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珊珊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從曲牌【復襄陽】看《張協(xié)狀元》編劇時代
陳珊珊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張協(xié)狀元》作為現(xiàn)存唯一完整的早期南戲劇本,在戲曲學界具有重要地位,圍繞其編寫年代,形成了南、北曲兩派相互辨詰。曲牌的源流研究又是雙方爭論的焦點。通過對曲牌【復襄陽】的產(chǎn)生年代進行重新論證,梳理宋元歷史上三次“復襄陽之戰(zhàn)”,可進一步得出結論,【復襄陽】的產(chǎn)生年代不早于南宋末,繼而推出《張協(xié)狀元》的編寫年代當不會早于南宋末。
《張協(xié)狀元》;【復襄陽】;孟珙;李曾伯
《張協(xié)狀元》作為南戲的活化石,在學術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特別是其編成年代關系到南曲成熟于何時的基本判斷,又涉及到南北曲孰先成熟的問題,因此,吸引了大批專家學者的目光。一派學者堅持“元劇先熟論”,其中的重要觀點是《張協(xié)狀元》的編寫年代不早于宋末元初,另一派則堅持“南戲先熟論”,認為《張協(xié)狀元》寫于南宋中后期或更早。
關于《張協(xié)狀元》的編劇時代,近年來掀起了不小的風浪。楊棟、胡雪岡、徐宏圖、馬骕等先生先后撰文討論《張協(xié)狀元》的編成年代以及南北曲的成熟問題。爭論的中心在《張協(xié)狀元》中所使用的諸多曲牌的產(chǎn)生及其流變。2010年楊棟先生在《文藝研究》上發(fā)表《<張協(xié)狀元>編劇時代新證》一文(以下簡稱《新證》篇),在文中提出了“《張協(xié)狀元》劇及后來南戲與元曲共有的本生曲牌,從發(fā)生學意義上說是源于北曲,晚于北曲,而不是相反”的觀點。在《【山坡羊】曲牌源流述考》中又對【山坡羊】的源流進行深入探討,做出其源自元初北曲的判斷。對此,胡雪岡先生持不同意見,2013年他在《南戲<張協(xié)狀元>的編劇時代——對《<張協(xié)狀元>編劇時代新證》的商榷》(以下簡稱《商榷》篇)一文中繼續(xù)力頂《張協(xié)狀元》產(chǎn)生在南宋中后期的觀點,并在曲牌的源流問題上提出不同的意見。2015年楊棟先生在《反思:南戲先熟論的邏輯思維方式——答胡雪岡教授》(以下簡稱《反思》篇)一文,針對胡雪岡先生提出的反駁意見,運用了邏輯學中的相關理論一一進行破解,從而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
在《張協(xié)狀元》中曾使用到兩支【復襄陽】曲子,梳理歷史文獻,大體可知【復襄陽】是出自南方的一種地方民歌,其本源出于關于襄陽的軍事戰(zhàn)爭。所謂“復襄陽”,即“收復襄陽”之意。襄陽城是鄂、豫、渝、陜毗鄰地區(qū)的中心城市,自古以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宋金元時期,襄陽更是戰(zhàn)略要地,宋金、宋元都曾在襄陽城的爭奪上展開拉鋸,而【復襄陽】的產(chǎn)生也應是伴隨著襄陽地區(qū)的重要戰(zhàn)事而產(chǎn)生的。
關于【復襄陽】是來自軍事戰(zhàn)爭的判斷,學界基本達成了共識。由于歷史上出現(xiàn)了數(shù)次重大的襄陽戰(zhàn)事,【復襄陽】的產(chǎn)生究竟指向哪一次則是爭論的焦點。對襄陽的收復戰(zhàn)中,有三次戰(zhàn)爭的影響較大,分別發(fā)生在南宋初年時期、南宋中期和南宋后期,所以在《張協(xié)狀元》中【復襄陽】曲牌的產(chǎn)生,會直接影響對《張協(xié)狀元》編成年代的判斷。
