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效

(陜西理工大學(xué)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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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詩詞中張騫形象的變遷

梁中效

(陜西理工大學(xué)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張騫形象在唐宋時期發(fā)生明顯變化。唐代詩人筆下的張騫形象，是“苦辛提漢節(jié)”的漢朝形象大使，是“許國不謀身”的大漢社稷功臣，是“尋源博望侯”的西域開拓者，是“只得靈槎送上天”的仙家神人。宋代詩人筆下，張騫不僅是“博望昔所徙，蒲萄安石榴”的探險家，是“博望乘槎至”的仙人，更變成了“靡壞財力由斯人”的罪人，是“爭殘四夷國”的惡人。宋人詩文中的張騫形象被割裂，其中百折不撓的開拓包容精神被否定，使宋代的張騫形象失去了靈魂和魅力。

唐宋詩詞; 張騫形象; 變遷; 影響

唐宋是中華文明發(fā)展繁榮的巔峰時期，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都翹首九州，對中華文明崇敬有加，而唐詩與宋詞是這一時期文明碩果的精華。但比肩而立的唐宋帝國性格迥異，大唐的開拓、奮進轉(zhuǎn)變?yōu)樗纬膬?nèi)斂、柔靜，在唐宋變革的時空大背景之下，張騫形象在唐宋時期也發(fā)生了明顯變化，這在唐宋詩詞中有生動的體現(xiàn)。

一、 唐詩中的張騫形象

初盛唐國力強盛，國都所在的西部是世界文明的高地，長安與成都是唐朝西部文明的雙子星座，是南北絲綢之路的前進基地，也是絲綢之路繁榮的可靠保障。在大唐西部與絲綢之路的共同繁榮時期，張騫就成為唐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文化符號。

唐人對張騫大都懷有崇敬的心情與肯定的態(tài)度。既贊美張騫出使西域、開辟絲路的開創(chuàng)之功，又將張騫視為進入天宮、見到天河的仙家，贊美與羨慕的態(tài)度躍然紙上，反映了唐人追尋張騫足跡，歌頌大唐文明的自豪與自信。

隋及初唐詩人贊美張騫舍生忘死、持節(jié)出使的開拓精神。隋朝詩人江總作有《隴頭水》：“隴頭萬里外，天崖四面絕。人將蓬共轉(zhuǎn)，水與啼俱咽。驚湍自涌沸，古樹多摧折。傳聞博望侯，苦辛提漢節(jié)?！盵1]詩作在描寫西域艱險的同時，贊美張騫出使的苦辛與開拓的精神。初唐杰出的書法家，也曾是秦王府十八學(xué)士之一的虞世南，在《雜曲歌辭·結(jié)客少年場行》中說：“吹簫入?yún)鞘?，擊筑游燕肆。尋源博望侯，結(jié)客遠相求。少年重一顧，長驅(qū)背隴頭。焰焰霜戈動，耿耿劍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龍沙暗，木落雁行秋。輕生殉知己，非是為身謀?！雹偬圃娨镁鲎浴度圃姟?，彭定求，等，編，中華書局，1996年版，下同。將張騫視為報效國家，出使絕域，“輕生殉知己，非是為身謀”的社稷功臣、豪俠英雄的楷模。上官婉兒又稱上官昭容，唐代女官、女詩人、唐中宗昭容。她的《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倩語張騫莫辛苦，人今從此識天河”肯定了張騫尋找河源、出使西域的歷史功績。

盛唐時期國力強盛，大唐聲威遠播，唐人希望像張騫那樣立功異域，為國爭光。號稱“燕許大手筆”的燕國公張說“為文俊麗，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筆”。他對張騫大加贊美，代表了盛唐詩人對待張騫的態(tài)度。他的《將赴朔方軍應(yīng)制》詩說：“漢保河南地，胡清塞北塵。連年大軍后，不日小康辰。劍舞輕離別，歌酣忘苦辛。從來思博望，許國不謀身?！痹娭匈濏灤筇崎_邊之功，希望熱血男兒像張騫那樣“從來思博望，許國不謀身?！痹娛ザ鸥ι钤谔瞥墒⑥D(zhuǎn)衰的時期，他希望大唐能涌現(xiàn)出像張騫那樣開拓奮進的人才，因此他在詩歌中多次提到張騫?！队懈形迨住罚骸鞍坠切陆粦?zhàn)，云臺舊拓邊。乘槎斷消息，無處覓張騫?！薄肚锶召绺亼逊罴泥嵄O(jiān)李賓客一百韻》：“安石名高晉，昭王客赴燕。途中非阮籍，槎上似張騫?！薄都脑乐葙Z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憶昨趨行殿，殷憂捧御筵。討胡愁李廣，奉使待張騫?！薄犊蘩钌袝?之芳)》中寫道：“修文將管輅，奉使失張騫?！倍鸥Π牙钌袝c管輅、張騫相比，認為李尚書(之芳)與張騫一樣是位卓越的外交使者。

