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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風的孩子

2017-03-24 13:19葛坤宏
雨花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屎殼郎大院高粱

葛坤宏

我童年時的好友,大多住在五里臺的一個草場上。

冀北的草場是戈壁也是草原,貌似一覽無遺,其實斷坡潛隱、溝壑暗藏,需要腳的真實度量。有的地方砂礫裸露,黃土漫漫,卻牽扯了關(guān)于遠方無邊的臆想。自然,也有青青草野、稠密如毯的地方,只是草都不高,牛羊很容易顯現(xiàn),不需要風去蠱惑。

隔很遠會有一些樹,高低緊疏、站成一團。與風對話的時候,便在更遠處模糊的山影里晃動。這些樹性格倔強,在冬天,他們會抖落全部葉子,挺著劍一樣的樹枝,刺向天空。那天空高遠、湛藍,藍得凝固,藍得冰冷,藍得沒有任何幻想。老鴉從來不怕樹枝上的刺兒,幽靈似的在樹林間穿行,“嘎——嘎——”幾聲哀鳴,扎疼了藍的寂寞。一首幽黑的曲子可以在草場上傳得很久。

這些樹睡在我的身體內(nèi)。像是睡著了。其實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這些樹的名字。他們充其量只是一個符號,是我刻意設(shè)計的。于混沌的記憶里,這個符號代表北方。在四十年后一個中年人的夢里,他們隱隱地升騰,宗教一般布道。并不美麗。

野草在春天轉(zhuǎn)綠,在秋日黃去,周而復始。季節(jié)耐心地翻動同一本書。我坐在破敗的教室里,百無聊賴。棗樹在窗外蓬勃生長,麻雀在樹間歡唱。我甚至聽到了果實蠢蠢欲動的聲音。書本不動聲色,滿腹心事地靜默。我求知的欲望未及發(fā)芽就已死去。我未及長大就已死去。

母親是個節(jié)儉的女人,她要求我和姐姐像愛護新衣服一樣愛護書。在書還是新的,剛從五里臺小學領(lǐng)回來的時候,她就催促著父親給它們包上封皮。用牛皮紙包。部隊彈藥箱里包彈藥剩下來的牛皮紙。粗厚、牢實。書包好后我得求姐姐替我寫書名,“語文、算術(shù)”什么的,再在下面寫名字。父親的手在坦克里觸過電,神經(jīng)受了傷,字抖得像是樹枝。姐的字好看,像她心里渴望的新衣服??粗覀冏龊眠@一切,母親便會舒口氣,似乎安排好一件大事。她沒有上過學,不識幾個字。

五里臺小學離部隊家屬大院四五里路吧,不算遠。所謂小學,就是兩間泥土坯房,但已經(jīng)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學生由大院的孩子和村里的組成,自然而然地分成兩派。大院孩子隨部隊,管村里的小孩也叫做“老鄉(xiāng)”,這個詞暗藏“覺悟低、思想落后”的意思,所以孩子之間沒有魚水之情,反倒經(jīng)常打架。兩個女老師便穿梭在兩邊家長間告狀,兩邊的小孩便不停地挨家長痛打暴揍。

其實,我在這所小學只上了一年多的學便遷回南方了?,F(xiàn)在想起它時的鏡像始于包了老牛皮紙的書,塵封得難以翻動。然后到冬季,教室里的煤炭爐子。煤在爐里燒得通紅,不時“噼啪”炸裂。煤置身其間,煤成其為煤。黝黑曲折的鐵皮煙囪在頭頂盤旋。木門陳舊、木窗陳舊,有幾扇玻璃被淘氣的孩子打壞,糊了好幾層報紙,報紙上滿是紅色的最高指示,鮮艷奪目。風在窗外嘶嚎,煙囪上就“簌簌”掉落一些沙子和炭灰下來。我置身其間。我聽不懂風在說啥。

一不留神,眼睛就溜到窗外的棗樹上。我像個小沙彌,熱切地祈禱她的發(fā)芽、開花和結(jié)果。牛皮紙一動不動,像是母親嚴厲的臉,遏制了我狂野的心。而悲劇往往是從欲望被約束開始的。后來,我一直喜歡老舊的人事。對未來也沒有什么期許。我喪失了好奇心。

