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過來人了,不會在意這件事情。你同意嗎?
——哈羅德·品特
一 《堂吉訶德》
關(guān)于廢物利用我能講很多,我保證我講的不是“廢物”。還有別的。很多別的。
沒準(zhǔn)是個愛情故事。我說沒準(zhǔn)的意思是我講什么你們別太當(dāng)真,哪怕我講的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駭人聽聞也別太當(dāng)真。畢竟虛構(gòu)是我的職業(yè)。是啊,寫小說的,如今這行當(dāng)不太招人待見。誰還讀小說?可我和我閨蜜廖青都寫小說。寫某一類你們看不大懂的小說。我們?yōu)榇擞悬c(diǎn)洋洋自得。畢竟,我又說到畢竟,畢竟寫小說的手藝并非人人都會。我憑什么不該鄙視你們這幫除了手機(jī)啥也不看(也看不懂)的凡夫俗子?
嗯,下面我要講的你們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可能看個明白。我先聲明它沒準(zhǔn)是虛構(gòu),沒準(zhǔn)不是。假做真時真亦假,所謂小說不過如此。但這次我要講的是真相,不是可能。關(guān)于可能的小說我寫了不少,夠了,不想再寫了,或者暫時不想再寫。咱們就不能來點(diǎn)實打?qū)嵉??好,廢話少說,1954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舊版《堂吉訶德》是我老公老黃的,封面的堂吉訶德騎一匹瘦馬,身邊跟著酷似土豆的胖子桑丘·潘沙。它撂在書架第四層,取下來且得費(fèi)一番工夫。老黃每每復(fù)述此書就像讀了百八十遍,“啊哈,那個瘦老頭,躍馬提槍——馬是老馬,槍是破槍,大叫著沖向風(fēng)車。他說那不是風(fēng)車是魔鬼,必須消滅它們。”
結(jié)果堂吉訶德摔個半死。我問老黃他為什么斗風(fēng)車?老黃說虧你還是寫小說的。我說寫小說的必須知道他為什么斗風(fēng)車?老黃說那你干嗎寫小說?我說你這話說的,寫小說的干嗎非得知道堂吉訶德干嗎斗風(fēng)車,換句話說我干嗎非得知道西班牙老頭塞萬提斯干嗎這么寫?老黃的總結(jié)無外乎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死磕必將以慘敗收場。換句話說,你最好是那架風(fēng)車而不是堂吉訶德,只有立場正確才不會被人干掉???,他說這番話就像他自己一貫堅挺且立場正確。以我對老黃的了解,他也就過過嘴癮。他這人,五十出頭,矮矮胖胖,不好不壞吧。
“你該好好讀,作為一個寫小說的――”
我說《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馬佐夫兄弟》都沒讀過,這一點(diǎn)也不妨礙我寫我想寫的小說。我是我,不是任何人。
“照你的邏輯,塞萬提斯讀過托爾斯泰?”我說。
“絕對啊?!?/p>
“傻帽,塞萬提斯比托爾斯泰早生三百年?!?/p>
老黃滿臉通紅。
“你真覺得堂吉訶德瘋了?”
“我覺得,沒有吧?!彼荒敲从邪盐樟?。
“為什么?”
“他在檢驗,在檢驗人群的良知?!?/p>
“良知?!人群的良知?”
我赫然發(fā)現(xiàn),以上對話竟是我和老黃最后一次長談。不久之后他便撒手歸西。這是后話,我將慢慢道來。平時我們交流極少。某個下午之后他越來越喜歡站在某處盯著墻角發(fā)呆(就像堂吉訶德盯著風(fēng)車),身體疲憊佝僂,像一只歪歪斜斜的破口袋。我懷疑他患了帕金森,可他說他一點(diǎn)毛病沒有并且在屋子里大踏步前進(jìn)。我覺得他真出了問題。一個不正常的老黃,一個堂吉訶德式的半真半假的瘋子。我不知道那天下午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他從沒細(xì)說。我想說的是這世上從不缺少忽而正常忽而癲狂的瘋子,一個人一輩子沒碰上一兩個瘋子基本白活了。我有什么資格質(zhì)疑老黃?我相信他會正常起來的,不會越來越糟。我們的生活不就在癲狂和正常之間蹦來蹦去?更何況,我,一個喜歡做白日夢的小作家,沒準(zhǔn)就是個瘋子。
我小時候樓上鄰居的三兒子是其中之一,每次出門上廁所,走三步,退兩步,百米距離磨蹭半個多鐘頭。七歲的我從沒正面瞧過他,一次也沒有。天知道是不是因為害怕。有一天我藏進(jìn)冬青樹叢煎熬一個多小時,總算見他出了廁所走三步退兩步慢慢磨蹭回來。太陽直直照著,我看了個清清楚楚。天吶,矮個子,駝背,爬滿皺紋的苦瓜臉像被燒過一樣黑。我尖叫一聲沖出樹叢往家跑。這個人,這個叫老三的男人拖著長長的邪惡影子向我奔來。我聽見他高聲大喊,哪個,你是哪個?我魂飛魄散,一頭沖進(jìn)家門再狠狠閂死。他一步步靠近,貼著門縫發(fā)出呼嚕呼嚕的大棕熊似的喘息。我快死了。他會把我和我面前的紅色木門砸個稀爛??傻劝〉?,外面毫無動靜。我嚶嚶的哭聲沖出兩只小小的巴掌。我聽見他笑了,粗啞的笑聲像噼噼啪啪往地上扔磚頭。然后他往樓上走。走三步,退兩步,花了吃奶的力氣終于回到家,關(guān)門聲山響。砰。與堂吉訶德被風(fēng)車撂倒的聲音一模一樣。砰。
扯遠(yuǎn)了。我知道老黃絕沒讀完《堂吉訶德》。此書厚達(dá)六百多頁,他哪有心思讀它?我從不記得除了談?wù)撍覀冞€把它派過什么用場。拍死過蟑螂螞蟻,蚊子蒼蠅?還是吵架的時候像扔杯子花瓶一樣扔來扔去?記不清了。太久了,結(jié)婚十年了。好在無兒無女。我隱約想起老黃曾用它敲打墻上的釘子。具體為什么東西真記不清了。前兩天我站在椅子上夠到它,帶著十足好奇和敬畏捧讀半小時???,真牛!一個瘋瘋癲癲的老男人帶著一個傻乎乎的胖仆從到處歷險。作為塞萬提斯的同行,我深知這類小說可不是一般人能寫的。我翻到著名的風(fēng)車大戰(zhàn):
這時候,他們遠(yuǎn)遠(yuǎn)望見郊野里有三四十架風(fēng)車。堂吉訶德一見就對他的侍從說:“運(yùn)道的安排,比咱們要求的還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邊出現(xiàn)了三十多個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們交手,把他們一個個殺死,咱們得了勝利品,可以發(fā)財。這是正義的戰(zhàn)爭,消滅地球上這種壞東西是為上帝立大功?!?/p>
桑丘·潘沙道:“什么巨人哪?”
他主人說:“那些長胳膊的,你沒看見嗎?有些巨人的胳膊差不多二哩瓦長呢?!?/p>
桑丘說:“您仔細(xì)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風(fēng)車;上面胳膊似的東西是風(fēng)車的翅膀,給風(fēng)吹動了就能推轉(zhuǎn)石磨?!?/p>
堂吉訶德道:“你真是外行,不懂冒險。他們確是貨真價實的巨人。你要是害怕,就走開些,做你的禱告去,我一人單干,跟他們大伙兒拼命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踢著坐騎沖出去。他的侍從桑丘大喊說,他前去沖殺的明明是風(fēng)車,不是巨人;他滿不理會,橫著念頭那是巨人,既沒聽見桑丘叫喊,跑近了也沒看清是什么東西,只顧往前沖,嘴里嚷道:
“你們這伙沒膽量的下流東西!不要跑!來跟你們廝殺的只是個單槍匹馬的騎士!”
