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建青
摘 要:本文通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分析莎菲騷動的肉體欲望與孤獨高傲的靈魂之間的矛盾糾葛。而正是這種靈肉上的稚嫩糾葛和社會儀規(guī)的束縛,預(yù)示著莎菲選擇離開、走向墮落的結(jié)局的必然性。
關(guān)鍵詞:莎菲;靈與肉;“三我”
近九十年來,隨著時代的演進(jìn),對《莎菲女士的日記》的評價以及對莎菲形象的注解,經(jīng)歷了夸贊和貶低的過程,并逐漸趨向理性化。然而,對莎菲的形象描述卻一直多多少少帶有不少的階級色彩,或是稱莎菲“所謂的戀愛自由、熱情,以至戀愛至上主義”,[1]或是說莎菲“是一個可怕的、虛無主義的個人主義者”,[2]又或是說莎菲只是想“征服別人,占有別人,玩弄別人,來滿足自己的情欲”,“是資產(chǎn)階級認(rèn)為的一種”。[1]而在這眾多的評論中,筆者比較推崇茅盾的說法,“莎菲女士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愛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1]因為丁玲在創(chuàng)作前期“不參加共產(chǎn)黨,也不參加青年團(tuán),哪個組織也不是”,[3]直至1932年3月丁玲才在上海加入了共產(chǎn)黨,此時,離《莎菲女士的日記》發(fā)表已經(jīng)有近五年的時光。所以,與其把莎菲禁錮在階級的囚籠中,強行闡述她的階級行為,倒不如把她從時代的枷鎖里解救出來,邁過階級的溝壑,僅從莎菲作為女性的精神心理角度來審視她的生活。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比較完美地詮釋了人性的復(fù)雜和多變。早期,弗洛伊德認(rèn)為人的心理包含三個部分,即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并以此發(fā)表了冰山理論。而后,弗洛伊德將這個理論進(jìn)行了修正,提出了三重人格結(jié)構(gòu)學(xué)說,他認(rèn)為人格也有三個部分構(gòu)成,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完全是無意識的,基本上是由性本能組成,按“享樂原則”活動;自我代表理性,它受外界影響,滿足本能要求,按“現(xiàn)實原則”活動;超我代表社會道德準(zhǔn)則,壓抑本能沖動,按“至善原則”活動。其中,本我和超我經(jīng)常處于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中,自我總是試圖調(diào)和這對相互沖突的力量?!渡婆康娜沼洝肪褪亲晕以谡{(diào)和“三我”的產(chǎn)物。
1 騷動的肉體欲望
莎菲因病在家休養(yǎng),生活寂寂無聊,無所事事,一天又一天,莎菲繼續(xù)重復(fù)煨著牛奶,重復(fù)看著報紙,重復(fù)著不可名狀的憂傷,頗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日記的開頭完全是一種沒事找事的節(jié)奏,而她主要的事情就是在思考自己對葦?shù)芎土杓康母星閱栴}。全文一共有四個“無意識”,那是莎菲的性欲本我在躁動。
對于葦?shù)埽剖遣粣鄣蛛y舍的。內(nèi)心深處的莎菲是厭惡葦?shù)艿模齾拹核能浫鯚o能和卑微謙恭,但是縱然不喜歡葦?shù)?,莎菲也絕不會有膽量與葦?shù)軟Q裂,徹底斬斷與葦?shù)苤g的一切聯(lián)系。在社會道德的約束下,莎菲的超我人格不允許她有這樣殘忍的做法,但更重要的是,莎菲不會舍得丟掉葦?shù)苓@個最后的避風(fēng)港。在如花般燦爛的年華中,“莎菲們”美麗驕傲,本我人格下的她們需要贊揚也需要肯定。例如,葦?shù)苓@樣的異性的存在無疑是增加了她們亮麗外衣的“羽毛”,而這“羽毛”不僅滿足了一種可笑而又真實的虛榮心,給了她們一種被珍視的滿足感,同時也給予了這群缺乏安全感的女生們所需要的安全感。因為無論世事,“葦?shù)軅儭倍疾粫潜撑颜撸驗闊o論世事,“莎菲們”都是“葦?shù)軅儭钡呐酢?梢哉f,葦?shù)苁浅綈矍榈拇嬖冢蛘哒f葦?shù)軆H僅是可以為莎菲帶來依靠感和肉欲幻想的活的人偶,是讓莎菲感覺還有生氣的存在。
