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靜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韋應(yīng)物“暮夜詩”探析

高靜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暮夜詩在唐詩中占有很大的比例，尤其多見于中晚唐詩作中。經(jīng)過安史之亂的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亦存有大量暮夜詩，他往往通過對一系列夜色物象的描寫，營造或?qū)庫o平和、或幽冷孤寂的意境，表達詩人對時光易逝、人生短暫的感嘆以及思念故園和親友的深情。韋應(yīng)物的暮夜詩，也與他對禪思哲理的參悟、思親念友的深情、追尚淡雅的情趣相結(jié)合，以景悟禪、以景抒情，達到了景與禪、景與情的高度融合。

韋應(yīng)物；暮夜詩；意境

最早將“暮夜詩”劃分為單獨的詩歌門類，是元代方回的《瀛奎律髓》一書。作為唐宋律詩選本，《瀛奎律髓》共分為49類，其中卷之十五即為“暮夜”類。序中解題寫道：“道途晚歸，齋閣夜坐，眺暝色，數(shù)長更，詩思之幽致，尤見于斯?！盵1]529在方回看來，“暮夜詩”，或?qū)懸箽w，或?qū)懸棺?，最能表達“詩思之幽致”，故而他將這些詩歌專門列為一類。

《瀛奎律髓》中共選61首唐宋暮夜詩作，但并沒有選取韋應(yīng)物的作品，這或許與方回的個人崇尚和選取標準有關(guān)。中晚唐詩人之作中大量存在暮夜主題的作品，韋應(yīng)物也不例外。韋應(yīng)物（737-約793年），早年任唐玄宗近侍，豪俠不羈，安史之亂以后，折節(jié)讀書，轉(zhuǎn)入仕途，始任洛陽丞，后歷任京兆功曹、尚書比部1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韋應(yīng)物一生仕隱交替，詩歌創(chuàng)作以山水田園詩得名，詩風清淡自然。韋應(yīng)物清淡詩風的形成，除了依憑其對山水田園詩的鐘愛與書寫之外，還與他對清幽詩境的喜愛有關(guān)。暮夜寂靜無人，清幽寂靜，最利觀賞、深思，與韋應(yīng)物的詩路亦合，故韋應(yīng)物創(chuàng)作了大量“暮夜詩”，通過對暮夜景物的描寫，闡發(fā)自己的人生感受和情思。

一、韋應(yīng)物詩中的“暮夜”意象

根據(jù)對《全唐詩》中韋應(yīng)物的詩作統(tǒng)計，韋應(yīng)物詩作總570多首，“夜”字共出現(xiàn)了138次，涉及詩作113首之多；“宵”字出現(xiàn)11次，涉及詩作8首；“晚”字出現(xiàn)了30次，涉及詩作27首。可見韋應(yīng)物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夜”字的使用和夜境的描繪是非常頻繁的。除此之外，韋應(yīng)物還有專門描寫“夜”的詩作，比如《詠夜》《夜望》《月夜》《秋夜二首》等，可見韋應(yīng)物對“夜晚”情有獨鐘。

韋應(yīng)物詩中的“夜”有多種類型，按照不同的劃分標準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

按時序，可分為夏夜、秋夜、冬夜。描寫夏夜的如《子規(guī)啼》：“高林滴露夏夜清，南山子規(guī)啼一聲?！雹僖詫O望《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中華書局2002年版。另，本文所引韋應(yīng)物詩均出自此書，不再一一標注?！断囊箲洷R嵩》：“炎月得涼夜，芳樽誰與斟?！泵鑼懬镆沟淖疃?，共計有12處，如《秋夜寄丘二十二1外》：“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擬古詩十二首》：“月滿秋夜長，驚鳥號北林?！贝送膺€有《秋夜二首》《善福精舍秋夜遲諸君》《新秋夜寄諸弟》等詩，均是描寫秋夜之作，并且經(jīng)常和思念故園親友的情感結(jié)合在一起。描寫冬夜的如《送鄭長源》：“泠泠鹍弦哀，悄悄冬夜閑?！薄抖埂罚骸皢昔雷圆慌?，霜霰已皚皚?！?/p>