第一次復襄陽,是南宋初年岳飛收復襄陽之戰(zhàn)。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年),由金朝扶持的偽齊國主劉豫,將都城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南)遷至東京(今河南開封),并且征集鄉(xiāng)兵十余萬沿黃河、淮河等地區(qū)駐扎,開始進窺南宋。紹興三年(1133年),宋襄陽鎮(zhèn)撫使李橫會同諸部北伐偽齊。但是偽齊政權在金國的援助下派李成、完顏宗弼大敗宋軍。紹興四年(1134年),岳飛兼任荊南、鄂岳州制置使。岳飛上書宋庭“襄陽等六郡為恢復中華基本,今當先取六郡,以除心膂之病。李成遠遁,然后加兵湖湘,以殄群盜。[1]11382”隨即被授予黃復州、漢陽軍等等制置使開始收復六郡之戰(zhàn)?!帮w趨襄陽,李成迎戰(zhàn),左臨襄江,飛笑曰:‘步兵利險阻,騎兵利平曠,成左列騎江岸,右列步平地,雖眾十萬何能為?!保?]11382于是下令讓王貴帶領長槍步卒迎擊敵軍的騎兵,讓牛皋帶領騎兵攻擊敵人的步卒,于是“馬應槍而斃,后騎皆擁入江中,步卒死者無數(shù),成夜遁,復襄陽?!保?]11382但是襄漢地區(qū)飽經(jīng)戰(zhàn)亂,當?shù)厝嗣瘛盎虮或屘敚蛟鈿⒙尽?,“百里絕人,荊榛塞路”,“野無耕農(nóng),市無販商,城郭墮廢,邑屋蕩盡,而糧餉難于漕運”[2],顯然,收復之后的襄陽已是殘破不堪。襄陽的收復一定程度上打擊了金政權,為南宋反攻中原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但是宋高宗命岳飛只準收復六郡,不得越界用兵,用出兵來達到求和的目的??傮w看,這次復襄陽之戰(zhàn)并未對南宋軍民產(chǎn)生太大的震動。
秦檜主和,岳飛不能被重用,又遇丁憂,回朝后,給高宗上書說“錢塘僻在海隅,非用武地。愿陛下建都上游,用漢光武故事,親帥六軍,往來督戰(zhàn)。庶將士知圣意所向,人人用命?!保?]11387然而,南宋的最高統(tǒng)治者并未像岳飛所想的那樣急于用事,收復失地。
第二次復襄陽之戰(zhàn)已到了南宋統(tǒng)治的后期。1234年,在南宋和蒙古軍的聯(lián)合夾擊下,金朝滅亡。1235年,蒙古軍隊開始南下征戰(zhàn)南宋。由于南宋在唐州(今河南唐河)的守將發(fā)生內訌,蒙軍趁勢從唐州南下,直指襄陽。
在與蒙古人的江陵之戰(zhàn)、黃州之戰(zhàn)取得勝利后,孟珙實際上已成為南宋中部戰(zhàn)場的主帥。由于蒙古軍的主帥孛兒只斤·闊出在1236年秋天突然得重病不治身亡,蒙古軍南下攻宋的勢頭減弱。嘉熙二年(1238年),宋理宗下詔孟珙收復襄陽等地。孟珙認為要想收復襄陽等地,“必得郢然后可以通糧餉,得荊門然后可以出奇兵。由是指授方略,發(fā)兵深入,所至以捷聞?!保?]12376于是按孟珙的調度,張俊收復了郢州,賀順收復了荊門軍。同年十二月,劉全在冢頭、樊城、狼神山等戰(zhàn)中都取得勝利。史書記載:“三年(1239年)春正月,曹文鏞復信陽軍,劉全復樊城,遂復襄陽?!保?]12376雖然,襄陽城對南宋的戰(zhàn)略意義極為重要,但是孟珙也指出“取襄不難而守為難,非將士不勇也,非車馬器械不精也,實在乎事力之不給爾。襄樊為朝廷根本,今百戰(zhàn)而得之,當加經(jīng)理,如護元氣,非甲兵十萬,不足分守?!保?]12376《癸辛雜識·襄陽始末》條說:“襄陽遭端平甲午(1234年)叛軍之禍,悉煨于火?!保?]305由于戰(zhàn)亂對襄陽的破壞導致襄陽城防破落不堪,成為一座易攻難守之城,因此很快被南宋棄守。這次收復襄陽之戰(zhàn)可以說是“來得快,去的也快”。