這時微微刮起一陣風(fēng),轉(zhuǎn)動了那些龐大的翅翼。堂吉訶德見了說:
“即使你們揮舞的胳膊比巨人布利亞瑞歐的還多,我也要和你們見個高低!”
他說罷,一片虔誠向他那位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禱告一番,求她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保佑自己,然后把盾牌遮穩(wěn)身體,橫托著長槍飛馬向第一架風(fēng)車沖殺上去。他一槍刺中了風(fēng)車的翅膀;翅膀在風(fēng)里轉(zhuǎn)得正猛,把長槍截做幾段,一股勁兒把堂吉訶德連人帶馬直掃出去;堂吉訶德滾翻在地,狼狽不堪。桑丘·潘沙驅(qū)驢來救,跑近一看,他已經(jīng)不能動彈,摔得太厲害了。
桑丘說:“天哪!我不是跟您說了嗎,仔細(xì)著點(diǎn)兒,那不過是風(fēng)車。除非自己的頭腦給風(fēng)車轉(zhuǎn)糊涂了,誰還不知道這是風(fēng)車嗎?”
堂吉訶德答道:“甭說了,桑丘朋友,打仗的勝敗最拿不穩(wěn)??磥戆盐业臅B帶書房一起搶走的弗瑞斯冬法師對我冤仇很深,一定是他把巨人變成風(fēng)車,來剝奪我勝利的光榮??墒堑筋^來,他的邪法畢竟敵不過我這把劍的鋒芒?!?/p>
你一定看出來了,這段描寫與老黃所說出入很大。1.堂吉訶德沒把風(fēng)車當(dāng)魔鬼,而是當(dāng)巨人。2.就算摔個半死,他還是相信風(fēng)車不是風(fēng)車,是魔法師變出來蒙他的。我合上書,鼻孔里鉆進(jìn)絲絲霉味。它在書架上待得太久,我們都忘了它什么時候出現(xiàn)又為什么出現(xiàn)的了。朋友送的還是老黃買的?扉頁、底頁沒有任何痕跡。沒有簽名,沒有日期,什么也沒有。連個售書圖章也沒有。如何處理它?自個兒留著?這時候我那個來串門的兄弟伸手接過去了,說給他吧。我說真沒看出來,從小讓我?guī)兔懽魑牡男【炀尤粣凵狭宋膶W(xué)。他像洗撲克一樣嘩啦啦翻它,擱在腿上砰砰敲,兩手抓住書脊掂來掂去,像挑選一塊排骨。當(dāng)天他把它帶走了。書架一下子空空蕩蕩,我忽然覺得這個家像失去房梁一樣失去了最重要東西。
夜里果然不太平。老黃突然萎了,進(jìn)行一半的性事像吊在半空的咸魚一樣晃蕩。我聽見他咕囔說完蛋了,完蛋了。此后連續(xù)數(shù)夜我聽見他時而哼哼,時而慘叫,清晨起床臉色像燒掉的手紙。我不知道這是否與消失的《堂吉訶德》有關(guān),眼前反復(fù)出現(xiàn)走三步退兩步的男人,炭黑的臉像火燒過……我不記得老三的結(jié)局??傊Я恕R此?,要么關(guān)起來。二者必居其一。
此后我老公老黃三天三夜沒回家。又過七天,我兄弟來了,當(dāng)著我的面點(diǎn)了一根煙。我聞見他嘴里濃重的煙臭。他問我沒老黃消息,著不著急?我說,都四十的人了著什么急?上次他消失十八天,回到家悶頭大睡,醒來告訴我他在澳門賭場贏了又輸了。我只信一半,另一半心知肚明?,F(xiàn)年五十二歲的老黃對小姑娘賊心不死。我也早過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年紀(jì)。更何況,一部偉大的小說一定在某處等我。夫妻不過是臨時拼湊的違規(guī)建筑。說它違規(guī),我們都清楚男人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兄弟連連苦笑,告訴我老黃又被帶走了——又被。還是例行傳喚。例行?我不明白。我兄弟說是啊,那些人隨時搞例行傳喚,上次沒問出子丑寅卯,最近有關(guān)人士——當(dāng)然是個實權(quán)人物翻舊賬說,老黃有問題,否則和一個十九歲小姑娘手牽手走大街上永遠(yuǎn)解釋不清。不是下屬嘛,更不是女兒,這兩種可能雙方都否認(rèn)了。我兄弟輕輕彈落煙灰,說他們審訊老黃期間小姑娘坐門外不哭不鬧,說你們莫審了,莫再審了,我他媽聽不下去了,我是雞,我就是只雞,行了?為了證明自己是雞,小姑娘從三樓跳下去當(dāng)場摔斷腿。老黃呢,死扛,不承認(rèn)姑娘是雞,堅持說她是他小三,不信你們問她我生日籍貫愛好到底對不對得上……最后,小姑娘噩耗傳來,老黃哭著說,行,她是雞,她就是只雞。
我操。我說,他們怎么審他的?
我兄弟坐下來,深吸一口煙,手里的打火機(j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說呀。”我說。
他望著我。
“你說。”我說。
“《堂吉訶德》,”他說?!八麄冇盟茏筮?,再架右邊,然后——”他避開我的眼睛?!叭麐寖?nèi)傷?!?/p>
我像扎進(jìn)水里,呼吸和心跳都消失了。這超出了一個作家的想象力。
“會死嗎?”
我兄弟皺著眉頭。
“不知道,姐。”
我看著外面,被太陽直射的水泥地亮得發(fā)黑。
“你就這么幫你姐夫?!”
“來不及呀,姐。那幫人——”
“小姑娘咋辦?可憐啊,才十九?!?/p>
“就是?!?/p>
“我寧愿她是只雞?!?/p>
“哎,老黃夠爺們兒,一直扛?!?/p>
“扛不住了?”
“誰他媽扛得?。俊?/p>
“非扛不可?”
“姐,這你就錯了。他怎么能讓他小三為他背上雞的名聲?”
靠,他倒真像個堂吉訶德了。他不是立場一貫正確一貫堅挺嗎?這什么立場?小三的立場?
