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虹,孫 遜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上海 200234)
古代主客問答體小說序跋探
許 虹,孫 遜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上海 200234)
主客問答是小說序跋的一種特殊形式,所占比例較多,主要可分駁詰、求教、切磋三類,大多為揣摩讀者閱讀心理后的代言體,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和心理內(nèi)涵。它易于激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條理清晰地說明問題,也有利于深入探討,增添了更多的文學(xué)和情感色彩。其中駁詰型問答較為特殊,可視為作者與世俗觀念的先期抗爭。主客問答型小說序跋源自先秦說理散文,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受歷來地位較高的賦體文學(xué)的持續(xù)影響,并形成自己的文體特色——古雅而有情韻、更為靈活多變,是前人在序跋寫作過程中積極而有意義的嘗試。
小說序跋;主客問答;賦體文學(xué)
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收集了起于秦漢、訖于清末(個別延至現(xiàn)當代)大量的古代小說序跋,較為完整地再現(xiàn)了它們的原貌,很大程度上彌補了相關(guān)文獻的缺失,是研究小說批評的重要參考資料。其中相當一部分序跋采用“主客問答”,即主客雙方互為問答的形式。①據(jù)筆者統(tǒng)計,《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共收錄小說序跋1221篇,其中主客問答體序跋約200篇,占16%左右,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而且存在于各朝各代,尤以明清為最。有的一問一答,有的多問多答。有的整體運用問答形式,有的僅局部采用,甚至有問無答、率性為之。其中的“客”,有的實有其人,有的當為虛構(gòu);有的指明何人,也有的僅以“客”“或”“或者”作為指代,呈現(xiàn)出較為靈活的面貌特征。
主客問答體序跋主要可分駁詰型、求教型、切磋型三類。
駁詰型即從反面提出問題,以使序跋作者針對詰難提出自己的看法。所詰難的問題包括小說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虛幻與艷情等。小說的虛構(gòu)性歷來為人所詬病,針對這些詰難,序跋作者或搬出先賢名著,或比附神話傳說,或強調(diào)小說教化之作用。如清代但明倫《聊齋志異序》中的“先大夫”“父執(zhí)某公”認為該書荒誕無稽:“童子知識未定,即好鬼狐怪誕之說耶?”針對此詰難,序作者將其提升至《尚書》《周禮》《禮記》等書的高度,辯稱此書有益于儒家經(jīng)典的學(xué)習(xí):“某篇某處典奧若《尚書》,名貴若《周禮》,精峭若《檀弓》,敘次淵古若《左傳》、《國語》、《國策》,為文之法,得此益悟耳?!盵1](上冊,P141)
又如清代杜陵男子《蟫史序》中的“客”疑惑于小說的真假:“將有所聞于古耶?抑無耶?”序作者用女媧補天、后羿射日的故事反駁說:“昔媧石補天,五色孰窺其跡?羿弓射日,九烏竟墜何方?大抵傳聞,不無附會?!盵1](下冊,P1430)認為文學(xué)的虛構(gòu)性自古皆然。
又如明代吟嘯主人《近報叢譚平虜傳序》中作為“客”的“或”否定小說的虛構(gòu)性:“風(fēng)聞得真假參半乎?”序作者認為只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真假并不重要:“茍有補于人心世道者,即微訛何妨。有壞于人心世道者,雖真亦置。”[1](中冊,P1031)從儒家倡導(dǎo)的教化作用著眼進行辯駁。顯然,小說的虛構(gòu)較多地尋求儒家文化的庇護,以期為世俗認可。