按夜深的程度，又可分為夕暮、中夜、半夜、深夜、晨夜等。如《獨游西齋，寄崔主簿》：“秋齋正蕭散，煙水易昏夕?！薄肚镆苟住罚骸八凤L中夜起，驚鴻千里來?！薄肚镆埂罚骸皯n人半夜起，明月在林端?！薄锻忧稞S獨宿》：“夜半鳥驚棲，窗間人獨宿。”《答崔都水》：“深夜竹亭雪，孤燈案上書?！薄稇阉赜炎游鳌罚骸皩映钦可钜?，片月生幽林?！薄犊S感秋，寄諸弟》：“戶牖已凄爽，晨夜感深情?！?/p>

按夜與其他意象的結(jié)合，則又可分為月夜、雨夜、清夜、寒夜等。如《月夜》：“皓月流春城，華露積芳草?！薄肚镆鼓蠈m，寄灃上弟及諸生》：“暝色起煙閣，沉抱積離憂。況茲風雨夜，蕭條梧葉秋?！薄都牧蓓n司戶郎中》：“于焉得攜手，屢賞清夜景?！薄冻觊?外陟》：“寒夜阻良覿，叢竹想幽居?！?/p>

據(jù)地點的不同，又大致可分為山中之夜、精舍之夜、羈旅之夜等。如《雨夜宿清都觀》：“復(fù)此新秋夜，高閣正沉沉?！薄犊ぶ袑τ辏浽a兼簡楊凌》：“宿雨冒空山，空城響秋葉。沉沉暮色至，凄凄涼氣入?！?/p>

韋應(yīng)物創(chuàng)作了大量暮夜主題的詩歌，這種現(xiàn)象不是沒有原因的。首先，夜晚沒有白日塵世的喧囂，沒有公務(wù)的役形，萬物歸于沉靜，留有大量的空閑時間使人冥心靜思。韋應(yīng)物性格喜靜，又受禪宗影響，高潔寡欲，《唐才子傳》中記載其“為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必焚香掃地而坐，冥心象外”[2]169。夜晚的寧靜與夜空的廣闊，給韋應(yīng)物提供了喚起禪思的外在自然環(huán)境，從而引發(fā)詩興。其次，詩人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見證了唐代盛極驟衰，社會的衰落使得詩人內(nèi)心失落，黑夜的幽冷孤寂恰好映照了詩人內(nèi)心失意之感。最后，由于仕途的變遷和交通的不便，古人經(jīng)常要分別，在秋天月夜思念親友，也成為詩人的主要情感傾向。

二、韋應(yīng)物詩中的“暮夜”意境

意象的塑造與總體的意境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分析意象不可不探析意象組合所展現(xiàn)出的意境。韋應(yīng)物詩歌以清淡自然的風格著稱，其主要體現(xiàn)在山水田園詩作方面。韋應(yīng)物一生仕隱交替，有過長時間禪寺精舍的閑居生活，再加上他本性喜靜，所以韋應(yīng)物的詩中往往通過描繪夜晚的意象，營造或?qū)庫o平和或幽冷孤寂的意境。

寧靜平和之夜境，主要表現(xiàn)在韋應(yīng)物描寫禪寺僧人相關(guān)的詩作中。

韋應(yīng)物深受禪宗的影響，有過禪思精舍閑居的生活，并且和許多僧人交往，暮夜詩作中有許多體現(xiàn)出韋應(yīng)物或靜坐禪思、或與僧人交往的內(nèi)容。這種寧靜平和的意境往往與“僧”“月”“漏”等意象有關(guān)，例如以下詩：

高閣漸凝露，涼葉稍飄闈。憶在南宮直，夜長鐘漏稀。（《秋夜一絕》）

林院生夜色，西廊上紗燈。時憶長松下，獨坐一山僧。（《寄璨師》）

見月出東山，上方高處禪。空林無宿火，獨夜汲寒泉。不下藍溪寺，今年三十年。（《上方僧》）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山空松子落，幽人應(yīng)未眠。（《秋夜寄丘二十二1外》）

