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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翼

2017-03-25 18:39顧拜妮
山西文學(xué)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齊孩子

沒有被生活錘掉的部分,仿佛只剩下苗小東這顆圓咕隆咚的啤酒肚,像只氣球一樣,脹得鼓鼓的,這里面充滿了庸俗和疲憊。苗小東盯住自己的肚皮看了會兒,用右手拍了兩把,發(fā)出沉悶的兩聲。他哼哼了幾下,心想,再喝兩瓶啤酒,或者吃完今天這頓飯之后,他可能真的就看不見自己的兩腿之間了。苗小東聞見自己皮膚散發(fā)出來的熱乎乎的氣味,不禁暗自嘲諷。他老婆說對了,他還真是個臭男人,不但臭,而且老。想到這兒,苗小東準備用面前的雞蛋湯照照自個兒,結(jié)果什么也沒照見,沒照見更好,低下頭喝了兩口。其實不照也知道,一張日漸松弛的大油臉,頭發(fā)稀疏,由于長年吸煙,牙齦有些萎縮,典型的被丑化了的中年形象,卻也是事實。

苗小東的老婆叫江燕,比苗小東看起來要略好些,畢竟年輕他幾歲,那也夠三十七八了吧。結(jié)婚的時候人家才二十出頭,水靈靈的大姑娘,對比現(xiàn)在,還是有點失望的。人到中年,苗小東不知道別人都是如何面對夫妻生活的。兩人抱在一塊兒相互惡心?那得有多大的恨,才會彼此報復(fù)。

苗小東和妻子越來越?jīng)]有共同語言,總是用沉默打發(fā)在一起的時間。他倆這一年經(jīng)常分居,睡在一起的時間不多,發(fā)生關(guān)系的次數(shù)更少,也不知道江燕怎么就給再次懷孕了。苗小東有種完蛋的感覺,他覺得小孩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也是唯一能牽絆住他的東西。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則車禍新聞,一輛載滿游客的大巴車發(fā)生側(cè)翻,目擊者面無表情地回答著記者的提問。江燕調(diào)高電視音量,一邊將碗筷送到廚房。她說:“今年不是什么好年份,多災(zāi)多難。前兩天小張又鼓動我去臺灣旅游,我不想去,你也不要到處亂跑?!?/p>

“我干的就是到處跑的事,你叫我怎么可能哪也不去,咱仨坐等著喝西北風(fēng)?也奇怪了,你怎么還有不想出去的時候?!泵缧|說。

“反正我就是那么個意思,你注意點好了?!苯嗾f。

“說起這些,老楊真是幸運,唯獨他一點事情都沒有?!泵缧|說。

“哪個老楊?”江燕問道。

“就是去年送過我們兩箱大閘蟹的老楊啊,我沒見過比他更走運的人了。”苗小東說。

“哦我想起來了,他怎么了?”江燕繼續(xù)追問。

“前段時間,他在回城的高速路上發(fā)生車禍,屬于特大交通事故。隧道里的兩輛車撞了之后,后面的一排汽車連續(xù)追尾,前后都出事了,這孫子夾在中間完好無損,簡直踩狗屎運了?!泵缧|把兩條腿蹬在茶幾上,說,“當時隧道里一輛運煤車和一輛油罐車相撞,真他媽有意思,又是煤又是油的,煤又耐燒。消防人員根本進不去,大火燒了快一個禮拜,隧道就跟煉丹爐似的。等火滅掉之后,里面一片灰燼,能燒的都燒完了,無人幸存。老楊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幸好距離隧道還有挺長一段距離,不然現(xiàn)在他也得是一堆灰?!?/p>

“老楊要是成了灰,那以后沒人送咱們大閘蟹了。不過話說回來,不知道今年還送不送了,上回拿來的大閘蟹比我們自己買的好吃?!苯嗾f。

“你這個人,就知道大閘蟹?!泵缧|說。

“我看你那次比誰都吃得多。”江燕撇撇嘴說。

“還行吧,沒你形容得那么好吃?!泵缧|像只蛤蟆一樣翻了翻眼睛,注意力被頭頂上方的電燈分散。這燈太難看了,他想。一只大頭蒼蠅誤打誤撞飛進燈里,里面已經(jīng)沉積了一層飛蟲的尸體,蒼蠅在尸橫遍野的燈里亂撞,發(fā)出巨大的撞擊聲。不一會兒撞擊聲消失了,那只蒼蠅可能飛累了,也有可能死了。