在艷情小說序跋中,往往圍繞狹邪艷冶之傾向詰難,“以淫止淫”“鄭衛(wèi)不刪”“福善禍淫”的辯解較有代表性。例如明代憨憨子《繡榻野史序》中的“客”責(zé)曰:“先生不幾誨淫乎?”序作者用不得已為之的“因勢利導(dǎo)”為自己辯白:“余將止天下之淫,而天下已趨矣,人必不受。余以誨之者止之,因其勢而利導(dǎo)焉,人不必不變也?!辈⑴e前人不刪鄭衛(wèi)的先例加以佐證:“孔子刪詩,不必皆《關(guān)雎》《鵲巢》《小星》《樛木》也,雖‘鶉奔’、‘鵲彊’、鄭風(fēng)、《株林》,靡不臚列?!盵1](下冊,P1340~1341)值得一提的是,“以淫止淫”說由來已久,佛教中即有“鎖骨菩薩”的故事,“凡與交者,永絕其淫”,[2](卷十三上·八《馬郎婦》,P421)對其后的艷情小說《金瓶梅》等亦深有影響。
至于“福善禍淫”說,明代觀海道人《金瓶梅序》面對“客”的質(zhì)疑“豈不懼乎人之尤而效之乎?”結(jié)合漢賦的“勸百諷一”,用具有宗教意味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進行回答:“天道福善而禍淫……至于前之所以舉其熾盛繁華者,正所以顯其后之凄涼寥寂也;前之所以詳其勢焰熏天者,正所以證其后之衰敗不堪也。”[1](中冊,P1110)
求教型即從正面提出疑問,以使序跋作者對小說做簡要介紹,多涉及小說題名、寫作背景等。譬如明代西湖漁隱《歡喜冤家敘》中的“客”疑惑于題目的矛盾性:“既已歡喜,又稱冤家,何歟?”序作者用愛極生恨的道理解釋:“人情以一字適合,片語投機,誼成刎頸,盟結(jié)金蘭……一旦情溢意滿,猜忌旋生,和藹頓消,怨氣突起……非歡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歡喜?!盵1](中冊,P819~820)闡發(fā)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復(fù)雜性,構(gòu)思之巧可見一斑。
又如清代金人瑞《三國志演義序》中以“或”請教獨獨以《三國演義》為奇的原因:“凡自周秦而上,漢唐而下,依史以演義者,無不與《三國》相仿,何獨奇乎《三國》?”序作者回答以三國故事奇、作者奇,非其他作品可比:“三國者,乃古今爭天下之一大奇局,而演三國者,又古今為小說之一大奇手也。異代之爭天下,其事較平,取其事以為傳,其手又較庸,故迥不得與《三國》并也?!盵1](中冊,P897)的確,初次接觸小說文本的讀者,除去小說題名、情節(jié)內(nèi)容,更希望了解相關(guān)的背景信息,比如小說的命名有什么特殊寓意、為什么看重這部小說、為什么要寫這部小說,等等。序跋作者也樂于向讀者展示這些內(nèi)容。
如果說求教型常常流于對小說表象的介紹,那么切磋型則用一般性的認識體會作引,闡明序跋作者的獨到見解,這種問答常有談玄說理的傾向,將哲學(xué)的思辨性引入文本解讀。清代王希廉《紅樓夢批序》通過問答形式深入探討小說意義,先由“客”闡發(fā)《紅樓夢》“雖小說”而“與神圣同功”的觀點:“《紅樓夢》雖小說,而善惡報施,勸懲垂誡,通其說者,且與神圣同功,而子以其言為小,何徇其名而不究其實也?”序作者用辯證法展開“小大之辯”:“客亦知夫天與海乎?以管窺天,管內(nèi)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測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也……道一而已,語小莫破,即語大莫載;語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都t樓夢》作者既自名為小說,吾亦小之云爾?!盵1](中冊,P1163)這種思想觀念顯然從老莊學(xué)說而來,對《紅樓夢》的認識似更勝一籌。
又如清代劉鶚《老殘游記續(xù)集自序》中,序作者以“人生果如夢乎”的疑難求教“蜉蝣子”“靈椿子”,皆不能答;隨后“昭明”認為“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復(fù)如是”,“杳冥”認為“前此五十年之子,固已隨風(fēng)馳云卷、雷奔電激以去,可知后此五十年間之子,亦必應(yīng)隨風(fēng)馳云卷、雷奔電激以去。然則與前日之夢,昨日之夢,其人其物,其事之同歸于無者,又何以別乎”;最后,序作者得出結(jié)論:“人生百年,比之于夢,猶覺百年更虛于夢也!”[1](下冊,P1742~1743)抒發(fā)了更為悠長的人生感慨,以此說明創(chuàng)作《老殘游記》的心境?!膀蒡鲎印薄办`椿子”“昭明”“杳冥”諸名,皆系假托。
