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霞
必然的歸返
——關于奧德修斯返鄉(xiāng)主題的文學倫理學解讀
于曉霞
(遼東學院外國語學院,遼寧丹東118003)
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奧德修斯的歸家之路充滿了艱辛與誘惑,但這些都沒有阻止他歸家的腳步。本文通過文學倫理學的視角,從奧德修斯為何拒絕女神卡魯普索、伊薩卡的王位繼承、奧林波斯諸神的意志這三方面分析其歸家的必然性;通過說明榮譽在荷馬時代所代表的重要意義,奧德修斯父子三代不明的倫理矛盾,以及奧林波斯諸神意志的伸張與影響,可以得知奧德修斯的選擇是在荷馬時代社會道德倫理規(guī)范下的必然結果。
《奧德賽》;返鄉(xiāng)主題;文學倫理學批評
聶珍釗教授認為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達形式,文學在本質上是倫理的藝術[1]14;文學倫理學是一種文學批評方法,它強調回到歷史的倫理現(xiàn)場,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用倫理的觀點對事件、人物、文學問題等給予解釋,并從歷史的角度做出道德評價[2]4。《荷馬史詩·奧德賽》所圍繞的是奧德修斯的歸家主題,奧德修斯在十年特洛伊戰(zhàn)爭之后踏上返家之路,在歸家途中,奧德修斯遇到各種阻礙與磨難,更是因為刺瞎了獨目巨人波呂斐摩斯的眼睛而觸怒了海神波塞冬,使得返家的航程更加危險重重,而與之同在的還有來自女神與永生的誘惑;但即使如此,奧德修斯依然沒有放棄,終于返回家鄉(xiāng)伊薩卡。奧德修斯的選擇固然是勇氣的體現(xiàn),但通過文學倫理學的視角,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種種一切都與荷馬時代的道德倫理脫不開干系,可以說奧德修斯的選擇完全符合當時的時代倫理,奧德修斯的歸返是倫理決定下的必然的歸返。本文謹從奧德修斯拒絕女神卡魯普索,伊薩卡的王位繼承,及命運與奧林波斯諸神的意志三方面,通過文學倫理學的視角分析奧德修斯返鄉(xiāng)的必然性。
阿德金斯認為“榮譽”一詞在荷馬的價值系統(tǒng)中具有優(yōu)越地位,所有的凡人和天神都可以在榮譽的天平上排出尊卑秩序[3]62。而榮譽又可等價于財富,因此英雄獲得榮譽則等同于既收獲世人的推崇又獲得相當?shù)呢敻?。對于這一點的清楚的認識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奧德修斯對女神卡魯普索的拒絕。
盡管奧德修斯觸怒了海神波塞冬,在返鄉(xiāng)途中困難重重,但他卻十分受女性們的青睞,特別是女神卡魯普索。卡魯普索是不死的女神,擁有凡人女子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永遠的青春美貌,不死之軀,仙境一般的生活環(huán)境。赫爾墨斯在去傳達宙斯的旨意時,都曾為島上的美景所吸引,“當心靈飽賞了所有的景象”[4]143之后才走進女仙住的巖洞中。更為誘人的是,卡魯普索承諾要把永恒的生命和青春同樣賦予奧德修斯,條件只是他同她生活在一起。但奧德修斯對于女神的愛意的反應卻是“淚水總是浸濕衣衫”[4]206,不管女神怎樣對他關懷照料還是“絕難說服”[4]206,無法改變他要返家的心念。對此,奧德修斯自己解釋為他思念家園。這一點當然無可否認,奧德修斯離家已二十年,思念故土和親人乃人之常情,只是同可以永生相比,這種思念是否真的具有使他毅然決然做出這種決定的效力?