大院里沒有幼兒園。部隊的孩子都是放養(yǎng)的。部隊的孩子都沒有根。如我這般調(diào)皮的,上學當然像是煎熬苦藥的差事。每逢假日,便像釋放的囚徒,身心膨脹。我不喜歡包著封皮的書,看見它我就不舒服,像有小蟲子在心里爬。我還是喜歡草場上的野草,經(jīng)夏葳蕤,遇冬枯敗,真實得叫人直打哆嗦。

時常有一群白羊,兩三只黃牛,或幾匹棕黑的馬,游蕩于那片草場。日子悠長,舒緩。那時,大院和草場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長大對我來說,還很遙遠。我活得很平靜。牛也平靜。牛知曉草場的全部秘密。牛不會點破秘密,牛很世故。老實人都世故,哪怕是對自己。有一天,我看到村里老鄉(xiāng)殺牛,牛四蹄被綁,側(cè)翻在地。??粗拷娜?,眼里淌出淚來。老鄉(xiāng)和他們的小孩興高采烈,過節(jié)般狂歡。我心里忽然難受起來,趕緊逃離殺戮的村莊。我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像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但血還在眼前噴發(fā)。其實血拯救不了什么。血,也改變不了貧窮。

后來的歲月,天高地遠,生死契闊,但一切,似乎只是在牛眼睛里眨巴了幾下。每次,我都抵不住這種眼神的撫慰,總是很輕易地就放棄捉弄它的小把戲,譬如突然用樹枝抽它一記等等的惡作劇。牛不是馬,并不會踢你或者頂你。牛懂得忍耐。這卻常常使我焦慮,也會流下眼淚。從夢中閉著的眼睛里。

還有的時候,我躺在黃土坡上,聽著“踢兒踏踢兒踏”的聲音從身邊飄過。不用睜眼,也知道這是村里的毛驢走來了。毛驢灰不溜秋的,有河北人的狡黠,也有河北人的木訥。車上裝滿高粱,壘成了垛。毛驢無法偷懶。毛驢走在泥巴路上,拖著堆滿高粱的車。這是毛驢的命。我也走在那條路上,背著包著厚厚封皮的書。這是我的命。

毛驢可能還拉過其他什么,我確實不再記得。北方的農(nóng)作物里我只認識高粱,還得是在它結(jié)穗的時候。紅紅一大片,火焰一樣燃燒。但高粱其實一點兒也不好吃,甚至很難吃。我不喜歡高粱。

至于毛驢,每回相遇,我都打心底里同情。在泥巴路上,我的命和它的命就連在一起。顛簸,晃蕩。我甚至會對毛驢心存感激,因為我曾偷偷搭過它拉的車。當然要趁著板車裝滿農(nóng)作物的良機,悄悄往車后面的木桿上一趴,不容易被趕車人發(fā)現(xiàn),否則定是凌空一鞭子抽來,嘴里還狠狠地叱罵。村里老鄉(xiāng)不喜歡部隊的孩子,自然是因為打架的緣故。

但毛驢從不以階級劃分人類,和牛一樣沉默,只是“噗嗤”、“噗嗤”,偶爾打下響鼻。到底生活瑣碎如常,拉誰不都一樣。

牛羊開始在草地上啃草的時候,我的那些好友,便如期而至。它們有的從泥土里爬出,有的從草叢里蹦出,有的甚至大膽地在我的肩膀上降落,翅膀“嗡嗡”地顫動,仿佛得意地招呼:“呶,我們來了!”