我真想見見這個為他摔斷腿的姑娘。
二 煙盒
煙盒是錫制的,正面雕有飛龍,雙目圓睜、張牙舞爪。你得花點(diǎn)時間才能數(shù)清楚它有多少鱗片。外公多少年沒用過它了。我以為早扔了,爛了,消失在時間長河里無影無蹤了。直到它突然出現(xiàn)。
煙盒里沒有煙絲。當(dāng)年,大約二十年前,外公經(jīng)常往里塞一把金黃的旱煙葉。外公抽的旱煙多是自己種的,葉片肥實,焦脆柔軟。多年之后外公之死沒讓我掉一滴眼淚,我想他早已超越生死。他經(jīng)常坐在老宅門檻上,將黃銅煙鍋里熱辣的煙深深吸進(jìn)去,長長吐出來。坐在煙霧里的他就像結(jié)結(jié)實實獨(dú)立于時間之外的一塊石頭或一坨生鐵。環(huán)繞左右的沉默比煙霧還厚,你甚至三五天聽不見他一句話一個字。當(dāng)我忽然想起不說一句話的外公,我知道我非去老宅看他不可了。
我去那天他坐在門檻上吞云吐霧,煙味兒讓我喘不上氣來。我將大鯉魚拎他面前晃了晃,他看也不看。我撥開煙霧往里走。他像座小山。我手里的魚繼續(xù)晃蕩。他說話了,馬五的魚?快死了。我說,還活著。他說,馬上就死,買它搓球。我說,孝敬你嘛。他說,我不吃死魚。我說,沒死,活蹦亂跳的。他抬起灰暗的眼睛瞅我。我都四十的女人了,他還這么瞅我。他八十六,差四歲九十。我說我給你做紅燒鯉魚。他側(cè)過身,讓出幽暗的通道。每次走進(jìn)通道我渾身發(fā)冷,像直達(dá)墳窟一般通向堂屋——花梨木柜子靠墻立著,破彈簧沙發(fā)搖搖欲墜。再往里是廚房,冷鍋冷灶,不見一絲星火;鋁瓢也是冷的,靠墻豎著,滴滴答答的水龍頭下面一只大缸,接了大半缸水。水滴很慢,水表紋絲不動。
我干凈利落殺魚,洗凈,撂在砧板上。外公抽完三鍋煙,走進(jìn)來,問我做哪樣魚,我說,紅燒啊。他說,沒醋。我說,我去買,你把飯煮上?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手里攥著煙盒,鋁制表面像上好的銀。是他戰(zhàn)友送的,他們從長春一路打到朝鮮。算了,煮飯還得靠我。我從瓦缸里舀米,淘凈,插上電。電飯煲是老宅少數(shù)電器之一。我上巷子口馬五魚攤對面小店買了醋,醬油,小粉,蔥姜蒜,外加一瓶楊林肥酒,回到老宅飯還沒熟。我卷卷袖子燒魚。
他手里沒煙盒了。煙葉就攤在腳邊。想抽就卷吧卷吧。不抽就那么晾著。晾在太陽下。
飯菜上桌,我擰開楊林肥。這酒好,像融化的翡翠。外面太陽很高,已經(jīng)過了正午,離下午也不遠(yuǎn)了。屋里很暗,肥酒的綠光飄忽游走,你要是開燈明顯不太合適。這頓飯吃得別別扭扭。外公連喝四杯,但吃得很少,這是他喜歡的紅燒鯉魚啊。我稀里嘩啦吃下半條,再用湯汁拌了米飯扒下兩碗。外面突然暗下來,隔壁老楊家的花貓呼地躥過去。我們看著外面。黯淡的陽光把他的臉擦亮。皺紋很深,像一把碎釘子。我收拾碗筷,洗凈,擱好。
我要走了,我說。老黃躺在醫(yī)院,快不行了。外公坐在門檻上,卷好煙葉塞進(jìn)煙鍋,點(diǎn)上。煙味烈得讓人窒息。我推開窗戶。我走了。我又說。外公說,哪樣病?我沒說話。我無法解釋他無法理解的事情。老黃傷勢不輕,一只腎正在衰竭,全身腫得像吹了氣的尿泡。外公繼續(xù)吧嗒吧嗒吐出濃煙。煩死了。老黃也會死。像外婆一樣死。是人都會死。早早晚晚。我瞅著外面越來越暗的光線與黑色的被雨水洗得發(fā)白的房梁。吧嗒聲不絕于耳。
我要講的是,外婆死那天,外公將廢煙盒派了大用場。
那是五年前,夜里十點(diǎn),我兄弟來電話說外婆走了,外公出事了。我打車趕過去。馬五魚攤早收了,地上一攤水,亮汪汪照出月亮和星星。小賣店的門大敞著,老宅里透出金色燈光,幾個警察立在門前抽煙。我往屋里走。外婆的遺像早早掛起來,她躺在兩張桌子臨時拼湊的靈床上。外公坐在破沙發(fā)里,兩手交叉,杵著膝蓋。我兄弟紅著眼睛坐靈床下首。地上,有一攤郵票大的血。我給外婆下跪,磕頭,罵自己來晚了。外婆走得安安靜靜,身上也干干凈凈。我兄弟說外婆突然走的,下午大廠的老哥們老姐妹都來幫忙。我問那攤血怎么回事,無人回答。外公像沉默的拴馬柱一樣吞云吐霧。我想起他當(dāng)年的故事:一個朝鮮女人帶他們出村,一個兄弟為了給她采一朵金達(dá)萊被美國兵一槍撂倒。他們埋了兄弟。當(dāng)晚月亮出奇的大。不不,別誤解我的故事,煙盒不是死掉兄弟的。這一點(diǎn)我前面交代過了。那批小子最后活下來離開朝鮮的也就六七個。都是健壯小伙,他們挺過了漫長的只有膠鞋和棉鞋的寒冬,外公被凍掉一根小腳趾??伤钕聛砹?,而且沒受一點(diǎn)傷,連彈片劃破手臉之類的事情都沒有過。外公說那個送他煙盒的兄弟從死了的美國大兵口袋里摸出口琴,居然一吹就會,能吹出河南梆子。他們分手的時候兄弟送他煙盒。不是美國貨,龍是中國龍嘛。外公送他的東西你想都沒法想:他凍掉的小腳趾,用一塊棉布裹住,兄弟貼胸裝好。后來,外公連兄弟長什么樣都忘了,更不清楚他會不會扔掉他的小腳趾。那東西留著干嗎?
這故事有點(diǎn)意思。我該找個機(jī)會把它變成小說。
嗯,回到外婆去世當(dāng)晚,我從外公冷漠的灰眼睛里瞅見我從未見識過的興奮而悲傷之光;他似乎一點(diǎn)也不難過,反倒為了某樁神秘的事情暗暗激動。我蹲下來,發(fā)現(xiàn)他兩只枯瘦的大手一直在抖。到處是旱煙味,和外婆發(fā)出的桉樹皮似的淡淡氣味攪在一起。他身上的煙味更濃。還未散去的煙霧像蛇一樣爬來爬去。外公笑了。我握住他的手。這只手又熱又大,我的手隨之顫抖不已。這是我頭一回認(rèn)認(rèn)真真握他的手。
“算了,”我說,“外婆——”我忽然發(fā)現(xiàn)無話可說。安慰他?裝模作樣?他可是死人堆里鉆出來的。我瞧那一小攤血,終于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
“喂,到底——”
他又笑了,透出深深、深深的悲哀。他看一眼外婆,我也看一眼外婆。我看得不太清楚。我相信沒有人比外公看得更清楚。不過也許都是假象。我兄弟抬起手,指指廚房。
廚房里站著一個小警察,腳下還躺著一個人。此人灶臺后面探出的腳上套一雙皺皺巴巴的黑皮鞋。警察沖我點(diǎn)點(diǎn)頭。地上那人微胖,很老,嘴邊一圈亂糟糟的黑胡須,頭發(fā)差不多掉光了。我認(rèn)得他,大廠電工老許。他右手蜷縮不動,自掌根以上全被包住,用的是外公一件灰色舊的確良襯衣。
警察簡單描述了經(jīng)過:外公在老許為外婆磕了三個頭、躡手躡腳出門之際一把抓住他的手指。是中指,豎起來是罵人的意思。外公聽到警察說到此處就笑了,笑聲干癟,像什么動物的低嚎。我再次發(fā)現(xiàn)外公不像活物,什么東西早已游離在外,像他不斷吸入又吐出的濃煙。屋里的旱煙味和死味讓我透不過氣。灶臺上撂著煙盒——那個早就不用了的我以為早就消失報廢的破東西。它在燈下閃閃發(fā)亮。警察說得帶走,證物啊。我問他什么時候還回來,他說,這要看案子什么時候結(jié)了。我說我能看看嗎?警察說,算了,沒什么好看。我說,好吧,不看了。警察沖我比畫,這么長。他說。我估摸是半根手指的長度。我轉(zhuǎn)過身,外公讓我再弄點(diǎn)旱煙葉子來。對,就在床下。當(dāng)年他種的煙葉頂多撐一年,要是缺貨我必須跑鄉(xiāng)下街子上買。我在床下抓出一片干透的脆生生的暗金色煙葉,拿回來,他撕下一半,卷吧卷吧塞進(jìn)煙鍋,我想幫他點(diǎn)上,他推我的手。現(xiàn)在他的手一點(diǎn)也不抖了。我知道外公不想就老許和外婆說一個字。我聽說過,版本都差不多。外婆必須獨(dú)自忍受外公隨時會死以及長長的沒完沒了的黑夜呀。沉默。外公這個死人堆里鉆出來的大兵除了亮出他煙葉一樣的沉默,再無其他。
警察把老許攙起來。我兄弟待著沒動,和他小時候丟了魂急需大人守護(hù)的表情一模一樣。老許緊閉雙眼,但嘴角竟有一絲慘淡高傲的冷笑。警察說他們問過了,老許死倔,一字不說。他們出去時,外公吐出一口濃煙。
“我在三八線雪地上,嘴里塞根樹枝。也是這東西。也是這個球東西,啪噠,咬下我一根腳趾。我日他爛娘?!蓖夤f。“他不叫不喊,也算條漢子了?!?/p>
現(xiàn)在,我說我要走了,上醫(yī)院看老黃。我掏三百塊錢塞他兜里,說我過幾天再來。
我順著長滿蒿草的瓦檐下的陰影往外走,鞋子踩著水泥路,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聲音,像折斷翅膀的鳥。我想起當(dāng)年的煙盒,外婆去世之夜以后再沒有出現(xiàn)。扔了?藏起來了?還是警察根本沒還回來?再說,它真不是個吉利的東西??赡闫坏羲O裢坏粢话训蹲右粯油坏羲?。我來到水波晃蕩的馬五魚攤。馬五乜斜著眼睛看我,嘴角的白煙像長在牙縫里。我往回走了,一路小跑,心咚咚直跳。外公仍坐門檻上,瞅我的眼神就像我剛來。然后,他慢慢錯身,讓出幽黑的通道。我轉(zhuǎn)身就走。他沒喊我。他不會喊我。他從來不喊我。我知道比起生和死,比起幾十年來他經(jīng)歷的東西,所有人都無足輕重,還不如攤在門檻上的焦黃的煙葉。
三 諾基亞
死了,老黃死九天了。我沒哭,就像他跟我沒一點(diǎn)關(guān)系。本來嘛,本來就沒關(guān)系。我姓李他姓黃,哪有關(guān)系?養(yǎng)小三沒什么大不了,要命的是我這么晚才知道(雖然隱約猜到卻誤以為是帕金森癥狀之一種!)。所謂夫妻,不過像堂吉訶德一樣倉促上陣并且深信魔法,現(xiàn)實就是你眼中所見而非別的。生活無非生活,哪有別的?
