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從這里經(jīng)過》一書初寫于2007年,那時,我參與“京滬高鐵合格供應商”的準備工作。雖說工程還沒開工,但作為供應商,每天奔忙于各種地材原地,精心挑選最好的原料,認真算計物流成本,苦心組建關(guān)聯(lián)單位,期待施工大軍早日到來。
一日,在女山湖了解砂情,忽然一陣狂風驟起,湖面掀起10多米巨浪,其中一條為我運輸高鐵儲備砂的船只沉沒,船主是一對孤兒寡母。經(jīng)過一番驚心動魄的營救,母子活了下來,而他們賴以生存的全部資源卻沉沒水中。那一天,湖上沉沒7條船,多人不幸遇難;那個場面,瞬間顛覆了我對生活的認知;那一刻,遼闊的湖面,來回過往的船只,爾虞我詐的碼頭交易,與孤兒寡母形成巨大的反差。當了解了他們大概的生活后,那段時間,想什么、做什么都不能讓心緒平靜,只想動筆把看見的場面寫出來,告訴更多的人:在高鐵工程的前期,已經(jīng)有人為“京滬高鐵”付出了生活的全部,甚至生命。
從此,我留心觀察船民的生活,探尋他們心靈深處的家園。2008年1月18日,舉世聞名的京滬高鐵開工了,幾乎是一夜之間,數(shù)萬筑路大軍開進中原,還沒等我來得及高興,這些被高鐵指揮部認可的“合格供應商”的熱情與笑容迎來的卻是殘酷的現(xiàn)實——要求供應商履行合同。
施工單位的難處在于,中標的根基是“合格供應商的合同”。于是,一番血淋淋的明爭暗斗展開了。
雙方經(jīng)過斗智斗勇,一場看不見的硝煙過后,有的“合格供應商”被逼出局,一年多的前期投入付諸東流;一些“黑馬供應商”披掛上陣,用簡陋的設備硬是把“裝備精良的合格供應商”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把地材成本降在保本線上。
我在想,在高鐵還沒動工以前,這些被迫出局的供應商,雖然沒有送進一粒砂石,但誰能說這項偉大的工程中沒有他們的貢獻?正是由于他們的付出,才使高鐵的地材價格壓在了合理的供求線上。我也曾想,那些大宗材料的供應鏈也是這樣嗎?假如一切順理成章,那么一片祥和的云天由誰來掌控?
在這樣一種心態(tài)下,我開始了寫作,作品當然不會以施工單位為主,而是選定了孤兒寡母那艘沉沒的船,寫那些為了高鐵工程風里來、浪里去的船民。用了一年的時間,寫了30多萬字,漸漸寫不下去了,因為怎么看都不像寫“高鐵”,于是,把所有的稿子擱置一邊,重新以“合格供應商”視角寫,寫了十幾萬字,漸漸觸及中鐵干部職工的生活,筆端不由自主走進鐵道兵厚重感人的生命歷程。
2009年底,創(chuàng)作停歇。因我整天忙于地材供應,父親病逝我竟然不在床前……時隔一個多月,母親也突然去世,我又晚到幾個小時。我的精神受到重創(chuàng)!這個高鐵工程并不賺錢,我這么拼命干什么?如今小說也沒人看,我這么苦心孤詣地寫,有意義嗎?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會想到死……
知道自己不是懦夫,16歲當兵,四次跟死神走了半道又回來,為什么就不想活了呢?我對自己說,想死可以,至少要弄清楚為什么死。于是,靜下心來考慮這個問題,還沒等我想明白,死神再一次找上門來……
一天傍晚,我駕車在路上行駛,可能是精神恍惚,發(fā)生嚴重車禍,車被撞下路基,淹沒在3米多深的河水中,車內(nèi)還有一位親人。當災難來臨的時候,性格中蘊藏的不屈和無畏勃然爆發(fā),我在水中蘇醒,在一絲空氣都沒有的情況下,用腳踹碎了車窗,把親人從水中救出??上В一盍讼聛?,親人在醫(yī)院堅持了半年幽然離世。
在醫(yī)院守護的半年,我終于想清楚了一直厭世的緣由。在參與高鐵的工程中,看見社會最底層那部分人群的生活,切身體會到利益對人性的勒索、絞殺!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會難道只是為了物質(zhì)豐盈而活著嗎?時代需要高鐵,可活在當下的人不同樣需要一條通往精神家園的高鐵嗎?
一天,我站在高鐵橋墩下,撫摸著光滑堅韌的樁基,想著自己寫下的上百萬關(guān)于高鐵的文字,不禁潸然淚下,剎那間想起柏拉圖說過的一句話:“誰會講故事,誰就控制世界,誰就擁有整個世界?!睂σ粋€民族來說,故事就是文化;而文化不僅僅深埋在浩如煙海的文字中,每一座名山,每一處秀水都蘊藏著人類賦予的獨一無二的故事。很難想象,在當今城市寸土寸金的狀態(tài)下,西湖沒有雷峰塔,“白蛇傳”是否會保留至今;很難猜想,滕王閣抽離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是否能重建七次;很難估量,耶路撒冷沒有那么多“故事”,會有無數(shù)人前仆后繼為它流血犧牲。
精神家園的所在并不遙遠,一個普通人,親手把一方砂石凝固在一座樁基內(nèi),此生就多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故事。一條舉世聞名的高鐵建成,不僅僅是投入多少真金白銀,那些為了高鐵沉沒全部生活的船民,那些為了高鐵讓出土地和祖墳的農(nóng)民,那些為了建設高鐵背井離鄉(xiāng)的工人,那些為了高鐵工程做了大量前期準備而被迫出局的供應商,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為了高鐵把生命化作“故事”的人,才是高鐵誕生的基因。
留住高鐵建設中發(fā)生的故事,就是留住一處永世不滅的精神家園。
當一個人的故事與一項宏偉的工程融為一體,不就是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嗎?
再一次靜下來,寬柔的心如一汪清澈的湖水,文字在湖水中滌盡狹隘的個人偏見,洗去對局部利益紛爭的膚淺是非認知,我以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重寫“高鐵”,船民的生活被壓縮在2000字以內(nèi),30萬文字被篩除,描寫鐵道兵生活的20萬字限定在千字以內(nèi)。在這里,對船民尹喜善和鐵道兵丁安南說一聲:對不起??!因為我想要的是一處高鐵的精神家園。還要鄭重感謝安徽省超然物資有限公司對我寫作的支持。
當人們坐在舒適的車廂里,從古老的北京出發(fā),穿過遼闊的冀中平原,飛越廣袤的江淮大地,奔馳在富饒的江南魚米之鄉(xiāng),直抵繁華的大都市上海,可曾想過,這條鐵路有一所精神家園?
——高鐵從這里經(jīng)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