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亮升

第六章 雄心萬里

毛遂自薦

乾興元年（1022年）三月二十三日，在位25年的真宗皇帝駕崩，享年55歲。現(xiàn)年13歲的仁宗趙禎即位。劉太后垂簾聽政，曾舉薦神童晏殊的張知白升任為尚書右丞、樞密副使。

范仲淹對張知白這個人還是有所耳聞的。此人為人正直，為官清廉。雖然身份顯貴，卻生活節(jié)儉如同出身低微的讀書人一般。景德元年（1004年），就是時任江南安撫使的張知白聽說14歲的晏殊5歲就能作詩后。遂將晏殊以神童的身份推薦參加殿試的。由此看來。張知白不但為官清正廉潔。而且還是一個識才愛才的伯樂。

因此，張知白升任為尚書右丞的消息對于報國心切的范仲淹而言極為重要，已過而立之年的他感覺自己的伯樂終于出現(xiàn)了。同時他也覺得自己不能繼續(xù)再等待下去了，他要主動尋求機(jī)會，看準(zhǔn)時機(jī)毛遂自薦。

于是，在西溪鹽倉任上的范仲淹滿懷信心地給張知白寫了一封自薦信《上張右丞書》——

乾興元年十二月，文林郎、試秘書省校書郎、權(quán)集慶軍節(jié)度推官、監(jiān)泰州西溪鎮(zhèn)鹽倉范某，謹(jǐn)齋戒選日，裁書拜于右丞閣下。某聞先知覺后知，先覺覺后覺，伊尹之心也。伊尹之心，哲人傳焉，故賢賢相與，其道不息，若顯若隱者，則惟時爾。使伊尹之心邈乎無傳，則賢賢相廢，來代以降，豈復(fù)有致君堯舜、覺天下之后覺者哉！今有施阿衡之才之道，而將博其傳者，可無眷眷以求其人乎！有服膺仁義，親逢圣賢，而未預(yù)其傳者，可無徨徨以聽於大人之門乎！敢齋戒以辨之。

恭惟右丞，維岳降神，儀我華旦。文以鼓天下之動，學(xué)以達(dá)天下之志。始乃育大節(jié)，歷小位。艱難備思，造次惟道。踐七諫之清列，奉萬樞之密府。奏議森乎朝聽，顧問沃於天心。早以位峻中司，禮嚴(yán)百辟，人神協(xié)贊，貳于臺宰。邴侯之問，系乎慘舒；叔相之才，著於禮樂。而常居以正色，動惟至誠。名可巽而道不可屈，懷可卷而節(jié)不可降。故昨讓廟堂之高?；匦窍笾取Ｄ茌p人之至重，易人之至難。故道清朝廷，名高泰山，蓋盡美矣。然我宋重明累圣，與周比隆，賢人之業(yè)，宜衛(wèi)社稷。當(dāng)復(fù)正熒煌之座。為萬邦之休光，四海之景福。此右丞之才之道之萬一也。

天下才士，莫不稽顙，仰望光明，但仲尼日月之階，難為其升爾。某何人也，可預(yù)陶甄之末？其大幸者，生四民中，識書學(xué)文，為衣冠禮樂之士；研精覃思，粗聞圣人之道。知忠孝可以奉上，仁義可以施下。功名可存于不朽，文章可貽於無窮。莫不感激而興，慨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豈所謂不知量也。又昔人云，一卷之書，必立之師。豈天下之道，無從而正之，而可得其指要乎！

某所以雞鳴孜孜，望其有獲於此。而當(dāng)世大君子，以某雕蟲之技而憐之者有矣。未有謂某之誠，可言天下之道者。今復(fù)吏于海隅葭菱之中，與國家補(bǔ)錙銖之利，緩則罹咎，猛且賊民，窮荒絕島，人不堪其憂，尚何道之可進(jìn)！自惜屬文未達(dá)，見書未博。三十為學(xué)，未獲事大賢人之師；周旋其心，未能受大君子之道。其愚不已，尚徨徨乎聽於大人之門。恭惟右丞，播洪鈞之仁，矜其下肖，以一言置于左右。至於稼穡之難，獄訟之情，政教之繁簡，貨殖之利病，雖不能辨。亦嘗有聞焉，似可備俊之末議，且使朝夕執(zhí)事於前，觀之可否。如得其誠，愿預(yù)教育。然后天下之道可得而明，阿衡之心可得而傳。使某會遇之日。有益於當(dāng)時，有垂於將來，乃右丞之道傳傳而不朽矣。