綜合而言,駁詰型、求教型和切磋型序跋的共同點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其中的“客問”大多為揣摩讀者閱讀心理后的代讀者而問,盡管部分是實有其人,但多數(shù)是出于虛構(gòu)。二是主客問答體序跋以其獨特的結(jié)構(gòu)形式,蘊含了更為豐富的文化和心理內(nèi)涵,是古人在序跋寫作中一種積極而有意義的嘗試。
從形式上講,主客問答體小說序跋有利于激發(fā)閱讀興趣,有利于多方面、深入地說明問題,也有利于針對世俗觀念做出相應(yīng)的辯解。對話機制拉近了文本與讀者間的距離,增添了閱讀的趣味性。下面試以同一部書的不同序跋為例說明。
明代庸愚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云:“然史之文,理微義奧,不如此,烏可以昭后世?《語》云:‘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此則史家秉筆之法,其于眾人觀之,亦嘗病焉。故往往舍而不之顧者,由其不通乎眾人。而歷代之事,愈久愈失其傳。前代嘗以野史作為評話,令瞽者演說,其間言辭鄙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厭之。若東原羅貫中,以平陽陳壽《傳》,考諸國史,自漢靈帝中平元年,終于晉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損益,目之曰《三國志通俗演義》。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蓋欲讀誦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詩》所謂里巷歌謠之義也?!盵1](中冊,P887)
明代修髯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云:“客問于余曰:劉先主、曹操、孫權(quán),各據(jù)漢地為三國,史已志其顛末,傳世久矣,復(fù)有所謂《三國志通俗演義》者,不幾近于贅乎?余曰:否。史氏所志,事詳而文古,義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學(xué),展卷間,鮮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語。檃栝成編,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義,因義而興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統(tǒng)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jié)義必當師,奸貪諛佞必當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風(fēng)教廣且大焉,何病其贅耶!”[1](中冊,P888)
兩篇序言說明的是同一個道理,即通俗演義與正史相比更具普及性,因而在教化作用上占有優(yōu)勢。前者采用的是一般的寫作方法,先突出史傳文學(xué)的深奧,再說明先前作品的荒謬,最后肯定羅貫中《三國演義》的通俗性和準確性;后者采用主客問答式,作者不再高高在上地演講,而是平等地與“客”交流,所提出的詰問在史傳文學(xué)被奉為正統(tǒng)的時代自然會引起注意,留給讀者的印象更為深刻。
主客問答體序跋在文中相對獨立的問答結(jié)構(gòu),有利于多方面、條理清晰地說明問題。明代靜嘯齋主人《西游補答問》堪稱“客問之最”,很好地突出了各個關(guān)鍵點:
《西游》不闕,何以補也?
《西游》舊本,妖魔百萬,不過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補《西游》,而鯖魚獨迷大圣,何也?
古本《西游》,必先說出某妖某怪,此敘情妖,不先曉其為情妖,何也?
古人世界,是過去之說矣;未來世界,是未來之說矣。雖然,初唐之日,又安得宋丞相秦檜之魂魄而治之?
大圣在古人世界,為虞美人,何媚也?在未來世界,便為閻羅天子,何威也?
大圣在青青世界,見唐僧是將軍,何也?
十三回《關(guān)雎殿唐僧墜淚,撥琵琶季女彈詞》,大有凄風(fēng)苦雨之致?
大圣忽有夫人男女,何也?
大圣出情魔時,五色旌旗之亂,何也?
大圣遇牡丹,便入情魔,作奔壘先鋒,便出情魔,何也?
天可鑿乎?
