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煥平
(呂梁學院 外語系,山西 離石 033001)
上個世紀以來,自然科學迅猛發(fā)展,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受此激勵,人們主張把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也應用于語言學,即排除外部因素,將研究對象客觀化。20世紀前半葉,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家認為語言是獨立的、自足的封閉系統(tǒng),主張排除語言的外部因素,研究語言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為研究語言而研究語言;到了20世紀后半葉,形式主義語言學興起,并逐漸引發(fā)了研究熱潮。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形式主義語言學家,也采取了類似的研究方法,持“語言自治論”,認為語言的句法是一個獨立、自足的形式系統(tǒng),主張摒棄系統(tǒng)之外的其他因素,僅從形式的角度研究語言。這種排除外部因素,進而明確研究對象并將研究對象客觀化的方法使語言研究具有了科學的性質(zhì),使語言學脫離了對其他學科的從屬地位而真正成為一門科學,并在一個世紀以來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
然而,隨著研究的深入,這種研究方法的缺陷及其理論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很快就暴露出來。“缺陷之一便是它排除了語言中的人因素,消解了主體”[1]。人們逐漸認識到,語言兼具自然和人文屬性,在語言研究中,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和人文學科的研究方法應該并舉而不應當排斥。隨著功能主義語言學、社會語言學、認知語言學、語用學等學科的興起,語言的主觀性日益受到關(guān)注?!爸饔^性”是與“客觀性”相對而言的。語言的“主觀性”(subjectivity)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2]739。語言的功能并不是“客觀地”表達命題。Benvenist指出,“語言帶有的主觀性印記是如此之深刻,以致于人們可以發(fā)問,語言如果不是這樣構(gòu)造的話究竟還能不能名副其實地叫作語言”[3]226。因此,在語言的使用過程中,除了表達概念意義外,還體現(xiàn)言者的個體意義,包括其立場、態(tài)度和移情傾向。但意義是靠形式來承載的,因此形式的選擇本身就具有主觀性,特別是非一致的選擇更加突顯了語言使用者的主觀性。
傳統(tǒng)修辭學認為隱喻是一種修辭手段,隨著認知科學的發(fā)展,人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隱喻本質(zhì)上是一種思維方式、認知工具,人們借助喻體(通常是具體的、熟悉的事物)來理解本體(通常是抽象的、陌生的事物),將喻體的某一或某些特征映射到本體。本體和喻體是兩類本不相同、不相似或本無甚關(guān)系的事物或事件。如我們時常說“他的生活很空虛”,其中便蘊含了“人生是容器”這樣的根隱喻(root metaphor),將喻體“容器”的特征經(jīng)過認知互動映射到本體“人生”。由此可衍生出一系列的相關(guān)隱喻,如“Her life is crammed with activities.”(她的生活安排的滿滿的);“There is not much left for him in life.”(他的生活中沒剩下什么有意義的東西了);“Live your life to the fullest.”(過最充實的生活)等等。如果做進一步的探究即可發(fā)現(xiàn),喻體的某一或某個特征是通過作為認知主體的人而作用到本體之上的,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似性是在人的認知作用下產(chǎn)生的。然而通常情況下,隱喻思維往往不被意識到,主要有幾個方面的原因:其一,認知的無意識性。事實上,即便是一個簡單話語的理解都會涉及到相當復雜的認知過程和神經(jīng)加工過程,但是,這一過程似乎需要明顯的人為努力,可以自動地、快速地發(fā)生,致使人們忽略了隱喻思維的主觀性。其二,“死隱喻”的廣泛存在和普遍使用。如“桌面”、“瓶頸”、“啟動腦筋”等,由于長時間的反復使用,本體和喻體之間的張力消解,人們普遍意識不到其中蘊含的隱喻思維。
近年來,“隱喻熱”一直在持續(xù),但是,隱喻主觀性方面的研究較少。因此,有必要對隱喻的主觀性進行探究,通過對隱喻主觀性的詮釋,進一步逼近語言本質(zhì),探討語言中主觀性的普遍本質(zhì),更為全面地認識隱喻。
