)民俗,傳統(tǒng)文化得以保存下來。清明節(jié)那天,家里大掃除,我站在凳子上擦拭著門楣上的那塊“耕讀傳家”的匾額,根仔仰頭望了半天,表情中帶有一種很復(fù)雜的成分。我說,二哥你不會不曉得“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詩句吧?根仔什么話也沒說,他走開了。
在溪口,人們一直秉承著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和作風(fēng),街道或市場上的菜攤并沒有人看管,菜筐邊放著秤,買家自己秤,完了把錢放入竹簍。大家都很自覺,沒有拿了菜不給錢的。不知近來怎么了,家家丟東西。先是大坪家的一袋茶餅,后是阿坤家儲藏在倉房里的臘肉;緊跟著是阿發(fā)女人精美銀飾……接二連三。發(fā)展到最后是德福家的牛。德福的女人死得早,他一個人帶三個娃,日子過得很艱辛,牛就是德福的命,怎么丟得起。人們四下尋找,終于在通往山外的公路上抓到了那個偷牛賊。偷牛賊不是別人,正是根仔。德福那樣的家境,居然也給他下得了手?人們很是憤懣,決定讓根仔把近來村子里丟的東西全賠上。不久前,永財家的兩只山羊丟了,一直沒有找到,懷疑也是根仔干的。還有董阿婆家的一只下蛋的母雞,駝子家那頭發(fā)情的母豬……總之,根仔作惡多端,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人提議將根仔送交公安局。
根仔的老媽,也就是我老媽,哭哭啼啼去找幺四爺,幺四爺是族長,幺四爺漫不經(jīng)心地吸著煙袋,好半天沉默不語。生死關(guān)頭,他卻無動于衷,我很想上去奪下他的煙袋丟到火塘里。幺四爺終于吸完了一袋煙,幺四爺說,交給公家就把娃毀了,幺四爺說,私刑。
私刑是對那些觸犯了鄉(xiāng)規(guī)的人而實施的一種必要的制裁,或沒收財物,或體罰,或逐出村落。據(jù)說,情節(jié)嚴(yán)重的要裝入豬籠,沉入深潭……
根仔被綁在祠堂前的一棵大樹上,陽光透過枝葉的間隙散落下來,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站在這里可以看到街道盡頭那座雕花的石牌坊,在陽光的雕飾下,牌坊質(zhì)冷的層面呈現(xiàn)出歷史凝重而又質(zhì)樸的紋理……這天恰逢是集日,四村八寨來趕集的人,絡(luò)繹不絕。經(jīng)過根仔身邊時紛紛朝他吐吐沫,一些孩子朝他丟石子。我以為根仔會被沉入深潭,卻只是被一些人吐吐口水而已,這讓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一開始,根仔故意裝著無所謂,他也同樣用敵對的目光予以回敬,甚至口出惡語,樣子很是頹廢。漸漸地他就有些不自在了,變得焦躁不安,就像一只想要掙脫牢籠的困獸……阿美走了過來,我以為她也會朝根仔吐一口,但阿美沒吐,阿美厭惡的神情足以讓根仔自慚形穢了。根仔目光中的自信蕩然無存,望著阿美離開的身影,他的臉色極其的蒼白。我說,二哥,我?guī)湍憬忾_繩子。我躲到樹背后,費了很大勁才將捆綁著的繩子解開。根仔沒有逃走,相反,他匍匐在地的身子縮成一團,我不知道他哪里不舒服,我想扶他起來,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顫抖,眼中的淚水宣泄而出,他悲戚的表情讓我有些不知所措。那一天的黃昏來得極快,那雜亂的沉靜在暮色中的建筑像古代廢棄的遺存。
根仔完全變了個人,開始喜歡孤獨,除了下地干活,平常他哪也不去,獨自固守在黑暗的角落里發(fā)呆。不知為什么,他很害怕見到阿美,偶然相遇他會及早避開。這么做顯然是有悖他的內(nèi)心,因為,面對阿美,他柔和的目光像傾情的表白,只是那光彩的綻放瞬間就凝固了。
根仔變得木訥了。平常沒幾句話,目光也不像原來那么機警了,偶爾笑笑,那笑容也顯得干澀而全無情趣??傊?,根仔變了,變得本分而又拘謹(jǐn),他看人時的目光溫和而又羞澀,這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
有一次我們從地里勞動回來,路上看到一個流浪漢,流浪漢光著腳沒穿鞋,根仔居然脫了自己的鞋給流浪漢穿上了。
據(jù)說,幺四爺早年也受過私刑。幺四爺這么德高望重,而且又是族長,怎么可能呢?過后我曾問過根仔,根仔居然朝著虛空里啐了一口。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