古本《西游》,凡諸妖魔,或牛首虎頭,或豺聲狼視,今《西游補》十五回所記鯖魚模樣,婉孌近人,何也?[1](下冊,P1393~1394)
以上客問涉及《西游補》的成書原因、與古本《西游記》的差異性、情節(jié)設(shè)置的獨特之處,等等。如果將這些內(nèi)容雜糅在一起,用通常的寫作方法層層書寫,勢必會因為頭緒紛亂而難以區(qū)分其邏輯關(guān)系。事實上,這么多繁雜的內(nèi)容也無法完整地拼合在一起。但初次接觸文本的讀者,他們的疑問又經(jīng)常會關(guān)注到各個方面,無法統(tǒng)一回答。主客問答模式的運用,將問答組合為相對獨立的單元結(jié)構(gòu),仿佛屏風(fēng)畫,一一展開,移步換景,不僅條理清晰,還能兼顧到各方面內(nèi)容,這是一般性的序跋無法企及的。
由于有思維火花的摩擦,主客問答體序跋也有利于一步步引出重點,有利于問題的深入探討。如清代筆煉閣主人《五色石序》云:
客問予曰:“天可補乎?”予曰:“不可。輕清為天,何補之有?”客曰:“然則女媧煉石之說何居?”予曰:“……然而女媧所補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補之天,無形之天也。有形之天曰天象,無形之天曰天道……”客曰:“所謂天道之闕奈何?”予曰:“天道非他,不離人事者近是。如為善未蒙福,為惡未蒙禍……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謗……甚至顛倒黑白,淆亂是非……”客曰:“……今子以文代石,遂足以補之乎?”予曰:“……亦未知其能補焉否也……今俱作如是觀,則以是為補焉而已矣?!盵1](中冊,P837~838)
第一回合,天能否修補?自然無法補。第二回合,“客”補充女媧補天的說法,從書本之外進入對文本世界的探索,作者答以女媧所補之天為有形之天象,自己所補之天為無形之天道。第三回合,“客”要求解釋天道之闕,作者詳細列舉“為善未蒙福,為惡未蒙禍”“孝而召尤,忠而被謗”“顛倒黑白,淆亂是非”種種現(xiàn)象,解釋小說關(guān)注的具體內(nèi)容。第四回合,“客”對能否“以文代石”的補天行為較為擔(dān)憂,作者雖不置可否,但既已“補焉”,能否“足以補之”,則讓讀者去評判。至此,隨著客問的由淺入深、環(huán)環(huán)相扣,我們對小說的內(nèi)容和思想有了較為完整的認識體驗。特別是作者無奈的寫作預(yù)期,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不懈精神,必然會給讀者帶來心靈的觸動。
部分主客問答體序跋實為與世俗觀念的先期辯論,序跋作者自覺將小說置于對立面,客問雖然不盡真實,卻也較為生動地體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輿論導(dǎo)向。“客”常常開篇就氣勢洶洶地提出反對意見,如清代諧道人《照世杯序》中的“客”認為小說地位低下云:“古人立德立言慎矣哉!胡為而不著藏名山待后世之書,乃為此游戲神通也?”[1](中冊,P835)清代俞灥《續(xù)刻蕩寇志序》中的“客”反對小說的荒誕虛構(gòu)云:“附仙女之真靈,托長安之一夢,抑又何其誕也!是必有說以處此矣。敢以質(zhì)諸吾子。”[1](下冊,P1524)明代袁宏道《花陣綺言題詞》中的“客”反對小說的艷情傾向云:“大丈夫處則泥蟠,出則雄飛,方將圖不朽之業(yè),藏之名山,乃調(diào)脂弄粉,耽戀簪珥,殊非冠冕態(tài)度。”[1](下冊,P1819)盡管如此,序跋作者仍能憑借高超的辯論技巧“反敗為勝”,盡情嘲笑“客”的迂腐固執(zhí),最終使“客”贊同自己的觀點,甚至唯唯而退,以此顯現(xiàn)作者強烈的理想自信,或云自我安慰,如:
詰者唯唯而退。(黃越《第九才子書平鬼傳序》)[1](下冊,P1678)
于是詰者乃退。(王英《剪燈余話序》)[1](中冊,P606)
客唯唯退。(杜陵男子《蟫史序》)[1](下冊,P1430)
就內(nèi)容而言,主客問答體序跋有利于增添文學(xué)和情感色彩,表現(xiàn)更多的文人情懷,具體體現(xiàn)為“主客”形象的眾彩紛呈,以及由問答串聯(lián)而成的真實場景。上文所舉駁詰型、求教型、切磋型序跋中的客方或是氣勢洶洶,或是虛心求教,序跋作者或是理直氣壯,或是侃侃而談,已經(jīng)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除去僅稱“客”“或”“或者”的身份不明的情況,對話雙方的關(guān)系以親友關(guān)系居多。如朋友有“坊友”“莫逆友”“社友”等,顯示了文人交游之廣闊;親屬則有父子、母子、兄弟、叔侄、夫妻等,足見溫情。人物對話的穿插必然構(gòu)成真實場景,伴隨主觀情感的流露。不少問答體序跋可作為寫人敘事的散文看待。如清代殷杰《諧鐸敘》記錄了兄弟間的率性往來:“予曰:‘干卿甚事?’薲漁曰:‘舍我其誰?’予曰:‘不知許事,且食蛤蜊?!d漁曰:‘雖不得肉,亦且快意?!柙唬骸酒兴_登壇說法,畢竟于意云何?’薲漁曰:‘泥傀儡逢場作戲,也只與人同善?!盵1](上冊,P160~161)其相爭相戲令人忍俊不禁。宋代楊萬里《跋蘇黃滑稽錄》同樣率性問答:“或問:‘二先生語何經(jīng)見?’予曰:‘坡、谷聞之憑虛公子,憑虛公子聞之亡是公,亡是公聞之非有先生?!盵1](中冊,P636)一派子虛烏有之言。清代鐘斐《題女才子序》記載了莫逆之交的心靈際會:“舟子曰:‘有酒無客,奈何?’余笑曰:‘此地有徐子秋濤者,余莫逆友也,彼必沖煙冒雨而至,奚患無客!’俄聞歌詠之聲出自蘆荻中,則徐子果以扁舟荷笠而來。”[1](中冊,P833)此序猶如晚明張岱《湖心亭看雪》之意境。這類序跋近于小品文,可以見出作者的真性情,空靈流動、余韻雋永。
