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濤,趙心荷
(山東大學(威海) 法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庭審直播中的法官說理方法
——技術變革語境下“民審交流”的視角
王 濤,趙心荷
(山東大學(威海) 法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法官必須通過說理維護司法公信力。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變革,庭審直播成為司法公開的重要手段?!懊駥徑涣鳌笔且酝彏榻绲闹黧w間隱秘并且間接對司法裁判具有實質性影響的相互作用。庭審直播下,“民審交流”呈現(xiàn)“非庭審參與人”的廣泛性、回應的附帶性、語言的不對稱性等新特點。這對法官說理提出了新的要求,因此,法官必須認真對待法律修辭。
庭審直播;民審交流;法律修辭
2016年1月,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以“網(wǎng)絡圖文、視頻、微博直播”的方式公開審理了“快播案”,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兩天的庭審,海淀法院共發(fā)布27條長微博進行播報,案件的話題頁累計閱讀次數(shù)達3600余萬人次?!爸辈テ陂g累計有100余萬人觀看視頻,最高時有4萬人同時在線”。[1]此次庭審是國內首次以視頻的方式進行直播,被認為是“以庭審為中心”的經(jīng)典樣本,一部“全程直播的中國律政劇”。值得注意的是,這次頗具示范意義的庭審直播嘗試并未取得令人滿意的效果。在一次以2000名網(wǎng)民為樣本的抽樣調查中,一半以上的人支持“快播”無罪,僅有9.80%的人認為其有罪,支持法院判決。[2]多數(shù)人質疑法院判決,有人則直指司法受了政治干預,這顯然是院方意想不到的。由此,其陷入了一個民意與審判緊張對立的“窘境”之中。
盡管以上數(shù)據(jù)不甚精確,我們并不能排除法外因素(控辯雙方實力懸殊、控方準備不足、網(wǎng)民對快播公司的情感偏好等)對民眾判斷的影響,或者此次審判根本就是一個“孤案”而不具備普遍的代表性,但這至少應使我們保持警惕。法律人應當意識到,時代變了,司法也在變,司法公開的手段更是日新月異,庭審直播作為其中之一已經(jīng)產(chǎn)生愈加重要的影響。這時法官尤其應當思考,這種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變革背景下產(chǎn)生的新手段與傳統(tǒng)方式有何差異?當如何回應以避免陷入“窘境”?
為回答以上問題,本文首先提出一個概念——民審交流并試圖概括其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基本特征。完成以上工作,本文繼續(xù)指出法官在說理中必須認真對待法律修辭,以適應時代變化,維護司法的權威。
“民審交流”是對“庭審參與人”與“非庭審參與人”之間存在的一種潛在交流關系的概括。前者包括法官、當事人、其他訴訟參與人等,后者則主要指不直接參與庭審活動但卻與其保持某種聯(lián)系的社會公眾。隨著法治建設的深入,國內已經(jīng)有學者注意到“從普通人和法律人的主體間關系,尤其是主體間的實然關系,來理解不同主體的相互影響和對法律實踐的共同塑造”,[3]并將之總結為“法民關系”。這已經(jīng)與“民審交流”的提法十分接近。遺憾的是,它僅僅被視為“法律人和普通人圍繞法律解釋權分配形成的主體間關系”,從而一方面武斷地堅持了“法律人”與“普通人”的二元區(qū)分,另一方面又忽略了各主體間交流的可能性,以至于沒有注意到“庭審參與人”實際上也可以構成一個共同體,盡管其利益取向可能并不一致甚至截然相反,卻通過庭審直播共同對公眾施加影響。例如在“快播案”中,控方的準備不足恰好能反襯辯方的強勢,二者結合共同向公眾傳遞出“辯方似乎更有理”的信號。反過來,公眾亦可作為一個共同體(尤其是一方的聲音壓倒性地蓋過另一方聲音時)對“庭審參與人”產(chǎn)生一定影響,在一些“法律不可能保持中立”的地方造成某一方的道德上的強勢或弱勢地位,給法官造成一定壓力甚至最終影響其判決。這種以庭審為界的主體間隱秘并且間接對司法裁判具有實質性影響的相互作用便是我們所說的“民審交流”。
