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兒
摘要:《山鬼》是屈原根據(jù)民間祭祀樂歌整理編作的祭歌《九歌》中的第九篇,講述了山中女神等待人間情人的到來,最終以失望告終的悲傷故事。作為一首祭歌,《山鬼》以女神的口吻向人間男子表白情誼、以人神相戀的模式進行祭祀,從人神關系上顯現(xiàn)出楚地祭祀文化的獨特之處。
關鍵詞:《山鬼》;屈原;祭祀;巫
《山鬼》是以人神相戀為模式的索祭之歌。索祭也稱配祭,《九歌》是一套完整的祭祀禮樂,其形式按照祭祀儀式原型,首先以莊嚴肅穆的《東皇太一》詞迎神,頌唱至高無上的天神東皇太一。再依次主祭其它天神,即《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東君》;地祗,即《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人鬼,即《國殤》。在儀式結束時奏送神曲《禮魂》。朱熹《楚辭辯證》中提到“楚俗祠祭之歌,今不可得而聞矣。然計其間,或以陰巫下陽神,以陽主接陰鬼,則其辭之褻慢淫荒,當有不可道者”,按《說文解字》:“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即索祭一般使用女巫媚神,取晚神靈,寄望神靈保佑、減少災禍、風調(diào)雨順。但楚人的索祭采取的是“以陰巫下陽神,以陽主接陰鬼”的巫與神模擬戀愛的模式。《山鬼》中對山鬼的描寫“既含涕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等生動形象地描寫了山神對公子的深切戀慕之情,祭祀活動應由一位女巫扮作山鬼頌唱祭詞。
祭祀在古代是經(jīng)常舉行的莊重活動,特別是在楚地,楚國的祭祀是莊嚴與華麗、自由并重的。《漢書·地理志》載:“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yè)。果蓏贏蛤,故窳媮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即楚國文化是巫鬼文化。在中原人看來,楚地落后愚昧,他們的祭祀是“淫祀”。中原也重祭祀,但其祭祀是莊重規(guī)整的,祭詞也樸實板正,不像楚地大膽地用極盡華麗鋪陳的祭詞描寫神與神、神與人的戀歌。但從另一方面看,這何嘗不是楚人不受禮儀規(guī)制、奔放熱情、自由無拘的表現(xiàn)?回看屈原所處的戰(zhàn)國后期,七雄對峙,趨于統(tǒng)一,秦楚爭霸中楚國已顯露敗勢。但不同于媚秦的楚國上層貴族,像屈原一樣的愛國清流和廣大楚國人民的抗秦情緒皆十分高昂,他們便更加不可能趨慕中原那一套莊重規(guī)整的祭祀儀式。舉例,“按現(xiàn)已發(fā)掘的包山與望山楚墓的材料,楚國貴族所祭‘人鬼本不包括《國殤》中的陣亡將士,只是一些男性先祖,如老僮、祝融等。而屈原卻撇開這些男性先祖,出現(xiàn)了《國殤》”,陣亡將士是屈原通過藝術想象將抗秦意識融于作品的對象載體。而作為《國殤》前一篇的《山鬼》,描寫女神對人間男子的癡情而不得既是楚國熱情奔放、自由不羈的本土文化的體現(xiàn),也是一種打破中原正統(tǒng)祭祀文化桎梏的反叛意識的表現(xiàn)。