“明天我去買幾只螃蟹吧。兒子馬上要升高中了,最近學(xué)習(xí)辛苦,給他補充些營養(yǎng)?!苯喑⒆拥呐P室看了一眼,又瞧瞧自己的肚子。

苗小東望著江燕的肚子想要說點什么,抹了兩下嘴,又算了。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后,江燕每晚準時收看的電視劇開始了。苗小東很想回到臥室去看書,但感覺屁股有些沉重,他想,這坨肉如果能永遠陷進沙發(fā)里,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他拋棄了,覺得十分色情,他不希望把自己屁股的未來從此交給一個失去彈性的海綿墊。或許海綿墊也是這么想的。但是苗小東一動沒動,依然坐在電視機前面。

沒有了交通事故,兩個人再次變得沉默寡言。江燕機械地盯住屏幕,偶爾爆發(fā)出一陣干癟的笑聲,時不時再罵上幾句。他們?nèi)缤瑑蓚€坐在電影院里的陌生人。

苗小東打開微信,除了各種無聊的群,還有一堆無聊的朋友圈。小齊消失快一個月了,沒有任何動靜,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曾經(jīng)認識這樣一個人,現(xiàn)在看來所有的相識最后都是不相識。忘不了誰,或者跟什么東西犯擰巴,這種事多數(shù)屬于不正常。人覺得孤獨,都是自己的問題。

小齊在苗小東的手底下工作,是他的秘書。很多飯局和場合,他經(jīng)常會帶上小齊。苗小東喜歡小齊,知道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善于察言觀色,苗小東交代過的事情一向處理得很好。懂得什么話該說,什么不該問。小齊也知道苗小東的心意,但總是把話題扯遠,并不想和他發(fā)生什么。

有次飯局,小齊一直在替苗小東拒絕一個電話,每次打過來,苗小東都給小齊一個眼神,暗示他不想接。小齊只好對電話里的人說苗老板現(xiàn)在非常忙,不方便接電話。而苗小東確實非常忙,他坐在小齊旁邊聚精會神地啃一只醬豬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在吃豬蹄,而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豬蹄一樣。

小齊的筷子幾乎沒怎么動過,在幾個老男人的敦促下喝了幾杯酒。她似乎始終在接電話,手里握著兩三部手機,那部包著機器貓外套的是她自己的私人電話,中途她抱著機器貓往包廂里的洗手間跑了兩趟。苗小東隱隱約約聽到一些談話的內(nèi)容,可能是她男朋友打過來的。講話的聲音斷了許久之后,小齊從洗手間里出來,眼圈有些紅。苗小東不知道這是不是所有老男人的通病,麻木不仁久了,年輕姑娘眼圈紅這種事居然讓他有一些觸動。

小齊那天心情非常不好,晚上苗小東送她回家,她遲遲不肯上樓。苗小東剛拔出一根煙準備點火,小齊突然撲到苗小東的懷里,哭了一會兒才離開。苗小東想,她的胸可真軟啊。進而想到,如果自己再年輕十歲,或者不用十歲,沒有老婆孩子該多好。一想到老婆孩子這種生物,之前那對柔軟的胸部所帶來的愉快情緒蕩然無存了。

外面開始下大雨,或許早該下了,但是一直沒下。江燕趁廣告間隙,去廚房里洗了幾只碗。在苗小東身邊坐下來時,他聞見江燕手指上臭烘烘的洗潔精味,產(chǎn)生了錯覺,覺得生活大概就是這種味道,洗潔精味。他認為嫌棄江燕的庸俗,本質(zhì)上是在嫌棄自己的庸俗,其實庸俗和庸俗之間也差不多。