草綠了,他們來了。

螞蚱是有兩種的。一種是灰褐色的,眼睛大而空洞。肚皮上有清晰的橫紋,前肢短小,后肢粗壯有力。另一種頭部尖尖,身材頎長,身披草綠色長衫,攀附于草葉之間極難分辨。后肢也粗大,更有闊大的雙翅,能飛得很遠。我是喜歡前一種的,因為后一種不容易抓到。更因為有一回我居然把一只螳螂當成了后一種螞蚱,冒失出手,可丫并不懼怕,反而挺著大刀狠狠地砍過來。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從此避之不及。不過,在此后的四十年里,我大多在城市里出沒,難得遇到它們。

晚霞里的紅蜻蜓,神秘得像童話,并不只是歌里面才會唱到。她們在夕陽里輕靈而妙曼的舞姿,原本在四十年前的冀北草原上是尋??梢姷?。

我說的是真的。

總是有一輪紅日在草原上緩緩下沉,蒼穹像一個逐漸拉開帷幕的大劇場。帷幔是流動的緋紅色調(diào),漸次過渡到昏黃、輕黛、淺藍。偶爾也有彩云,衣袖般舒展,一定鑲著金邊兒。演員不知何時已經(jīng)登場,這些小小的精靈,是永不疲倦的舞者,在深紅的余暉、湛藍的夜幕上漂浮,連“嗡嗡”聲似乎都不再聽到。四下里一片安詳。

呵,你得屏住呼吸,你得昂首極目,你甚至需要不停地扭動身軀。是什么在你的身旁翩翩起舞、上下翻飛?你以為是夢,還是傳說?你自然會沉浸其中,就像迷失于深邃的哲學。孩童一眼就能看懂的故事,大人卻頭暈?zāi)垦!C利惖臇|西短如黃昏。一群小孩舉著網(wǎng)兜和它們共舞,這場景被歲月刻劃在腦海,在時間的空泛里生根、發(fā)芽。但她們終歸不可捉摸,無跡可尋,是童年里未及思慮的成長,無法預測。有如命運。

假如是一大群一大群低飛的蜻蜓,場面有頗有些震撼了。從大人的嘴里,會傳來一句有魔力的話——“明天要下雨了?!?/p>

這句話會被大院的孩子迅速傳播,直到全部知曉。然后,大家會像等待過節(jié)一樣,等待一場雨。

在北方,可能沒有一個小孩,不期待一場雨。

四十年后的除夕夜里,姐姐端著酒杯追著我問,你還記得沙城么?你還記得五里臺么?

我說記不得了。使勁兒到腦子里去挖。

姐姐說我記得,我還記得。沙城到處是黃土壘的房子,黃土堆的墻。風一刮,就是沙。

我說我真的不記得沙城了。但沒說我還記得五里臺的雨。

我記得它就是那樣急吼吼地來了,像是和我們打架一樣。嘩啦啦的,似乎有人從天上往下面倒水。噼里啪啦的,一定是冰雹,有的比雞蛋還大,好在來得急、去得快。尤其在夏季。

有一回,我和一個小伙伴正在外面玩,大雨說來就來,天昏地暗,雨勢滂沱。我倆躲在部隊的閱兵臺里,像陰曹地府的兩個小鬼,灰頭灰臉。泥巴路上激起陣陣水煙,泥流泛濫。我倆坐在磚頭上,望著暴雨,情緒低落。時間如此漫長,回家后的一頓臭罵已經(jīng)無法避免。四下空無一人,我倆在雨中互相安慰,相互壯膽,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我打賭說那條泥巴路一定變成泥河了,明天不用上學了。

他舌頭大,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不會吧。

我學大人,故作高深,望向空中說,下吧下吧,下他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呢。

這是某部電影里的一句臺詞,露天放映過。情節(jié)還記得一些。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階級敵人趁著大雨,挖破了人民公社的堤壩,洪水淹沒了集體的莊稼。這句話就是那個壞蛋說的。熒幕上他穿著蓑衣,拿把鐵鍬,在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的黑夜,面容猙獰,模樣甚是嚇人。寫到這當口,我追問母親這部電影的名字,她不假思索地說,一定是《戰(zhàn)鴻圖》。你瞧,每個人都記得她應(yīng)該記得的東西。

那場暴雨過后,部隊的田園一片狼藉。西紅柿給揍得七零八落,茄子東倒西歪,玉米人仰馬翻。雨真是一場浩劫。我倆探頭探腦地地溜出來,踩著滿地的白樺樹葉往家走,耳畔全是“沙沙”的聲響。我倆不時回頭張望,總以為身后跟著一個階級敵人。

