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精怪形象在中國古典小說中一直占據非常重要的地位,它們的出現(xiàn)并非古人在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偶然為之,而是可以溯源到原始社會先民們的植物圖騰崇拜,而在中華文化發(fā)展過程中,儒釋道各家都對部分植物賦予了極其豐富的思想意蘊。所以植物精怪中化形為人者頗多,而且都是形神兼?zhèn)洌庑蚊利?,心懷善念,而又多是才華橫溢者??梢哉f,在植物精怪的身上寄托了中國文人對于至美、純善、守真和治學等方面的精神追求,以及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將植物之性與人性巧妙融合的奇妙構思。
關鍵詞:植物精怪;文化內涵;流變
《禮記·郊特牲》中有云:“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言人死之后,靈魂不滅,另有歸處。中國古人不僅相信人的生命可以借靈魂的形式在另一個飄渺的境界中延續(xù),世間萬物都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靈性,雖不可稱之為靈魂,古人則多謂之曰“精怪”。《素問》中有言:“故天有精,地有形?!闭J為精是指物質中的純粹之物,是構成天地之間萬物的靈氣。而《莊子·秋水》中亦說:“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而“怪”即可指怪異之物,又可以解釋為怪異現(xiàn)象。所以古人將各種器物和動植物之靈名之為精怪。而植物精怪相對于動物精怪而言,出現(xiàn)在古典文學作品中的頻率較低,但是其藝術形象的流變和文化內涵卻十分豐富,不僅可以窺見遠古自然崇拜的痕跡,而且在中華文化發(fā)展過程中也被賦予了多種文化意蘊。
一、古典小說中植物精怪形象的文化溯源
中國古典小說中植物精怪形象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經歷了一個由簡至繁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各種文化意識的融合也給形象的發(fā)展帶了多種變化,本文將對出現(xiàn)古典文學作品中的部分植物精怪形象進行分類和推測其產生的文化淵源。
第一,原始宗教的植物崇拜和上古神話的演繹是植物精怪出現(xiàn)的基礎。
原始社會,人類的能力還無法與自然抗衡,殘酷的生 存環(huán)境使得原始社會人的平均壽命比較短促,而對于生命的本能渴望讓人類開始注意到植物秋枯春榮的特點,同一株植物的生命在不同的季節(jié)經歷著不同的階段,這一點和人類很像,但是人的生命一旦走到了盡頭,卻無法像植物那樣在春天來臨時再度重生,于是人類渴望能同植物一樣擁有那樣長久的生命。所以在植物崇拜中主要以樹神崇拜最為普遍。因為樹相對于其他植物類型更為強大,生存時間也更久,作為人類崇拜對象的樹,往往也都是些百年或者千年的古樹。北方的很多少數民族都保留了原始的樹神崇拜,比如滿族的“佛朵媽媽”、“他拉罕媽媽”,還有錫伯族的“錫利媽媽”等等?!胺鸲鋴寢尅笔菨M族薩滿教中的重要神靈,她也被稱為“佛立佛多鄂謨錫媽媽”,譯成漢語就是“求福柳枝子孫娘娘”,因此可以推測出滿族她應該是對柳樹的崇拜而衍生出的神靈。在薩滿神諭中也有關于“柳樹生人”的傳說,遠古時期,天神阿布卡恩都里從自己的腰間摘下幾片柳葉,從這些葉子里生出了飛蟲、爬蟲和人類。而滿洲鑲黃旗富察氏家祭神諭中也有類似的記載,洪水漫延,淹沒了世間的一切,最后一個人類在水中漂流的時候抓住了一截柳枝,被帶進了一個石洞,而柳枝化為美女與他一起生育后代。不能看出滿族的崇柳是源于柳樹的生殖崇拜。