在互聯(lián)網(wǎng),尤其是網(wǎng)絡視頻直播、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直播、微博直播這類新型庭審公開方式出現(xiàn)之前,“民審交流”的渠道尚不那么通暢,這導致民間一直以來法律信仰的缺位。盡管“正義不僅要實現(xiàn),而且要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xiàn)”一直被奉為圭臬,但由于傳統(tǒng)庭審公開方式的“現(xiàn)場正義”“轉述正義”的局限性,[4]“正義”的實現(xiàn)要么局限于少數(shù)人“看得見”,要么借他人之目“間接看見”,導致司法與民意之間無法形成良性互動。
互聯(lián)網(wǎng)作為一個“攪局者”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一局面。它具有一個革命性功能,即通過技術手段無限拉近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的距離。對其做一個大膽的類比,這一功能近似地將庭審拉回到了古希臘古典時代的審判現(xiàn)場,只不過裁判的職能從陪審員轉移到了法官,陪審員也由“局內人”變成了“局外人”。這一功能深刻地改變了“民審交流”的傳統(tǒng)模式,使其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新特征:
(一)“非庭審參與人”的廣泛性
正如上文所提到的,“非庭審參與人”是指“不直接參與庭審活動卻與其保持某種聯(lián)系的社會公眾”?;ヂ?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以前,庭審公開的方式主要是庭審旁聽以及報紙、廣播、電視等大眾傳媒的轉述,能夠獲取庭審第一手信息的人“不多于法庭預留的席位”,因而受到很大限制?;ヂ?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局面,使“非庭審參與人”呈現(xiàn)廣泛性的特征。對這一特征可從以下三方面理解,一是空間上的廣泛性,二是數(shù)量上的廣泛性,三是素質上的廣泛性。這與歷史上古希臘“蘇格拉底審判”時陪審員的組成特質頗為相似。[5]
從成員構成上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非庭審參與人”遍布各地,甚至跨越了國界在世界廣泛分布,在空間分布上具有廣泛性的特征。其次,其數(shù)量亦遠高于傳統(tǒng)庭審公開模式。以“薄熙來案”為例,庭審開始后,“‘@濟南中院’微博關注人數(shù)暴漲:22日上午8點30分第一次開庭時,粉絲6.8萬,16點就躍升到27萬;23日下午16點,粉絲達到41萬;24日16點,粉絲47萬;25日16點,粉絲54萬;26日下午16點,粉絲58萬”。[6]再次,由于近年來互聯(lián)網(wǎng)面臨著“成為共用基礎設施”的趨勢,社會各階層、受教育程度各異的人都有機會通過網(wǎng)絡成為“庭審交流”的主體,因而其素質亦呈現(xiàn)廣泛性特征。
(二)回應的附帶性
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傳播在時間上具有“及時性”的特點。庭審現(xiàn)場可通過公開媒介直接為受眾所見并允許其立即對此做出回應。以“快播案”為例,北京海淀法院于2016年9月13日發(fā)布了圖片微博“審判長宣讀判決結果”,隨即有1621人參與評論,958人轉發(fā),330人點贊。在1月份的視頻直播中,累計100萬人次觀看直播,最高有4萬余人同時在線。與此同時,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熱點案件的庭審直播能夠及時獲取大量關注與評論,便于“庭審參與人”準確把握輿論動向,以調整論辯或說理策略,使辯護或判決更能迎合民意以獲取公眾支持。這實際上構成了“民審”之間的一種回應性互動,只不過,不論是“民”還是“審”,雙方幾乎都不把對彼此的“回應”當作主要目的,而僅僅是一種“附帶的回應”。也就是說,控辯雙方的首要目標是獲取對己方當事人有力的判決,而法官的主要任務則是“重視執(zhí)行憲法和法律”,追求針對個案的“正當”裁判,即便是“非庭審參與人”也往往并無意真正改變司法判決,而只是對眼前所見發(fā)表一些基于道德直覺的意見或評論。因而,“民審”之間的回應往往是基于其他目的所為之行為的附帶效果。
然而,“附帶”并不等于無意義,社會公眾對某一庭審的主流回應意見往往代表一種在社會中極具影響力的價值取向,當其與司法產(chǎn)生沖突時,法官必須考慮以“回應型”司法哲學加以應對,途徑之一就是“講法說理”。
(三)語言的不對稱性
哈貝馬斯在他的交往理論中曾對社會行為做過如下區(qū)分:規(guī)范調節(jié)行為、目的行為、戲劇行為、交往行為。其中交往行為是指“主體之間通過符號協(xié)調的互動,它以語言為媒介,通過對話,達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與一致”,體現(xiàn)了一種“對話性知識”,以相互理解為中心概念。[7]這意味著有效交流的一個前提即“作為媒介的語言”,而語言本身又必須被充分理解。