中晚唐時期，大唐帝國似江河日下，詩人們希望像張騫那祥報效國家，挽狂瀾于既倒。白居易與元稹是中唐詩壇的雙子星，他們一致肯定張騫。白居易《酬別微之臨都驛醉后作》：“博望自來非棄置，承明重入莫拘牽。”元稹《劉二十八以文石枕見贈，仍題絕句，以將厚意》：“歌眄彩霞臨藥灶，執(zhí)陪仙仗引爐煙。張騫卻上知何日，隨會歸期在此年?！痹∷坪趿w慕仙家博望。“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韓翃，在《送監(jiān)軍李判官》詩中說：“上客佩雙劍，東城喜再游。舊從張博望，新事鄭長秋。踏水回金勒，看風(fēng)試錦裘。知君不久住，漢將掃旄頭。”詩中塑造了李判官的英武形象，認為他是一位“張博望”式的豪俠?！端屠钍逃靶熘菪袪I》：“少年兼柱史，東至舊徐州。遠屬平津閣，前驅(qū)博望侯?！币彩且圆┩顝堯q為榜樣。列名大歷十才子的耿湋在《奉送崔侍御和蕃》說：“萬里華戎隔，風(fēng)沙道路秋。新恩明主啟，舊好使臣修。旌節(jié)隨邊草，關(guān)山見戍樓。俗殊人左衽，地遠水西流。日暮冰先合，春深雪未休。無論善長對，博望自封侯?！彼Ｔ复奘逃駨堯q那樣馳騁西域，為國立功，封侯拜爵。大歷“三楊”之一的楊凝，與兄楊憑、弟楊凌齊名。他的《從軍行》云：“都尉出居延，強兵集五千。還將張博望，直救范祁連。漢卒悲簫鼓，胡姬濕采旃。如今意氣盡，流淚挹流泉?！睏钅澷p張騫的軍事才干。中唐著名政治家武元衡，也贊美張騫持節(jié)不失，追求理想的精神。他的《酬太常從兄留別》云：“鄉(xiāng)路日茲始，征軒行復(fù)留。張騫隨漢節(jié)，王濬守刀州。”中唐人對張騫探討河源給予充分肯定，雖然博望的河源是錯誤的，但精神可嘉。沈亞之《題海榴樹呈八叔大人》：“應(yīng)笑強如河畔柳，逢波逐浪送張騫。”羊士諤《赴資陽經(jīng)嶓冢山》說：“寧辭舊路駕朱轓，重使疲人感漢恩。今日鳴騶到嶓峽，還勝博望至河源。”李瀚《蒙求》“伏波標柱，博望尋河?！比辉娙艘恢驴隙◤堯q探尋河源的勇氣。