昔郭隗以小才而逢大遇，則燕昭之名于今稱道。黃公，天人也，有以跪履而授帝師之道者，豈以孺子而舍諸？智愚不同，人則然矣。先民有言日，希圣者亦圣之徒也，此庶幾于萬一。然干犯臺嚴(yán)，無任狂越戰(zhàn)兢之至。不宣。某再拜頓首。

范仲淹不僅在這篇自薦信中傾訴了自己懷才不遇的現(xiàn)實處境，還表達(dá)了自己愿意拜于張知白門下的誠摯之意。以及渴望為國效力的真實想法。洋洋灑灑千余言一氣呵成，不為別的，只希望能夠得到張知白的舉薦和提攜。“賢賢相與”，共同為國效力，為民謀福。

范仲淹原以為張知白會像當(dāng)年舉薦神童晏殊一樣舉薦自己，沒想到他滿懷信心地把自薦信寄出去后卻石沉大海，毫無回應(yīng)，連個泡都沒冒。

被潑了冷水的范仲淹這才覺得自己的想法過于天真，做法幼稚可笑，簡直就是無知者無畏，竟然敢給張知白寫自薦信毛遂自薦。想想人家堂堂的尚書右丞，日理萬機(jī)的朝廷要員。哪有時間搭理你區(qū)區(qū)一個從八品芝麻官？像你范仲淹這樣的小官吏在整個大宋多如牛毛，你又怎能輕易進(jìn)得了人家的視線？就算你再有能力、有抱負(fù)又如何？堂堂大宋，人才濟(jì)濟(jì)，多你范仲淹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

這么想著，范仲淹的心里有些失落。想到自己的前程未來，他似乎找不到出路，看不到方向，甚至感覺自己像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行走。不知道該向左走，還是向右走。他這才真正理解當(dāng)初楊日嚴(yán)離任時的心情，難怪楊日嚴(yán)那一夜借酒澆愁，酒后吐真言，發(fā)了很多牢騷。想想楊日嚴(yán)，再看看眼下的自己。懷才不遇、仕途失意的心情確實不好受。

短暫的失落過后，范仲淹并沒有徹底灰心。他在想，不管受不受到重用，既然人已在仕途。官還是繼續(xù)要做，路還是要走下去的。不能升遷就不能升遷吧，就算一輩子都做個從八品小官也無所謂，無論在哪個位置都能為國效力、為君分憂、為民謀福的，只不過官職卑微，人微言輕，想干一番大事業(yè)無法實現(xiàn)罷了。

但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為楊日嚴(yán)舉行餞行宴那晚，楊日嚴(yán)對他說的那番醉話：“在這種窮鄉(xiāng)僻壤整天想著為朝廷效力、為皇上分憂，可曾想過朝廷需不需要你效力？皇上需不需要你分憂？咱們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

這么一想，他又有幾分沮喪。楊日嚴(yán)說得沒錯，你想為朝廷效力。也得看看朝廷需不需要你效力。你想為皇上分憂，皇上到底需不需要你分憂？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一廂情愿？自作多情？就像自己貿(mào)然給張知白寫的那封自薦信那樣，雖然自己情真意切地表示愿意拜于張知白門下，為國效力，可張知白卻視而不見，甚至懶得搭理你。