認知語言學的認知論基礎(chǔ)是體驗哲學(Embodied Philosophy),與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和形式主義語言學不同。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不是一個自足的體系,語言的形成和發(fā)展與人的身體經(jīng)驗和認知密不可分。隱喻是語言主體覺知到一個現(xiàn)實的或想象中的事物與本體有同一性,語言主體通過心智活動對本體、喻體事物進行心物同構(gòu),以聯(lián)系詞“是、像、若、疑”等或零位聯(lián)系詞建構(gòu)的[4]。 首先,“語言覺知主體”、“想象中事物”、“心智活動”、“心物同構(gòu)”等關(guān)鍵詞都一再強調(diào)了作為認知主體的人在隱喻建構(gòu)過程中的作用,因此,隱喻建構(gòu)會帶上主觀性。其次,隱喻實現(xiàn)的基礎(chǔ)是語言主體“覺知到”事物之間的同一性或相似性。這種相似性是人在認識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主觀相似性而非客觀相似性。換言之,某一語言主體覺知到的同一性或相似性,對于另一語言覺知主體來說,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隱喻的建構(gòu)基礎(chǔ)是心理相似性而非客觀相似性,因此,隱喻的建構(gòu)一定會具有主觀性。Edward Finegan認為主觀性主要表現(xiàn)在說話人的視角、說話人的情感、說話人的認識三個方面[5]1-15。
情感包括情緒和感情兩個方面,前者主要包括喜怒哀樂等情緒表現(xiàn),后者則主要包括愛恨親疏、褒貶等人際情感。隱喻是認知主體借喻體(vehicle)來理解本體(tenor),將喻體的某一或某些特征向本體映射和映合的過程。通常,喻體是是人們熟悉的、具體的事物,本體是人們陌生的、抽象的事物,但也并非一定如此。一個完整的隱喻是由四大要素組成的:本體、喻體、喻底、喻詞,以關(guān)于婚姻的隱喻為例,其隱喻建構(gòu)可分析為表1:
表1 婚姻隱喻的建構(gòu)分析
在此,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心理相似性是認知主體經(jīng)過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對“本體”和“喻體”建立的,而不是客觀相似性。那么,我們可以說,在利用隱喻這一思維工具認識本體時,認知主體選擇此事物而非彼事物一定是有目的的,雖然可能是有意識的、也可能是無意識的。在上述兩個隱喻中,待認知的概念域是相同的,即“婚姻”,但喻體不同,“婚姻簡直是毫無自由的牢籠”,認知主體對婚姻的態(tài)度是消極的、抵觸的、逃避的;“婚姻是愛的殿堂”顯然表明認知主體對婚姻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肯定的、向往的。言者在使用的喻體不同,感情色彩也截然不同。
事實上,即便喻體相同,感情色彩也有可能不同,如:
③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
《詩經(jīng)·碩鼠》
④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shù)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于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
在隱喻③中,雖然隱喻的本體和喻詞都未出現(xiàn),但眾所周知,詩人是以肥胖的大老鼠隱喻那些不勞而獲、靠剝削他人以自肥的貪官污吏,其喻底是“不勞而獲、靠剝削他人而自肥”,言者表達憎惡之情,是一種完全消極的情緒。
隱喻④中,構(gòu)成隱喻的四大要素都出現(xiàn)了:“人”是本體,“鼠”是喻體,“如”是喻詞,喻底,即相似性是“賢不肖,在所處耳”,人就像老鼠,如果處于好的平臺上,就能生活得安逸舒適、衣食無憂,就像呆在糧倉的老鼠;反之,連生活都會有問題,就像呆在廁所的老鼠。李斯通過日常的所見情景言說,體現(xiàn)的是對人的悲憫情懷。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言者的情感性質(zhì)取決于喻底,出于不同的情感表達需要, “使隱喻成為隱性的評價手段”[6]11。隱喻的選擇完全服務于情感表達的需要。另外,作為一種有趣的隱喻現(xiàn)象,“粗俗語和詈罵語幾乎全部是隱喻”[7],如罵人“地頭蛇”、“懦夫”、“垃圾”等,很顯然,這類隱喻并不是在客觀地陳述命題,而主要側(cè)重于表達人際功能,說話人用以發(fā)泄情緒,表達強烈的情感意義。
視角就是認知主體對客觀情狀的觀察角度,或是對客觀情狀加以敘說的出發(fā)點。這種視角主觀性經(jīng)常以隱晦的方式在語句中體現(xiàn)出來。[8]事物的特征是多樣的,人們觀察事物的視角不同,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認識??陀^事物或客觀現(xiàn)象通過語言直覺主體的描述后,會帶上主觀視角的印記。請看下面的對話:
⑤“How is bread made?”