在“民審交流”語境中,“庭審參與者”與“非庭審參與者”雙方所使用的語言呈現(xiàn)一種明顯的不對稱性?!胺烧Z言在長期的適用過程中形成了豐富的專業(yè)詞語——法言法語。一般情況下,如果某個意思可以有多種語詞形式表達,在法律的語言文本中就必須優(yōu)先選用專業(yè)的詞語,以確保法律語體的詞匯特色”。[8]同樣地,法言法語也被悉數(shù)引入到庭審活動之中,在體現(xiàn)專業(yè)性、節(jié)省交流成本的同時,也在法律人與社會公眾之間架起了一道語言的“藩籬”,使原本就面臨信任危機的司法雪上加霜。尤其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盡管司法機關竭力想通過各類司法公開形式消除這種危機,卻不免因語言的原因受到阻礙,我們很難想象一個與案件毫無利害關系的普通人會有耐心和時間弄懂庭審過程中晦澀的法律術語,更不能指望他會仔細閱讀判決書以檢查法官的說理是否存在問題。此外,由于一些“法言法語”本身就帶有很強的誤導性,從字面上理解是一個意思,法律上又是另一個意思,因而很容易導致民眾對于判決的誤解。例如“無因管理”這個詞匯,沒有法律基礎的人會很容易就將其理解為“沒有原因的管理行為”,顯然是不正確的。
總之,“法言法語”與“大眾話語”的分歧顯然成為“民審交流”的一個典型特征。
通過對庭審直播語境下“民審交流”這一概念的提煉及其特征的總結,我們意識到法官必須更加謹慎地對待說理,并且更應與時俱進地改進說理以適應實踐的需要,以實現(xiàn)“民意”與“司法”的良性互動,增強司法公信力,推進法治進程。那么,法官應如何提升說理以解決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民審交流”呈現(xiàn)的新特征所帶來的問題?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庭審直播下的法官與其說是在進行司法裁判,毋寧說是在主持一場“民意”與“司法”之間的博弈。在這一場合下,法官不僅要追求合法的判決,更要力求判決的“正當性”,既要尋求法律的支持,又要盡可能獲取社會公眾的理解,既要防止民意過分干預司法,又要在一定程度上回應其要求。這要求法官必須進行說理,并且在法律的框架內說能夠為公眾所接受的理。于此,就必須尋找一種能夠與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民審交流”基本特征相適應的直接面對公眾的說理方法,法律修辭無疑可擔此重任。
修辭學溯源于古希臘時期,最早意指“公共演說的公民技藝”[9]。自誕生時起,修辭學就保留了一種實踐的品性,與法律同根同源,并且原本就被運用于訴訟領域。據(jù)舒國瀅教授考證,雅典雄辯家、民主派政治家德摩斯梯尼曾將其應用到政治講演和司法講演中,成為古代雄辯術的典范。[10]亞里士多德則將其視為說服那些“未受教化的甚至是不可教化的聽眾”的一種主要的技藝。他將演說按聽眾的種類分成三種:政治演說、訴訟演說和典禮演說。訴訟演說用于控告和答辯,其目的在于指出行動是正當?shù)幕蚴遣徽數(shù)?,這其中便有修辭學的功勞。[11]在修辭學出現(xiàn)的年代,古希臘尚處于民主的幼稚時期,審判職能由公民以抽簽的形式選出的陪審員以“一人一票”的方式行使,這導致修辭術被用于訴訟的同時就免不了與社會公眾打交道,恰是它的這種品性奠定了我們將修辭作為一種法官說理方法引入當代庭審直播的基礎。
“認真對待法律修辭”有目標、對象、立場三個方面的基本要求。概言之,主體在說理時要將“可接受性”作為說理的基本目標之一,以“普泛聽眾”作為修辭對象進行修辭并且要秉持 “消極修辭”的修辭立場。以下分而論之。
(一)目標要求:“可接受性”
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典修辭學(Classical Rhetoric)經(jīng)過一段長久的沉寂后在20世紀中期開始迎來以佩雷爾曼為代表的新修辭學(New Rhetoric)的復興。佩雷爾曼在對中世紀修辭學理論批判的基礎上進行了一次革命的重構,貶斥了那種將修辭學狹隘地視為“演講修辭或修飾性表述的修辭學”的看法,[12]轉而在論辯的領域將修辭學的主要目的解釋為“促進人們在思想上接受向他們提出并爭取他們同意的命題” 。[13]因此,“可接受性”成為佩雷爾曼新修辭學思想中的一個核心概念。至于何為“可接受性”,則必須求助于另一核心概念,即“聽眾”。佩氏理論中,“可接受性”是與“聽眾”聯(lián)結的,沒有后者,則前者無從談起。換言之,“可接受性”必須是“聽眾”的接受。