想到這里，范仲淹不禁百感交集，感慨萬千。他端坐窗前，撫完一曲《履霜操》后，揮筆寫下了《西溪見牡丹》一首：

陽和不擇地，海角亦逢春。

憶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

是的，牡丹不擇地，做官也不應(yīng)擇地，只要心態(tài)平和，胸懷天下，即使在海角天涯也能干出一番事業(yè)。

范仲淹在心中如此鼓勵自己。

這么一想，他的心情又好了起來。他決定不再強(qiáng)求升官，什么也不去多想了，一切隨緣，就在鹽倉監(jiān)官的位置上腳踏實地的工作。

成家立業(yè)

看到范仲淹整日忙于公務(wù)，無暇顧及家事，甚至已過而立之年都還未娶妻成家，謝觀音自然非常操心。因此只要一有機(jī)會，她就催促范仲淹盡快成家，好讓她早日抱上孫子。

這天晚飯后，范仲淹又在燈下讀書，謝觀音給他泡了一杯茶。范仲淹用充滿溫情和感恩的眼神看了母親一眼，微微一笑說：“娘您先睡吧。我還要看會兒書?！?/p>

謝觀音苦笑道：“娘也睡不著?！?/p>

范仲淹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是失眠嗎？”

謝觀音點點頭：“是的。”

“那得去找大夫看看……等忙完這兩天，孩兒就帶你去找大夫?！?/p>

“不用了，”謝觀音說，“娘失眠不是身體原因?！?/p>

“那是什么原因？”

“是心里?！敝x觀音指著胸口說。

“心里？”范仲淹有些納悶。

“唉?！敝x觀音嘆一口氣道，“眼看你已年過三十，卻孑然一身……每當(dāng)想到這事兒，娘就鬧心，這心里就放心不下呀！”

“娘，我……”說到娶妻成家的事兒，范仲淹也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

“娘這身子骨呀，是一年不如一年咯，因此啊，娘就想早點抱上孫子，這樣既了卻娘的一樁心愿。也好對你爹有個交代。”謝觀音思索著說，“哪天娘再去跟王媒婆說說，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讓她給你留意留意?！?/p>

“孩兒不孝。孩兒的事讓娘操心了?！?/p>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像范仲淹這種年過三十還未娶妻成家的男子在當(dāng)今社會是不多的，很多大戶人家的少爺公子甚至十六七歲就已成家。到了他這個年紀(jì)都好幾個孩子了。而自己卻讓母親為這事兒日夜操心，憂心忡忡，確實是不孝呀！

從小熟讀四書五經(jīng)的范仲淹知道，儒家重孝，而孝順不僅僅是孝養(yǎng)父母的身體，還要讓父母心情愉悅，為父母爭光，光宗耀祖。因為孝敬父母分為養(yǎng)父母之身，養(yǎng)父母之心，養(yǎng)父母之志3個層次。按照《孝經(jīng)》上“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的說法。愛惜自己的身體。不糟蹋自己只是孝之始；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的恩德，才是孝之終。自己雖然發(fā)愿要為國效力、為君分憂、為民謀福。但年過三十還只是一個從八品芝麻官。顯然還難以揚名天下，因此還不算做到大孝。何況還讓母親為他的終身大事?lián)鷳n，寢食難安，真是慚愧得很呀！

自古以來，成家立業(yè)是成功男人的標(biāo)志，所謂“家業(yè)”，自然是成家在先，立業(yè)在后，家道興，業(yè)才旺。而自己年過三十還孑然一身。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想到這里。范仲淹決定盡快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哪怕是降低要求。找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好。至少也對母親有個交代。免得再讓母親為他的終身大事操心。

人有善念，天必佑之。一日，范仲淹跟好友李肱聊到想早日成家，以免讓母親操心的事情，李肱馬上就說：“這個好辦。我有個堂妹還待字閨中，如果仁兄不嫌棄，我倒是可以給你們牽根紅線?！?/p>

李肱要介紹的堂妹是太子中舍李昌言的長女、太宗朝參知政事李昌齡的侄女。

“那本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我官職卑微，家境貧寒。你堂妹的父母能看得上嗎？”范仲淹知道李氏家族是應(yīng)天的名門望族，自己未必高攀得起。