時至今日,這種樹神崇拜仍在民間留存,在一些偏僻的村落里依舊可以看到系著紅布條的老樹,被當地人當作神明一樣敬畏著。在西南少數民族中也有類似的植物崇拜,比如摩梭、彝族、苗族、布依族和夜郎等少數民族的竹崇拜。華夏上古神話中也有夸父逐日死后手杖化為桃林的傳說,而在盤古開天辟地的故事里,盤古的骨節(jié)化為山林,毛發(fā)化為草木,這些神話傳說賦予植物以神秘的色彩和神奇的力量。植物崇拜在古代文學作品中也留下了明顯的痕跡。比如《搜神記》中的出現(xiàn)的庇佑百姓的“樹神黃祖”,還有《華陽國志》中“竹中生人”的故事,都有明顯是原始植物圖騰崇拜的痕跡。也使得萬物有靈的觀念影響到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
第二,儒釋道三教為植物賦意是植物精怪形象豐富多樣的前提
儒釋道三教在華夏文化的包容下融合,而在其各自的文化領域里都不約而同的賦予一些美麗的植物以特別的意蘊。而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在儒釋道文化思想的影響也將這些意蘊豐富的植物納入到不同的作品中。
佛教傳自印度,在其發(fā)展流傳過程中產生了大量與之相關聯(lián)的植物形象。比如蓮花、菩提、娑羅、曼陀羅、柳、桂樹等等,因為中國與印度在地理自然環(huán)境和文化審美上的一些差異,一部分佛教植物被打上了漢地文化的色彩。而這些佛教植物的文化內涵也被引入到文學作品中。以蓮花與柳為例,蓮花在佛學典籍中是作為真善美的象征,有“七寶蓮花”之說,并稱蓮花有四德,一香、二凈、三柔軟、四可愛。蓮蘊菩提心,慈悲而追求至潔至凈。以《聊齋志異》第五卷中的《荷花三娘子》為例,在荷花三娘子與宗湘若之間的愛情故事中,她始終以純潔堅貞的形象示人。相對蓮花傳自印度,柳則更具有中國特色。在印度菩薩手持蓮花,在傳入中國之后,觀音菩薩就變成了手持柳枝。而柳也變成消除苦疾之物。《聊齋志異》第四卷中《柳秀才》一篇中,明末,蝗災逼近沂縣,憂慮不已的縣令在夢中得到一位高官綠袍,身形魁梧的秀才指點抵擋蝗災之法。秀才要縣令于次日往西南道中攔住一騎驢婦人,言其為蝗神,可以向她祈求避過蝗災。縣令依言而行,那婦人雖然答應了縣令的請求,卻留言給縣令說柳秀才多言泄密,雖然不損稼禾,卻必讓柳秀才身受蝗災之苦。此后蝗蟲過境之時果然不損莊稼,而此地柳樹卻被啃噬葉盡??h令方悟出柳秀才乃柳樹之神。損自身而蔭庇蒼生的柳神與以身飼鷹拯救生靈的佛祖何其相似。植物精怪大多心存善念,很少故意作惡,禍害生靈的行為出現(xiàn),這應該是因為其藝術形象收到佛家慈悲為懷的思想的影響吧。
道家追求修仙長生,所以道藏中多有對各種奇花奇草的記載,而在文學作品中此類記載也是頗多,特別是在各種筆記小說中,比如《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卷三中記載了一種明莖草,不僅可以在黑夜里如燈火般發(fā)出光芒,而且能夠照出鬼物的原型,所以又被稱之為洞冥草。這種靈草被賦予了辨識鬼物的能力,就已經初步具有了一定了靈異屬性。是本體類植物精怪形象出現(xiàn)的基礎。
儒家思想對后世的影響最為深遠,而它自身又具有兼容性,對佛道兩家的思想都有所借鑒吸收。儒者追求的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境界,以此常常在濟世與修身之間躑躅徘徊。梅花、蘭花、菊花、蓮花、青松、翠柏、綠竹等等都是備受儒者推崇的植物。梅之傲骨,蘭之優(yōu)雅,菊之隱逸,蓮之高潔,松柏不懼嚴寒,綠竹謙遜有節(jié),文人雅士將自己的精神追求寄托于這些汲取了天地靈秀的植物身上。因此文學作品中的植物精靈形象都是為善者多,為惡者少的。唐代《龍城錄》中記載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隋朝開皇年間,文士趙師雄在天寒日暮之時,半醉半醒的把馬車停在了松林間的酒肆旁,忽然看見一個淡妝素裹的女子出來迎接他,彼時月映殘雪,女子言語清麗,身攜異香,二人相攜對飲,后又有一綠衣童子前來以歌舞娛興。