“到底什么情況?”苗小東指的是江燕的肚子。

“什么什么情況?”江燕說。

“莫非你還真的打算要???”苗小東說。

“孩子嗎?當然要了,”江燕的注意力全在電視劇里,“你說這個人傻不傻,這不都明擺著的事,如果他不傻,那就是導(dǎo)演和編劇太傻?!?/p>

“你也挺傻的,這么大歲數(shù)了,要個孩子干什么?”苗小東說。

“你才傻,以后想要都生不出來了。”江燕從果盤里取走最后的兩個小西紅柿。吃完后她的兩只手互相搓了搓,手上的水珠被搓干。

“我現(xiàn)在哪有這種精力,我可沒精力再弄個小的了。好不容易把一個養(yǎng)大,再來一個我什么也別干了?!泵缧|說。

“你想想兒子,有個弟弟妹妹多好呀?,F(xiàn)在都流行二胎了,將來我們孩子一個人孤孤單單,你忍心?再說了,我們老了萬一哪天病倒了,所有的擔子不至于壓在一個孩子的身上。”江燕的視線終于離開電視,瞥了苗小東一眼。

“為什么不能往好處想想呢?怎么還病倒了,你一天能吃能睡的,比誰都健康?!泵缧|說。

“說的是萬一的事兒。”江燕說。

“等兒子上了大學(xué),我們也算熬出頭。到時候去哪不方便,想去哪去哪,何必給自己找麻煩?”苗小東說。

“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呢?!苯嗥财沧?。

“我高興什么呀?!泵缧|說。

苗小東不想就這件事情再繼續(xù)溝通下去,江燕認定的事情,他從來都很難改變。盤子里的小西紅柿沒了,他本來想讓對方去洗,但想到一個人站起來總比兩個人容易,于是自己端著水果盤去廚房了。結(jié)果繞了兩圈,翻了一遍冰箱,也沒找到小西紅柿,又走出來。后來在茶幾上找到幾顆話梅。

“你晚上沒吃飽?”江燕問道。

“飽了,可是想吃點什么東西?!泵缧|含混不清地說著,嘴里正在吧唧一顆硬邦邦的話梅,可能已經(jīng)過期了。

苗小東注意到江燕的兩條胳膊,他對比了一下自己的。苗小東沒什么汗毛,他連胡子都快沒有了。他覺得無毛一身輕,他倆吵架的時候,江燕嘲笑他前世是個太監(jiān)。江燕的汗毛在燈光下顯得很密集,像森林,里面說不定還藏著狗熊兔子之類的東西。苗小東覺得這些奇思異想挺無聊的,再想到自己只是個無聊的胖子,感到?jīng)]勁。總之這個世界上除了無聊的,就只剩下一些更無聊的東西。無論是胖子,還是瘦子們,都不能擺脫這樣的無聊。

孩子從房間里出來,沒和他倆其中任何一個人打招呼,獨自拿起一罐旺仔牛奶,又回房間里去了。

江燕懷疑這孩子在學(xué)校早戀,有一回撞見他和一位女同學(xué)在馬路邊上說說笑笑。苗小東輕描淡寫地說,早什么戀啊,就你兒子那樣怎么可能有女朋友。江燕還發(fā)現(xiàn)兒子用家里的電腦瀏覽色情網(wǎng)頁,有一次推開門,江燕發(fā)現(xiàn)他正驚慌失措地提起自己的內(nèi)褲。鼠標旁邊放著一大坨用過的衛(wèi)生紙,沒來得及扔。苗小東說,青春期的這幫孩子,做點小壞事也很正常,回頭和他聊聊。江燕抓了抓自己的臉頰,繼續(xù)盯著電視看。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回過頭來說:“老公,你說他不會變成強奸犯吧?”

苗小東愣了下,之后哈哈大笑。江燕問他笑什么,苗小東說:“你可真逗?!?/p>

江燕一點都不認為自己真逗,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有些掃興并擔憂地皺了皺眉毛,也許再次想到“強奸犯”三個字。江燕說,你們男的青春期真粗暴。苗小東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覺得江燕的語氣像個封建的女學(xué)生,但江燕這么形容也對。苗小東回想當時一起上學(xué)的女同學(xué),很多都比男生早熟,她們對男生很不屑,甚至老覺得他們幼稚。即便是在面對一個“強奸犯”,她們嗚嗚亂叫的同時,還是會認為你是個幼稚鬼。