“這個你無須擔(dān)心，”李肱說，“像仁兄這種人品端正、清正廉潔的朝廷命官，正符合我叔父他們擇婿的要求……這樣，我先把你的情況跟我叔父他們說說，看看他們的意見如何?！?/p>

范仲淹拱手道謝：“多謝關(guān)心?！?/p>

“朋友之間不客氣。等你成為我妹夫再謝不遲。哈哈?！崩铍潘实匦Φ?。

李肱果然去跟他叔父李昌言說想把堂妹介紹給范仲淹的事情，沒想到叔父滿口答應(yīng)。并說：“此人不錯！不僅為人正直、為官清廉，而且也有真才實學(xué)，雖然目前的官職略低了些，但將來定能出人頭地。將你妹妹的終身托付給這樣的人，我也放心?！?/p>

李肱高興地說：“既然叔父這么說。侄兒哪天就去回復(fù)范大人?！?/p>

“還等哪天？明天就去！”李昌言快言快語道。他既然了解范仲淹的為人。也看好此人的未來，就不想錯過為女兒尋個好婆家的機(jī)會。在他看來，范仲淹官職低一點不要緊，憑范仲淹的能力和品德。遲早都會受到朝廷重用：家庭清貧一點也沒什么，只要能過日子就行。再說，長女出嫁。他這個父親自然也會陪嫁豐厚嫁妝。加上范仲淹的俸祿，小兩口省著點過日子是足夠了的。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名利的東西不要太過于強(qiáng)求。合適就好。

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二月，35歲的范仲淹與李昌言的長女李氏拜堂成親，結(jié)為夫妻。

婚后，善良賢惠、知書達(dá)理的李氏主動承擔(dān)了各項家務(wù)事，對婆婆精心照料，朝夕相伴，讓已過花甲之年的婆婆頤養(yǎng)天年。

謝觀音對這個兒媳婦甚為滿意，滿心歡喜，人前人后?？滟澆灰?。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心情一好，身體自然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吃得好了，睡得也香了。

除了操持家務(wù)，照顧婆婆和丈夫的生活起居。聰慧的李氏還成為了范仲淹的賢內(nèi)助，每當(dāng)丈夫在公務(wù)上遇到煩心事。她總能人情人理地給他安慰和鼓勵。

一日，范仲淹聽說垂簾聽政后的劉太后獨攬大權(quán)。為所欲為，根本不把年幼的仁宗皇帝放在眼里。心里不禁為皇上感到不平，甚至有些郁悶，由此而想到自己35歲了還只是個從八品小官，更是有些心灰意懶，憤憤不平。

善解人意的李氏似乎看出了丈夫的心事，微笑著問：“老爺近幾日為何悶悶不樂？”

范仲淹知道自己此時的心事都寫在臉上。自然瞞不過夫人，便如實相告：“這幾天聽說了劉太后獨攬大權(quán)的消息。心里為皇上不平。為朝廷擔(dān)憂。心情不佳?！?

“原來是這事兒，”李氏字斟句酌地說，“自古宮廷多是非，婦人干政，是非更甚?；始叶髟梗皇浅Ｈ怂茏笥业??！?/p>

“這我知道，”范仲淹說，“我也知道自己一個區(qū)區(qū)從八品芝麻官是在杞人憂天、操空心，但我還是忍不住為皇上擔(dān)憂，擔(dān)心劉太后這樣下去會對皇上不利，對整個大宋朝廷不利。唐朝武媚娘剛開始也是跟李治一起上朝，臨朝聽政。最后不也干預(yù)朝政，謀奪李唐社稷，翦除唐皇宗室。自己稱帝了嗎？一個女人如此貪戀皇權(quán)。成何體統(tǒng)？！”這么說著，范仲淹竟有些憤慨，有些激動。

“老爺別這么激動，”李氏輕言細(xì)語地說，“娘經(jīng)常跟妾身說，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因緣果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李唐社稷旁落，武后篡位稱帝，這都是因果使然，武則天能當(dāng)皇帝，自有當(dāng)皇帝的命?！?/p>