當(dāng)面對有著“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fā)”“足以閃耀人的眼睛”[4]的凌吉士,莎菲對美無法抵御的肉體沖動不斷考驗著她的內(nèi)心,希望凌吉士熱情,滿足她對親吻的渴望,她做著最后的掙扎。莎菲“不敢把眼光抬平去望那可愛慕的火爐的一角。兩只不知羞慚的破爛拖鞋,也逼著我不準(zhǔn)走到桌前的燈光處”。[4]在愛的人面前,再多的驕傲都是枉然,莎菲的超我人格希望自己保持著公主甚至女王一樣高貴的姿態(tài),但自我人格在凌吉士這一強力干擾的刺激下變得混亂而無措,再無法對超我人格的外化作出任何支持,故其表現(xiàn)出的更多是本我人格中最女性、最本真的狀態(tài),忸怩而羞澀。并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地?fù)肀е?,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丟下大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地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4]莎菲為了凌吉士的吻,愿意拋下自尊和傲骨。
然而,葦?shù)芘c凌吉士都久久無法回應(yīng)她的性欲沖動。葦?shù)艹搜哉Z的關(guān)心和哭泣,沒有其他;凌吉士漸近又漸遠(yuǎn),當(dāng)凌吉士真地親吻了莎菲,一瞬間的得意之后,是無窮的神傷。也就是說,莎菲的肉欲并沒有真正地滿足,她得到的不是她想要得到的,她為那個吻而感到恥辱,自我在此刻隱退,自我站在超我的角度上反思本我沖動的錯誤性,以看破真相的心態(tài),尋找一種對自我的諒解,從而得到解脫。然而,自我對本我的控制只是暫時性的,不知何時,莎菲的欲望又會逃脫牢籠,因為有一種覺醒叫“自由”。
2 孤獨高傲的靈魂
孤獨是莎菲最真切的體會,也是她最突出的形象特色。孤獨不僅是在身體層面,還是在精神層面;不僅是面對情人,還是朋友,甚至是莎菲自己。
她對葦?shù)茉诒疚胰烁裰惺潜梢牡?,她厭惡葦?shù)苡每藿鉀Q一切問題的方式,嘲笑哭是“他唯一的本能”。[4]她希望葦?shù)芸梢猿蔀槔^蘊姊之后能夠讀懂她的人,所以把自己的隱私——日記向葦?shù)苷宫F(xiàn),然而葦?shù)荜P(guān)注的只是“你愛他!你愛他!我不配你”。[4]忽略了莎菲的真心真意,根本無意了解一個完整的莎菲。莎菲還是找不到一個愿意并能夠理解自己的人。
而對凌吉士,莎菲幾乎沒有苛求他了解自己,甚至把自己偽裝起來。因為莎菲知道凌吉士是個猥瑣不堪的偽君子,是個欺騙感情的真小人,莎菲對凌吉士的需求在于他的外表,更像是滿足欲望的工具。同時,莎菲也借一系列追求活動讓自己的生活有所寄托,充實起來,充滿動力。而實現(xiàn)了親吻的目的后,凌吉士的使命似乎就完成了,沒有任何用處,可以被棄之不理了,莎菲就可以沒什么躁動且遺憾地離開那座城市。
莎菲雖說有幾個朋友體惜,可是真正能走進(jìn)莎菲內(nèi)心的卻少之又少。莎菲告訴了毓芳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是她卻完全把話聽到反面去了。蘊姊是最知曉莎菲的人,但是卻已經(jīng)死了。朋友們不能直擊她內(nèi)心的關(guān)心,反而成為一種累贅,她的超我人格也想對那些關(guān)心她的人表現(xiàn)出一種友善,但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卻時常左右她行為,因而她時常作出反復(fù)、矛盾的事情來?!皼]有人來理我,看我,我會想念大家,但有人來后,我不覺得又會給人一些難堪,這也是無法的事?!盵4]
何止是這些朋友和情人無法成為她的靈魂伴侶,就連莎菲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一直處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她“總愿意有那么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4]理解她,關(guān)懷她,能夠為她解憂,滿足心靈的缺位,疏解心頭的愁絲,釋放本我的壓力;另一方面,她又“不愿讓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4]不愿意把自己的缺點(一些違背超我的思想和行為)暴露出來。理解與不理解,是自我在調(diào)節(jié)本我與超我的矛盾中的糾葛。在矛盾中,孤獨感進(jìn)一步增強。
盡管孤獨,她依然始終保持著高傲的姿態(tài),用高傲掩飾著孤寂和脆弱的內(nèi)心。莎菲得意于葦?shù)転樗涞难蹨I,雖然偶爾會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愧。“在一個老實人面前,我已盡自己的殘酷天性去折磨他,但當(dāng)他走后,我真想能抓他回來,只請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過,請不要再愛這樣一個不配承受那真摯的愛的女人了吧!”[4]在最真實的日記面前,莎菲如實檢討自己,但她也不會將這句話親口對葦?shù)苷f出,因為在內(nèi)心世界里,她不希望自己在葦?shù)苊媲坝腥魏涡问降闹t卑,她要保持著這種驕傲,以防止自己的弱點被踐踏和蹂躪,從而變得更卑微和孤獨。