1241年,蒙古大汗窩闊臺去世后,蒙古內部陷入了汗位之爭,一直到1251年才推選出蒙哥繼任為大汗。而襄陽城經(jīng)過了端平年間的戰(zhàn)爭后破敗不堪,“襄陽遭端平甲午(1234年)叛軍之禍,悉煨于火。直至淳祐辛亥(1251年),李曾伯為江陵制帥,始行修復?!保?]306劉一清《錢塘遺事》卷六記載:“襄陽者,東南之脊,無襄則不可立國。呂祉嘗謂,得襄陽則可以通蜀漢而綴關輔;失襄陽則江表之業(yè)可憂也,正此也?!毕尻柼幱陂L江支流漢水腹地,如果攻破襄陽則可順流而下攻破鄂州,南下又可攻打南宋都城臨安,逆流為上可以占據(jù)四川等地,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元將阿里海牙說:“荊襄自古用武之地,漢水上流已為我有,順流長驅,宋必可平。”[4]153可見,元蒙和南宋朝廷都注意到了襄陽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淳祐十一年,根據(jù)朝廷指令,李曾伯派高達、王登收復了襄陽城。收復后,李曾伯看到襄陽城的荒廢殘破,上書朝廷說:“襄陽新復之地,城池雖修浚,田野未加辟;室廬雖草創(chuàng),市井未阜通。請蠲租三年?!辈⑶摇霸t從之”[1]12574。于是經(jīng)過一番修整,在經(jīng)歷了十五年的荒敗后,襄陽城開始重新恢復了生機。為了紀念這一事件,在距襄陽城西南真武山東麓,李曾伯書寫了一篇《襄樊銘》,又稱“李曾伯紀功銘”(見圖一:襄陽峴山摩崖石刻)。銘文由序言和正文兩部分組成,全文如下:
大宋淳祐十一年四月二十有七日,京湖制置使李曾伯奉天子命,調都統(tǒng)高達、幕府王登提兵復襄樊兩城。越三年正月元日銘于峴。
其銘曰:壯哉峴,脊南北。翳墉壑,幾陵谷。乾能央,剝斯復。千萬年,屏吾國。
對于這次勝利,在《宋史·理宗紀》條有記載,淳祐十一年都統(tǒng)高達、幕府王登提兵收復了被元蒙占領的襄樊二城,宋理宗頒詔獎勵立功將士三萬二千七百零二人,“各官一轉”,并以緡錢三百五十萬犒師。雖然,正史上對這篇銘文沒有記載,但是李曾伯在其《可齋續(xù)稿·記銘》中收錄了《襄樊銘》全文,題為《擬襄樊銘》。但是李曾伯為“摩崖銘”事,曾寫了一首詞《滿江紅·得襄陽捷》。其詞云:
千古襄陽,天豈肯、付之荊棘。宸算定、圖回三載,一新堅壁。狼吻不甘春哨衄,馬蹄又踏寒灘入。向下洲,一鼓掃群胡,三軍力。連帥是,并州責力。賓佐有,雍丘逖。賴因人成事,同心卻敵,見說陳尸三十里,抽鞍委甲如山積。待老臣、為作峴樊銘,劙諸石。
從詞中“一鼓掃群胡”等也可看出南宋軍士們的破敵之心和昂揚斗志。應該說這次戰(zhàn)役較之于前兩次襄陽之戰(zhàn)更具影響力,這不僅是南宋將士經(jīng)過浴血奮戰(zhàn)得來的,更是在南宋統(tǒng)治搖搖欲墜之時的一劑強心針。戰(zhàn)后,李曾伯啟用了一系列措施,來恢復襄陽的生機,這在南宋后期是非常難得的。所以說【復襄陽】原先應是一首南宋人民的勝利之歌,是南宋軍民用十五年盼來的勝利。孟珙之戰(zhàn)后,襄陽一直荒廢不堪,前后長達十五年之久。李曾伯派人收復襄陽后,積極發(fā)展生產(chǎn),人民生活有所轉變,百姓心里感激,所以把“復襄陽”這件事譜成曲子傳唱,以此來表達心聲。從1267年開始,襄陽城又成為元蒙攻擊的重點,前后持續(xù)了五年之久,此時的南宋軍民更是渴望朝廷能打敗元蒙軍隊,保衛(wèi)家園。【復襄陽】作為一種小調也被廣大軍民傳唱,以此來激勵南宋軍民,用于戰(zhàn)斗。隨著宋元戰(zhàn)事的展開,【復襄陽】隨著由襄陽等南宋中部地區(qū)傳入東南沿海,并最終為九山書會的才人所用,編入了《張協(xié)狀元》之中。在《張協(xié)狀元》第八出中有兩支【復襄陽】曲子,分別為:
【復襄陽】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擔兒擔不起,怎趕得程路?氣力全無,汗出悄如雨。尚有三千里,怎生行路!