晚唐時期，唐朝的內(nèi)憂外患更加嚴重，現(xiàn)實使人更加苦痛，而天國世界讓人無限向往，因此乘靈槎上天的張博望就格外讓人著迷。薛能的《黃河》：“九曲終柔勝，常流可暗吞。人間無博望，誰復(fù)到窮源。”肯定了張騫出使西域，窮黃河之源的歷史功績。溫庭筠《題望苑驛》：“景陽寒井人難到，長樂晨鐘鳥自知?；ㄓ爸两裢ú┩?，樹名從此號相思?！眳侨凇短琛罚骸坝脮r應(yīng)不稱媧皇，將去也堪隨博望?！边@兩首詩將張騫與唐人的生活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韋莊《夏口行寄婺州諸弟》：“誰道我隨張博望，悠悠空外泛仙槎?！碧茝┲t《蒲津河亭》“煙橫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焙对伿吩姟S河》：“博望沉埋不復(fù)旋，黃河依舊水茫然。沿流欲共牛郎語，只得靈槎送上天。”韓偓《夢仙》：“每嗟阮肇歸何速，深羨張騫去不疑。澡練純陽功力在，此心唯有玉皇知?！边@四首詩中的張騫形象皆由人變成了仙，張騫乘靈槎、仙槎上天，讓詩人們羨慕不已。唐人也有批評張騫的詩人，但很少。邵謁《覽張騫傳》：“采藥不得根，尋河不得源。此時虛白首，徒感武皇恩。桑田未聞改，日月曾幾昏。仙骨若求得，壟頭無新墳。不見杜陵草，至今空自繁?！痹娭姓f張騫“尋河不得源”，確實如此，河源不可能在西域。古代傳說黃河自源入海共有九曲十八彎，黃河源頭與銀河相通。據(jù)《荊楚歲時記》記載的神話故事，漢武帝派張騫出使大夏，尋找黃河源頭。經(jīng)過一個多月，張騫乘筏直上銀河，見到織女而還。顯然，河源與銀河無關(guān)，這只是古人浪漫的情懷。所以，邵謁實際上是對漢武帝迷信神仙的批評。

總之，隋唐時期張騫的形象，是“苦辛提漢節(jié)”的漢朝形象大使，是“許國不謀身”的大漢社稷功臣，是“尋源博望侯”的西域開拓者，是“只得靈槎送上天”的仙家神人。唐人不僅欣賞現(xiàn)實中的張騫，也極為羨慕仙境中的博望，大漢使者與乘槎仙人的形象都給唐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張騫在唐人心目中有著高大的形象。

二、 宋詩中的張騫形象

宋代雖然在人口規(guī)模、經(jīng)濟實力和文化創(chuàng)造力等方面超越漢唐，但北宋的統(tǒng)一遠不能與漢唐同日而語，北宋只統(tǒng)一了漢族的主要聚集區(qū)，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列強環(huán)伺，從南到北依次是大理、吐蕃、回鶻、西夏、蒙古、契丹和女真政權(quán)，北宋與南宋分別被金與蒙古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滅亡，因此在漢唐大一統(tǒng)背景下形成的張騫形象，在宋代產(chǎn)生了變化。漢唐國家命脈在西部，以蜀道為軸心，以關(guān)中、漢中、蜀中三地為基地，通過南北絲綢之路走向遙遠的西方；宋元國家命脈在東部，以大運河為軸心，以黃河中下游與長江中下游平原為基地，通過海上絲綢之路走向遙遠的世界。西部時代樹立起的張騫形象，到東部時代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盡管如此，宋代由于經(jīng)濟的繁榮進而肯定張騫給中原帶來了西域的物產(chǎn)，豐富了中原人民的經(jīng)濟文化生活。張騫出使西域、開鑿絲綢之路的豐功偉業(yè)，在宋代仍然有著深刻的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