不久,趙師雄醉倒,醒來之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梅樹之下,樹梢有翠鳥鳴啾,不禁悵然若失。梅花化身美女與文士宴飲清談,無一絲一毫邪僻之念,清雅而又不失情趣,緣來之時盡興談笑,緣盡之際復歸本體,并沒有牽扯不清的過多牽絆,這才是梅花獨有的清冷孤傲?!读凝S志異》第十一卷中《黃英》篇,菊精黃英以陶為姓,以示不忘陶淵明對菊花的眷顧。黃英與弟弟販菊為業(yè),并不以固守清貧為榮,而是認為清者自清,富貴可享,惟不貪慕榮華即可,并說自己所為只是為我家彭澤解嘲罷了。菊精黃英的身上不僅有儒者追求的不貪慕浮華的品行,又具有儒家積極入世的性格特點。此外,植物精怪還常常在故事里與文人騷客互相吟詩作文,盡顯其清雅之性。
二、古代文學作品中植物精怪形象的分類與流變
植物精怪的種類眾多,本文根據目前出現(xiàn)在各類文學作品中的植物精怪的外在形象將之分為本體類,物化類和人化類三種。
第一種是本體類的植物精怪形象,是指那些沒有脫離植物本體的外在形象,但是已經擁有一定的超自然能力,比如預測吉兇禍福,或者達成人類的各種祈愿等。早期的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植物多為奇木、異花和靈草等,在漢魏六朝的筆記小說中出現(xiàn)了許多擁有神秘力量的植物的記載,比如干寶在《搜神記》卷六中記錄的《樹出血》和《孫亮草妖》兩則故事,前者講述魏武帝在洛陽建造殿宇,伐木而有血出,武帝心中厭惡,不久就疾發(fā)而亡。而后者與此相類,吳主孫亮五鳳元年六月,稗草變化為稻,不久之后孫亮被廢黜。與這兩則故事中的植物精怪形象一樣的還有很多,如唐代《朝野僉載》中預兆荒年的的終南山竹,《宣室志》卷五中所記錄的可以預示兇兆的梨木;宋代《楊文公談苑》中提到的預示喪禮將至的千葉牡丹等等。本體類的植物精怪形象在宋代的《賈氏談錄》中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不再只是簡單的預示吉兇禍福,而是擁有了和人相近的情緒變化,書中記載了在褒斜山谷中生長著一株虞美人草,行路之人經過它時若唱《虞美人》之曲,它的兩片葉子就會漸漸搖動,如同人隨著節(jié)拍撫掌一般,若是唱其他的曲子,則安然不動。這大概可以視為植物精怪形象由本體類向著物化類轉化的雛形階段吧。
第二種是物化類的植物精怪形象,它們可以偶爾擺脫植物的本體原型,變成各種異物,在一定范圍內游走,具有一定的動物性,善惡不一,但是法力低微,可以輕易被人類制服,甚至毀滅。《搜神后記》 卷三中載有一篇《蕨莖化蛇》的故事,太尉郗鑒帶領隨從出獵,時當二月,蕨菜初生,鮮嫩可愛,隨行的一個甲士便踩來生食,歸來后心腹疼痛,半年后,竟然吐出一尾赤蛇。將它掛在屋檐下,一夜之后,赤蛇化為昔日所食的一莖蕨菜。蕨菜化為赤蛇,已經脫離了植物本體的束縛,但是在外形上仍舊保留了許多的相似點,由此可見,植物精怪有本體向物化類轉變是由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的。至唐代以后,文學作品中的植物精怪形象物化類增多,且與本體的外在形象罕有相似之處了。《酉陽雜俎》、《宣室志》中都錄有此類故事。以《酉陽雜俎》中《僧智通》一篇為例,寺僧智通在人跡罕至的寒林靜地禪修,至夜有人環(huán)繞寺院呼喚智通的名字,天明之時聲音方息。如此歷經三夜,智通不勝其擾,只能應聲詢問其意欲何為,于是一個“長六尺余,皂衣青面,張目巨吻”的怪物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對他合手為禮,智通邀其向火而坐。智通自顧自念誦經文,而怪“閉目開口,據爐而鼾”。