這類的夜主題詩歌通過描寫“燈”“鐘漏”“山僧”“月”“空山”等意象，運用一些諸如“獨坐”“獨自宿”“松子落”等動態(tài)形象，或描寫月出東山、林院夜色的靜謐，或使詩人回憶起山僧獨坐于松樹下的場景，或是大雪之夜，孤燈懸掛，山僧時有拜訪，都展現(xiàn)出一幅幅寧靜平和的夜境，流露出詩人祥和靜謐的心境。

幽冷孤寂之境，則主要表現(xiàn)在韋應(yīng)物描寫秋夜的詩作中。

古人易于悲秋，秋季的萬物凋零則又容易使人感觸到時間的流逝，秋夜的冷清凄涼也往往使人容易思念親友、故鄉(xiāng)。韋應(yīng)物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屬于大歷時期的詩人，但是歷來對韋應(yīng)物的詩風評價都傾向高雅閑淡一類，獨異于冷清衰落的大歷詩風。白居易《與元九書》說道：“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3]2789當代學者蔣寅在《大歷詩人研究》中對韋應(yīng)物詩歌風格進行評價：“韋應(yīng)物是大歷時期最特殊的詩人，幾乎所有的方面都和大歷詩風異趣……在意境上，大歷詩時空狹窄，氣象促迫；而韋應(yīng)物詩悠然淡遠，意味深長……最后從情調(diào)上說，大歷詩率嘆老嗟悲，多苦語，氣象衰颯、冷淡，而韋應(yīng)物澹泊平和，多恬語，氣象清朗溫潤?！盵4]112雖然人們對韋應(yīng)物詩風的評價都以清淡為主，但在韋應(yīng)物一些暮夜主題的詩中，則往往又流露出大歷凄冷蕭索的詩風。一些秋夜主題的詩最能表現(xiàn)這一點，詩人常常運用一些凄冷的意象進行勾勒，展現(xiàn)出秋夜孤獨凄涼的意境，例如：

庭樹轉(zhuǎn)蕭蕭，陰蟲還戚戚。獨向高齋眠，夜聞寒雨滴。微風時動牖，殘燈尚留壁。惆悵平生懷，偏來委今夕。

霜露已凄凄，星漢復(fù)昭回。朔風中夜起，驚鴻千里來。蕭條涼葉下，寂寞清砧哀。歲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秋夜二首》）

暗窗涼葉動，秋天寢席單。憂人半夜起，明月在林端。一與清景遇，每憶平生歡。如何方惻愴，披衣露更寒。（《秋夜》）

幽人寂不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寺居獨夜，寄崔主簿》）

這幾首詩情景交融，是韋應(yīng)物典型的秋夜主題的詩作。詩人運用的意象有蕭蕭的“庭樹”、戚戚的“陰蟲”、凄凄之“霜露”以及“寒雨”“殘燈”“星漢”“驚鴻”“涼葉”“明月”“流螢”“青燈”等，這些秋夜的意象的組合展現(xiàn)出幽冷凄清的意境，流露出詩人悲秋思故的情緒。

三、“暮夜”與禪思、情思

韋應(yīng)物的“暮夜詩”，并非單純的景色描寫，而是通過一系列的意象描繪，表達其內(nèi)心的情思哲理。從上文多種夜的意象分類中可以看出，韋應(yīng)物對秋夜的描寫最多，韋應(yīng)物不僅有3首題名為《秋夜》的詩作，還有許多秋夜寄親友的詩作，如《秋夜寄丘二十二1外》《秋夜南宮，寄灃上弟及諸生》《新秋夜寄諸弟》《善福精舍秋夜遲諸君》《月下會徐十一草堂》等。而且其在描寫秋夜的詩中也往往伴隨著其他的意象，比如“月”“星”“河漢”“泉水”“雨”“鐘”“燭”“燈”“僧”“空山”等，這些意象在詩人筆下加工組合，渲染出一幅幅幽寂清冷的畫面，表達詩人對時光易逝、人生短暫的感嘆以及思念故園和親友的深情。

韋應(yīng)物一生奉儒守業(yè)，但另一方面也時常想脫離世俗。他深受佛禪的浸染，常在夜中冥坐，或感時間之匆匆，或傷人生之短暫。這些對人生和宇宙的思索不免進入夜詩中，比較典型的如：