“醫(yī)生說了什么?”苗小東其實不太想問,看見江燕那副傻乎乎的樣子,萌生出幾分愛心,又決定問問——關(guān)于這個未來的小孩。

“醫(yī)生什么都沒說,”江燕聳聳肩說,“這次有可能是個女孩,我覺得?!?/p>

苗小東聽到是個女孩,便想到家里從此會再多一個江燕,這可真讓他心塞的。江燕吵起架來,跟裝了擴音器似的。苗小東現(xiàn)在對吵架已經(jīng)疲憊,每回聽出江燕欲要提高分貝,他就告饒了。孩子兩歲的時候,是他們吵得最兇的一年,當時江燕老拿孩子要挾他,一吵架就要把那么小的孩子往幼兒園送。

“我最近在查字典,想給孩子取個好名字。”江燕說。

“你操的心可真夠長遠的,”苗小東說,“想出來了嗎?”

“這是近在眼前的問題,”江燕說,“還沒有。”

雨水透過紗窗落進室內(nèi),窗臺上落滿無數(shù)的小雨滴。這些小雨滴折射出無數(shù)個房間,無數(shù)個江燕,以及無數(shù)個苗小東。

“到時候再說吧?!泵缧|不知從哪里找到一把指甲刀,他剪指甲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嚴肅,像個科研工作者。指甲刀有些鈍,指甲被修剪得參差不齊,特別適合撓人。苗小東有些不爽,把指甲刀扔到一邊說:“還不如不剪呢?!?/p>

“我忘買新的了,”江燕說,“我上回用來剪鐵絲,給弄壞了?!?/p>

“剪鐵絲干嗎?”苗小東說。

“也不干嗎,就是看見有根鐵絲,拿起來剪了幾下,”江燕說,“不過沒剪斷,差點劃破手指?!?/p>

江燕顯得特別無辜,像那根鐵絲一樣。苗小東覺得妻子跟著自己吃了不少苦,但這并不妨礙他有時感到厭倦——這個每天睡在一個屋檐下胸部開始下垂的女人。小齊的胸部是筆挺的,屹立在空氣中,或者像只乖巧的貓一樣臥在苗小東的掌心里,遭受溫暖的蹂躪。但他同樣會感到厭倦,看來不全是胸部的問題,也許是人類的問題。

去年什么事情都不好做,上半年,苗小東的事業(yè)和生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前所未有”這個詞,充分展示出挫折在創(chuàng)新方面的天賦。苗小東當時和朋友合伙一起弄一個建筑項目,賠進去不少錢。要不回來的賬,還不上的債,整整半年都處在各種水深火熱當中,竟胖了許多。

苗小東不止遭遇經(jīng)濟危機,還遭遇了感情危機,而“感情危機”這個詞在苗小東眼里,有點類似冷笑話。與江燕整天吵架,分不清是誰的不對,那些日子他很煩躁,不理解為什么女人總是那么熱衷于爭吵。苗小東有個遠房舅舅,后來調(diào)到當?shù)氐氖姓鲱I(lǐng)導(dǎo),幫了他一些忙,各方面才又有所好轉(zhuǎn)。這段相對艱難的時光里,他和小齊變得更加曖昧了。

雨稍微小一點的時候,江燕想要出去走走。苗小東說她瘋了,下雨天,一個孕婦大晚上在街上亂跑,說不過去。盡管目前看來,她一點都不像一個孕婦,也可能是因為看習(xí)慣了。江燕的小肚子在沒懷孕之前就已經(jīng)鼓起來了,并且鼓了很多年。

江燕說她很悶,待在房間里感覺快要窒息了。苗小東認為不是房間的原因,可能只是由于電視劇播完了。屏幕里是腦白金的廣告,那個大盒子一跳出來,電視機投射出藍色的光芒,說著一連串不著邊際的廣告詞。苗小東無意間瞥見江燕的幾根白頭發(fā),不知不覺又想起了小齊。當然,也僅是一閃而過。