下面出場的老王常常讓我忘掉操蛋的生活,不幸的是,他想娶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老黃剛死九天,還沒過頭七。老王說他解脫了,你也解脫了,你該高興。我說你老婆死了你高興?老王說從某種程度上,是的。沒等我追問“某種程度”到底什么程度,他蛇一樣的黃油手就從我領(lǐng)口鉆進(jìn)去了。我漸漸興奮。完事后他命令我,對,不是商量,是命令,一個月登記結(jié)婚。我說老黃尸骨未寒,這種事情畜生也干不出來。老王笑了。我喜歡他笑,一抹小八字胡像亮閃閃的小翅膀來回?fù)潋v。老王的女人不計其數(shù),全仰仗兩條漂亮的小八字胡。老王的命令我不想聽,又喜歡聽。我沒準(zhǔn)比潘金蓮還壞。我說一個月不行,至少半年。他摸摸小胡子說,行,六個月。六個月不碰我,我說。行,不碰。他咬咬牙。我說也不碰別的女人。他又咬咬牙,行,不碰。我們莫名其妙認(rèn)真起來。這事好像完全擺脫了我們變得獨(dú)立而重大,就像河水原本就在大地上奔走,就像月亮下去太陽出來。我沖老黃的遺像雙手合十默默念叨,這樣就不用看他那雙凄風(fēng)苦雨的魚泡眼了。
不是我的問題。從來不是。也不全是老王的問題。難道我們暗暗期待老黃早死?但凡和老王過夜的次日早上,我一定趕到老黃床前陪他。我給他削蘋果,他一口也吃不下去;喂他稀飯,還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他抬眼望我,眼神像喪家犬一樣冷漠凄涼。我乘69路回家。車廂里越來越擠,我考慮是否給一個老頭讓座,身后一個小伙子已經(jīng)站起來了。老頭偷偷摸摸打量我。天擦黑時老王才來,我們很快就滾到床上,因為客廳太冷——畢竟是昆明深秋啦,離冬天不過一場雨的工夫。上了床,互相抱著才漸漸暖和。完事后我們一動不動,像兩只報廢的像章。他說那幫人真狠,出手真他媽狠。我說沒死算好的,撿回半條命。老王說早晚的,不如來個痛快。我沒說話。他摸摸八字胡,伸手在我左乳上磨來磨去。他就喜歡在我左乳上磨來磨去,就像我喜歡他的小八字胡。
“我好像喘不上氣來。”我說。
“冷?”他說。
“不冷?!?/p>
“那怎么——”
“反正喘不上氣來?!?/p>
沒準(zhǔn)因為將死的老黃。沒準(zhǔn)因為《堂吉訶德》。沒準(zhǔn)因為69路車上死死盯我胸脯屁股的老家伙。
“別想了。”他說。
“我沒想?!?/p>
“你肯定想多了。”
“說了沒想?!?/p>
“老黃會好的。”
“你哄鬼呢?!?/p>
“行啦。你餓嗎?”
“不餓。”
“給你弄點(diǎn)吃的?”
“想抽煙。你有煙嗎?”
“沒有。下樓給你買?”
“算了?!?/p>
老黃死的頭一天,我忽然想把我和老王拍下來。赤身裸體拍下來。他說,不行。我說,為什么不行。他答不上來。我們沉默著。他的手繼續(xù)在我胸口磨來磨去。磨來磨去。既不疲倦也不膩煩。然后我說,老黃手機(jī)在他枕頭邊上呢,眼巴巴讓我一次次充電,擱好。但無人給他電話,他也無法用它。他不能動彈,身上插滿管子。在生命最后時刻竟然沒有一個電話,他一定郁悶壞了。我走前摸他的臉,像摸一只逐漸涼下去的熱水袋。他死死盯著手機(jī)。我不知道我是否該為他續(xù)上話費(fèi)。
老王的手停下來。
“什么?”我說。
“沒什么?!彼f。
“那姑娘為什么不來個電話?”
“她不一定來電話?!?/p>
“也是,她斷了腿?!?/p>
我們陷入長長的沉默。
然后他說,你為什么想拍A片?是不是希望將來老了,一身老褶子或像老黃這樣快完蛋的時候看一看自己還不錯的奶子和下面?我說將來,誰知道將來。好吧,他起身,耷拉著老二在舊書桌里找到那部老掉牙的翻蓋諾基亞。他走路時上翹的屁股向兩側(cè)顫動,像一匹種馬。諾基亞充上電還能用。像素三百萬,足夠了。我笨手笨腳,老王得心應(yīng)手。我猜每個男人拍這玩意兒都得心應(yīng)手。幾分鐘后,那點(diǎn)興奮勁兒像外公吐出的煙霧一樣消散。我們累壞了,扔下手機(jī)分頭躺下。他說你想好了?我說想好什么?他說,他死了,你嫁我。
我下沉,下沉。像掉進(jìn)一攤爛泥,臟水像老黃拉出的糞便。我使勁掙扎,但是沒用,唯有松弛的乳房晃來晃去。老王閉著眼,不論睡了還是裝睡都像一條死狗。我上廁所撒了一泡長長、長長的尿?;貋硪娝恋陌俗趾猎跓粝?,像刷了油漆。我忽然厭惡這張臉——皮膚松弛粗糙,額頭三道皺紋像鑿出來的。只有兩抹小胡子傲然挺立,像兩把漂亮的飛刀。
“為什么嫁你?”我說。
“你說為什么?”他說。
“你說為什么?”
“還用說?”
我四十剛過,老公就快死了。我想我該做點(diǎn)什么,比如找找律師,打打官司??晌覜]這本事。很少有人,特別是四十歲的中年婦女有這本事。那可是他們的人吶。我要不要再嫁?為什么嫁又為什么不嫁?我想了一陣就透不過氣來。屋里氧氣太少。就算推開窗戶還是透不過氣來。
我盯著他的八字胡。
剪了它?
沒有八字胡的老王還是老王?