首先，宋代詩人們贊美張騫給中原帶來了西域的物產(chǎn)，豐富了中原人民的物質(zhì)生活。“不因博望來西域，安得名花出安石?！背疬h《博望》云：“使者星明犯斗牛，歸槎穩(wěn)放絳河秋。茂陵可是無仙分，不載丹砂載石榴。”[2]①文中引用宋詩均出自《全宋詩》，傅璇琮，等，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下同。引進石榴、葡萄、苜蓿等植物，是張騫出使西域后帶給中原文化的最直接的影響。董嗣杲《石榴花》：“猩巾縐折亞枝紅，獨現(xiàn)精神萬綠中。帶種歸來傳博望，動人詠處想荊公。”方信孺《波羅蜜果》：“累累圓實大于瓜，想見移根博望槎。三百余篇誰識此，世間寧復(fù)有張華?！彼纹睢秾W(xué)舍石榴》：“曾見芳英上舞裙，緣何此地寄輪囷。煙滋黛葉千條困，露裂星房百子勻。未羨扶南收作釀，曾經(jīng)騎省賦為珍。須知博望來時晚，莫促幽芳趁暮春?！蓖趿x山《王母祝語·石榴花詩》：“待闕南風(fēng)欲上場，陰陰稚綠繞丹墻。石榴已著乾紅蕾，無盡春光盡更強。不因博望來西域，安得名花出安石。朝元閣上舊風(fēng)光，猶是太真親手植?！泵穲虺肌妒瘛罚骸傲裰喽嘤辏^熟坼已半。秋雷石罌破，曉日丹砂爛。任從雕俎薦，豈待霜刀判。張騫西使時，菩醬同歸漢。”歐陽修《千葉紅梨花》：“從來奇物產(chǎn)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猶勝張騫為漢使，辛勤西域徙榴花?！彼摹逗褪ビ崂詈罴银喣_子》詩還說：“絳囊因入貢，銀杏貴中州?！薄安┩羲?，蒲萄安石榴。想其初來時，厥價與此侔?！睆乃纹畹綒W陽修，北宋最著名的文學(xué)家與史學(xué)家一致稱贊張騫出使西域的歷史功績。正因為張騫開鑿絲綢之路，才豐富了中原人民的綠色文化生活。在此基礎(chǔ)上，宋代文學(xué)家也神化了張騫，將他視為從西王母處取回物種的探險者。王禹偁《詠石榴花》：“王母庭中親見栽，張騫偷得下天來。誰家巧婦殘針線，一撮生紅熨不開。”詩人方回甚至希望張騫當年應(yīng)該帶回更多的西域物產(chǎn)。他的《過社》詩云：“貓頭味薦廉泉筍，雀舌香分凈社茶。豈謂故園無此物，直煩博望泛仙槎。”張騫從西域帶來的葡萄、苜蓿，也讓中原的田野和百姓的菜園綠色盈眼。岳珂《蒲萄》：“當年博望奏邊功，異種曾攜苜蓿同?！薄邦H憐漢地離宮在，未許涼州酒甕空?；丶v只今重餧肉，清陰彌望滿關(guān)中?！贝笪暮捞K軾的《元修菜》詩說：“彼美君家菜，鋪田綠茸茸。豆莢圓且小，槐芽細而豐?！薄皬堯q移苜蓿，適用如葵菘。馬援載薏苡，羅生等蒿蓬。懸知東坡下，塉鹵化千鍾。長使齊安民，指此說兩翁。”蘇東坡是位美食養(yǎng)生大家，他將苜蓿與中原的葵菘相媲美，以此來贊美張騫對中原人民生活的貢獻。由此看來，張騫出使西域的精神雖然在宋代遭到質(zhì)疑，但博望侯開通絲綢之路后帶給中原豐饒物產(chǎn)的歷史功績并未被否定，特別是西域植物傳入中土之后，“獨現(xiàn)精神萬綠中”，“無盡春光盡更強”。