智通就用稥匙將灰火投入怪物的口中,怪物大呼逃竄卻被門檻絆倒。天明時分,智通在怪物被絆倒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片木皮,于是登山尋覓,數里之后見到一株大青桐,智通以所拾取的木皮與樹上的缺失樹皮處比對,完全吻合。青桐樹上有昔日樵夫所砍的一個缺口,貌似人口一般,里面盛著香灰,灰火尚有余燼,智通就放火燒掉了青桐樹,此后那個怪物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此故事中的青桐樹妖外形已經與其本體外形相去甚遠了,會發(fā)出人的聲音,又懂得對僧人合手為禮,顯然已經具備的人的意識,雖然外形為怪,而心智已開。植物精怪由物及人的形象過度的痕跡已經非常明顯了。
第三種就是人化類的植物精怪形象,它們已經擺脫了植物本體的原型,幻化成人,甚至在塵世中與人接觸,共同生活,擁有著人的才情和欲望,而同時又具備精怪所有的法力。較早的化形為人的植物精怪形象出現(xiàn)在《搜神記》卷十七中,臨川人陳臣在坐在自家的宅子里,忽然看一個“長丈余,面如方相”的人從庭院中的一株竹子里走出來,對陳臣說:“我在家多年,汝不知。今辭汝去,當令汝知之。”此后陳家因失火而漸入貧境。竹中生人之說在《異苑》和《華陽國志》中都有記載?!懂愒贰分杏涗浀闹裰兴耍挥腥说男蚊?,卻沒有人的意識,而《華陽國志》中的故事則頗有傳奇色彩,有女子在水邊洗滌衣物,忽見有一只三節(jié)的大竹筒從上游漂流下來,一直飄到了女子身邊,竹筒里傳出了嬰兒的啼哭之聲,女子剖開竹筒,發(fā)現(xiàn)竹筒中有一男嬰,女子收養(yǎng)了這個男嬰。等他長大之后,甚有武才,聚眾自立為夜郎侯,并且以竹為姓。至今西南地區(qū)的很多少數民族仍然保有這個姓氏,而且以竹為本民族的圖騰。關于植物圖騰崇拜前文已有詳細闡述。
本文按照植物精怪化形為人的方式將其發(fā)大致分為三類,其一是以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夢境或者半睡半醒的幻境里,比如《夷堅志》中的《峽山松》篇,受到人類傷害的松樹進入到過路人的夢境里,以一位須發(fā)蒼蒼的老者形象向人求助?!队看毙∑贰返诙呔碇械摹毒G衣祈命》篇,泰州人吳怡夢到兩個戴著桎梏的綠衣男子跪在自己面前,自言命不久矣,叩首請求吳怡解救他們。夢醒后,吳怡果然遇到兩個手執(zhí)斧鋸的人,詢問乃知其欲砍城中兩株銀杏,吳怡方悟夢中之人就是銀杏之靈,就出錢買下了銀杏。兩個故事中的植物精怪都是只能出現(xiàn)在夢境中,而且都是向人類求助,可見此類精怪應該是人化類的植物精怪的初級階段。其二是由植物本體直接變化成人類的樣子,可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與人接觸,甚至與人類全無差別。此類在人化植物精怪形象中最為普遍,比如《西游記》第六四回中出現(xiàn)的孤直公,凌空子,拂云叟,勁節(jié)公和杏仙等,還有《聊齋志異》中的牡丹花精葛巾可以以美人之形體與人相戀,與尋常女子一般無二。其三則是本為司花之神,或者曾經為仙草異花得道成仙,因為種種原因而來到塵世歷劫。與前兩種不一樣的是,她們的身上屬于精怪的特點已經寥寥無幾,她們就是現(xiàn)實中生活的人,但是卻又擁有不同于凡俗之人的天賦。比如《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本為絳珠仙草為報答神瑛侍者的雨露之恩而來到紅塵中,以一生之淚償還澆灌之情。還有《鏡花緣》中的那些花仙,因為觸犯天威而謫降人間,一世為人,卻又都是天賦異稟的才女。唐代以前的文學作品中,人化類的植物精怪大多出現(xiàn)在虛幻之境,而唐以后,隨著唐傳奇的興盛,她們的性格也更加復雜多樣,越來越接近于人,這與唐代文學追求浪漫奇幻的特點密不可分。而明清之際,卻是第三種以轉生為人的植物精怪形象居多,筆者以為這與當時的社會發(fā)展及文人推崇理學觀念不無關系。