后來我回到南方,每當梅雨季節(jié),在千絲萬縷的雨里,思緒總是游離不定??倳肫鸨狈降挠辍?/p>

每次大雨后,大院門外的草場低洼處,會短時間積水,形成一個小湖,有兩三個籃球場大,一兩天后就會消失。有一次,我被姐姐帶到湖里玩耍,一腳踩進深洞,給湍流吸進漩渦,差點淹死。這些深洞是大孩子的惡作劇,他們也是拿了鐵鍬挖的,相互推搡,看誰滑進洞里出洋相。他們?nèi)烁唏R大,自然無妨。我們這種小屁孩若不小心,踩進去很容易淹死。所以大人嚴禁玩水,還告誡說“白天玩水,晚上尿炕”。我那次極為幸運。只記得漩渦吸著我直打轉(zhuǎn)兒,眼前一片灰白,似乎并不痛苦。我努力張嘴,水直灌進來,喊不出聲,然后什么也記不清了。我想我是死了。

后來,不知道別人是怎么把我給撈了上來,模糊記得應(yīng)該吐了不少水,腸子差點兒沒吐出來。姐姐那時也才十一歲吧,給嚇得不輕,叮囑我不要和母親說。我用盡力氣點點頭。

這無疑是我幼年最大的秘密。是一個六歲的孩童與死亡之間的秘密。我不敢把它告訴別人,生怕它又來找我。

只是接連幾天,我懶懶散散的,無精打采。有時候,我會突然看看我的父母,他們在我眼前進進出出,我不知道他們在為什么忙碌。我覺得他們離我很遠,像是陌生人。有時候,我又總是粘著母親,只想永遠依偎在她懷里。更有時候,我會一個人發(fā)呆,不想說話。我忽然懂了很多事兒。譬如死,是那么輕薄,那樣灰白,好像也沒多少痛苦。但我差點死掉,父母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蛘咚麄冎懒?,我已經(jīng)死了??赡?,這才算是悲哀。但真讓他們悲哀了,或許我又會難受??伤懒说娜耍趺从謺y受呢?又怎么會知道別人的悲哀?

我的書包著厚厚的封皮。我的書里面有劉胡蘭。想起劉胡蘭,我小小的心靈泛起羞愧。我怎么能夠怕死呢?老人家一定是白教育我了。部隊營房的大喇叭里天天播放他的教導,他在教室里的泥巴墻上還天天朝我微笑。老師說我們都是他的接班人,他比我媽還要親??伤趺茨芎臀覌尡饶兀吭僬f我的小伙伴是大舌頭呀,他怎么可以當接班人?語錄都背不全的。我腦子里顛三倒四,差不多要瘋掉了。但我的心里藏了另一個我,一不小心就在空氣里對我說,生命是很輕、很輕的,幾個漩渦一吸一轉(zhuǎn)就沒了。

后來我再不敢與水親近,卻似乎也不怕死。但直到八九歲還會尿床。一語成讖。

撿地衣,采蘑菇才是雨后的趣事兒。為此,大院和村里的孩子沒少打架。地衣有點像木耳,但要更黑一些、更薄一點,緊貼著大地,閃著晶瑩的水珠兒。蘑菇憨憨的、圓滾滾的,有的剛剛從草地里鉆出來,還帶著胞衣,很是可愛。我特別愛吃一種牛屎里長出來的蘑菇,褐色的,很肥壯,母親用來做湯,味道實在鮮美。地衣?lián)f也鮮美,我自然是吃過的,但早已忘卻了滋味。

和江南比,冀北的草場無疑是貧瘠的。地衣和蘑菇,算是大地神奇的饋贈了。我為此經(jīng)常感動不已。

關(guān)于北方,我其實沒有什么念想。我的口音里南方的氣息越來越濃重,我的口音也越來越南腔北調(diào)。我已經(jīng)不再以北方人自居。兩年前遇到幾個河北的朋友,老是念叨著地衣,朋友費心準備了一點兒,回家嘗嘗,已經(jīng)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那味兒了。