當我們跟隨赫爾墨斯來到卡魯普索的仙島上,可以看到的有各種樹木,葡萄蔓藤,清泉涌動,飛鳥覓食,但是除了女神同奧德修斯之外,似乎再無他人。而且赫爾墨斯也說“這一帶無有凡人居住的城鎮(zhèn),沒有人用精美和全副的牲品祀祭,敬神”[4]145。這是一個為凡人所不知的地方,雖是仙境,但同時也是被人間遺忘的場所。在George E.Dimock,Jr的文章《奧德修斯的名字》(The Name ofOdysseus)中,他談道,卡魯普索就是遺忘,她的名字暗示了掩蓋和隱匿,或者湮沒[5]60。盡管她提供給奧德修斯不朽、無死,但這是一種被遺忘的不朽,沒有存在的不朽。離開卡魯普索就像是離開提供安全和滿足感的子宮,但子宮畢竟是一處死地,在那里人沒有身份,也不存在姓名的價值。而沒有身份的存在,或者說被世人遺忘,對于奧德修斯來說則比戰(zhàn)死在特洛伊還要恐怖。正如許多研究荷馬的學者指出,奧德修斯選擇歸家的一個巨大的動機就是要實現(xiàn)他的名聲與榮譽。這種名聲與榮譽的獲得要么是戰(zhàn)死沙場,如阿喀琉斯;要么是帶著豐厚的戰(zhàn)利品回返家園,如奈斯托耳。除此之外的其他境遇都不能爭得光榮。而阿德金斯也在其著作中說明,榮譽通常建立在物質基礎上,不管這些物質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3]61。奧德修斯沒有戰(zhàn)死在特洛伊,這是世人都知曉的事實,所以對于奧德修斯而言他必須以第二種方式返家才能獲得光榮,這樣他才可以繼續(xù)以勇者的形象出現(xiàn),承擔保護城邦的責任,并享有因此而獲得的榮譽,也可以將這份榮譽轉移至兒子身上。正因為如此,當波塞冬招聚風暴,掀起巨浪時,奧德修斯會發(fā)出悲嘆希望戰(zhàn)死在特洛伊大地,“如此便能享領阿開亞人給我的光榮”[4]157。接受卡魯普索就相當于接受淹死在海中的命運。奧德修斯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拒絕卡魯普索的不朽。他要離開那一處死地,他要找回自己的身份,重回世人的記憶,享有作為奧德修斯才能擁有的榮譽。這是其一。
其二,在《伊利亞特》中,當赫克托爾發(fā)現(xiàn)帕里斯不在戰(zhàn)場時,曾譴責他“甘愿逃避,不愿作戰(zhàn)”,被人說是“可恥的”。由此可以看出在荷馬的價值體系中,“膽小”“怯懦”是可恥的,無關乎他的意愿如何。如果奧德修斯接受了卡魯普索的要求,那無論他是否是一個勇者,他都是在逃避命運,逃避磨難,他留在卡魯普索的仙島就無法再繼續(xù)履行他作為伊薩卡國王的職責,無法保護他的家人與臣民,也就無法實現(xiàn)他的光榮,會使他成為一個“可恥的人”。
第三,伯納德特在《弓弦與豎琴》中談到伊諾時曾說,“荷馬對她的同情似乎就在于她以前曾是凡人。我們在奧德修斯拒絕不朽之中所得出的最直接的推論,就是奧德修斯拒絕憐憫”[6]50。這里我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伊諾之所以成為女神是因為她接受了神的憐憫;而奧德修斯恰好與她相反,奧德修斯拒絕女神的憐憫。如果奧德修斯接受了卡魯普索的建議,那么他就是接受了女神對于他不能返家以及之前種種苦難所做出的同情與憐憫,這種不朽,似乎是一種補償。而奧德修斯,他是一國之君,他的身份,他的性格決定了他不會接受女性的憐憫,即便這位女性是一位女神。常留在俄古吉亞島上的不能是英雄奧德修斯,而只能是女仙卡魯普索的伴侶,他的永生是女神賦予他的,他永遠將在她的憐憫下生活。并且,在荷馬的社會,婦女需要的品質是美貌、紡織技術和持家之道、貞潔及忠誠[3]83-84,這些品質在奧德修斯妻子——佩涅羅佩身上都具有,而女人的德行又是由男人來決定,因此,和佩涅洛佩一起生活,要比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活更容易證明荷馬英雄的德行[3]84,這也是眾多求婚者所懷有的目的之一,他們之中也不乏被稱為“高貴”之人。一個是憐憫補償之下籍籍無名的永生,一個是體現(xiàn)勇氣也許短暫卻光榮的一生,兩相對比之下,英雄奧德修斯當然會拒絕女神,選擇歸程。
在《伊里亞特》中每個英雄出場都有關于自己的一段介紹,其他人在介紹自己的時候都是以父輩開頭,說自己是某人的兒子;奧德修斯卻與眾不同的稱呼自己為“特勒馬科斯的父親”,而不是萊耳忒斯的兒子。在《奧德賽》的開端,史詩交代,奧德修斯在出征特洛伊之時將全部家業(yè)托付給了門托耳,將王權閑置,而此時他的父親萊耳忒斯還健在。奧德修斯的這種稱呼自己的方式和托付家業(yè)的方式至少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對于兒子特勒馬科斯,奧德修斯有極深的愛與責任;二,奧德修斯的王位是以一種不明的方式從萊耳忒斯那里獲得。奧德修斯父子三代不明的倫理矛盾,決定了奧德修斯必需返回家園,因為他要接管回王位并將其傳給特勒馬科斯,這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替他完成的。筆者將在下面針對這兩點做出分析。