這念頭讓我興奮不已。我找來眉毛剪,他嚇一跳,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我只想把這兩抹油光水滑黑得像小水獺似的東西消滅。我和胡子,你選一樣。我說。他發(fā)現(xiàn)我是當(dāng)真的。在長達(dá)十分鐘的沉默之后,他舉起雙手,乖乖躺下。我貼近時能聞見他老二的騷味,那種在很多場合讓我羞愧讓我興奮的氣味。小剪子咔嚓響,小胡子剩五分之四、三分之二、二分之一。然后,消失了。我看著一個光禿禿的陌生的老王。是他,又不是他。那種戲謔好色的吸引力無影無蹤。這個男人失去了標(biāo)志,猶如巴薩失去了梅西。上嘴唇與周圍膚色極不搭調(diào)的慘白就像某種鐵證,猛然暴露了他的獵艷史及其無路可走的年老色衰。
沒人說話。我耳朵里灌滿海水漲落的嘩嘩聲。沒胡子的老王就連預(yù)期的滑稽都沒了。我抬起胳膊,再次喘不上氣,像被黑暗捂住嘴巴。我知道我一切正常,可就是喘不上氣。眼下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床上這點(diǎn)事再沒別的甚至老黃的死也不算什么當(dāng)然喘不上氣。這世道啊。也許嚴(yán)重透支了。罕見的呼吸順暢僅出現(xiàn)在性高潮來臨以及剪掉胡子的短短數(shù)秒。我忽然覺得他看我的目光相當(dāng)復(fù)雜,像剝了皮的兔子。我去了衛(wèi)生間,洗了洗,走回來,讓他擦把臉。他說,不用。他徑直起身,晃蕩的屁股側(cè)面像一只漏氣的破籃球。我躺下,數(shù)著心跳。數(shù)到89,他回來了,慢慢套上白T恤、三角褲——真瘦啊,瘦得只剩一副搖搖欲墜的骨架。然后是外套、長褲,將自己重新包裝的老王走出臥室,走到門口。我說你去哪?他說,回家。我說,好。他走進(jìn)客廳陰影中,可能向我揮了揮手,我看不見,或者以為我看不見。我聽見他開門出去。剩下我一個人。我的結(jié)發(fā)老公正躺在醫(yī)院里,我的求婚者也溜了??諝庀駸t的鐵。我聽見樓下有人打情罵俏,兒童玩具店傳來吱吱嘎嘎的音樂聲,隔壁衛(wèi)生間響起馬桶的嘩啦聲。我起身洗澡,里里外外沖了個遍。
夜里我驚醒三次。我快忘了如何認(rèn)識老王的。此人抽著煙喝著酒就出現(xiàn)了。他說他是掃大街的,深夜拎著掃把出去,清晨拖著掃把回來。傻瓜才信呢。他可是武漢大學(xué)高材生,而且搞了這么多女人。再后來我夢見蹲在門檻上抽煙鍋的外公,我抽抽搭搭醒了。我坐起來,仍然喘不上氣。我喘不上氣。也許病了。也許出大問題了。直到清晨才懵懂睡去,醒來時一只麻雀在窗外尖叫。我想給老黃打個電話,對,我想用手邊的諾基亞打個電話(昨晚剛用過它)??赡阒佬胁煌āㄔ鐡Q了。并且,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一點(diǎn)兒背不全老黃的11個號碼。必須調(diào)出新手機(jī)里的“老黃”,然后,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按下去。通了。那頭傳來嘀、嘀蜂鳴。我望著外面,今天烏云滾滾,沒有太陽。沒續(xù)費(fèi)的手機(jī)怎么可能打通呢?
“喂?”是他。
我抓住手機(jī)。我能聽見他嘶嘶的呼吸。
“喂,”他又說。
我掛了電話。
我,是我。我想大聲說。
十點(diǎn)一刻,我揣好諾基亞上了69路車,車廂空蕩蕩的,一個年輕女人捎帶的小男孩管我要糖吃。我說我沒糖,他失望地說小氣鬼,你是小氣鬼。我看著他從車廂這頭奔到那頭,一點(diǎn)兒不怕摔倒。然后回頭沖我噘嘴巴,舌頭伸得老長。我哈哈大笑。半小時后抵達(dá)醫(yī)院,上11樓,內(nèi)科住院部,老黃病房是1108。一個眼熟的護(hù)士攔住我說,你是黃建國家屬?是。我說。她低聲說,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黃建國于今晨8點(diǎn)07分死亡。我站著沒動。哎,抱歉??梢哉抑蛋噌t(yī)生聊聊,他就在辦公室呢。
老黃的東西,他們一概沒碰。
“他早上七點(diǎn)多接過一個電話。”她說。
“我沒給他續(xù)過話費(fèi)?!?/p>
“我親眼看著呢?!?/p>
“誰打來的?”
“不知道。”
“他情緒咋樣?”
“還能咋樣?”
是啊,還能咋樣?
“九點(diǎn)就送太平間了。你現(xiàn)在就去?”
我抓住包里的諾基亞。冰冷,堅硬,像這個世界。
我還是站著。
四 釵頭鳳
小說寫到這里我真有點(diǎn)不耐煩了,雖然早在七月我就很少出門。不是因為寫得太累,是昆明的雨水沒完沒了,街角的赭石色老房子都長出奶色小蘑菇,再過不久它們也將凋零,變成既像灰又像尿的臟東西黏在上面。
但我有個好習(xí)慣,小說一旦開了頭就絕無停下的道理。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論寫成什么樣,必須寫完了再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沒寫完你怎么知道是騾子是馬?那好,我們繼續(xù)。老王失蹤了。男人都是玩失蹤的高手。我偶爾想起他的小八字胡。這沒什么。一個人出現(xiàn)和消失真沒什么。我老公都玩完了。每到清晨,遠(yuǎn)遠(yuǎn)近近掃大街的唰唰聲就像老王發(fā)出的神秘信號,就像求救與和解。它們迅速飄散,在我沒來得及內(nèi)疚之前——是啊,你說我憑什么內(nèi)疚?