小齊做完愛經(jīng)常會趴在苗小東的背上,替他尋找白頭發(fā)。苗小東說,你別拔啊,頭發(fā)本來就少。小齊的姥姥去世后,她一直住在姥姥的舊房子里,小齊不喜歡酒店,兩個人只好在她姥姥的老床上翻云覆雨。嘎吱嘎吱的聲響,每次都讓人感覺床快要塌了,但直到他們做完最后一次也沒塌。苗小東一直認為這件事情十分別扭,總覺得她姥姥坐在對面看著他倆。順著這個想下去,他會想到諸如她姥姥此刻是什么表情之類的,每回做完愛苗小東都一頭汗,其中八成是給嚇出來的。

“你難道就不覺得很悶嗎?”江燕問道。

“悶啊,但我不想出去,外面在下雨。”苗小東說。

“我在家里總能聞到一股橡膠味,聞多了感覺很惡心,你聞不到?”江燕說。

“哪來的橡膠味,我聞不到。”苗小東懷疑這是懷孕帶來的幻覺。

江燕重新試著把鼻子伸到空氣里聞了聞,然后做出嘔吐的表情,搞得苗小東也想跟著一起吐。

苗小東想吐的原因多半是被自己的肉麻惡心到了,他想到自己和小齊的關(guān)系,連情人也算不上,更大程度上她只是他的秘書,而他竟然還會時不時地懷念一下這位秘書。懷念真是有病,苗小東想。小齊雖然沒多漂亮,但人家畢竟年輕,又是研究生畢業(yè),并不缺少機會,何必愛他呢。說白了,兩個人湊在一起的時間太巧了。當時的小齊剛剛遭遇完失戀,大家都處于人生的低谷,純屬互相取暖。既然不是同類,特殊階段過去,也就該各自飛走。

這么說來,他和江燕才是同類?這難免讓他感到有點失望,覺得自己對生活陡然變得一竅不通,著實有些打擊。江燕說不定也正感到心灰意冷呢,與一個腦滿腸肥的家伙做同類。如此想想,苗小東又獲得安慰。

“雨已經(jīng)小了,外面的空氣一定很好?!苯嗳詻]有放棄想要出去的愿望。

“等一會兒雨停了再說吧?!泵缧|說。

苗小東去衛(wèi)生間里撒尿,他從旁邊的鏡子里看見自己,一個尿尿的中年男人。年輕時他興許還愿意多照照鏡子,怎么說當年也比現(xiàn)在瀟灑。如今他已然失去了這樣的興趣,能少看一眼是一眼,心態(tài)屬于眼不見為凈。人的感受是復(fù)雜的,苗小東注視著自己的塑料拖鞋想到這句話。他仰起臉,盯著刺眼的黃色吊燈,眼前登時黑了一下。這一黑倒好,所有的虛無同時撲面而來。漆黑過后他再次恢復(fù)視力,突然而至的刺眼光芒使苗小東的眉心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他打了個寒戰(zhàn)。

苗小東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江燕已經(jīng)換上準備出門的衣裳。苗小東朝窗戶外面瞧了瞧,看不出來下不下雨,于是走近一些,把他的鼻尖湊近濕漉漉的紗窗。江燕說,別看了,雨停了。還真是停了,苗小東把腦袋縮回來。

“衣服都穿好了,出去透透氣吧我們,剛穿上再脫,怪熱的?!苯嗾f。

“孩子去嗎?”苗小東問。

“我問過了,他不去,作業(yè)還沒做完呢?!苯嗾f。

苗小東覺得在門口附近溜達溜達就算了,江燕不依,她想去濱河橋。她說那兒到晚上全是燈,興奮的樣子就像從生下來沒見過那么多燈一樣。苗小東準備往口袋里揣車鑰匙時,江燕說別拿了,她要騎自行車。

苗小東聽說江燕要騎車,后脊梁發(fā)麻。去年她嚷嚷著要學(xué)駕照,遭到全家人的反對,苗小東死活沒敢同意。苗小東想不通,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性格的女的。江燕生完孩子不久,買了一輛電動車,后來整天騎個電動車往外面跑,每次卡著時間點回家喂奶,喂完又跑出去玩。電動車經(jīng)常被江燕騎得快要飛起來,身上披著一件喬其紗外套,衣服敞著口兒,看起來無比飄逸,經(jīng)常掛住樹枝和行人。有一次江燕參加完同學(xué)聚會,回來路過一塊施工地,由于飛得太低,直接栽進沙堆里。江燕的左臉,左胳膊,左腿,全部擦破相。這才稍微老實些,在家里待了一個月。出完這事,苗小東把電動車賣了。苗小東他爸給江燕取了個外號,說苗小東娶的是“飛虎隊”,自從有了外號,人家背地里都不叫她的名字。