其次，在社會矛盾日趨尖銳和世俗社會快速發(fā)展的宋代，集神靈與仙人于一體的張騫形象反而更趨完美?！捌鹂礆w路銀河近，愿借張騫八月槎”，宋代殘酷的現(xiàn)實需要張騫精神，韓維《奉答原甫登契丹嶺見寄》：“中原昔失御，幽冀不復(fù)華。我朝示仁撫，金幣歲屢加。君恩謹宜道，使才慎推差。翰林承命行，驅(qū)駕絕漠沙。晨登寒山嶺，回望萬里家。勁風(fēng)搜貂裘，嚴冰斷馬撾。鄉(xiāng)心感歸雁，塞淚零悲笳?？犊畬賴?jié)，迢遞博望槎。幸古有此賢，庶足開顰嗟。晴陽展歸旗，喜氣日以嘉?！痹趯ν鈶?zhàn)爭屢戰(zhàn)屢敗的形勢之下，宋朝統(tǒng)治者需要張騫來振奮精神。希望有更多的人像張騫那樣“翰林承命行，驅(qū)駕絕漠沙”，出使敵國，為社稷爭光。王埜《西河·天下事》：“近新來、又報胡塵起。絕域張騫歸來未?！盵3]①文中所引宋詞均出自《全宋詞》，唐圭璋，編，中華書局，2009年版，下同?，F(xiàn)實呼喚張騫歸來。葛立方《朱丞相赴宣州四十韻》：“和戎頻魏絳，遣使屢張騫。”蔡勘的《筇竹杖歌》：“由來博望使西域，萬里持寄衰病翁?！卞X惟演的《苦熱》：“雪嶺卻思隨博望，風(fēng)窗猶欲傲羲皇。”楊億《鄭工部陜西隨軍轉(zhuǎn)運》：“西鄙梚槍未掃除，營中慷慨請行初?！薄榜T唐莫歡淹郎署，博望還忻擁使國。隴右行收萬里地，關(guān)中坐致九年儲?！爆F(xiàn)實需要張騫精神，但宋代的重文輕武與守內(nèi)虛外策略，沒有張騫文化生存的空間。劉克莊《挽方孚若寺丞二首》：“斯人詎意掩斯丘，六合茫茫不可求。射虎山中如昨日，騎鯨海上忽千秋。帝方欲老長沙傅，虜尚能言博望侯?；厥诪|溪溪畔路，跛驢無復(fù)從公游。”詩人從內(nèi)心深處呼喚“射虎”、“騎鯨”般豪邁的張騫精神，但宋人是“細雨騎驢入劍門”、“跛驢無復(fù)從公游”，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漢唐已經(jīng)寄之夢魅。宋人羨慕張騫，葛長庚《瑤臺月》：“羨博望、兩泛仙槎”。劉克莊《挽葉寺丞二首》：“少日思乘博望槎，中年歸種邵平瓜。”曾豐《代賀皇太子生日》：“承華門可款，博望客難攀?！眲⒃住都姆饵S中運營》：“晝長獨有揚雄宅，天遠空浮博望槎?！彼稳藟魪堯q，王邁《代賀崇清陳侍朗正種讜誕辰》：“曾夢乖槎泛銀潢，不遇張騫遇樂方。為言神仙事渺茫，仙府不在白云鄉(xiāng)?！绷稳凇秹粝芍{》：“星稀猶倚虹橋立，擬就張騫搭漢槎?！贝鞅碓稄堯q乘槎圖》：“數(shù)尺苦槎底易騎，海風(fēng)吹浪白瀰瀰。如今市上君平少，曾到天河也不知。”現(xiàn)實已無張騫生存的土壤，神仙世界的張騫還是可以想象與神往的。蘇泂《摸魚兒·望關(guān)河》：“望關(guān)河、試窮遙眼，新愁似絲千縷。劉郎豪氣今何在，應(yīng)是九疑三楚。”“何如引起，任槎上張騫。山中李廣，商略盡風(fēng)度?！贬屛墨摗额}慈照坦上人房應(yīng)山閣》：“子牙釣石臨溪古，博望槎源與漢通?！眲⒖饲f《又追和坡韻一首》：“亭傍喬木拂云天，亭下高桅泊晚灣。白是張騫曾泛水，青疑徐福所求山。”劉閬風(fēng)《壽胡運使》：“西涼蒲萄勝流霞，桃實如蟠棗如瓜。”“安得共泛張騫槎，秋風(fēng)閶闔鳴玉珂?！彼运未鷱堥冻碎秾ず釉吹纳裣尚蜗蟊忍拼S滿。宋人將張騫與西王母、麻姑相聯(lián)系，王禹偁《詠石榴花》：“王母庭中親見栽，張騫偷得下天來?！毕脑Α端{(diào)歌頭·我有一竿竹》：“麻姑曰，西北見張騫?！睆埐恕督^句六十四首》：“若過昆侖西北去，張騫方得見麻姑?！彼稳藢堯q與牛郎、織女相聯(lián)系，陳德武《清平樂·天孫自織》：“天孫自織，經(jīng)緯天南北。明月樓臺高百尺，玉手昔曾親摘。種榆人去何年，乘槎偶認張騫。”白玉蟾《題仙槎寄呈王待制》：“昔者天孫失機石，我疑博望乃牽牛?！彼稳藢h在西部的河源無法期及，因而不解張騫苦辛窮河源的奧秘。李廌的《游超化寺》：“常笑博望侯，老死窮河源。河源幾萬里，天派垂昆侖。支流播九逆，砥柱疏三門。行穿九地折，怒溢千里奔?！薄拔锢碜怨沤?，興廢復(fù)何言。聊思鄭國僑，殊勝漢張騫?！贬屨X《禪人并化主寫真求贊》：“混沌鑿開，德云下妙峰之頂；崑崙推倒，張騫到盟津之源?！庇捎谒稳藷o法像張騫那樣自由自在地進出西域，因而對張騫乘仙槎到天河的形象格外向往。董嗣杲《題大賽山中人家》：“甜瓜苦過王戎李，古木枯如博望槎。”他的《晚立接泥渡邊》又云：“博望有槎撐不去，岸頭橫臥樹心空。”劉克莊《扶胥三首》：“為言博望乘槎至，莫作師襄擊磬看。”他的《題張簿尉槎溪集》又云：“千載枯槎無主名，才翁子晦各偷撐。分明博望升天訴，不許人間別姓爭?！鳖櫡辍额}直上天津》：“乘槎今有便，不必羨張騫?！鼻卦啤洞鬂缮健罚骸盁苫捅葡鰸h，疑是繼張騫?！蓖醢亍豆琶沸小罚骸拔壹闯酥虾訚h，千載不數(shù)張騫槎。”以上這些詩句，都反咉了宋代詩人對張騫靈槎的贊美和肯定。宋代真正出使過鄰國的使者，從情感上更能理解張騫、紀念張騫。洪皓的《寄蘭干》：“若也故人高義重，暫來江畔唁張騫。”洪皓曾出使過金國，因而對張騫更為敬仰，主動紀念張騫。