“我要的那樣?xùn)|西,我還不愿去取得,我務(wù)必想法設(shè)計讓他自己送來?!盵4]這是莎菲在日記中記錄下的真實想法,也是莎菲本我人格中尚存的驕傲與矜持作祟的寫照。作為女性,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心理機(jī)制便是矜持,主動了就輕浮了,在與凌吉士的關(guān)系中,莎菲的本我人格已經(jīng)不允許她再主動向前一步,她希望依舊保持女王的高傲。而在這段感情中的率先主動讓心底里驕傲的莎菲后悔不已,她試圖尋找著一種平衡,試圖找尋一種存在感,證明自己并沒有處于一種劣勢,因為這樣的一種劣勢讓莎菲感到了不安。當(dāng)她試圖誤導(dǎo)凌吉士將自己的侄女認(rèn)作她的女兒時,她從凌吉士詫愕的表情中找到了快感,也找到了自己在這段感情中的價值,“我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誠實”。[4]這是一種本我人格力量的反撲,它壓倒了自我人格在凌吉士這個外因作用下的無力,在超我表現(xiàn)中實現(xiàn)了一種回?fù)?。這種看似無意義的最后掙扎卻是所有女人一直以來樂此不疲的追求,古代女人為奪夫君寵愛而花招百出,欲擒故縱成了他們的慣用伎倆。
3 勝利者與失敗者
“‘我勝利了!我勝利了因為他所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于是我忽然傷心起來,我把他用力推開,我哭了。”[4]
莎菲勝利了嗎?她得到了一瞬間肉欲的滿足,可以算是勝利者,但她也是失敗者。
就她本身來講,莎菲似乎脫離了稚嫩,但又未完全走向成熟。她的本我人格企圖沖破一切枷鎖,用自己的力量邁向期待已久的成人世界,詮釋女人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詞,但在自身力量不足以及社會道德壓力面前,超我人格一次又一次地妥協(xié)。女性在生理和心理上的天生弱勢,使得她們在行動之時多了更多的猶豫不決。比起過去,她長大了,但是這種長大不足以為她指明前方的路,也不足以驅(qū)散她內(nèi)心的憂懼。
而凌吉士作為有婦之夫,莎菲在不斷的超我的束縛和解脫中,壓抑和釋放著本我,然而在追求凌吉士的開始就預(yù)示著最后的失敗。由于社會儀規(guī)的束縛,勾引有婦之夫的行動,被大眾稱為“不道德”的行為,引發(fā)了莎菲自我的焦慮和緊張。為了緩和焦慮和緊張,自我便采取保護(hù)措施,即壓抑、升華。一方面,莎菲控制著自己想要對凌吉士作出瘋狂舉動的沖動,外界不理解她,她也并不劇烈反抗,把自己保護(hù)在自己的小小世界,獨自做著無聊的工作,避免和外界發(fā)生沖突,孤獨是她進(jìn)行反抗的選擇。另一方面,她通過撰寫日記實現(xiàn)自我的升華,把原始性沖動引向社會允可的某種文化活動,轉(zhuǎn)化為與吻無關(guān)的、高尚的行為。同樣,對于丁玲來說,1927年處于低潮期的革命、辦不下去的學(xué)校、冷清的北京,都加劇了丁玲的煩悶和孤寂,她“對社會不滿,對自己生活無出路,有許多話要說出來,卻找不到人聽,很想做些事,又找不到機(jī)會,于是便提起了筆”,[1]闡述對社會的鄙視,以及個人孤獨靈魂的倔強掙扎?!霸谝欢ㄒ饬x上將無聲的孤獨變作有聲的孤獨,使孤獨從虛無變成存在”,[5]實現(xiàn)了自我精神的挖掘和升華。不過,日記也只能“表現(xiàn)我(莎菲)萬分之一”,[4]能讀懂日記的人尚且只能理解莎菲世界的冰山一角,讀不懂日記和莎菲話語的人怎么可能懂得莎菲呢?莎菲怎能不孤寂呢?
結(jié)尾處,莎菲走了,說要南下,說要“在一個無人認(rèn)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余剩”。[4]魯迅曾發(fā)出“娜拉走后怎樣?”的疑問,那么莎菲走后怎樣?“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6]莎菲含糊其辭的目的地正是反映了她不知路往何處走、無路可走的絕望。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之前一部,即丁玲的處女作《夢珂》中,丁玲以夢珂的自愿淪為妓女為結(jié)局,可以說是丁玲在前期創(chuàng)作中對這一問題的反復(fù)回答。即便說她們能夠逃離的這一舉措是勝利的,那么勝利也只是一瞬間的安息,她們終究還是失敗者。覺醒的自我意識為莎菲和夢珂開辟了一條逃離的單行線,逃離是注定的,但她們都會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逐漸墮落下去,會在社會的道德綁架之下,在本我的誘惑中,“悄悄地活下來,悄悄地死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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