“我是擔(dān)心大宋江山哪天……唉！不說了?！狈吨傺蛽u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老爺不必為宮廷之事過于操心，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崩钍蠈⒙曇魤旱酶停版砝斫饫蠣?shù)囊黄嘈?，您是?dān)心劉太后哪天也像武則天那樣有野心，擔(dān)心大宋江山哪天落入劉姓之手……您的這番忠孝之心，就算皇上不知道，天地也會受感動。您要相信皇上吉人天相，洪福齊天，相信大宋江山社稷千秋萬代！”

范仲淹說：“夫人說得是，看來我是多慮了?！?/p>

“老爺?shù)倪@番心是好的，起心動念是善的。但是……”李氏欲言又止。

范仲淹追問：“但是什么？”

“但是就算老爺再怎么擔(dān)心也于事無補(bǔ)，改變不了現(xiàn)狀呀！”李氏語重心長地說，“而且老爺如果為此事而過于操心，甚至心生煩惱，那不僅不能為皇上分憂，還會影響了公務(wù)……另外，言多必失，如果讓人知道老爺因此事而影響公務(wù)。心灰意冷，甚至被居心不良者用來做文章，那對老爺?shù)氖送静皇歉鼮椴焕麊?？?/p>

范仲淹猛然醒悟，說：“多謝夫人提醒，看來我確實是瞎操心了……罷了，我只管做好我的從八品鹽倉監(jiān)官吧。夫人說得沒錯，皇上洪福齊天，不會有事的?！?/p>

“這就對了?！崩钍系难凵駤趁膭尤?，聲音柔軟得像水草，“老爺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妾身和娘都要靠您，您可一定不能分心。要排除一切干擾。全力以赴忙于公務(wù)才是。只有您好了，我們這個家才有希望?！?/p>

自從嫁入范家以來，李氏從婆婆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為人處世的方法要領(lǐng)，不僅將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就連說話的一招一式，也越來越像婆婆。

越職言事

范仲淹在巡守鹽田鹽倉的同時，經(jīng)常帶著隨從四處去查訪民情，訪貧問苦。他在查訪中發(fā)現(xiàn)捍海堤因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已經(jīng)毀壞，多處坍塌，已經(jīng)起不到阻擋海潮的作用。如此一來，海堤沿岸的地方幾乎年年都要遭受海潮禍患，特別是每年秋季之時。海潮泛濫成災(zāi)，如果遇上大風(fēng)，更是颶風(fēng)咆哮，潮水肆虐，洶涌澎湃的潮水不僅沖毀鹽田鹽灶，還沖毀農(nóng)舍，淹沒莊稼，甚至致人畜死亡。潮水所經(jīng)之處一片狼藉。農(nóng)田變成不能耕種的鹽堿地，待收割的莊稼顆粒無收，百姓無法生存，只好攜家?guī)Э谕獬鎏用?。?jù)他深入泰州、楚州、通州、海州等各州了解到的情況統(tǒng)計。因海潮災(zāi)情而被迫流落他鄉(xiāng)的民眾已達(dá)3000多戶。因此。當(dāng)?shù)囟鄶?shù)民眾都渴望朝廷能夠盡快修復(fù)海堤，讓他們的家園免遭海潮侵襲。

一日，范仲淹在查訪民情時，聽說一家七口人在海潮災(zāi)情中喪生，只剩下一個80歲的老太太無家可歸。只能靠鄉(xiāng)鄰接濟(jì)為生。他馬上去看望那個老太太，自掏腰包給了些銀兩。老太太得知他是朝廷命官后，競撲通一聲給他跪下，痛哭流涕道：“大人呀！你們官府可要早點修復(fù)海堤呀！要不咱們老百姓的日子可沒法過呀！您看我一個80歲的老太婆，兒女子孫都被海潮給淹死了……無兒無女，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呀！”

聽說有官員來訪。附近的鄉(xiāng)親們都圍上來紛紛向范仲淹反映情況：

“大人，如果官府早點修好海堤，像這個老太太一家的慘劇完全是可以避免的?！?/p>

“大人啊，您一定要為咱們老百姓做主??！要不等海潮一泛濫，咱們這就成汪洋大海了呀！”