“你怎么不走了,坐在那兒干嗎?”江燕問。

“為什么你非要騎自行車呢?”苗小東說。

“不好嗎?”江燕說。

也沒什么不好的,自行車騎不了太快,危險系數(shù)不高。權(quán)當成是減肥了,想到減肥,苗小東又覺得挺好笑的,以前他經(jīng)常嘲笑別人減肥。雖然他也不喜歡自己那個用脂肪堆積起來的肚子,但人干嗎非得喜歡自己呢。苗小東撓撓頭,說:“想騎就騎吧?!?/p>

樓下停放著一排公共自行車,其中有兩個空位,說明有人沒把自行車放回原位,或是停在其他地方的卡槽里了。晚上九點鐘以后只允許還車,不準借車。江燕搗鼓半天,發(fā)現(xiàn)自行車確實取不出來,兩人又只好折返回去,把自己的自行車搬下來。上面落滿灰塵,又擦了半天,浪費掉不少時間。

他們沿柳鶯路一直騎到濱河路,大概騎了二十多分鐘。中途在濱河大橋上,苗小東的車鏈子掉過一回。他低頭看了一眼,隨后從車子上跳下來,把自行車停在人行道一邊。這么晚了,橋上也沒什么車和人,偶爾會有一聲呼嘯,說明有車疾馳而過。孤零零的自行車活像個流浪的小孩,可憐巴巴地站在路旁,脫落的車鏈子如同一根亮晶晶的鼻涕,懸在那里。苗小東既沒有要修理它的意思,也沒告訴江燕他已經(jīng)下來,寄希望于她自己發(fā)現(xiàn)。江燕在前面騎著,自言自語半天,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人沒了。四下尋找,看見苗小東早下車了,正撐在護欄上抽煙,她又掉頭往回騎。

回的時候是逆風(fēng),江燕的表情被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頭發(fā)有種群魔亂舞的感覺。風(fēng)向突然改變一下,或者她扭動一下頭,一綹頭發(fā)被吃進嘴里。她把它們弄出來,一會兒又吃進去,不厭其煩。江燕的兩條胳膊顯得蒼白,時而又被橋上的各種燈光映成紫的綠的。車轱轆碾著水淋淋的路面,許多水珠飛濺而起,這些水珠飛起來時充滿光澤,落下去又變成漆黑。江燕騎得很快,兩只七分的袖管被風(fēng)撐得滿滿當當,裙子呼啦啦一通亂抖。自行車停了,風(fēng)也就小了。

“你怎么一聲不吭下來了?”問完之后,江燕看見那條懸而未決的“亮晶晶的鼻涕”,她表示明白地“喔”了一聲。其實“亮晶晶的鼻涕”不過是種錯覺,等到人用手去撩撥它時,弄得滿手烏黑油膩。苗小東把黑乎乎的手往護欄上蹭了蹭,白色的欄桿被蹭出幾根虛張聲勢的黑道道,手依然不干凈。江燕建議他在地上的水坑里涮涮,苗小東不想,他說再混點臟水自己的手都可以和泥了。

“你累了嗎?如果不累我們再往前騎一點兒吧,到柳鶯路就掉頭。”江燕說。

“歇會兒。你現(xiàn)在兩個人,精力怎么還是這么充沛,孕婦不是都愛睡覺嗎?”苗小東說。

“我沒這些反應(yīng),感覺和平時差不多?!苯嗾f。

兩個人沉默了幾分鐘,江燕說:“其實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你實在不想要這個孩子,再讓我考慮一下吧?!闭f話的時候,江燕一直在用手摳欄桿上脫落的白漆。