與此同時,他摒棄了形式邏輯在法律適用領域具有支配地位的觀點,轉而指出法官實際上“在‘合理的’、‘可接受的’、‘社會上有效的公平’等價值的指示下實現(xiàn)自己的任務,進行著一種理性的權衡,做出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14]這意味著,即便是在成文法國家,法官仍免不了在法律有意或無意留有的空間內進行關涉價值的工作,這使其通過說理證立判決結果成為可能的同時也成為一種需要。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尤其是在庭審直播語境下,這種需要尤為迫切。“民審交流”之中“非庭審參與人”的廣泛性決定了法官必須權衡判決結果可能造成的社會影響。因為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法官不僅要面對幾個當事人,更要直接面對成千上萬的社會公眾,一旦做出與公眾價值觀念不符的裁判,即便判決結果是完全合法的,法官個人可能也會面臨極大的輿論壓力,畢竟沒有誰是想“與人民為敵”的。進一步說,這種民意與司法的矛盾還有可能嚴重削弱司法公信力,進而激化社會矛盾。因此,法官必須要通過“講法說理”的方式將法律是如何規(guī)定的、法律為何這樣規(guī)定、為何這條法律能夠適用于該個案講清楚。這一過程中,法官必須秉持的一個目標就是聽眾的接受。
(二)對象要求:普泛聽眾
“普泛聽眾”是佩雷爾曼新修辭學理論的又一核心概念,它與“特殊聽眾”相對。1982年,佩氏本人在美國俄亥俄州州立大學發(fā)表的一篇演講詞《舊修辭學與新修辭學》中,曾提到過這一概念,他強調“新修辭學的核心部分或要點是聽眾理念,因為只有順應聽眾,說服才有可能”,他進一步指出,“普泛聽眾意味著一群能回應邏輯的談話的合乎理性的人”。在此之前,其在《修辭王國》一書中早已有過類似的陳述,即將聽眾定義為“言說者想要通過論證活動來影響的人的集合”,而這種集合既可以是言說者自己也可以是人類全體或者至少是那些明智并且有能力的人,后者即被稱為“普泛聽眾”。[15]“特殊聽眾”則是言說者所直接面對的、具體情境下的聽眾。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下庭審直播中,盡管法官實際上是直接面對一些有血有肉的、各有特色的聽眾進行言說,但顯然沒有辦法將其當作特殊聽眾進行說理。相反地,他必須訴諸“普泛聽眾”的概念,將這些具體的人理想化地想象為特定范圍內具有一定的理性和邏輯能力的聽眾的集合。只有這樣,“認真對待法律修辭”才成為可能。盡管筆者也認為這一情形并不絕對,尤其當法官進行庭審活動面對的言說對象在其思想觀念、個人素質等方面具有高度一致性的時候,法官將其當作“特殊聽眾”進行說理活動似乎更加行之有效。但在實踐理性層面,以上情況僅具有理論上的可能,并且為了節(jié)約司法成本、節(jié)省法官精力,我們不得不做出一些必要的犧牲。
(三)立場要求:消極修辭
“積極修辭”和“消極修辭”作為一對概念是由我國修辭學大師陳望道先生率先提出的,就后者的含義而言,“大概消極修辭是抽象的、概念的。必須處處同事理符合。說事實必須合乎事情的實際,說理論又必須合乎理論的聯(lián)系。其活動都有一定的常軌: 說事實常以自然的、社會的關系為常軌; 說理論常以因明、邏輯的關系為常軌”。[16]有學者將稱其是“各種修辭手法和技巧的隱性適用,它強調的是利用平實的語言和文字來準確 (甚至精確) 地進行表述,抽象的形式邏輯語言是其最高級的表現(xiàn)形式”。[17]
眾所周知,修辭本質上是從一個前提性的共識達到一個結論性共識的過程?!皬男揶o的出發(fā)點到修辭者的目的主張之間,還有相當?shù)木嚯x,作為出發(fā)點的共識和作為目的的共識之間必須有某種連接方式,這種連接方式就是修辭的具體方法”。[18]毫無疑問,這一過程中修辭方法的選擇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它必須根據(jù)溝通的具體情境做出調整。在法律修辭適用的許多領域,例如法官調解的場合,這沒有任何問題,法官完全可以依靠自身的法律思維和職業(yè)素養(yǎng)輕而易舉地加以解決,因為這時的法官作為言說者與聽眾處在相對寬松的溝通場合中,換言之,法官不必過于受到程序的限制。
然而,在庭審直播的場合下,法官作為一個中立的裁判者和法律的執(zhí)行者必須保持其應有的姿態(tài)。首先,他必須保持中立,不能對任何一方展現(xiàn)出道德偏向;其次他沒有與“非庭審參與人”當面溝通的機會,而更傾向于是一個純粹的“言說者”;再次,他必須顧及自己的制度角色,首要的目標仍是追求合乎法律的裁判。這共同成為他靈活選擇具體修辭方法進行說理的限制,因為自由論辯的場合已然不在了,法官亦無法及時從聽眾的反應中獲知其修辭方法是否奏效。