首先,英雄們的這種自報家譜的介紹方式,一方面是《荷馬史詩》崇尚父權的表現(xiàn)方式[4]806,另一方面其實是在表示自己的身份與榮譽,這種榮譽有的是由父輩們征戰(zhàn)沙場得來的,有的則是由他們自己或將由自己爭得。父輩爭得的榮譽將是子輩們珍貴的財富。萊耳忒斯并不是默默無名之輩,在他年輕時也曾有過壯舉[4]796,奧德修斯會避而不談只能說明他同父親間的不明的矛盾,而王位的閑置則將這種矛盾產生的原因直指王權的繼承。這種矛盾的直接影響就表現(xiàn)為,在面對奧德修斯混亂的家事時萊耳忒斯的袖手旁觀。特勒馬科斯從未想過要請他的祖父幫助他主持大局,或驅散求婚人,倒是裴涅洛佩曾在特勒馬科斯離家時提起過要找萊耳忒斯,想向他“告訴一切”[4]131。
另外,在伊薩卡,王權世襲制并沒有得到完全的確立。所以,特勒馬科斯才會說:
不,能當王者挺好。王者的家居能
即時昌達富有,本人也比他者地位更高。
不過,這里有許多阿開亞王者,
年輕或者年老,在伊薩卡,海水環(huán)繞,其中
誰都能占此權位,既然卓著的奧德修斯已經死掉。[4]24
然而,奧德修斯是要自己的兒子繼承自己的王位的,在特洛伊戰(zhàn)爭中,他報名字的方式已經是在替特勒馬科斯爭取好的名聲。對于兒子,奧德修斯有著濃厚的感情,在他踏上故土之后唯一沒有進行試探的人就是特勒馬科斯。早在幾年前地府之游時,奧德修斯就已知曉未來的情況,求婚人會食糜他的家產,追求他的妻子。他很清楚特勒馬科斯將面臨一種什么境況。這一切只有他回到伊薩卡才能夠得以解決,除了奧德修斯自己,特勒馬科斯找不到任何得力的幫手。并且,在奧德修斯離開的這二十年中,伊薩卡人對于他的記憶已經淡忘。在將求婚人全部殺死的這件事上,除去雅典娜的建議,也是奧德修斯用一種殘酷的方式重建人們對他的記憶,這種記憶也許會比之前奧德修斯仁慈統(tǒng)治時的記憶持續(xù)的更久。但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給特勒馬科斯今后的統(tǒng)治打基礎,因為特瑞希阿斯已經向奧德修斯預言,他在返家后不久將再一次開始新的航行。
在奧德修斯返家的原因中,宙斯及諸神的意愿也是不可忽視的一點。聶珍釗教授認為,文學作品都帶有功利性,這種功利性就是教誨[2]8。而荷馬史詩所教誨的是人的生活準則。在阿德金斯看來,《荷馬史詩》中所推崇的品質方面,“貴族都優(yōu)于庶民,而天神又優(yōu)于這些貴族”,“對于荷馬史詩中大多數(shù)神的行為,可以通過與塵世貴族的類似行為比較,而非與不偏不倚的法官相比較,來獲得解釋”[3]69。這說明,奧林波斯諸神的絕大部分行為可以看作是當時的倫理規(guī)范,但他們的行為也并非全部正確,他們同樣追求榮譽,受當時的倫理制約,受制于倫理,而非凌駕于倫理規(guī)范之上。了解這一點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奧林波斯諸神在奧德修斯返家之中所起的作用。
首先是波塞冬對奧德修斯的報復。奧德修斯刺瞎了獨目巨人波呂斐摩斯,這本是正義之舉,但由于波呂斐摩斯恰好是波塞冬的兒子,所以波塞冬對他進行報復,發(fā)泄怒火,使他面臨種種的險境。波塞冬之舉是在徇私情,毫無公義可言,但沒有神為此反抗波塞冬的意志,即使是眷顧奧德修斯的雅典娜也同樣如此。阿德金斯曾打比方說,可以將奧林波斯諸神看作是“長生不死”的希臘貴族,他借此說明宙斯對待特洛伊人的態(tài)度。那么同樣,這里雅典娜與奧斯波斯諸神對待奧德修斯的態(tài)度也同樣可以以此解釋。波塞冬與其他諸神是一家人,而奧德修斯則屬于外人,無論這個外人如何受到某個或者某幾個家人的眷顧,他們都不會因此而不顧自己人的意愿,傷害與自己人的感情。但在荷馬史詩中,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受到神明編織的命運羅網的定向和制約[4]2,人與神都清楚命運的強大,命運規(guī)定的結局必然發(fā)生,就連神祇也必須尊重命運的安排,盡可能在命運劃定的范圍內活動。在《奧德賽》開端,繆斯講道:
隨著季節(jié)的逝移,轉來了讓他回鄉(xiāng)的歲月,神明織紡的時節(jié),讓他回返伊薩卡故地——其時,他仍將遭受磨難,……[4]2
這里,“神明織紡”即代表命運,而哈利塞爾塞斯,特瑞希阿斯,還有基爾凱也都曾預言過奧德修斯必然返家。所以奧德修斯必定回返故鄉(xiāng),此乃既定的命運[4]282。波塞冬也正是清楚命運的決定性,在讓奧德修斯吃到了苦頭后,也便作罷了。而雅典娜也趁機向宙斯提出奧德修斯的問題,在沒有家人內部矛盾的情況下,宙斯還是顯示了神的公正,表示會立即安排奧德修斯返鄉(xiāng)。
同時,人間的倫理秩序正出現(xiàn)一種混亂,埃吉索斯殺死了阿伽門農,置神的告誡于不顧;奧瑞斯忒斯為報父仇殺死了自己的生母與埃吉索斯,破壞了人倫常情;求婚人則更是不遵循傳統(tǒng),耗糜奧德修斯的家產,并要謀害特勒馬科斯。宙斯抱怨說:
此事可恥,不宜,凡人太會怪罪神,說是錯惡來自我們,實則應該歸咎自己,是他們的愚蠻招致悲傷,超越命運的限定,……
而奧德修斯的“機智”和其所具有的“男人氣概的努力”使他成為“諸神正義而仁慈的意志得以實現(xiàn)的一個榜樣”[3]5。可以說,某種程度上奧德修斯正是宙斯選出重建人間倫理秩序的代言人。宙斯經由奧德修斯的經歷說明,人的過錯應由自己負責,比如奧德修斯的那些獵食太陽神神牛的同伴,還有那些聚集在奧德修斯家求婚人。而奧德修斯的返家與擊殺求婚人正是奧林波斯神意論的體現(xiàn)。