植物精怪化形為人后的情感性格也是極為豐富,而且尤以花精最多。幻化為人的植物精怪形象相比于本體類和物化類的植物精怪出現(xiàn)的頻率更高,形象也更為豐富。植物精怪的特點在這類人化類的形象上得到了最為集中,也最明顯的體現(xiàn)。我們大致可將其劃分為三個方面:
首先,至美之形的體現(xiàn)。植物精怪尤以花精最多,而且這些花精又多化身為美麗多情的女子。《龍城錄》中與趙師雄歡飲談笑的梅精是一位淡妝素服的清雅美人;《博異志》中向處士崔玄微求助的園中諸花精也是化身為神態(tài)各異的美女;《集異記》中的百合花為了與人相戀而變花成世間姝麗。而清代《虞初新志》第二十卷中《看花述異記》篇,作者因為作《戒折花》文而得以進入一個花木秀麗,空靈飄渺的幻境,并在這里邂逅了眾多的仙子,才女,美人,太真為之彈奏琵琶,念奴為之一展歌喉,綠珠弄笛,弄玉吹簫,魏夫人與之共觀絳樹舞蹈。作者更是借魏夫人之口說出“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之言。明確的將花與美人并舉,一語道破花與美人之間的關系。其實在文學作品中將花與美人并稱之作頗多。最早的有《詩經·桃夭》篇,以桃花喻美人,楚辭中也有“香草美人”之說,可見名花美人兩相喻是早已有之的。此外還有《聊齋志異》中的山茶花神絳妃,牡丹花精葛巾、玉版,荷花三娘子和菊精黃英;《紅樓夢》中的絳珠仙草,以及《鏡花緣》中的各位花神,無一不是傾城佳麗。即便化身為男性精怪,也一定是翩翩佳公子,比如《履園叢話》中的《桃妖》篇,桃樹就化身為俊美瀟灑的男子來迷惑凡間女子??梢哉f植物精怪在外形上基本保留了植物賞心悅目的外在特點。而且在美麗的外在形態(tài)之外,創(chuàng)作者還保留了他們作為植物本身的一些特點,比如花精往往都是身有異香的。這就更增添了他們身上的審美意蘊。
其次,至真之情的追求??v觀古今文學作品中,凡是可以化形為人的精怪似乎都渴望與人交往接觸了,或者得到認了的認同,走進人的生活,甚至能與人類開始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都愑洝分小豆饣驴汀菲?,儒生暫居光化寺讀書,夏日信步廊下,偶遇一白衣少女,姿容秀麗,儒生心生愛慕,與之相談甚歡,并誘之入室歡好。女子言其當夜必須離開,次日再來則可永結同好,不再分開了。儒生苦留不住,只能贈之以白玉指環(huán),盼其見此環(huán)而速歸。白衣女子借口家人將至此地接她,要儒生不必相送。儒生佯裝答應,而實隱身目送。白衣女子行白布而倏然不見。儒生四處尋覓,苦無蹤跡,忽見草間有百合一株,白色花朵迎風搖曳,儒生將其挖出,卻發(fā)現(xiàn)根莖出游拱起,卻發(fā)現(xiàn)自己贈送給白衣女子的白玉指環(huán)裹在其中。懊悔不已,十日之后便悵然離世了。還有《聊齋志異》中的《葛巾》一篇,牡丹花精葛巾感動于書生常大用的熱烈愛戀,委身下嫁,并且還促成了常大用的弟弟大器與另一位牡丹花精玉版的婚事。然而最終還是因為常大用的疑慮被揭穿花妖的身份后,與妹妹玉版雙雙離開。兩個故事中的花妖都在與人類書生的交往中真情托付,并且都十分渴望獲得對方同樣真心相待。然而,最后卻都因為人的疑慮之心而姻緣散盡,由有緣變成了懷怨。但是,從這類故事中我們依稀可見作者對于真摯愛情的渴望,以及對于人性中的至真之心的贊賞。
再次,至善之念的贊賞。植物精怪形象中大多數都是心懷善念,很少有為禍人間的。比如前文已經提到過的《搜神記》中庇護百姓的樹神黃祖和《聊齋志異》中指點縣令躲避蝗災之法的柳秀才?!缎抑尽返谖寰碇幸噤浻写祟惞适拢汹w生者,資質駑鈍,常被親友嘲笑,趙生隱居深山苦讀,可惜天資不夠,并無進步。忽有老翁來訪,自言將有補與趙生,要其于山西大木之下尋己。言畢不見。后趙生果于其所言之地,得到一顆人參,食之而頭腦清明,后明經及第。老翁乃人參所化,不過是被趙生苦讀之決心所感動,舍身以助趙生成就功業(yè)。此類故事的原型與之前詳述過的植物的藥用價值頗具關聯(lián),不過是將其藥性轉化為至善之念了。