總之，兩宋時期張騫形象的主流已發(fā)生變化，由于經(jīng)濟文化重心由西北轉(zhuǎn)移到東南，漢唐開拓進取的文化精神被宋明柔靜內(nèi)斂的文化精神所代替，因此宋人詩文中的張騫形象被割裂，其中百折不撓，“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的開拓包容精神被否定，而經(jīng)濟交流使者與靈槎仙人形象被進一步繼承和豐富，使宋代的張騫形象失去了靈魂和魅力！

三、 唐宋之際張騫形象的變遷

唐宋雖然是比肩而立的世界大帝國，但國家氣度、社會風(fēng)貌與文化類型、文人風(fēng)采卻迥然有別。中唐至北宋是中國封建社會由前期向后期的轉(zhuǎn)折階段，是著名的“唐宋變革時期”。唐型文化是一種開放進取、雄渾博大的文化，宋型文化是一種柔靜內(nèi)省、文治優(yōu)雅的文化；唐型文化好似青春勃發(fā)的英俊少年，宋型文化猶如睿智深沉的哲學(xué)老人。在此文化轉(zhuǎn)型的大背景之下，張騫精神被懷疑，張騫形象被抹黑。

首先，北宋詩人們較多指責(zé)張騫，將他視為西漢帝國由盛到衰的罪人。文同《張騫冢祠》：“中梁山麓漢水濱，路側(cè)有墓高嶙峋。叢祠蓊蔚蔽野霧，榜曰博望侯之神。當年寶幣走絕域，此日雞豚邀小民。君不見武帝甘心事遠略，靡壞財力由斯人?！边@是唐宋時期詳細描寫張騫墓祠的第一首詩，也是宋代文人指責(zé)張騫最嚴厲的一首詩。張俞《博望侯墓》：“九譯使車通，君王悅戰(zhàn)鋒。爭殘四夷國，只在一枝筇。”文同與張俞同為北宋仁宗、神宗時期的著名文人，二人交往頗密切，都在漢中生活過一段時期，都去張騫墓考察過，都具有“不貴人爵，知命樂天，脫簪散發(fā)，眠云聽泉”的道家情懷，因此他們對追求功名、建功立業(yè)的漢武大帝及其追隨者張騫頗為不滿。就連北宋著名改革政治家王安石，也對張騫持批評態(tài)度，他在《飛雁》詩中大發(fā)感慨：“雁飛冥冥時下泊，稻粱雖少江湖樂。人生何必慕輕肥，辛苦將身到沙漠。漢時蘇武與張騫，萬里生還值偶然。丈夫許國當如此，男子辭親亦可憐。”認為張騫為了功名利祿而奔走絕域，但許國與辭親也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陳普《詠史上·張騫》：“風(fēng)沙霜雪十三年，城郭山川萬二千。漢馬死亡宛馬到，萬人怨怒一人憐?！标惼帐悄纤文┠甑慕逃液屠韺W(xué)家，他將張騫視為“漢馬死亡宛馬到，萬人怨怒一人憐”的罪人也就不足為奇。名將岳飛之孫岳珂，也將張騫引來的西域物種視為奏邊功，他的《蒲萄》：“當年博望奏邊功，異種曾攜苜蓿同。摘乳那煩挏馬令，引須聊愜好龍公。頗憐漢地離宮在，未許涼州酒甕空?；丶v只今重餧肉，清陰彌望滿關(guān)中?！彼文┰醯姆交卦凇额}東坡先生惠州定惠院海棠詩后趙子昂畫像并書》中說：“憶昔蒟醬筇竹枝，適與張騫遇西域。彼徒生事勞遠人，此感與國同休戚。”