于是有淡淡的愁緒。卻不知鄉(xiāng)關(guān)何處。

它在歲月的銹跡里隱匿。

穿過樹葉的陽光,支離破碎,斑駁一如既往。無論我刻意回避,或者真實的忘卻,它總能順著記憶的藤蔓匍匐,最終抵達我的睡眠。它可能是遠方。它可能是我自己。它可能是一只蟲子。它甚至可能,是一種痛。

瓢潑的雨倒下來時,世界陷入喧囂的安靜。我躲在屋子里想,屎殼郎會藏在哪里呢?

白蝴蝶是在營房屋檐下躲雨的,來不及跑的,只好攏起翅膀,把生命交給一片樹葉。還有沒藏好的,給雨點打落摔在地上,在泥水里煽動微薄的希望。天牛會在白樺樹上鉆出很多洞,雨點一到,就老練地鉆進鉆出。雨后,它會把兩個尖尖的角探出來,試探雨勢。它懂得見風使舵。紅蜻蜓早已不見蹤影,它們是預言家。它們的預言,比廣播里天氣預報還要準確。傻啦吧唧的還是螞蚱,在長葉下面,紋絲不動。雨越下越大,水慢慢積上來,沒過它的身軀。草場在它眼里最后一亮的時候,我在一只蟲子眼里,看到了無邊的絕望。

可屎殼郎會躲在哪里呢?難不成,藏在屎里?我想,它大概是最不希望下雨的。在沒有雨的日子里,屎殼郎總是很忙碌。它沒有時間,欣賞一場雨。

草場和泥巴路是它的戰(zhàn)場。

有一回上學途中,我遇到了一只拇指蓋兒大小的屎殼郎,它揮動兩個前臂,拼命地推動牲畜的糞球,它的后肢牢牢地插在泥里,顫顫巍巍,黝黑的后背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糞球已經(jīng)滾到乒乓球大小,遠遠超過它的體重,它用盡氣力,擺脫泥的糾纏。有時候,牲畜的蹄子把它的糞球帶到一邊,它一骨碌翻身爬起,推搡著糞球繼續(xù)前行。并不抱怨。真正勞作的人好像都不會抱怨。

它習慣旁若無人,自顧自地干活兒。對我們而言,它當然沒有螞蚱、蜻蜓、蝴蝶和天牛好玩。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只無所事事的屎殼郎。

螞蚱是可以吃的,抓住了用小棍兒串起,放在火上烤了,“滋滋”作響,味道一般。蜻蜓被網(wǎng)住后,摘去翅膀,在地上打轉(zhuǎn),再也不能在我們頭頂嘚瑟。屎殼郎沒有這樣的麻煩。我們會嘲笑一只屎殼郎,卻很少給它添亂。沒有人會吃一只屎殼郎的。這和吃屎有什么兩樣?沒有人愿意踩死一只屎殼郎。這和踩到一坨屎有什么兩樣?自然界自有公平。

它從不涉足大院。部隊里每家每戶有煤供應(yīng),有自行車可用,大院孩子對它不屑一顧。它卑微,卻無比清醒。這個世界像屎殼郎這樣,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并不多。大人總是彼此欺騙,并欺騙自己。

牛屎馬糞拎回家晾干了,可以當柴燒。村里的孩子由此和屎殼郎成為敵人。這是件悲哀的事情。屎殼郎看不見村里小孩身上的破衣服,手上挎的破籃子,屎殼郎只看見他們拿的鐵耙耙,只需輕輕一下,它辛苦滾作的糞球,就成為別人的東西。那個年代如此拘謹、尷尬,蟲子都倍感艱辛。人類一點點的掠奪,連一只蟲子的食物也不放過。

四十年后的一個冬日,我拿了《昆蟲記》給兒子做早教,下意識翻到屎殼郎那一頁。法布爾寫到,下雨時,屎殼郎是躲在地下的洞里的。它早已經(jīng)挖了無數(shù)個洞,備好充足的食物。它甚至把子孫后代,都藏在洞中的糞球里,打出生就衣食無憂。我終于恍然。最深謀遠慮的安排,常常是為生計的。