這似乎已經(jīng)從根本上否定了進行法律修辭的可能性,其實不然,這恰恰體現(xiàn)了法律修辭被應用于庭審之中的一個基本特征。事實上,法律修辭并不等于修辭的濫用,尤其在庭審中,法官雖然被要求說理,但從未被要求過分修辭。這也就是說,法官并不需要刻意運用各種修辭方法去迎合每一個聽眾,因為這顯然是徒勞的。在“普泛受眾”的假定下,法官只需要借助“消極修辭”,把該講的道理講明白,以獲得“具有一定的理性和邏輯能力”的聽眾認同。因為我們都清楚,在實踐層面上,想要獲得全體聽眾的認同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而,本著一種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我們必須退而求其次地選擇在法律界限內說服效果最大化的“消極修辭”。
如前文所述,“認真對待法律修辭”意味著法官在進行說理時必須注重獲得“普泛聽眾”的認同,同時要秉持“消極修辭”的修辭立場。但這只是法官說理的前置條件,仍停留在觀念層面上,關于其如何在實踐層面上具體展開,尚須進一步說明。在此之前,必須作一前提性的聲明:法官的主要任務仍是追求正當、合法的判決。在保證判決結果合法有效的基礎之上,他可以為使判決得到更多人的支持而適度修辭,但這絕不意味著后者可以反客為主,凌駕于法律之上。以此為前提,法官的說理活動可以在實踐中如此展開:
(一)慎用法言法語,常用大眾話語
長期以來,法律語言經(jīng)過不斷的沉淀與抽象形成了專屬于法律人的法言法語,這種語言會同法袍、法槌等其他物件將法律職業(yè)群體包裹起來,使其呈現(xiàn)出一種神秘感、神圣感以及權威性。除此之外,法言法語的運用還減少了法律職業(yè)群體之間的交流成本、增進了法律職業(yè)群體之間的認同感、增強了語言表述的準確性。但是不得不說,法言法語有著較高的學習成本,它要求對于法律體系較為系統(tǒng)的把握以及較強的邏輯思辨能力,這對于未受過法學專業(yè)訓練的普通人而言是十分困難的。
庭審直播過程中,法官所要面對的大部分聽眾都沒有上過法學院受過系統(tǒng)的法學教育,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了解法言法語的具體含義。這就要求法官盡量用更為日常的、大眾化的語言進行說理。正如我們不能希望一頭牛能夠聽懂人的演奏一樣,我們同樣也不能希冀大眾有興趣或是有足夠的精力去為了一場與自己沒有多大關系的庭審專門掌握一門法律語言。假使某一語詞或某一判斷對案件的理解會產(chǎn)生負面影響,法官此時就必須謹慎加以對待,要么繞開這一語詞的使用或判斷的做出,要么采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語言闡述這一語詞或判斷。
(二)慎用或然性推理,常用必然性推理
我國司法體系之中,“法官作為具有公共權威的、中立的第三者,通過可靠的證據(jù)和有說服力的證明步驟來確認事實,通過適用和解釋法律來發(fā)現(xiàn)案件的規(guī)范依據(jù),做出具有強制性約束力的結論,獲得法的發(fā)現(xiàn)”。[19]這意味著,法官的主要工作是“涵攝”,即將法律規(guī)范通過涵攝適用于具體案件事實之上,這實際上就是一個法律推理的過程。從結論與前提的關系角度來看,推理可以被分為必然性推理和或然性推理。假若前提為真,結論必定為真,則為必然性推理;假若前提為真,結論可真亦可假,則為或然性推理。前者以演繹推理為代表,后者則以類比推理和歸納推理為代表,前者是形式邏輯起作用的場合,后者則是非形式邏輯主導的場合,修辭主要在后一場合有所作為。
庭審直播中,在法律關系明確、事實與規(guī)范一一對應的情況下,法官別無選擇,必須運用以司法三段論為代表的必然性推理完成案件的涵攝。在涵攝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法官必須謹慎對待,選擇合適的推理方法以完成說服。例如在類比推理的場合,法官必須盡可能地尋找到A和B兩事物之間更多的共同點而后完成類比,以提高結論的可靠性。
需要指出的是,必然性推理是形式邏輯起作用的范疇,似與修辭無多大關系,何以獲得接受?這牽涉到對修辭的理解問題。狹義上的修辭乃指裝飾語言的各種方法,比如排比、比喻等具體的修辭手法,這是為佩雷爾曼等人所摒棄的。此處的修辭,更多是廣義上的修辭,即亞里士多德所言“一種在可能的問題上找出任何可能的說服方式”的技藝。從這種意義上講,法律制度本身即是一種修辭,因為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絕對為真的大前提幾乎不存在,其功用“盡管在于表達事物的真相,但并不總是尋求表達事物的真相,有時首先尋求的是獲得人們的接受”。[20]現(xiàn)代法治社會,“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本身就具有強烈的修辭意義,它甚至作為一種最具說服力的修辭方式促成人們的接受。