寫到這兒我卡住了。不論繼續(xù)寫老黃還是老王都意思不大。我想試試別的。對,寫點(diǎn)有意思的。
比如你很難見識的釵頭鳳。是廖青送我的,古色古香,仿金銅身沉甸甸壓手,鳳凰雙目微閉,振翅欲飛;喙里的小鎖鏈就快斷了。簪尖像枚釘子。那天我們泡在翠湖邊“知道分子”茶室,她掏出它,說是從嵩明鄉(xiāng)下淘換的—— 一個農(nóng)婦從腦后拔下來,換她三張百元大鈔。我和廖青都留干凈利落的短發(fā),我不太明白她為什么買它。廖青十九歲時剃過光頭,借此在本城文學(xué)圈爆得大名之后突然消失了,跑去嵩明寫一部長篇小說。過了大半年,她背著一摞打印稿約我見面,大大的黑色“X”印在封面上。她寫了身體各個部位:鼻子、耳朵、眉毛、眼睛……一個器官一個章節(jié),手法相當(dāng)另類,比如寫鼻孔:
這個乖戾的黑孔像山洞一樣半敞。幽暗,深邃,捉住空氣中絲絲惡臭與香甜,橫生如密林的鼻毛將一些污物攔下,焦渴地等待它的主人伸出手指,挖出來,揉成團(tuán),扔到他仇恨的某人的衣服領(lǐng)子里……
我問她干嗎寫這些?她說干嗎不能寫這些?我承認(rèn)她寫得相當(dāng)好,比相當(dāng)好還好。我讀過法國佬阿蘭·羅伯格里耶的新小說,一把茶壺就寫三萬字;廖青堪稱女版羅伯-格里耶,對一個部位之描寫遠(yuǎn)超一把茶壺。反正我從沒見過誰敢這么寫。嫉妒讓我渾身發(fā)顫,我想撂下它,又禁不住翻到描寫私處的第28章。廖青把女人那話兒寫得貪婪無恥,像老王經(jīng)常抱怨他管不住的老二一樣擁有獨(dú)立人格,就連酒吧小廝褲襠里軟綿綿的包皮過長的破爛也不放過。我開玩笑說你丫是新女權(quán)主義者,《X》鐵定無法出版和發(fā)表。廖青說是的是的是這樣的。寫作只是寫作,何必出版和發(fā)表?我說一個作家只滿足于寫給自己還不算一個真正的作家,充其量是個寫手,寫作的完成還有賴于讀者的有效閱……她用冷笑打斷我,卡夫卡呢?普魯斯特呢?后期塞林格呢?我答不上來,廖青的微笑就像一個受難之人竟然對其施虐者報以寬恕。是的她是天才,我嫉妒她是天才??晌抑浪餐v的并且享受這種賤。一個賤女人像賤婊子一樣能當(dāng)個牛逼作家。所以我總是寫得不夠好。
你想象一下吧,她舉起釵頭鳳,幾百年前簪在明朝一嵩明大戶人家杜某第三任小妾頭上,此人巧了,也叫廖青。嗯,此廖青姿色出眾,備受寵幸,后來她設(shè)計殺了大夫人,仵作遲遲不見傷口。大夫人爹媽不干了,后來,你猜猜看,后來。我說這簡單,人是廖青殺的。至于傷口,我知道釵頭鳳派上了大用場。廖青拍拍我,嘿,就你聰明!我沒吭聲。廖青說關(guān)鍵是結(jié)尾,老爺心知肚明卻沒說破。他哪舍得老三嘛。最后花大把銀子賠了老大一家,附帶這只釵頭鳳。老大爹娘千恩萬謝,轉(zhuǎn)手給了剛滿十一的小閨女。雙方約定,待她長到十六,一定簪著釵子再入杜宅。
“完了?”我說。
“完了?!彼f。
廖青說這能寫個言情小說或恐怖小說?我說行,廖青說這都是她現(xiàn)編的,哈哈。人不如狗啊,狗死了還叫幾聲,人死了,花點(diǎn)銀子就打發(fā)了。
“送你。”
她的故事正產(chǎn)生怪誕別扭的恐怖效果。我想象釵頭鳳從老大頭頂百會穴釘入。對女人來說,沒有比從百會穴下手更狠的了。廖青真是作家坯子,這是一個值得展開的好故事。
我問她在嵩明過得還行?廖青說,不太行。我說,咋啦?她說,想聽?我說,當(dāng)然。
接下來的故事匪夷所思(我懷疑廖青又陷入了虛構(gòu)):有人謠傳《X》是一部淫書,男人們一茬接一茬涌入她的小院賴著不走。她不給他們看,他們就寫各種大字報,說她是老鴇變的,是蛇精狐貍精……后來她給他們看,他們看不懂,逼她把書吃掉。反正我餓,吃就吃唄。她說。我不單寫給自己看,還寫給自己吃。我吃一半就飽了。他們一把火將《X》燒個干干凈凈。后來有人說我電腦里還有呢,非刪不可。我說不能刪呀。他們圍住我。我知道他們要什么。比起《X》,沒什么東西是重要的。我的意思是,寫了身體的《X》比我身體更重要。你懂我意思?只要不刪《X》,他們要什么,我給。
我盯著廖青。
“最后一個又高又壯,他們叫他老大。我不知道老大為何落在最后。他喜歡看著別人怎么操我?我從枕頭底下摸出釵頭鳳,從百會穴下手??伤X袋太大,像只牛頭。釵頭鳳呼啦滑到耳朵上,血噴我一臉?!?/p>
她停下來,望望外面。
“后來呢?”
“后來,一個三歲大的孩子溜進(jìn)來,一頭栽進(jìn)燒《X》的火盆里,頓時渾身炭黑滿地打滾,轉(zhuǎn)眼變成一條黑色小狗,汪汪叫著跑出去啦。”
“哈,這細(xì)節(jié)牛逼?!?/p>
“他們嚇傻啦,連滾帶爬屁滾尿流豕突狼奔奪門而逃。再后來,警察來了。我才知道這個叫老大的老子有權(quán)有勢,警察舉著他半片耳朵要抓我坐牢。我說我是作家,你們確定要抓一個作家?警察說他們抓的就是壞作家。他們把我關(guān)起來,不讓吃不讓喝,除非我……”
廖青深呼吸。我盯著她忽然黯淡疲憊的臉。
“除非,我背誦老大寫的一首詩。
“我不恨你/從來不恨/我就是不恨你/我不恨你/我再說一遍/我說一萬遍/從前不恨/現(xiàn)在不恨/未來不恨/因為/我不恨你/我不恨你/我就是/不/恨/你/”
“你背了?”
“剛才又背一遍?!?/p>
“多爛的詩?!?/p>
“比屎還爛?!?/p>
“可你背了。”
“可我背了?!?/p>
“然后呢?”
“《X》被刪得一字不剩?!彼f。
“我餓呀?!彼终f。
我聽見汽車碾過翠湖北路的吱吱聲。
“你還好?”廖青說。
“還好?!蔽艺f。
她溫柔地笑了。
“你呢?”
“挺好?!?/p>
剩下的時間,我們抽了半盒三五,喝了兩罐大理生啤,吃了炸薯條和酸奶。道別的時候我知道我們將很久不再碰面,也許三年,也許更久。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但我們再也回不到和男孩們一起在貓尾巴上放鞭炮的小姑娘時代,也回不到窩在一張床上談?wù)摪嗌夏猩l更帥的高考前夕。我們在前廊分手,沒有擁抱,只是簡單拍了拍對方,像要把看不見的臟東西弄掉。翠湖北路平滑如鏡,雪杉像一簇簇利箭。釵頭鳳沉沉的,我用它瞄準(zhǔn)藍(lán)天,想在天空的百會穴上捅下去。之后我沿湖邊走了很久,抄小吉坡,上文林街。
我餓呀。
天知道,她怎么挨過來的。
回到“知道分子”前廊,我問服務(wù)生是否見過她,對方一片茫然。我打了電話,無人接聽,之后是掐斷,再之后是關(guān)機(jī)。我知道她出事了。身為一個不再寫作的小說家,她虛虛實實的用意顯然不僅僅只為講它,更不可能僅僅為了把這只破東西送我。她不正常。她哪兒都不正常。她從來不是一個正常人。為了友誼,我和她也從未不顧一切?!禭》是天才之作,寫作者的命運(yùn)必然像所有天才一般多舛。這么多年了,我其實根本沒在乎過她。換句話說,也許,我內(nèi)心深處對我們的閨蜜關(guān)系從未認(rèn)可。
我繞著湖岸緩行。湖面的陽光破碎刺眼,像一堆亮閃閃的尸首。遠(yuǎn)處猛然傳來“撲通”巨響,有人高呼落水啦,有人落水啦……我循聲猛跑,錯落的樹影像剪刀一樣張開,將太陽切成釵頭鳳般的一小段、一小段。我的心怦怦跳,耳朵里充滿巨大風(fēng)聲。奔到出事地點(diǎn)時有人不顧一切跳下去搭救落水者。場面混亂,我看不清起起落落的兩人誰是廖青。公園的快艇開過來了,他們將落水者拽上去,然后是那個施救男子?,F(xiàn)在看清了,不是廖青。是個男人,約摸五十出頭,坐在小艇上縮頭耷腦、渾身透濕的模樣相當(dāng)猥瑣。小艇射向?qū)Π?。操,自殺也不挑個地方!有人大聲說,翠湖能自殺?