就是遇到屎殼郎的那回,我們幾個小伙伴玩得忘掉了時間,眼瞅著要遲到。正巧來了一趟毛驢車,車上堆滿高粱。毛驢扭動身軀,像那只屎殼郎那樣,在泥濘里跋涉。毛驢拉來了希望。我們故技重施,往木板上爬,到底人多,被趕車的老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差點兒挨他一頓鞭子。我們怒不可遏。便跟在木板車后面,邊罵邊跑,還使勁地拽車上的高粱穗。每個人都拽了,我也拽了一根。

放學后,我從書包里抽出那根高粱穗,隨手扔進家門口的雞窩里。幾只雞一頓猛啄。雞分享了我的快樂。

不想,當天老鄉(xiāng)就告到了學校,還把我們辨認了出來。大革命已接近尾聲,但余波仍在。這下慘了。定性為破壞集體財產(chǎn),我們幾個被罰站到教室前面,接受批判。和批斗階級敵人沒啥兩樣。聲勢浩大。屋頂?shù)膲矣帧绑钡氐袅讼聛怼4謇锏暮⒆佑X悟忽然高漲,嘲諷譏笑我們是屎殼郎。

老師叫我們把搶去的高粱找出來,上交集體。我飛快地跑回家,慌忙從雞窩里找到那根高粱穗。但雞早已經(jīng)啄光了上面的米顆粒兒??粗舛d禿的高粱稈兒我目瞪口呆。

我對著雞叫苦不迭。

最終,我只好上交了那支光禿禿的高粱稈兒。這比上交一根完好無損的高粱穗更要丟人。在同學們一浪一浪地嘲笑聲里,我們挨個兒做檢查,接受集體的批判。我那個結(jié)巴的小伙伴說,我很痛——痛心,因——因為我——我偷——偷了一——一根高——高——高粱,村——村里會餓餓餓死人的。聲淚俱下。

哄堂大笑里,我忽然失聰。我聽不見別人在說什么,在笑什么。我記得老人家教導過我們的,“帝、修、反進行破壞活動,幻想變天”。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和小伙伴,差點淪為階級敵人。我真是不爭氣,接班人無疑是當不成了。為了看只屎殼郎,被人罵作屎殼郎。我真不幸。我對我自己無限同情。我把屎殼郎視為最好的兄弟。

我后來看見高粱就膽戰(zhàn)心驚。莫言的小說改編成電影《紅高粱》后,我根本就沒有興趣看。那年原本打算到他高密老家轉(zhuǎn)轉(zhuǎn),聽說當?shù)卣N植上萬畝高粱,再現(xiàn)小說里的場景。我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一片紅彤彤的光影,貌似壯觀而震撼,可我從中只能看到愚昧,以及陰謀。

那個下午,是我童年時代最為荒謬的一天。我們?nèi)膫€小孩,并排站在教室里泥墻前面。老人家和外國幾個老頭子,在墻上笑得依然慈祥,也排成一排。老人家一定喜歡看別人做檢查,老人家一定更喜歡別人向他做檢查。我們個個狼狽不堪。

一根高粱稈,毀了我童年所有的快樂。日后臨到人多的地方我就心跳過速,從此對集體主義充滿恐懼。

我是看著紅寶書識字的,翻開來第一句話就是“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團結(jié)起來”。第二句話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命運的海里,沒有舵手。我是一只沒有方向的船。海明威說,一個不幸的童年是一個作家的幸運。我寧肯不當作家,也不要不幸的童年。但一根高粱稈就把他毀了。相比于海明威,我活的太懵懂,太弱智。當然也太幸運了。但終于無法摒棄對恐懼的厭惡。