(三)活用修辭手法,拒絕不當修辭
法律修辭的一個基本立場就是反對不當修辭,這一點在修辭學誕生初期就為人們所認識。修辭學一旦被濫用,就會成為詭辯者的利器,這一品性使其一度險些被顛覆,許多學者圍繞此一點對其展開了激烈的批判。希臘先哲柏拉圖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在其對話錄中將修辭學視作“通過操縱語言文字蠱惑聽眾”的詭辯術而主張將其拋棄,轉而追求“真知”作為交流的基本準則。不得不說,這一認識有一定的市場是有其客觀原因的,這是因為修辭學本身就隱含著被濫用的風險,但是正確的處理方法并非因而棄之,而是通過理性的謹慎與注意防止不當修辭的出現(xiàn)。這反過來要求言說者對具體的修辭方法有系統(tǒng)的把握、準確的認知從而加以靈活運用,在實現(xiàn)個案正義的同時尋求聽眾的接受。
洪浩、陳虎曾在將修辭以認知性與說服性二分的基礎上提出判決修辭的正當形態(tài),其中認知性修辭有莊重得體、語體修辭、模糊表述、簡練概括、剪裁事實五種,說服性修辭有判決異議、情理交融、缺省三段論、突出控辯雙方的主體性四種。[21]這其中莊重得體、簡練概括、剪裁事實等符合消極修辭之要求,但情理交融、缺省三段論則帶有較為明顯的價值偏好,在庭審直播場合下,很容易起到相反的效果。
總體而言,活用修辭手法是一個長期學習與思考的過程,也是一個審判經(jīng)驗不斷積累的過程,法官需要不斷提高自身的司法素養(yǎng),加強學習并注重總結審判經(jīng)驗以提高自己的修辭素養(yǎng),回應司法民主化的新要求。
法官必須說理,而且要以能被接受的方式說理。這是司法回應民意的關鍵,也是司法民主化的要義之一?;ヂ?lián)網(wǎng)時代是一個變化的時代,司法公開的方式、媒介在變化,“民審交流”的特征也在變化。法官必須學會適應這種變化,認真對待法律修辭,以在這變化的時代中維護司法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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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婕)
The Way for the Reasoning of the Judgment in Trail Live on the Perspective of Civil Trial Communication under the Context of Technical Change
WANG Tao, ZHAO Xin-he
( Law School, Shandong University, Weihai 264209, China )
Judges must maintain public trust by means of reasoning. With the technological change of internet, courtroom live broadcasting has already become an important measure of judicial publicity. "Communication of public and court hearing participators" is an interaction that has indirect but virtual influence on judicial adjudication. Consequently, 'communication between public and court hearing participators' had some new features such as universality of someone who doesn't participate in court hearing, attached nature of response and asymmetric language. Thus, judges must pay attention to legal rhetoric.
courtroom live broadcasting; communication between public and court hearing participators; legal rhetoric
2017-01-10
王濤(1995-),男,山東濰坊人,主要從事法律方法論、法律修辭學研究;趙心荷(1996-),女,山東臨沂人,主要從事刑法學研究。
DF84
A
1008-7605(2017)02-009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