直到深夜她才回電,說她手機(jī)沒電了。我問她,你沒事?她說沒事呀,她定期復(fù)查,按時服藥,不再碰任何文學(xué)作品,不再寫作,生活相當(dāng)規(guī)律……我說,那就好。我們輕聲道了晚安。我走向屋里的發(fā)財樹,將釵頭鳳(也許是假的,是贗品)慢慢插入花盆,直到泥土像百會穴一般溫柔吞沒了它。
五小腿
我掛了專家號,做了各種檢查,結(jié)果好好的,所有部件都好好的,尤其呼吸系統(tǒng)好得不能再好;專家說我兩肺和支氣管還夠支撐五十年。換言之,我壯得像匹馬。沒事,你放心吧。我說這就怪了,我經(jīng)常被暗沉沉濕嗒嗒的東西捂住鼻子和嘴,白天夜晚老喘不上氣。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專家說我的癥狀很多人都有,莫名其妙,不可名狀。是不是覺得活著挺沒意思?我說你想說抑郁癥?我沒抑郁癥,詩人才抑郁癥呢,我可是小說家。他聳聳肩,建議我看一下心理門診。我說你的意思是我有精神病?他說他的意思不是精神疾病而是心理疾病,很多人在過大的壓力之下難免……行啦,我打斷他,快步離開醫(yī)院。昆明的天空低矮灰暗,太陽在高樓之間投下變幻莫測的黑影。走三步退兩步。我恍惚了。我似乎就是那個出問題的家伙。臉色炭黑的老三。他為什么出了問題?我如何判定我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我那么確定他是他我是我?我閉上眼睛,又睜開。還好,我站著。太陽從后方射來。我既沒往前,也沒后退。
我想寫一部小說,偵探小說或愛情小說,驚悚小說也行啊。隨便吧。但我寫的東西你們都看到了,絕非嚴(yán)格意義的小說。除了片段,除了真實的我(一個自命不凡長相一般的中年婦女),我什么也沒寫。我一定是不及格的小說家卻自以為得計。哎,還有比這個更悲摧的事情嗎?
最后一節(jié),我想說說章紅。我就是章紅,章紅就是我。為了讓敘述更便利我將采用第三人稱講述這個不講故事的故事。面對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的離開—— 一個肉體上的消亡,一個活生生的逃跑,章紅一蹶不振,我再也沒有把握以第一人稱講它了。試試吧,也許第三人稱才是最佳選擇?
章紅向單位請了長假,準(zhǔn)備飛往地球那頭的阿根廷或巴西。在此之前她忽然想拍一組婚紗照。十年前她從沒和老黃拍過婚紗照,婚禮就在滇池岸邊一所農(nóng)家大院的一艘古老木船上舉行,來了二三十個朋友,大家喝酒唱歌,直至半夜。她和老黃沒履行儀式,更未效仿絕大多數(shù)新婚夫婦套上別扭的婚紗和西服來一組唯美照片。老黃,這個長她十三歲的小科員為她離了婚,兩年后娶了她。但是老黃婚禮當(dāng)天就泡了伴娘電話,后來他們在他辦公桌上嘿咻(不是那個摔斷腿的小三姑娘。不是。那時候她才十一二呢),被她抓個正著。章紅提出離婚,老黃死活不同意。再后來她認(rèn)識了八字胡老王。過程大體如此。也無非如此。
嗯,我想說的不是這些。我想說的是有人必能從失誤和失敗中學(xué)點(diǎn)兒什么,有人偏偏不能。章紅明顯屬于后者。
她去老宅探望外公,告訴他說她要出去一趟,也許三個月也許半年。外公抽著煙鍋,一聲不吭。她說,你曉得阿根廷?外公搖頭。章紅說你光曉得美國和朝鮮。那我去一趟美國?外公繼續(xù)搖頭,不要去美帝國主義。她說,美帝國主義是一種主義,不是國家。外公說他曉得,美帝國主義比一個國家還大。
她給他買了很多吃的,給他三千塊錢,然后倒騰三趟車去了正義路,尋找當(dāng)年老黃哥們老劉的攝影工作室。拍婚紗的愿望如此強(qiáng)烈,讓人匪夷所思。缺少新郎的婚紗照還叫婚紗照?丈夫新亡的寡婦哪來如此瘋狂的念頭?正義路拓寬了,巡道梧桐肩并著肩,像兩排綠色巨人。章紅下了車,從正義路入錢王巷,工作室卻早就易主,現(xiàn)在叫“草莓?dāng)z影中心”。沿臺階上二樓,很小的藍(lán)色房間,頂多五平方米,靠墻一張工作臺亂得不能再亂。她想起她和老黃撒歡的辦公桌,也是他的偷腥之所。老黃實在缺乏想象力。一個年輕的長發(fā)攝影師起身迎接她,她問了一大堆問題,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個新手。他說老板沒來(他的老板也是本城有名的攝影師)。她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劉云輝?老劉?小伙子說,誰不認(rèn)識呢。那你認(rèn)不認(rèn)識他哥們兒黃建國?小伙子搖頭。章紅松一口氣,又悵然若失。
“我想拍一組婚紗?!彼f。
“沒問題?!?/p>
“我丈夫死了?!?/p>
小伙子嚇一大跳。
“能拍我一個人嗎?假裝旁邊站著丈夫那種?”
小伙子使勁撓頭。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
“我說得夠清楚了。”
小伙子說他上個廁所。她知道他要給老板打個電話。五分鐘后回來了,果然,他說一切OK。章紅走向化妝間途中不斷追憶那場婚禮:簡陋,出格,錯漏百出,但一直記得,就像身上的一塊疤。幾個朋友紛紛將殘破的大船木板撬下來。他們說這可是當(dāng)年鄭和下西洋的大寶船吶。金色燈火、燒烤濃香、酒的香甜和苦澀交織的令人頭暈惡心的不適都是非現(xiàn)實婚禮的一部分。后來發(fā)生的偷腥事件更加非現(xiàn)實。她想起《圣經(jīng)》中的話:無人可在壞事中幸免,以致德性要不斷重申。
在化妝師手下,章紅漸漸年輕,皺紋、雀斑和衰老全不見了。長長的雪白抹胸婚紗凸顯出尚未走形的身材,胸部還算挺拔。她帶著自信的微笑去往攝影棚,女化妝師小心翼翼幫她托住婚紗。她在一口古井井臺上坐下,在鋼琴前坐下,在榆木箱子前坐下,在偽造的草地上坐下,在假夕陽中坐下……在所有的“坐下”中,她投入了百分之百甚至百分之兩百的幸福,這種自我麻醉讓她一度回到當(dāng)年的章紅——帶著某種信念無知無畏的章紅。那天晚上她和老黃喝醉了,一覺睡到次日中午,起床時頭疼欲裂?,F(xiàn)在小伙子命令她沿一條漂亮的“林間小道”往前走,手里擎一支真假莫辨的孔雀尾巴?;蜃蛘径紱]難度,一旦運(yùn)動起來,抓拍可就難了。章紅知道自己老了,面對小伙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放松”、“往前走,跳一跳”的口令茫然不知所措,也許本來就缺乏鼓勵她往前走的丈夫,也許激情已在一個多小時的拍攝中耗盡,她怎么也達(dá)不到小伙子的要求。最后不得不央求他:算了吧,拍成什么是什么吧。小伙子尷尬而嚴(yán)厲地說,問題是,這種表情不像新娘。那像什么?寡婦?這話猶如引爆炸彈,檣櫓飛灰煙滅。小伙子的手輕輕抬起又放下。假象拆除了,消失了。她感到浸入骨髓的虛脫。喘不上氣。她喘不上一口氣。于是按住胸口低聲說,不拍了。小伙子呆頭呆腦,好吧,那就,不拍了。
走出攝影棚,卸掉婚紗,她覺得自己老了十多歲,面目可憎又可恥。小伙子憐憫的表情似乎暗藏譏諷。對不起,您一定非常傷心……章紅暗暗冷笑。憑什么?他有什么資格?就因為她在他鏡頭前面晃蕩了一個多小時?她交了錢,大步走出過去的“天馬”,現(xiàn)在的“草莓”。正義路每到夜晚便雜亂不堪,賣小東西的、烤羊肉串的、吆喝打折的……章紅穿過人群,抵達(dá)正義小廣場。周圍人更多,但擁堵消失了。她在壞掉的噴水池邊坐下來,很想抽一支煙。但沒煙,很久不抽了。身邊人來人往,幾個帶孩子的父母生怕寶貝走失,奇裝異服的年輕人說著她聽不懂的話,還有人坐在近處埋頭看手機(jī),臉上綠光閃爍,像從地底鉆出的鬼怪。