好時代不會讓一個孩子厭惡它。因為那是一生一世的討厭。

一堵墻住在我的身體里。

沿著肌肉的紋理蜿蜒,順著血管的走向,一堵墻在干枯的驅(qū)殼里徘徊。

歲月是始作俑者,扮演了一個工匠的角色。他把童年的孤獨、少年的懵懂以及與生俱來的悲天憫人的憂慮,壘成磚頭。然后在身體里,砌了一堵墻。面對一堵墻抑或依靠一堵墻,是不同的生活姿態(tài)。正如在現(xiàn)實里,你無法讀懂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以一堵墻的姿態(tài),佇立或者行走。每個人都隔墻而立。沒有什么能夠穿墻而過。人類不是鳥兒,無法像詩那樣飛翔。

在無數(shù)個黑夜,我是我自己的囚徒,我在我的身旁輾轉(zhuǎn)反側(cè)。天空沒有星星,我和自己相互對視。我醒著,我的身體也醒著。在無聊的時候我也嘗試撫慰這具軀體,畢竟是它,承載我的靈魂,我的全部。但我還是能夠感覺到一堵墻的孤獨,在血液的潮汐里洶涌。有時候,墻很委頓。有時候,墻,很挺拔。

墻走進我夢里的時候,墻不像是一堵墻。墻的腳落在歲月的塵埃里,濺起記憶的碎片。墻的逶迤像是纖夫背著纖繩的行走,我在命運的船上顫動。墻把我?guī)Щ啬戏?。但一堵墻還是一堵墻。

在大院和村莊之間,也橫亙了一堵墻。紅磚砌就,綿延十幾里,徹底地隔開部隊和外界。

住在墻內(nèi)的是部隊官兵以及他們的家屬。在語錄中,他們被稱作“五湖四海的人”。幾句口號,就能賦予他們昂揚的斗志。后來,我在寫這篇文章時,忽然意識到,他們其實也只是墻內(nèi)的寄居者。并不是真正的主人。這個大院沒有主人。他們自艾自憐,又自相矛盾。他們一邊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邊使勁兒懷念家鄉(xiāng)。他們是一群行走的蘆葦。所幸還有根。千奇百怪的口音就是證明。

但他們的孩子卻是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從故土吹到了大院。風,比他們更像孩子的父母。這些孩子注定是一群丟了魂的人。

我就是那個把魂丟在了部隊、丟在了大院,卻又被故土遺忘的孩子。搞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我就坐在大院外的土堆兒上,看著寂寥的草場發(fā)呆。

牛羊在身旁吃草,屎殼郎從我身邊推著糞球滾過。天空擠滿北方的云。它們和五里臺的村民,才是廣袤平原的真正主人。我在村里進出多年,知道村里的磨盤都朝同一個方向轉(zhuǎn)動。水井邊的轱轆,唱的都是河北梆子。我躺著的土堆旁邊睡著村里人的祖先。我甚至曾經(jīng)擔心他們會從里面爬出來,幫子孫和我們干架。

和屎殼郎一樣,村民們也從不走進部隊大院。

其實有沒有墻都一樣。在遼闊的草原上,每一個物種,都恪守著自然的法則。

我又一次和一堵墻不期而遇。我和墻遇到的時候,就是遇到我自己的時候。最近,這種遇見日漸增多。人過四十,開往未來的火車好像掉了個頭,在腦海的軌道里更多地開向過去。

大院里每戶人家,都有這樣一面墻。和教室的那面,并無二樣。沒有人供奉自己的祖先。

人們在墻下面吃飯、喝水、撒尿。過凡俗的生活。人們對著一堵墻頂禮膜拜。因為一堵墻,他們擁有了高尚的理想。算了,還是不談理想了。一支高粱稈毀了我的理想。我已經(jīng)不再是接班人了。

高粱稈事件之后,忽然有一天,母親一回到家就撲向那面墻,呼天搶地,痛哭流涕,竟然昏死過去。起初,我以為我暴露了。在大院里想要偽裝地生活,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她一定覺得對不起老人家了。但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我家,全部是她藥廠的女同事。她們一邊哭,一邊彼此安慰。我給嚇傻了,和一群小伙伴跟在她們屁股后邊嚎啕大哭,比她們哭得還響,比日后回到南方、逢到我爺爺死哭得還要傷心。后來才知道,原來偉人也會死的。