“是啊，大人！咱們這兒的老百姓可被沒海堤的日子害苦了，附近的地根本不能種了，為了活命，老百姓只能出門逃荒?！?/p>

“這個海潮災(zāi)害已經(jīng)存在多少年了。我們年年跟官府反映，可官府就是不理??！而今的官府都不顧老百姓的死活了！”

“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呀！您要是讓官府修復(fù)了海堤。您就是我們的大恩人呀！”

“是啊大人！您要是促成了這事兒，您的大恩大德咱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的?！?/p>

“……”

范仲淹的眼睛濕潤了。其實百姓的要求并不過分，無非就是想讓官府盡快修復(fù)被毀壞的海堤，讓他們的家園再免遭海潮的侵襲而已。而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百姓竟然還要像伸冤告狀一樣向官府反映情況，官府卻還置之不理。可見而今的百姓要找官府辦事是何等艱難！

范仲淹向眾鄉(xiāng)親拱手作揖了一番才說：“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們，讓你們受苦了！經(jīng)過本官的深入查訪，海潮泛濫成災(zāi)的情況本官已經(jīng)有所了解，對百姓造成的損失也親眼目睹了。修復(fù)海堤雖然不是本官的職權(quán)范圍，但本官一定會向官府反映情況，爭取朝廷早日撥款派員修復(fù)海堤。保護(hù)各位鄉(xiāng)親的家園！”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眾鄉(xiāng)親紛紛給范仲淹鞠躬，有些甚至還下跪。

范仲淹只是個負(fù)責(zé)收鹽稅、管理鹽務(wù)的官員，修復(fù)海堤這件事確實不屬于他的職權(quán)范圍。但經(jīng)過深入查訪民情，根據(jù)手頭掌握的海堤被毀程度的情況，他決定越職言事。促成朝廷盡快撥款派員修復(fù)海堤。

為此他在心里告訴自己：無論有多大困難，都要辦成此事。

隨從知道范仲淹的心思后，說：“大人，在下有些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但說無妨?！?/p>

隨從善意地提醒范仲淹：“在下覺得大人還是不要管此事為好?！?/p>

范仲淹笑問：“為何？”

“大人您仔細(xì)想想啊，這海堤毀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官府為何視而不見？其中肯定有原因。依在下所見，這個工程肯定是個燙手山芋，所以才無人理睬……所以在下覺得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大人最好還是不碰為好，以免惹麻煩。”

范仲淹卻說：“這么說本官還非要碰碰這個燙手山芋不可！”

隨從有些驚訝：“知道是個燙手山芋，大人還非要去碰？真的，在下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理算了。這事本來就不屬于大人的職權(quán)范圍。您是可以不管的。前任鹽倉監(jiān)官什么都不管，還不照樣升官？”隨從詭譎地笑了笑，“在下雖然不是官，但是在下跟隨了幾任大人，倒也知道一些大人們升官的訣竅?！?/p>

范仲淹樂了：“升官還有訣竅？你倒是說來聽聽?！?/p>

“不求無功。但求無過，平穩(wěn)過渡，天天進(jìn)步。”隨從工于心計地說，“反正沒人會在一個位置上待一輩子。最多也就待個三五年而已。因此多數(shù)官員寧可不作為、少作為，也不想因為多作為而給自己添麻煩。因為言多必失，事多必錯，做得越多，犯錯的機(jī)會就越多。事情做好了不一定有政績，搞砸了卻掉烏紗帽。所以干脆就四平八穩(wěn)地混日子?！?/p>

范仲淹笑道：“你懂得還不少啊。”

隨從懇切地說：“大人平時對在下那么關(guān)心，也不跟在下擺官老爺?shù)募茏?，所以在下今天才多說幾句心里話。如果在下有說得不對的地方，大人您可別計較啊。”

“沒事。你接著說吧。”