那個男人讓她想起老王。
一個沒有八字胡的家伙,約四十出頭,昂首挺胸,穿著得體,兩手向后撐?。凰窈镒右粯邮巵硎幦サ哪抗夂鋈黄骋娏怂?。她低下頭。抬頭的時候他仍在看她。章紅的心咚咚跳,竟然萌生了打個招呼的沖動,但立即否決了自己。是啊她連廖青一半的勇氣也沒有。此時順城方向燈火璀璨,雙層公交車蝸牛一樣爬著?;仡^時他還在看她。這一次明白無誤。她避開兩束灼熱的有點(diǎn)蠻不講理的視線,起身往南屏街方向走。擾攘的人群(更多是外來打工者,如此年輕。她想起二十郎當(dāng)歲和廖青手挽著手在附近溜達(dá))讓她心底涌出強(qiáng)烈渴望:他跟上了嗎?祥云路口,櫥窗照見一個高大的影子。沒料到那么高,至少一米八零。在第三根粵式廊柱前,她果斷回頭。是他。表情曖昧不清,在黑絲絨般的燈光下具有美國式的憂郁氣質(zhì),灰西服筆挺修身,下面是同款長褲,走路時橐橐的皮鞋聲清晰可辨,像在天上敲打。
她右轉(zhuǎn),穿出玉笛巷口烤肉串的煙霧往里走,平滑的水泥小徑通向深處。事實上,兩頭有燈光,也有行人,只不過比南屏街安靜多了。她慢下來,男人的腳步在身后數(shù)米處停下。她有一瞬間擔(dān)心會不會碰上壞人——比如拷問老黃的人,她兄弟說過這些人無處不在??伤南衲??哪像那些公務(wù)在身背著無數(shù)秘密的家伙呢?一種從未有過的挑釁把她變成另一個章紅。一個她也未必熟悉了解的章紅。他們在幽暗中彼此打量。她發(fā)現(xiàn)他五官不錯,偏瘦,看起來剛毅而棱角分明。靜默中,他們似乎遠(yuǎn)遠(yuǎn)握了握手。
“你跟蹤我?”她說。
男人搖頭。
“你為什么跟蹤我?”她大聲說。
“我認(rèn)錯人了?!蹦腥宿D(zhuǎn)身就走。
喘不上氣的感覺又來了。燈火、人群、市聲。消失的老王以及死去的老黃。永恒的東西消散了。就像突然遭到人群遺棄或掠奪,近似一種羞辱。唯一能做的是盡快穿出窄巷。沒準(zhǔn)通往阿根廷和巴西,蛛巢小徑或空中花園。走吧走吧,往前走。
“喂,不好意思,我有個小問題?!蹦腥擞终f話了。章紅回頭看他,什么?男人指了指側(cè)左前方更窄的偏巷,“這是哪里?”她搖頭說不清楚。男人往里走,橐橐的皮鞋聲十分清晰?!斑@上面有牌呢,鐵皮巷,東,南,107米?!彼f。
章紅無法回答。她從沒來過什么鐵皮巷。她站著,既未離開,也不想逗留。男人伸手敲打那塊藍(lán)鐵皮牌子。啪啪啪。她轉(zhuǎn)身看他,然后迎著他的目光往里走。男人就在一處散發(fā)著陳舊木頭氣味(讓她想起那艘大船)的老屋前拖住她,將她兩手猛地拽到身后。章紅略作反抗就放棄了。男人的動作粗暴而溫柔。吻她時有清爽的薄荷氣味。他撩她裙子,她只說了三個不字。他很快射了。然后分開。男人粗重的喘息漸漸平靜,仍用一種禮貌的口吻說,謝謝。章紅突然想給某人打個電話,比如給老黃或者老王甚至廖青打個電話。她想立即走開,立即回到事情發(fā)生之前,把短短的一小塊時間抹掉。就像小時候用橡皮擦把寫錯的鉛筆字抹掉一樣。我們活著的義務(wù)之一無非抹掉這樣,抹掉那樣。她為猛然襲來的快感深深羞恥卻無法自拔。她轉(zhuǎn)身想跑。男人突然用輕慢的語調(diào)重復(fù)說:
“謝謝?!?/p>
現(xiàn)在聽出某種深意了。她扭頭瞧他。男人的笑容帶著強(qiáng)烈自得。就因為他這么簡單就干了她?他是個獵艷高手?每晚坐在小廣場噴水池邊獵捕各種女人?她后怕了,擔(dān)心一時的沖動帶來滅頂之災(zāi)。但恐懼漸漸變成狐疑,忽然覺得此人也許認(rèn)識她,也許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干嗎不轉(zhuǎn)身就跑呢?
“謝謝你。我說真的?!蹦腥擞靡环N疲倦的懶洋洋的聲音說話。平整的板寸是她欣賞的中年男子應(yīng)有的發(fā)型。
“再見。”她低頭就走。
男人笑了,眼睛和牙齒在暗夜中發(fā)光?!昂?,章紅。”
她感到嚴(yán)重缺氧。再深的深呼吸也不管用。她仔細(xì)打量他。不,不認(rèn)識。“你誰呀?”
“你去了‘天馬,然后又出來,然后……”
“你到底誰呀?”
“你真不記得?”
男人慢慢提起褲腿?;椟S的燈光下面,是一條相當(dāng)扎眼的假肢,咖啡色小腿末端由一根鋼條連接,最終消失于锃亮的黑皮鞋中。
章紅捂住嘴巴。想起來了。天馬的半身模特,那個殘疾小子。也許是老劉親戚也許是某人親戚,從前是游泳運(yùn)動員,老劉說他偶爾跑來攝影棚出售漂亮的上半身。剛才她回手抓住的強(qiáng)壯胸肌證實了這一點(diǎn)。很多人就沖他上半身光顧天馬的,誰能料到他只有一條腿?他放下褲管,來回走了三步,四步,五步。如果仔細(xì)看,你不難發(fā)現(xiàn)細(xì)微的差別:身體稍稍左傾,左腿有些僵直。
“你——”
他笑而不答。
她跑起來了。
“喂,喂!媽的裝什么蒜我知道你咋想的!老黃老劉都不是好東西你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這幫垃圾身上?現(xiàn)在滿世界垃圾我操就快裝不下了!喂喂你在聽嗎……”
她掠過鐵柵,穿出亂糟糟的南屏街,沖上華山東路?,F(xiàn)在她確信自己擺脫他了,也擺脫了那個骯臟的章紅,她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拋入一百零七米的鐵皮巷中了。那條木腿能帶他去任何地方,像健全人一樣毫不費(fèi)力。橐橐的皮鞋聲在耳邊回蕩。她大口喘息,她需要氧氣氧氣氧氣氧氣。什么東西扎她,深深扎,快感和疼痛交替出現(xiàn)。她在東風(fēng)路口跳上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機(jī)快點(diǎn),再快點(diǎn)。終于將南屏街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夜里接到“天馬”,也就是現(xiàn)在“草莓”的電話,告訴她取片日期。她說,不要了。對方說拍得很好呀,怎么就——我不要了。她說。對方說可是,您是付過錢的。我說了我他媽的不要了。她掛了電話。
現(xiàn)在,我眼前反復(fù)出現(xiàn)婚禮當(dāng)天:那條破舊的酷似諾亞方舟的大船,不過是滇池小漁村最常見的破爛。我的朋友們帶走了很多部件、碎片,小東小西,他們想干嗎?保佑自己萬壽無疆永遠(yuǎn)健康?或者,性生活像新婚夫妻一樣永遠(yuǎn)刺激?我突然醒悟那家伙的腿——鋼管以上部分同樣來自那條船,那條破船。我和老黃喝多了,搖搖晃晃站著,彼此撫摸,他的手停在我背上,帶著持久的力度和漫不經(jīng)心,讓我覺得我就算喝個爛醉也能向后靠去,能在他臂彎中睡個好覺。不過,說實話,那個半身模特有一張絕不讓人討厭的帥氣的臉,雖然,我真沒來得及認(rèn)真看看他。
作者簡介: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yùn)動員。17歲開始發(fā)表小說。近年在各大刊物發(fā)表作品。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紅豆文學(xué)獎、莽原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F(xiàn)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