最后,至高之才的追慕。因為很多植物在文化發(fā)展進程中被賦予了及其豐富的寓意,因此植物精怪形象也常常被描繪成才子才女,而且自唐以后的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了很多喜歡與人類談文吟詩的植物精怪形象?!短綇V記》中轉錄了一個出自《瀟湘記》中的故事《賈秘》,書生賈秘在去長安的路上,在古洛城邊的野地里遇到了幾個飲酒自娛的儒生,他們邀請賈秘同席歡飲。七人自言皆有濟世之才,只是未逢際遇罷了。并勸賈秘共賞美景,飲酒論文。他們與賈秘坦誠相待,直言乃是樹精,分別是棗樹精、松樹精、槐樹精、柳樹精、栗樹精、桑樹精和樗樹精。言辭古雅,才情不凡。他們自歌自舞,灑脫不羈。這個故事與后來《西游記》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在情節(jié)構成和人物設置上都十分相似。松樹、柏樹、檜樹、竹子變成古雅老者,并分別自號為十八公、孤直公、凌空子和拂云叟,他們將唐三藏劫到林中空地賞月聯(lián)詩。不同之處是《西游記》中又加入了杏仙的出現(xiàn),杏仙也同樣獻上詩文,詞句華美,受到眾人的一致贊賞。雖然后來杏仙欲與唐僧歡好,卻并沒有真的傷害到唐三藏。不難看出兩個故事的前后相繼的關系。后者情節(jié)更豐富,且錄有大量的詩句,文辭也更有韻味?!秷责m(xù)集》第四卷中《渭塘蘆蓼》篇,蘆花與蓼花變成美女高居樓上與塘中泊舟之上的書生對詩聯(lián)句,詩句清雅而不失幽趣,及書生登岸,則二女與樓具逝。她們的出現(xiàn)仿佛只是為了與書生們斗詩而已。還有《博異志》中的《崔玄微》,以及《螢窗小語》中的《梅異》等篇目都有與人對詩互動的情節(jié)設置。我們亦不難看出作者有借故事傳詩的目的,但是同時也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者們應該也是受到大量贊賞這些植物的詩詞歌賦影響。對于植物精怪才情方面的展現(xiàn)在《紅樓夢》和《鏡花緣》中表現(xiàn)的最為精彩。絳珠仙草轉生的林黛玉可以說是《紅樓夢》中最有才情的女子,她的詩不僅文采斐然,而且情韻雅潔。而她不但自己可以作詩,還是真正的懂詩之人,在教香菱作詩的時候,她品評詩歌的獨到而透徹?!剁R花緣》中的諸位花神轉生的才女們也毫不遜色,她們能夠在武則天開設的科舉考試中高中皇榜,自然都是才情出眾之人??梢哉f,在這些植物精怪的身上我依稀可見求學問道期盼榮登仕途的儒者的身影?;蛘哒f,是那些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把自己思想,情韻,渴望與追求都附在了筆下的植物精怪身上,把現(xiàn)實世界里所缺少的一切都在文學藝術的的空間里再現(xiàn)出來。
植物精怪形象在古典小說中的出現(xiàn)的次數并不算多,但是相對于動物精怪和其他的鬼魂神仙而言,他們應該算是清流,在他們的身上很有傳統(tǒng)儒者的風范。修形,存善,求真,慕才,用近乎完美的形象來演繹塵世間的愛恨悲歡,喜怒嗔癡。構成了古典文學世界里一道風雅獨特的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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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關宇(1983.05-),女,吉林遼源人,碩士,畢業(yè)于遼寧大學,現(xiàn)有職稱:研究實習員,研究方向:古代文學,影視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