也以“彼徒生事勞遠人”來看待張騫。何麟瑞《天馬歌》：“張騫使還報天子，天子不惜金珠與重幣，期以此馬可立致。大宛使人欺漢使，致煩浞野樓蘭七百騎，攻虜其王馬始至。此馬初入天廐時，一十二閑無敢嘶。萬乘臨觀動一笑，盛氣從此無四夷。君王神武不世出，天產(chǎn)神物相追隨。高皇手提三尺劍，蹙秦誅項一指麾。天下馬上得，不聞取馬外國為。龍如可豢龍亦物，馬果龍種豈受羈。徒令物故過半不補失，輪臺一詔悔已遲?！贝烁柚幸鄬堯q視為漢武帝尋求天馬，靡費國家錢財?shù)淖锶?，與陳普的觀點一致。宋代政治家指責(zé)張騫更甚于詩人。李綱批評張騫與李廣，“或逗留而怯敵，或敗北而喪師?！盵4]1515都有著個人較大的污點；蔡襄則認為張騫“又啟后世和親外夷之端，張騫之罪也”；[5]692李彌遜則批評張騫是為迎合漢武帝的好大喜功而出使西域：“鑿空以開西南之役。自是遣誅求之使，興問罪之師，殆無虛歲?！盵6]699將詩人們與政治家的觀點結(jié)合起來，可以得出一個明確的結(jié)論，即宋代張騫形象不再是漢唐時期“許國不謀身”的英雄，而變成了“靡壞財力由斯人”的罪人。昔日的英雄變成了今日的狗熊，使人們感慨良多，正如宋人真山民在《留槎閣寓感》詩中所言：“俯爺乾坤為一嗟，西風(fēng)原上夕陽斜。石麟已換延陵冢，銀漢今無博望槎。前古英雄俱寂寞，黃昏燈火自諠嘩。不惟人事年年改，近日靈洲水沒沙?！碧扑沃H張騫形象的變化，既是中華文明發(fā)展軌跡由向西面向大陸的開拓到向東面向海洋內(nèi)斂的轉(zhuǎn)折，更標志著中國封建社會由繁榮強盛到衰落滅亡的轉(zhuǎn)折！

其次，宋人對張騫的批評折射出了中國封建社會由開拓進取逐漸變得柔靜內(nèi)斂。漢唐時期肯定甚至贊美張騫開鑿絲綢之路的歷史功績?！妒酚洝ご笸鹆袀鳌烦浞挚隙◤堯q發(fā)現(xiàn)“大宛”等西域邦國，“鑿空”絲路的貢獻?！按笸鹬E，見自張騫。”“然張騫鑿空，其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zhì)于外國，外國由此信之?！盵7]2404而《漢書·張騫傳》則充分肯定張騫個人的品德，“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8]2036贊美“張騫始開西域之跡”。[8]2856《三國志·魏書》卷三十《烏丸鮮卑東夷傳》也贊許張騫的開拓之功：“及漢氏遣張騫使西域，窮河源，經(jīng)歷諸國，遂置都護以總領(lǐng)之。”[9]840《華陽國志·漢中志》則以張騫通西域引進的物產(chǎn)為例，全面贊揚了張騫，“張騫特以蒙險遠，為孝武帝開緣邊之地，賓沙越之國，致大宛之馬，入南海之象，而車渠、瑪瑙、珊瑚、琳碧、罽寶、明珠、玳瑁、虎魄、水晶、琉璃、火浣之布、蒲桃之酒、筇竹、蒟醬，殊方奇玩，盈于市朝，振揚威靈，被于幽裔。遂登九列，杖節(jié)繡衣，剖符博望?！盵10]68-69