對著一堵墻,我傻傻地哭了好一會兒。這是我哭的最滑稽、最深刻的一次。

那些白樺樹無數(shù)次目睹了我們的相遇。

好像是從時間的漏斗里遺漏了出來,然后,被漫不經(jīng)心地撿起。這種相遇,像穿過樹葉的陽光,斑駁而迷離。博爾赫斯在《另一個我》中,書寫了70歲的他遇到15歲的他的情景。我不到40歲時,就遇到7歲的我好多次了。對于某些人,回憶是有穿透力的,時間是有罅隙的。在時間的黑洞里,我們會和自己重逢。盡管彼此陌生。

然而那些白樺樹,我是再熟悉不過。在一個7歲的孩童眼里,它們高聳、挺拔,從來就不是樹。它們?nèi)块L成了那些年輕戰(zhàn)士的模樣。在部隊大澡堂蒸騰的水霧氣里,我模糊記得他們青春、健壯的雄性身體。再小一點的時候,有人說,我一看到穿著綠軍裝的青年男子,就會抱著他們的腿叫爸爸。這沒有什么好笑的。我也許會抱著一棵白樺樹叫爸爸。家屬院里最小的孩子,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

這些白樺樹長得過于簡單,沒有多余的思想。在營房邊、大道旁,整齊劃一,站著軍姿。它們是更早的寄居者所種。

這些樹如果有記憶,一定知道我喜歡營房的那些墻。那些墻上,全是一些奇妙的漫畫。在墻上,三個男的,一個女人,被畫成毒蛇害蟲、妖魔鬼怪的樣子。最有趣兒的是那個女人,裹著紗巾,戴著眼鏡,只花了一個驕橫的臉,脖子以下就是菜青蟲的身子。有的,畫的應(yīng)該是洋辣子,因為渾身是刺兒,似乎還在蠕動。把四個人畫成壞蟲子,令我又寬慰又興奮。聯(lián)想自身,屎殼郎雖然名聲不夠好聽,但好歹還不算是很壞的蟲子。

后來在電視里,在那場大審判上,我見到了那四個人。那個女人瘦小、白皙,和畫上的天壤之別。藝術(shù)的感染力真是強大。

很多年以后,一個朋友和我說起他如何如何喜歡畢加索,說得唾沫橫飛。我說我不喜歡他。我怎么會喜歡他呢?后現(xiàn)代立體主義的畫筆,挖掘人性的扭曲和糾結(jié)。我才不會喜歡呢。畢加索自己都說他后期的作品,完全是炒作的結(jié)果。滿頭尖角冰刀、青面獠牙的人臉畫,盡是精神錯亂、神經(jīng)兮兮的線條,我7歲那年就已經(jīng)在士兵營房的墻上見識過了。那些樸實簡單的戰(zhàn)士,真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

回到南方的最初幾年,我懼怕見到眾多的親戚,他們像是突然從地里冒出來的。我也不喜歡我的新同學,他們總是嘲笑我的北方口音。我時常會懷念一些樹,屎殼郎,還有一堵墻。

有些心事,大人是永遠不會懂的,似乎也不屑于懂得。譬如母親,就會因為我常常不愿意隨她去到鄉(xiāng)下老家,而動輒責怪我的冷漠,責罵我說:“總是和他人不相往來,怕是要住到墳塋堆兒里了?!彼囊馑际钦f我性情孤僻,怕是只適宜跟鬼交朋友了。這真是惡毒的詛咒。我后來知道托爾斯泰,他童年時代曾經(jīng)和兄弟姐妹們在他家莊園外的小樹林里玩耍,爛漫天真。后來一生著作,思想浮沉,年邁之時,覺得還是要葬回小樹林,索性連墓碑也不豎立。怕別人打攪了他的清靜。

可我是風的孩子。我的魂丟在部隊大院里、丟在冀北草場上了。一堵墻起于何方,就終于何方。每個人最終都要回到他的出發(fā)點,回到心靈深處。假如真是這樣,一想到八成我得葬在幾千里之外荒涼的草原上,魂靈才得超脫。我就忍不住眼眶濕潤,淚水漣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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