“I know that!” Alice cried eagerly.
“You take some flour……”
“Where do you pick the flower?” the White Queen asked.“In the garden,or in the hedges?”
“Well,it isn’t picked at all,” Alice explained; “it’s ground—”
“How many acres of ground?” said the White Queen.
分析上述對話,雙方對話的幽默效果來源于語音隱喻,即用一個概念域(同音)激活另外一個概念域,針對“面包是如何做成”這一句話,呈現(xiàn)出三種視角:第一種視角來自于Alice,大致推斷,應該是女仆,“flour-ground(面粉—磨碎)”。第二種視角來自于White Queen(懷特女王),“flower-ground”(鮮花—土地)。其中flour-flower 在英語詞匯學中屬于homophone即發(fā)音相同、詞匯形態(tài)和詞義都不同;ground屬于homograph,詞匯形態(tài)相同、發(fā)音相同而詞義不同。第三是作者視角。從對話主體雙方的視角看,由于身份地位的不同,針對相同的發(fā)音“/flau/-/graund/”,Alice的認知視角是“面粉—磨碎”;而White Queen的意義指向是“flower-ground”(鮮花—土地)。認知視角不同,對同一現(xiàn)象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認知路徑,從而將事物置于不同的認知域中,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
現(xiàn)在來分析第三個視角,即幽默創(chuàng)作者的視角。言語行為理論(Speech Act Theory)認為,言者在說話時可能同時實施三種行為:言內(nèi)行為(Locutionary Act),指說出詞、短語和分句的行為,通過句法、詞匯和音位來表達字面意義;言外行為(Illocutionary Act),指表達說話者的意圖的行為;言后行為(Perlocutionary Act)是通過某些話所實施的行為或講某些話所導致的行為,它是話語所產(chǎn)生的后果或所引起的變化,它是通過講某些話所完成的行為。顯然,這段對話從言內(nèi)行為(Locutionary Act)與White Queen和Alice的視角是吻合的。但如果將研究的側(cè)重點置于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探析作者的目的意圖(即言外行為)可發(fā)現(xiàn),蓄意的答非所用、前言不搭后語,是為了產(chǎn)生幽默效果。幽默效果的產(chǎn)生是因為使用的語音隱喻(Phonetic Metaphor),“/flau/-/graund/”以相同的發(fā)音激活了不同的語義,即“通過一個音義關(guān)系激活另一個音義關(guān)系”[9]433。
隱喻作為一種思維手段,是借助一個概念域事物來理解另一個概念域事物,通過語言的形式呈現(xiàn)形式即為“甲是乙”,是一種非一致的表達——因為在本質(zhì)上,“甲絕不是乙”,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心理相似性,或者說是感覺上、體驗上的相似性,這決定了隱喻映射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任意性和多樣性。因此,在隱喻的建構(gòu)過程中,語言知覺主體選擇此特點而非彼特點作為心理視點,很大程度上與認知主體的認知需要有關(guān)。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針對某一客觀現(xiàn)象,由于視角不同,可以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認識。隱喻的建構(gòu)過程中,語言覺知主體的個人因素起了很大作用,認知主體的注意力、認知能力、思維定勢、審美取向、知識儲備、社會風俗、人群慣例等各種因素,都會影響言者視角的形成,從而影響隱喻的建構(gòu),隱喻的生成受限于認知主體的主觀視角。言者不同,視角有可能不同,認知路徑因此也不同,從而使我們能夠更加全面地認識世界、感受生活。