部分問答體序跋則近于懷人散文,如清代俞灥《續(xù)刻蕩寇志序》借與“客”的問答,深情回憶了次兄仲華的一生,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嘆息他命運的飄零:“道光己酉仲春,得兄訃音,附遺函一帙,知兄于是年元旦誦《金剛經(jīng)》百遍而逝……未數(shù)年,僅存二嫂一人,售此書為生。日久板漸漶滅,仍寄徐君補刻。詎姑蘇城陷,而板亦毀棄無存。吾鄉(xiāng)相繼蹂躪,二嫂被害,兄之一脈,于是乎絕。嗚呼!荒櫬累累,遠在數(shù)千里,祭掃無人?!盵1](下冊,P1525)其他如清代李金枝《柳崖外編序》記載了序作者偶遇轉(zhuǎn)世之師徐后山的故事,其友任子健告知徐后山即為蒲松齡轉(zhuǎn)世。[1](上冊,P176~177)全篇充溢著預(yù)言與轉(zhuǎn)世的神秘色彩,與《聊齋志異》的曲折離奇交相呼應(yīng)。這類序跋寄托了序作者深厚的情感,能以情動人。
序跋中主客問答的形式,一般認為來自漢賦,但也可以適當向前延伸。漢賦通常指的是漢代的散體大賦(又稱逞辭大賦、大賦、古文賦等),“主客問答”是散體大賦的標志性特征,所謂“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3](卷二《詮賦第八》,P50)在不同的文獻材料中,對“主客問答”的稱呼也略有不同,多為“主客問答”“主客對話”“設(shè)為問答”“設(shè)為問難”“假設(shè)問對”,或簡稱“問答”“問對”“對話”等。這種體式源遠流長,實質(zhì)性的問答甚至可以追溯至甲骨卜辭:“問對體是上古時期應(yīng)用頗為廣泛的一種文學(xué)樣式。從甲骨卜辭中的問答之辭到《左傳》中的王公筮問、筮人解答,從孔子的師生問對到戰(zhàn)國諸子的詰辯實錄,問對一直成為重要的結(jié)構(gòu)篇章的方式。”就假設(shè)問對而言,章學(xué)誠在論述賦體文學(xué)淵源時指出:“假設(shè)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盵4](卷三《漢志詩賦第十五·右十五之一》)因此,以《莊子》《列子》等先秦說理散文作為主客問答體小說序跋的源頭,或許更為適合。
漢賦作為主客問答體小說序跋的近源,可從三方面論述:
首先,主客問答體小說序跋產(chǎn)生的時間,與漢賦興盛的時代接近。從現(xiàn)有材料看,較早應(yīng)用主客問答的小說序跋為漢代東方朔(存疑)②《海內(nèi)十洲記序》,表現(xiàn)為帝王問對:“(漢武帝)又始知東方朔非世常人,是以延至曲室,而親問十洲所在、所有之物名,故書記之。朔云:臣學(xué)仙者耳,非得道之人,以國家之盛美,將招名儒于文教之內(nèi),抑絕俗之道于虛詭之跡……”[1](上冊,P27)相傳東方朔作有《答客難》《非有先生論》等賦,皆采用問對體,其將兩種文體相互融合是有可能的。
其次,主客問答型小說序跋除去“主客問答”“抑客揚主”的表現(xiàn)形式,在結(jié)構(gòu)方面也能找到與賦體文學(xué)的相似性。東方朔之后,葛洪《神仙傳自序》的問答結(jié)構(gòu)更趨成熟:
予著內(nèi)篇,論神仙之事,凡二十卷。弟子滕升問曰:“先生云,仙化可得,不死可學(xué)。古之得仙者,豈有其人乎?”予答曰:“秦大夫阮倉所記有數(shù)百人,劉向所撰又七十余人。然神仙幽隱,與世異流,世之所聞?wù)?,猶千不得一者也。故寧子入火而陵煙,馬皇見迎于護龍,方回變化于云母,赤將茹葩以隨風(fēng)……鹿翁陟險而流泉,園客蟬蛻于五華?!庇杞駨?fù)抄集古之仙者……此傳雖深妙奇異,不可盡載,猶存大體,竊謂有愈于劉向多所遺棄也。[1](上冊,P54~55)
其起首敘述《神仙傳》的成書,繼而用師生問對的方式闡明“仙化可得,不死可學(xué)”的道理,用韻文洋洋灑灑鋪排各路神仙的奇異本領(lǐng),最后是對《神仙傳》的評價,與漢大賦“履端于倡序”“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歸余于總亂”的三段式結(jié)構(gòu)相仿:“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亂以理篇?!盵3](卷二《詮賦第八》,P50~51)
再次,賦體文學(xué)對主客問答式小說序跋的影響是持續(xù)性的,但賦并非全部采用主客問答形式。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存漢賦作品數(shù)可以認定為195篇。在這195篇中,采用主客對話方式構(gòu)篇共有24篇,約占全部現(xiàn)存賦作的12.5%”。[5]運用得較為明顯的是文賦,③漢代的古文賦經(jīng)唐宋古文運動的倡導(dǎo),形成新文賦。歐陽修《秋聲賦》、蘇軾前后《赤壁賦》是宋代文賦的杰出代表。兩人都擅長多種文體,歐陽修在小說序跋《歸田錄自序》中運用了問答體,題材當源于東漢張衡的抒情小賦《歸田賦》;蘇軾《前赤壁賦》后世仿作較多,在小說序跋中,清代王希廉《紅樓夢批序》與之有相似之處: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蘇軾《前赤壁賦》)[6](下冊,P508)