苗小東沒說話。江燕的眼睛望著遠處形似船的東西,看了會兒知道不是船,也不確定那是什么。

“你說那是什么?”江燕問道。

“是船。”苗小東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肯定不是船?!苯嗾f。

“那你說是什么?”苗小東說。

“我不知道,” 江燕的視線離開那里,她低頭摳卡在指甲縫里的白漆,“可能那就是船?!?/p>

“這種地方怎么可能有那么大一艘船,不可能。”這次換成苗小東斬釘截鐵了。

“管它呢?!彼呀?jīng)不關(guān)心它是什么了。

“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座橋,說不準橋上有人也在討論我們這里到底是不是一艘船呢。呵呵?!泵缧|為這個想法興奮了一會兒,很快又覺得索然。

一個騎電動自行車的女孩朝他們騎過來,女孩留著很短的頭發(fā),如果在太陽底下,頭發(fā)可能還會發(fā)點紫。小齊的頭發(fā)就是這樣,她留著跟小齊類似的短發(fā)。經(jīng)過他們的時候,女孩盯著自己的前方,沒有看這對中年夫妻一眼。苗小東注意到,她的車筐里有一把翠綠色的雨傘。有一瞬間,苗小東幾乎就要認為她是小齊了。他很想跟她說說話,但如果對方真的停下來,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會做,甚至還會擺出小齊最討厭的那種對什么事情都司空見慣的表情——那種表情的意思仿佛在說,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可到底哪樣呢,苗小東并不敢保證。

那只小小的背影漸漸縮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點,像最后一小塊頑強的亟待融化的冰塊,正在加速消融。最終,徹底消失在視線里,就像小齊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一樣,無影無蹤。結(jié)束了,苗小東對自己說。

“我們走吧,再騎一會兒回家?!闭f完苗小東跨上自行車。

江燕騎著騎著便又跑到苗小東的前面,苗小東用力蹬了幾下自行車,兩個人變成兩條不那么平行的平行線。苗小東說,你騎慢點兒,別再摔倒了。江燕扭頭看了一眼苗小東,故意往快蹬了兩下,像個故意調(diào)皮搗蛋試探大人底線的小孩。他回想他們上次做愛的情形,江燕體現(xiàn)出無比的活力與耐心,似乎總想挽留住什么。苗小東的腦子里當時裝著另外一個人,他完事就睡了,江燕說她吃了避孕藥,他就以為她真的吃了。根本沒太在意這些,也不可能在意這些。

她也累了,兩個人都放慢速度。

“我可以不扶把騎,單手雙手都會。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一邊騎著自行車,手里還能握根冰棍?!苯嗾f。

她剛剛松開一只手,被苗小東立刻制止住。他說:“老胳膊老腿的,不要耍雜技,回頭還得送你去醫(yī)院?!?/p>

“你不相信我?!苯嘌鄢蛑执蛩闼砷_。

“別,我信,你老實點騎?!泵缧|說。

有一年下雪,那天特別冷,江燕沒去上班,跑到單身樓找苗小東。屋里有暖氣,過得跟夏天似的,苗小東正光著膀子坐在板凳上。午飯裝在兩個白色的搪瓷茶缸里,茶缸外印著艷麗的牡丹圖案,里面裝著西紅柿牛腩,肉皮凍。江燕說,你還有這種杯子?苗小東說,可多呢,你怎么不去上班?江燕說,我請了半天假。苗小東說,那就回家睡覺去,跑來找我干嗎。江燕拿起苗小東的筷子,夾了一塊皮凍掉在桌子上,她用手撿起來又吃了。江燕平淡無奇地說,我懷孕了,咱倆結(jié)婚吧。

苗小東說,我從來很注意的,你是不是搞錯了。江燕說,不會的,我兩個月沒來例假了。苗小東說,你確定是我?江燕有些生氣地說,苗小東,你是不是混蛋?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如同晴天霹靂,苗小東一天都沒緩過勁來。

單身宿舍的條件雖然差點,可象征著自由,原本苗小東還想多象征幾年,結(jié)果一個孩子輕輕松松改變了這一切。他想,結(jié)婚也沒什么不好??烧娴浇Y(jié)婚的時候,仍然有種趕鴨子上架的感覺。苗小東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永遠住著一位單身漢,沒有那么需要一個孩子,或者婚姻?,F(xiàn)在又要做爸爸,他仍覺得茫然,他想不通生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在小齊辭職以前,最后一次試探性地問苗小東會不會離婚時,他同樣覺得不可理喻。苗小東想,結(jié)都結(jié)了,離什么呀,又不是過不下去,娶誰不一樣。但他并沒有這么說,他說,這塊披薩涼了。當時他們正在吃牛肉披薩,小齊用手摳下一顆牛肉粒。她說,你的自私在于既不愿意前進,又不想后退。他不想反駁。