“說實話，在下跟過那么多大人。像范大人您這樣心里只裝著朝廷和百姓的官員，在下還是第一次碰到。”

“別的大人心里還裝著什么？”

“錢啊，權(quán)啊，女人啊?！彪S從笑容詭譎，煞有介事地說，“我以前跟過兩個大人，他們一天到晚只想著自己怎么升官、怎么發(fā)財。然后就是怎么多娶幾房姨太太。至于百姓死活，他們才懶得理呢！”

范仲淹擲地有聲地說：“本官可不是那樣的官，那種官是官中敗類！朝廷恥辱！百姓之禍！”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身為朝廷命官，既然吃著朝廷的俸祿。就要為朝廷效力，為皇上分憂，為百姓謀福?！?/p>

隨從一臉崇敬地看著范仲淹：“所以在下最敬佩范大人。像您這樣的官如今比黃金還珍貴，比狗頭金還少見。如果大宋的官員都像大人您這樣，那皇上就有福氣了，老百姓也有福氣了。”

“一種米養(yǎng)百種人。世上什么人都有。咱們不能苛求別人，只能要求自己?！狈吨傺驼f，“本官雖然官職卑微，但可以肯定的是，本官心里時刻都裝著朝廷。裝著皇上，裝著百姓，除了這三樣。本官不會裝別的，也不敢裝別的?！?/p>

“在下能夠跟隨大人。真是在下的福氣?！彪S從看著范仲淹，笑問，“在下有個小愿望，大人能否滿足？”

范仲淹說：“是什么？說吧?！?/p>

“大人將來高升或者調(diào)任的時候，能否帶著在下一起走？”隨從開誠布公地說，“只要讓在下跟著大人，哪怕是讓在下做牛做馬都行。”

范仲淹明知故問：“為什么想跟著本官？跟著本官又撈不到一丁點兒油水?！?/p>

“在下不是想撈油水，”隨從推心置腹地說，“說實話，在下伺候了好多大人了，像大人這么廉潔奉公、勤政為民。心里只裝著朝廷和百姓的官員。在下還是第一次遇到。在下雖然是個奴才，但其實在下心里還是有一桿秤的。在下也從心里鄙視那些貪官污吏，只是不敢說出來而已，好不容易遇到大人這樣的清官、好官，在下就想伺候大人一輩子?！?/p>

范仲淹說：“好吧。那本官就答應(yīng)你，不管本官將來升遷還是平調(diào)，只要有機(jī)會，本官就帶上你?！?/p>

“多謝大人?！彪S從給范仲淹鞠了個躬，一副喜形于色的樣子。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范仲淹覺得這個隨從的人品能力各方面都不錯。人也挺機(jī)靈。特別是最近跟他四處查看海堤，查訪民情，對他的幫助不小，也給了他很多很好的建議。往后如果能把這樣的人帶在身邊那自然是好事。

查訪結(jié)束后，范仲淹寫了一份匯報文書，然后帶著文書專程趕往泰州，向江淮制置發(fā)運副使張綸建議盡快修復(fù)被毀壞的海堤。并提出了重修海堤、增置鹽田、改造農(nóng)田、召回流民的具體實施方案。

張綸不僅沒有責(zé)怪越職言事的范仲淹，還非常欣賞這個仗義執(zhí)言、敢作敢為的下屬，當(dāng)即對范仲淹提出的建議表示支持。并馬上召集其他官員商議如何落實建議，其他官員卻持不同意見，有人甚至還認(rèn)為修筑海堤弊大于利，容易造成內(nèi)澇，云云。為此，張綸說：“濤之患十九，而潦之患十一。獲多亡少，豈不可乎？”

張綸最終力排眾議。當(dāng)即上書朝廷請求撥款修復(fù)海堤，并奏請朝廷任命范仲淹為災(zāi)區(qū)中心興化縣的縣令，全面負(fù)責(zé)修筑海堤工程。因工程浩大，工期較長，涉及4個州，需要民工4萬多人。張綸又安排擔(dān)任泰州軍事推官的滕子京參與其中，便于調(diào)度兵士參與工程，同時也可協(xié)助范仲淹指揮。