【復襄陽】一步遠一步,一步遠一步。你與我同出路,也被人欺負。遇著強人,你們怎區(qū)處?把擔杖錢和本,便與它將去。
第八出是講的客商擔著貨物經(jīng)過五磯山時遇到強人被劫的一幕,這兩支曲子一首是強人唱的,一首是客商所唱。風格通俗曉暢,且均保持了類似的格式。錢南揚先生在給【復襄陽】作注時就說:“【復襄陽】當是地方小曲,僅見本戲,后世曲譜無此調。”[5]46這兩支曲子,除去襯字,格式完全一樣,曲詞簡單通俗,百姓可歌可唱。應是一種地方小調,只不過此曲子在后世的流傳過程中失去了其本來的寓意,由書會才人根據(jù)其曲譜又自行填詞來歌唱。
胡雪岡在《商榷》一文中提出質疑,這個曲子為什么沒有流播北方及中原地區(qū),僅流傳于南方的杭州、溫州地區(qū)呢?這與【復襄陽】曲牌自身的寓意有很大關系,【復襄陽】既然是南宋軍民為保衛(wèi)家國,收復襄陽而唱的曲子,自然是不能在蒙元統(tǒng)治區(qū)歌唱的。況且,南宋末期,由于來自北方的蒙元大軍的壓力,南宋朝廷一直走在由北向南的逃跑路線上,從臨安-婺州-建州-福州-泉州-潮州-廣州,輾轉在東南沿海之地,最后在崖山徹底滅亡。南宋百姓也是如此,因此這謳歌反抗蒙元,贊美南宋軍事勝利的“反動”歌曲只能在南方傳唱。1279年南宋滅亡以后,整個中國處于蒙元的統(tǒng)治之下,像【復襄陽】這種歌曲就失去了它賴以生存的空間,隨之消失。
綜上可見,【復襄陽】的產(chǎn)生是由特定的收復襄陽這一歷史事件引發(fā)的,此曲和《張協(xié)狀元》中所用的【吳小四】【趙皮鞋】一樣,都是作為流傳并不廣泛的地方歌曲得以傳唱的,因此在歷史上留下的痕跡極少。隨著特定的歷史語境的消失,這些曲子或因為不合時宜,或因為時代風尚的轉移而退出歷史舞臺??傊?,【復襄陽】的產(chǎn)生時間當不早于南宋后期,而植入《張協(xié)狀元》的時間當更晚一些。若以此為依據(jù),則《張協(xié)狀元》的編成年代至早不應早于南宋的后期,當與《錄鬼簿》所記載的第一代的元雜劇作家同屬一個時代。
圖一 襄陽峴山摩崖石刻
參考文獻:
[1] 脫 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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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宋 濂.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
[5] 錢南揚.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Writing Time of Zhang Xie Zhuangyuan Based on Study of Fu Xiangyang
CHEN Shansh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24,China)
Zhang Xie Zhuangyuan,as the only existing complete works of early Nanxi,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field of Chinese drama.Around the time of its compilation,the scholars are divided into the southern party and the northern one.They argued with each other,focusing on source and course of the qu pai.This paper re-demon?strated the producing time of Fu Xiangyang,and discussed three battles involved Xiangyang.It holds that the produ?cing time of Fu Xiangyang may not be earlier than the late years of the Southen Song Dynasty,accordingly,the writ?ing time of Zhang Xie Zhuangyuan should not be earlier than the late years of the Southen Song Dynasty,too.
Zhang Xie Zhuangyuan;Fu Xiangyang;Meng Gong;Li Cengbo
I207.309
:A
:2095-4476(2017)03-0024-04
(責任編輯:陳道斌)
2017-02-28
河北師范大學創(chuàng)新資助項目(xj2015023)
陳珊珊(1989—),女,山東淄博人,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