《荷馬史詩》誕生于人類社會制度真正產生之前,史詩除了歌頌眾多英雄之外,更重要的是在于道德秩序,也即倫理秩序的教誨。通過史詩,我們可以了解荷馬時代的社會體系、這一時期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以及倫理秩序?!逗神R史詩》所呈現(xiàn)的并不僅僅是一個個生動的故事與傳說,更是當時一副全面的社會生活畫卷。正如尤斯塔修斯所說:《奧德賽》看似質樸而實多深意。荷馬,這位偉大的詩人,希臘民族的導師,為希臘、為人類留下的不僅僅是《伊里亞特》與《奧德賽》這兩部傳世名著,還有無盡的謎團和疑霧,引人去思考,去發(fā)現(xiàn)。
[1]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1).
[2]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及其它——聶珍釗自選集[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3]劉小楓,陳少明.荷馬筆下的倫理[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
[4]荷馬.奧德賽[M].陳中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5]DIMOCKGE,Jr.The name ofOdysseus[M]∥TAYLOR CH.ed.Essays on the Odyssey:selected modern criticism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3.
[6]伯納德特.弓弦與豎琴[M].程志敏,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孫希國)
Odysseus’s Home-coming Theme:an Interpretation of Literary Ethics
YU Xiao-xia
(Schoolof Foreign Languages,Eastern Liaoning University,Dandong 118003,China)
In Odyssey of Homer Epic,Odysseus made a steady determination of returning home,no matter how many difficulties or temptations he had experienced in the journey of home-coming.In this study,in a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ethics,the necessity of Odysseus’s choice of home-coming was discussed from the reason that Odysseus refused Calypso’s suggestion,the question of succession to the throne in Ithaca and the will of Olympian deities.Besides,according to the analysis of the significance of honor in Homer’s era,the implicit ethical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ree generations of father and son,and the realization and influence of Olympian deities’will,the author proved that Odysseus’s choice is the inevitable result specified by the ethical values in Homer’s era.
Odyssey of Homer Epic;Odysseus’s home-coming theme;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I106
A
1672-8572(2017)04-0115-05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4.19
2017-04-06
于曉霞(1979—),女,遼寧丹東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大學英語教學、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