唐人更是肯定張騫開拓絲路之功，《隋書·西域傳》說：“張騫鑿空于前，班超投筆于后，”[11]222唐政治家杜佑在《通典·邊防》中說：“自張騫開西域之跡，其后霍去病擊破匈奴右地?！盵12]2707《舊唐書·西戎傳》亦云：“西方之國，綿亙山川，自張騫奉使已來，介子立功之后，通于中國者多矣。有唐拓境，遠極安西，弱者德以懷之，強者力以制之。”[13]640漢唐時期雖也有對張騫的微詞，“投軀萬死之地，以要一旦之功，皆由主尚來遠之名，臣殉輕生之節(jié)?！盵11]222但完全否定張騫則是從宋代開始。蔡襄認為“啟后世和親外夷之端，張騫之罪也。”南宋樓鑰認為漢武帝“黷武以至虛耗，騫實啟之，殆漢之罪人也?！盵14]周紫芝則將張騫視為功名之徒，“博望侯乘槎而游，吾夫子乘桴而浮，仲尼固阨窮于四海，而張騫又功名之流也”。[15]299對唐宋文化的這一轉(zhuǎn)折，中外學(xué)者多有所發(fā)現(xiàn)。魯迅先生在1925年書寫的《看鏡有感》中，以一枚“海馬葡萄鏡”為例，指出了漢唐與宋明文化的差異?！皾h武通大宛安息，以致天馬蒲萄，大概當時是視為盛事的，所以便取作什器的裝飾。”“遙想漢人多少閎放，新來的動植物，即毫不拘忌，來充裝飾的花紋。唐人也還不算弱，例如漢人的墓前石獸，多是羊，虎，天祿，辟邪，而長安的昭陵上，卻刻著帶箭的駿馬，還有一匹駝鳥，則辦法簡直前無古人。”“宋的文藝，現(xiàn)在似的國粹氣味就薰人。然而遼金元陸續(xù)進來了，這消息很耐尋味。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qū)使，絕不介懷。一到衰弊陵夷之際，神經(jīng)可就衰弱過敏了，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彷佛彼來俘我一樣，推拒，惶恐，退縮，逃避，抖成一團，又必想一篇道理來掩飾，而國粹遂成為孱王和孱奴的寶貝?！薄安恢滥纤伪痊F(xiàn)今如何，但對外敵，卻明明已經(jīng)稱臣，惟獨在國內(nèi)特多繁文縟節(jié)以及嘮叨的碎話。正如倒霉人物，偏多忌諱一般，豁達閎大之風(fēng)消歇凈盡了。”[16]魯迅先生博學(xué)多才，眼光敏銳，思想深刻，通過一枚漢代的“海馬葡萄鏡”，將漢唐與宋明的文化差異進行了入目三分的分析，更給宋代張騫地位的跌落和張騫形象的歪曲找到了深廣的歷史背景。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唐宋之際張騫形象變遷的深刻歷史原因。

中華文明在唐宋之際出現(xiàn)了較大的轉(zhuǎn)型，張騫形象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漢唐時期，中華文明的重心在西北，陸地絲綢之路繁榮，國家向西開放，張騫精神受到追捧，張騫形象偉岸；宋明時期，中華文明的重心在東南，海上絲綢之路繁榮，國家向東開放，張騫形象受損。

唐代詩人筆下，張騫是“苦辛提漢節(jié)”的漢朝形象大使，是“許國不謀身”的大漢社稷功臣，是“尋源博望侯”的西域開拓者，是“只得靈槎送上天”的仙家神人。張騫在唐人心目中有著高大的形象。

宋代詩人筆下，張騫不僅是“博望昔所徙，蒲萄安石榴”的探險家，是“博望乘槎至”的仙人，更變成了“靡壞財力由斯人”的罪人，是“爭殘四夷國”的惡人。宋人詩文中的張騫形象被割裂，其中百折不撓的開拓包容精神被否定，使宋代的張騫形象失去了靈魂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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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王建科 責(zé)任校對：王建科 陳 曦]

2017-01-05

2017-03-14

梁中效(1961-)，男，陜西武功人，陜西理工大學(xué)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漢水文化與蜀道文化研究。

教育部社科基金項目“蜀道歷史地理信息系統(tǒng)研究”(16XJC77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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