余曰:“客亦知夫天與海乎?以管窺天,管內(nèi)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測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也。謂之無所見,可乎?……語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王希廉《紅樓夢批序》)[1](中冊,P1163)
兩者都以“客亦知夫……乎”的句式領(lǐng)起,以辯證方法看待問題。蘇軾以流水與月亮做比較,從變與不變的角度得出變化與永恒兩種不同的結(jié)果,說明“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的觀點。王希廉則以天、海做比較,管內(nèi)與管外之天無異、蠡中與蠡外之海同一,闡明“語有大小,非道有大小”。兩人共同表現(xiàn)出談玄說理的傾向,折射出老莊哲學(xué)的某些思想,近于《莊子·齊物論》。
賦體文學(xué)對小說序跋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一些細微之處,前代的賦作名篇以及賦作中的典型人物在序跋中時有體現(xiàn):
仆乃受而卒業(yè),曰:“……夫賈傅作《鵩鳥》之賦,禰生成《鸚鵡》之篇,類莫脫乎樊籠,隱自書其抱負。”(沈家珍《夜雨秋燈錄序》)[1](上冊,P213)
奈何青云未附,彩筆并白頭低垂;狗監(jiān)不逢,《上林》與《長楊》高閣。(天花藏主人《合刻七才子書序》)[1](下冊,P1242)
或問:“二先生語何經(jīng)見?”予曰:“坡、谷聞之憑虛公子,憑虛公子聞之亡是公,亡是公聞之非有先生?!?楊萬里《跋蘇黃滑稽錄》)[1](中冊,P636)
謂予不信,其往見烏有先生而問之。(洪邁《夷堅乙志序》)[1](上冊,P94)
今乃得其遺稿若干首,奇情異彩,矯然若生,而無是公烏有先生又于于然來矣。(劉瀛珍《聊齋志異序》)[1](上冊,P147)
以上所舉有賈誼《鵩鳥賦》、禰衡《鸚鵡賦》、司馬相如《上林賦》、揚雄《長楊賦》,分別為騷體賦、抒情小賦、散體大賦的代表作?!皯{虛公子”“亡是公”“非有先生”“無是公”“烏有先生”多見于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中,并有所改造。
主客問答體小說序跋受賦體文學(xué)的持續(xù)影響,與其較高的文學(xué)地位相關(guān)。漢代不少文人因長于辭賦而獲得仕進機會,如司馬相如;晉代更有左思“洛陽紙貴”的美談;唐代,律賦被作為一種考試科目,其后又有唐宋古文運動的興起。我國最早的詩文總集《文選》,將賦列為第一;在歷代史傳文學(xué)作品中,不少賦作得以保存,作者因此千古流芳。此外,賦對小說序跋以外的多種文體都存在影響,如傳奇、話本等。[7]
主客問答型小說序跋也有其獨特性。就內(nèi)容而言,小說序跋關(guān)注文學(xué)作品,拓展了題材范圍?!稓v代賦匯》是迄今最為完備的賦類總集,將賦作分為天象、歲時、地理、都邑、治道、典禮、禎祥、臨幸、搜狩、文學(xué)、武功、性道、農(nóng)桑、宮殿、室宇、器用、舟車、音樂、玉帛、服飾、飲食、書畫、巧藝、仙釋、覽古、寓言、草木、花果、鳥獸、鱗蟲、言志、懷思、行旅、曠達、美麗、諷喻、情感、人事38類,[8](總目)其中文學(xué)類共四卷74篇,并無關(guān)注小說的作品。因此,主客問答類小說序跋拓展了問答體的使用空間。就形式而言,部分篇目僅局部運用問答形式,不再拘泥于“履端于倡序”“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歸余于總亂”的三段式結(jié)構(gòu),作為點綴以變換行文,使問答體形式變得更為靈活多變。
綜上,作為古人在序跋寫作過程中的積極而有意義的嘗試,主客問答體小說序跋源出先秦諸子散文,受賦體文學(xué)的持續(xù)影響,顯得古雅而有韻致,形成了獨特的文體特色,對今天的序跋寫作仍有啟發(fā),是一種很有趣味的文學(xué)現(xiàn)象。
注釋:
①關(guān)于此種文體現(xiàn)象,已有論者涉及,參見王猛:《試論明代小說序跋的文體特征與文學(xué)價值》,《重慶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1年第6期;張隋全:《明清志怪小說序跋三論——以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為例》,安徽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1年。
② 晁載之《十洲記跋》認為東方朔所著《海內(nèi)十洲記序》系托名之作,“按朔雖多怪誕詆欺,然不至于著書妄言若此之甚,疑后人借朔以求信耳”。參見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上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28頁。
③曹明綱認為,“虛擬對話是文體賦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一種基本模式……這種模式一旦形成,即千年相傳,作家作品絡(luò)繹不絕”。參見其《賦學(xué)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第70頁。