隱喻的主觀性體現(xiàn)在言者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上?!罢J識”指的是對客觀事物、情狀的描述,涉及時間、空間、層級、因果、取舍等因素。針對一個特定的事物或現(xiàn)象,其客觀存在是唯一的,然而,對該事物的描述并不是唯一的。如果一種描述都是認知主體的認知方式,如果形成客觀態(tài)勢,就屬于客觀性認識;如主體意識滲透、干預、影響后的自覺性態(tài)勢,就屬于主觀性認識。在隱喻的建構(gòu)過程中,認知主體對本體和喻體心理感受上的相似性,是建構(gòu)隱喻的基礎(chǔ)。由于先天的稟賦氣質(zhì)悟性和后天個人的人生體驗差異,不同的認知主體對于同一客觀事物或現(xiàn)象可能有不同的認識。如下例:
⑥操屯兵日久,欲要進兵,又被馬超拒守;欲收兵回,又恐被蜀兵恥笑,心中猶豫不決。適庖官進雞湯。操見碗中有雞肋,因而有感于懷。正沉吟間,夏侯惇入帳,稟請夜間口號。操隨口曰:“雞肋!雞肋!”惇傳令眾官,都稱“雞肋”。
行軍主簿楊修,見傳“雞肋”二字,便教隨行軍士,各收拾行裝,準備歸程。有人報知夏侯惇。惇大驚,遂請楊修至帳中問曰:“公何收拾行裝?”修曰:“以今夜號令,便知魏王不日將退兵歸也:雞肋者,食之無肉,棄之有味。今進不能勝,退恐人笑,在此無益,不如早歸,來日魏王必班師矣。故先收拾行裝,免得臨行慌亂?!毕暮類唬骸肮嬷和醴胃?!”遂亦收拾行裝。于是寨中諸將,無不準備歸計。
《三國演義》第七十二回
在此,一個核心的隱喻是“戰(zhàn)爭局勢是雞肋”。涉及到的關(guān)鍵人物有三個:隱喻的建構(gòu)者,曹操,即言者(speaker);直接受話者,夏侯惇(hearer1);間接受話者,楊修 (hearer2)。從情景語境看,他們處于同一個情景(situation),但認識不完全一致。隱喻研究認為,一個隱喻可包括本體、喻體、喻底、喻詞這四大基本要素,喻體是必須出現(xiàn)的,其他三者可與喻體組合出現(xiàn)。從時間順序上看,四大要素的補全過程如下:
①雞肋!(喻體)
②目前的戰(zhàn)爭局勢是雞肋。(①+本體+喻詞)
③目前的戰(zhàn)爭局勢特點是“進不能勝,退恐人笑,在此無益,不如早歸”;雞肋的特點是“食之無肉,棄之有味”;戰(zhàn)爭局勢就是雞肋。(②+喻底)
其中,①只有喻體,本體、喻體、喻詞都未出現(xiàn),是曹操的認識,“有感于懷”卻秘不外宣,因此“沉吟”;②是楊修悟到的,見傳“雞肋”,結(jié)合當時情境,立即明白“雞肋”喻指戰(zhàn)爭態(tài)勢,相當于找出了本體;夏侯惇最為遲鈍,雖然他是直接受話者,但并未領(lǐng)悟其中深意,只是依令從事,經(jīng)楊修點撥,即③,將本體及其特征、喻體、喻底全部托出,夏侯惇才醍醐灌頂,徹底明白。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隱喻體現(xiàn)言者的認識。隱喻由認知而起,又是認知的結(jié)果,推動了認知的發(fā)展,對于人類認識世界、形成概念、發(fā)展知識、進行思維、做出推理具有至關(guān)緊要的意義。
隱喻不是直接的語言表述,作為人類重要的認知工具,隱喻是借助一個概念域事物來理解另一個概念域事物,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似性不是客觀存在的,而是由認知主體在個體體驗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心理相似,在將喻體特征向本體映射的過程中,某些特征被突出、強化,而另一些特征被弱化、遮蔽,是認知主體的主觀選擇。因此,隱喻必然會帶上認知主體主觀性的印記。隱喻的主觀性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即隱喻表達認知主體的情感、視角和認識。需要強調(diào)的是,言者的主觀性情感、視角和認識是密切相關(guān)的,而不是孤立的、互相排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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