《山鬼》顯現(xiàn)出楚人的自然崇拜。自然崇拜,就是對自然神的崇拜,它包括了天體、自然力和自然物三個方面,如日月星辰,山川石木,鳥獸魚蟲,風雨雷電等?!渡焦怼肥菍ι缴竦某绨?,這是人類依賴于自然的一種表現(xiàn)。山鬼穿戴的是“薜荔”、“女蘿”、“石蘭”和“杜衡”這樣的天然植物,乘坐的是“赤豹”,身邊跟著“文貍”,所拉的用“辛夷”木做的“車”,居住在終不見天的“幽篁”,喝的是未經(jīng)火煮的“石泉”,靠天然的“松柏”之“蔭”來防曬……她的衣食住行無不帶有強烈的神性和自然野性色彩,又與山鬼的身份地位相適應。自然植物蘊含著特定的巫祭文化,這與楚人的自然崇拜是相互聯(lián)系的。自然植物依靠巫而“神”化,巫之所以神通廣大,主要是依靠手中掌握的兩種武器:一個是祝辭咒語,用作心靈安慰和心理治療;一個是植物藥物,用作迎神驅(qū)邪治病療傷。在舉行巫術儀式的整個過程中,無一不仰仗于草木之功能。蘭、蕙、芷、芝,既用來治病,又用來祭祀,使得楚人認為植物有神奇的力量,把植物認為是“圣潔”的?!毒鸥琛分螅慊ㄏ悴葜惖闹参锏囊炅x和比喻義多種多樣,多喻美好品德、賢才之士、貴族子弟,是受到了楚地巫文化中的植物文化的啟發(fā)。
《山鬼》出現(xiàn)神的“人”化,雖然人類祭祀神靈,但有別于“神靈不可侵犯”的觀念,《山鬼》中的山中女神已經(jīng)愛上人類,并且以山鬼的口吻訴說對人類男子的愛意和求之不得?!渡焦怼钒凑铡吧焦怼背鰣龈凹s、等待相會和久候不至而陷入失望痛苦這+層次展開,這完全是一個人間少女從熱戀到失戀全過程的逼真描寫。山中女神仿佛普通人間女子,她們一樣活潑、率真、癡情甚至悲嘆年華老去。這也看出屈原所處時期楚地文化中“人”的地位提高,物質(zhì)生活較為富裕,由對神靈的盲目、無底限的崇拜轉(zhuǎn)向保持人格的戀慕式崇拜。
《山鬼》的結局是悲劇性的,“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山鬼并沒有等到她的公子,悲怨不已,就像一個多情女子,追求愛晴而不得,從而這一戀情又成為苦戀。從希望到失望,從無限幸福的憧憬到落入痛苦的深淵。人神相戀的求而不得反映出人神交接的艱難。全詩以“雷填填兮雨冥冥”這樣的句子結尾,更是帶著一種轟轟烈烈的萬劫不復的氣勢,就巫祭活動而言,仿佛天地都感受到山鬼的悲情。山鬼的愛情悲劇是注定的,因為任何巫術祭祀的目的,都在于人神之間的溝通,通過人神交接,使冥冥中的神靈感染到歡悅、感激、憐憫等情緒,從而答應人類的懇求。楚人祭祀的神靈在今人看來就是自然規(guī)律,自然規(guī)律是難以掌控的,因此,無論楚人如何祭祀通神,只能感受到神靈的虛無縹緲而不能與之對接。這種求而不得的痛苦與生活中的追慕戀人很相似,把神靈化為戀人能使整篇祭歌情感更濃烈動人?!渡焦怼分猩街信駨摹凹群橘庥忠诵Γ幽接栀馍岂厚弧钡健傲綮`修兮儋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再到“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從高興期盼到憂嘆年華老去再到等不到情人的悲傷,山中女神由原本的美麗、清新、活潑,到被愛情創(chuàng)傷的焦慮和哀怨充滿了悲劇色彩,“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山鬼前后劇烈的形象和心理反差給人形成了強大的沖擊力。人神相戀本不可為,但山鬼仍要固執(zhí)追尋。這種人神交接的艱難,以及苦苦追求的悲劇色彩正是《山鬼》非凡的藝術魅力所在。
《山鬼》作為一首描寫山中女神向人間男子表示愛慕與思念的祭祀之歌,反映了楚地詭秘的祭祀文化——既崇拜自然,又注重人的感情。人神相戀的悲劇其實是人神交接的不可能的表現(xiàn)。同時,楚地的祭祀文化是一種與中原抗衡的祭祀文化,楚地的祭祀之歌以華麗浪漫的語言展現(xiàn)出其文化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