[1] 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
[2] 葉廷珪.海錄碎事[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
[3] 劉勰著,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文心雕龍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 章學(xué)誠.校讎通義[M].上海:會文堂書局,1925.
[5] 陳春保.漢大賦主客問答的敘事特征[J].黑龍江史志,2010,(3).
[6] 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M].北京:中華書局,1959.
[7] 朱迪光.“賦”的含義及其對傳奇、話本的影響[J].西南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2,(03).
[8] 陳元龍.歷代賦匯[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1987.
AStudyoftheDialogicPrefacesandPostscriptsoftheAncientNovels
XU Hong,SUN Xun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The preface or postscript of the novel written in the form of dialogue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reader is a special form of the preface or postscript of the ancient novel, and there are many dialogic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They can be classified into refuting, consulting, and interchanging. Most of them try to speak out what in the readers’ minds and contain rich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connotations. It is easy to stimulate the readers’ interest in reading, explain problems clearly, and elicit further discussions, and all these add more literary and emotional color to the novels.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refuting are more special than others, and they can be regarded as debating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secular ideas. Dialogic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stemmed from Pre-Qin reasoning proses. In form and content, they were persistently influenced by Fu(賦)literature, which held a high position in literature historically. They formed their elegant and flexible style. It was a positive and meaningful attempt to writ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novels in dialogu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novels, dialogue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reader, Fu literature
I242.3
A
1004-8634(2017)06-0129-(07)
10.13852/J.CNKI.JSHNU.2017.06.017
2017-04-05
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學(xué)科建設(shè)計劃“中國語言文學(xué)”成果
許 虹,江蘇蘇州人,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孫 遜,江蘇丹陽人,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陳 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