“蝴蝶,”江燕說,“你看到了嗎,剛才有只蝴蝶飛過去了?!?/p>

“什么顏色的?”苗小東問。

“黃的,背上有黑色的斑點?!苯嗾f。

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他們掉頭開始往回騎。

路過超市,苗小東進去買了一包煙。一塊兒結(jié)賬的是個穿白襯衣的男人,那男人在用方言打電話,對電話里解釋說加班晚了,很快回家。結(jié)完賬,老板娘也一起出來,站在門口朝外面張望。江燕在等他,苗小東跨上自行車。

“你捉過蝴蝶沒有?”江燕問。

“捉過?!泵缧|說。

“以前我特別喜歡捉蝴蝶,每到夏天,喜歡把它們放在吃完罐頭的玻璃瓶里。有一天突然我不想捉了,是我不敢捉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對一件過去經(jīng)常做的事情感到害怕,尤其害怕蝴蝶身上那些粉末粘在我的皮膚上?!苯嗾f。

“沒事,人是會變的。”苗小東說。

“我知道,可我還是不能理解?!苯嗾f。

“說不定哪天你又會覺得喜歡了。”苗小東說。

“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生活就是這樣了,不會再改變。就在剛剛,我看見那艘船的時候,有些東西仿佛變了?!苯嗾f。

苗小東覺得這些話有幾分耳熟,老楊也說過類似的。老楊原本想要離婚,在他目睹完那場事故,安然無恙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妻子正在廚房里熬稀飯,他莫名感到很幸福。“幸?!笔抢蠗畹脑挘敃r幾個人在串兒攤上喝酒,老楊對在座的說出這番話時遭到大家的調(diào)侃。誰也沒給當回事,覺得他喝多了。他說,那鍋稀飯就是小米加水,再平常不過,但他還是覺得不一樣,好像有什么東西改變了。

苗小東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正在經(jīng)歷著某種發(fā)酵。他們重新騎回到那座橋上,遠處的“船”紋絲不動,始終??吭谀抢铩=鄾]有扭頭去看。她變得輕盈起來,似乎擺脫了一部分地球的萬有引力,那個背影看起來年輕了二十歲都不止。

苗小東回憶兒子小時候,發(fā)現(xiàn)孩子的童年是在一堆拼圖和積木里度過的。這孩子有點內(nèi)向,小時候沒什么朋友,養(yǎng)過一條狗,但是條不愛回家的狗。這狗不太認人,喜歡自由,一旦放出去,主人怎么喊都不回頭。經(jīng)常游食,天黑才回家。

終于有一天狗沒回來,孩子放學(xué)回家找不到狗,很難過。大人安慰他過幾天可能就回來了,但狗始終沒有回來,人們懷疑它已經(jīng)變成飯店里的狗肉。那是孩子唯一養(yǎng)過的一條狗,純黑色的,他哭了一個黃昏。苗小東想,家里無非是多了一個孩子,或許沒有想象里那么糟糕。

“我想到一個好名字?!泵缧|說。

“什么好名字?”江燕說。

“苗一。如果生了女孩,就叫苗一?!泵缧|說。

“你是怎么想到的?”江燕說。

“一代表萬物,代表一切?!泵缧|說。

江燕“喔”了一聲,緊接著飛快地蹬了幾下,讓自行車隨著慣性自覺地駛離濱河大橋。她漸漸松開車把,緩緩抬地起手臂,模仿一只鳥。苗小東出神地看著這個即將飛起來的女人,她那兩條毛茸茸的手臂在皎潔的燈光下,銀光閃閃。苗小東同樣用力地蹬了幾下自行車,這位銀翼婦女——他的妻子,她會不會飛到月亮上面去?他不禁這樣想。

顧拜妮,1994年生,山西大同人。十四歲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見于《收獲》《山花》《西湖》《鯉》等雜志,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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