天圣元年（1023年）十二月，范仲淹官職升了半級，任正八品興化縣令，總管海堤修復(fù)工程。他一上任便積極籌備工程啟動之事。未雨綢繆，周密規(guī)劃，爭取工程早日開工。

范仲淹將自己升遷的喜訊及時告訴母親，母親欣慰地說：“好啊?？吹侥悴讲礁呱?，娘就放心了。不管在什么位置，你心里都要想著如何為國效力、為民謀福?！?/p>

“孩兒謹(jǐn)記母親的教誨，”范仲淹說，“孩兒此次升遷，實屬意外之喜?！?/p>

“此話怎講？”

“孩兒為了促成朝廷盡快撥款派員修復(fù)海堤而越職言事，得到了江淮制置發(fā)運副使張綸張大人的賞識，張大人奏請朝廷任命孩兒為興化縣令，總管海堤修復(fù)工程。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只怕孩兒一時半會還上不來?！?/p>

“這就是娘以前同你說的，為眾生就是為自己，因為眾生就是自己，自己就是眾生。眾生和自己是一體的，為眾生才是真正為自己?！敝x觀音說，“為什么你越職言事不被責(zé)罰、反獲升遷？因為你的起心動念是為民眾，而不是為自己。人有善念，天必佑之。只要你的起心動念是善的，自然會有善的報應(yīng)?！?/p>

范仲淹由衷地說：“孩兒這次算是真正體會到了‘念念為眾生這句話的意義，如果人人都能做到念念為他人，而不自私自利，這個世間就美好了?！?/p>

“可惜現(xiàn)今的眾生大多都是自私自利，念念為自己，為了攫取名利甚至不擇手段。所以世間才道德坍塌，世風(fēng)日下，一切變得越來越混亂?！敝x觀音說，“所以我們作為佛弟子，一定要帶好榜樣，給眾生做個表率。別的不說，你此次升遷為縣令，管轄的范圍更寬了，事情更多了，責(zé)任當(dāng)然也更大了。你一定要時刻保持頭腦清醒，時刻謹(jǐn)記佛陀的教誨。按照五戒十善去做事。凡事三思而后行，念念為眾生，時時為朝廷，事事為百姓?！?/p>

“孩兒記住了，”范仲淹說，“此次孩兒負(fù)責(zé)的海堤修復(fù)工程是個大工程。一年半載恐怕難以完工。為了海堤能夠早日修復(fù)，造福百姓，孩兒甚至打算吃住都到工地去，往后就不能經(jīng)?；丶铱赐锪??！?/p>

“你只管去忙你的公務(wù)便是，我有你媳婦照顧，你還擔(dān)心什么？”謝觀音說，“你要記住。孝順自己的父母是小孝，孝順天下人的父母才是大孝！你心里裝著百姓，就是孝順天下人的父母?！?/p>

“孩兒明白。孩兒能有今日的成就，全因娘教導(dǎo)有方。孩兒能有您這個娘，都是孩兒前世修來的福報啊?！狈吨傺驼f完便跪地頂禮母親。

當(dāng)晚睡覺的時候，范仲淹跟夫人也說了朝廷任命他為興化縣令，全面負(fù)責(zé)修筑海堤工程的事情，他告訴夫人往后可能很少回家，家里大小事務(wù)就全靠夫人操心了。李氏說：“家里的事您不要牽掛，我會照顧好娘的。只是你此去任務(wù)繁重，責(zé)任重大，要照顧好自己，別讓娘操心。”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范仲淹拍拍夫人的肩膀說，“你也要照顧好自己?！?/p>

“妾身明白，”李氏依偎在范仲淹身邊，嬌羞地說，“妾身過門也有些日子了。卻還沒有身孕，妾身就想盡快給老爺生個兒子。也好遂了娘想抱孫子的心愿?！?/p>

“那我現(xiàn)在就成全你?！狈吨傺蜕祛^吹滅了蠟燭。

（未完待續(xù)）（連載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