明從何處去，暗從何處來。但覺年年老，半是此中催。（《詠夜》）

詩人感受到白晝和暮夜的變化，在暮色之時引發(fā)哲思：“明”到了哪里？“暗”又從何處而來？最后的答案是催人一年又一年變老的“時間”。又如以下兩首詩：

皓月流春城，華露積芳草。坐念綺窗空，翻傷清景好。清景終若斯，傷多人自老。（《月夜》）

微雨灑高林，塵埃自蕭散。耿耿心未平，沉沉夜方半。獨驚長簟冷，遽覺愁鬢換。誰能當此夕，不有盈襟嘆。（《雨夜感懷》）

詩人在夜晚發(fā)出了“清景終若斯，傷多人自老”和“獨驚長簟冷，遽覺愁鬢換”的感嘆，景色不變，而人生卻易老。

另外，韋應(yīng)物還是一位重視親友的詩人，他常年在地方做官，經(jīng)常有寄友人、諸弟的詩作。秋夜最容易引發(fā)詩人對故鄉(xiāng)親友的思念之情，這也是韋應(yīng)物“暮夜詩”中最常見的情感抒發(fā)。試看以下詩作：

端令倚懸檻，長望抱沉憂。寧知故園月，今夕在茲樓。衰蓮送馀馥，華露湛新秋。坐見蒼林變，清輝愴已休。（《樓中月夜》）

暗竹亭幽，螢光拂席流。還思故園夜，更度一年秋。自愜觀書興，何慚秉燭游。府中徒冉冉，明發(fā)好歸休。（《夜對流螢作》）

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茨锨镉暌?，高齋聞雁來。（《聞雁》）

兩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高梧一葉下，空齋歸思多。方用憂人瘼，況自抱微痾。無將別來近，顏鬢已蹉跎。（《新秋夜寄諸弟》）

這些詩作都寫在秋夜，都表達出詩人對故園和親友的思念之情，或是在月夜之下倚欄思鄉(xiāng)；或作對流螢悲秋思鄉(xiāng)；或是秋雨之夜聽聞大雁鳴叫，從而引發(fā)歸思之情；或在秋夕之夜想象與千里之外的親人共望星河，思親若斯。

韋應(yīng)物大量的關(guān)于暮夜的詩作，為我們充分展現(xiàn)出韋應(yīng)物的情與思。詩人運用夜空下的暗色調(diào)物象，營造出寧靜平和凄冷孤寂的意境，展示詩人在不同夜景中寧靜祥和抑或冷清孤寂的心境。另外，韋應(yīng)物多創(chuàng)作秋夜之詩，或寄托詩人對時光易逝、人生易老的哲思感嘆，或抒發(fā)詩人對故鄉(xiāng)親友的思念之情?！澳阂埂奔仁琼f應(yīng)物詩歌的題材意象，也是詩歌中的意境，更寄寓了詩人的多重情思。唐詩中的暮夜題材和意象其實很多，特別是中晚唐時期，更為多見，其中所蘊含的時代的、個人的情感意緒，都值得挖掘和分析。本文只是以韋應(yīng)物詩歌為對象略予討論，期望能夠引起對唐宋詩詞乃至整個古代詩歌中“暮夜”書寫的關(guān)注。

[1]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蔣寅.大歷詩人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95.

（責任編輯 王 昕）

An Analysis of Wei Yingwu's Poems of Night

GAO Jing
(School of Arts,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0,China)

The poems of night occupied a large proportion in the Tang Poetry,especially in the mid-late Tang Dynasty.Poet Wei Yingwu of the middle Tang Dynasty who experienced An-shi Rebellion also had a lot of night poems.He sighed for the fleeting time and man's short life and expressed his yearning of hometown, relatives and friends by describing night images,creating a quiet or a lonely calm mood.His night poems combined with his understanding of Zen philosophy,thinking of relatives and friends,and chasing of elegant taste.He understood Zen by scenery,and also expressed his emotion by scenery.Finally,he made scenery and zen,scenery and emotion highly integrated.

Wei Yingwu;poem of night;artistic conception

I207.22

A

1673-1972（2017）02-0083-03

2016-12-10

高靜（1974-），女，河北保定人，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