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 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
連晗生 譯
正題與反題
[波蘭] 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
連晗生 譯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aw Mi?osz),二十世紀波蘭偉大詩人、作家、翻譯家。1911年生于立陶宛。二戰(zhàn)期間,米沃什參加華沙的地下文學活動,戰(zhàn)后先后做過波蘭駐美國和法國大使館文化參贊。1951年在法國請求政治避難,1961年流亡美國,受聘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米沃什戰(zhàn)后發(fā)表的詩集包括《波別爾王和其他的詩》《無名的城市》《日出和日落之處》與《冬日之鐘》等。1980年,米沃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上世紀90年代初,米沃什返回波蘭克拉科夫居住。2004年8月14日,在克拉科夫的家中逝世,享年93歲。
大愛造就大悲傷——斯卡爾加
1
這編年史家呼吸著,他的心搏動著。
在編年史家中這很罕見,因為他們通常是
僵死的。
當他憶起塵世他力圖描摹它,
即,描摹在此世上他的初戀,
一個普通名字的女孩,
他永遠不會再收到她的信
而她強烈的存在令他驚奇
因此似乎她口授他書寫的東西。
這發(fā)生在許久、許久以前。
在一個城市,它像一場宗教劇
帶著華麗的塔,從青翠之山中
直穿天宇進入白云。
我們在那里長大,一個接一個,不知不覺,
在同一個傳說:關于一條沒人
見到的地下河,關于一個中世紀的塔
下面的蛇怪,關于一條秘密通道
從城里直達一個遠島——
一座城堡廢墟在它湖水的中心。
每年春天我們在河中獲得同樣的快樂:
冰正裂開,流動著,而看,渡口的船
描著藍和綠的條紋,
壯麗的木筏飄流向鋸木廠。
四月的陽光,我們走在人群中。
期望是羞怯、無名的。
而只是現(xiàn)在,當每一次的“愛,喜歡,尊重”
已應驗,當嘲弄和悲痛
相似而我和那些
男孩女孩合而為一,說再見,
我意識到他們對于他們城市的愛是多么強烈。
雖然他們沒意識到,這將持續(xù)他們的一生。
他們命定活過國家的淪喪,
去尋找一件紀念品,一個符號,不會凋亡的某物。
而如果我要給予她一件禮物,我會這樣選擇:
我會把她放在建筑的夢中,
在那兒,圣?安和貝爾納修士修女們,
圣?約翰和傳教士們相遇于天空。
2
香薄荷的氣味彌漫,在那里,路徑朝著
小湖的赤揚和燈心草蜿蜒而下,
陽光中,一個個蜂箱。
我們森林鄉(xiāng)村恒常的蜜蜂們
勞作著,一如既往,在我們凋亡的那天。
她腳步迅捷。她叫道:“快!
沒時間了!”——他們抓緊孩子們,
跑過那條路,從那房子,經過赤揚,進入沼澤地。
士兵們走出樺樹林,包圍著房子,
他們早已把卡車留在林中,為了不嚇跑人們。
“他們沒想到放出狗,
它當然會帶他們到我們這兒?!?/p>
就這樣我們的國家將終結,依然與它的柳樹,
苔蘚,野生的迷迭香豐饒護衛(wèi)。
長長的列車駛往東方,駛往亞洲,
帶著知曉他們不會回歸的人們的哀悼。
蜜蜂們飛行,沉甸甸,到它們釀酒的草地,
白云悠悠,倒映于湖中。
我們的遺產將被交予不認識的人們。
他們是否會關心蜂箱,門廊邊的干金蓮,
細心地鏟掉地上的雜草,歪斜的蘋果樹?
3
但,沒錯,餐館的名字叫“憩角”。
我怎能忘記!是否它意味
我不想銘記?而城市正進入
睡眠的蛻皮,進入我不能想象的人們所持有的
一個漫長季節(jié)。它幾乎,幾乎不能
返回。為什么我的詩中自傳性的內容
如此地稀少?藏起我自己的東西的念頭
來自何處,仿佛它已患?。?/p>
就這樣,在“憩角”中我仍是紳士們,
學生們和官員們中的一個,在他們面前
小馬太的侍者們會放上一壺
伏特加,直接從冰塊中拿出,沁著霧珠,
長大成人讓你自豪,
正如你驕傲于你的好血統(tǒng)。
這發(fā)生在一個遍布沼澤地
和松樹林、馬車嘎吱響于多沙大路上的歐洲。
小馬太,殷勤親切,穿梭于桌子間。
他將成為告密者?或他已去往
西伯利亞河流旁邊的一個古拉格集中營?
4
這國家的事務何其愚蠢。
我不應寫到它然而我做了。
因為,畢竟,人憐憫人們。
在我生活的地方這里他們
夜以繼日地買賣。
在撒滿淡藍光的大廳中,他們堆滿
購于五個大陸的水果,
來自東方和西方的魚和肉,
蝸牛和牡蠣反時節(jié)地匯集,
液體在濕熱難耐的凹處發(fā)酵。
我一點也不反對商店窗戶的“波利尼西尼”,
不反對最合適的價錢上的原始自然
如果我反對,將它留給我自己,這樣更簡單。
我并非本地人。我來自一個遙遠的省份,
來自一個遙遠的大陸
在那里我懂得了國家的本性。
在夜晚的河邊,我們的唱詩班歌唱。
我們住在沼澤地那邊,樹林的那邊,
離最近的火車站三十公里,
在莊園,自耕農的小屋,農舍,小村中。
我們的歌唱關于區(qū)分:這兒的這個
屬于我們,那兒的那個屬于外人,這兒窮,那兒富,
這兒耕作,那兒貿易,這兒美德,那兒罪孽,
這兒忠誠于祖先,那兒背叛,
如果有人要賣出他的森林,糟糕之極。
橡樹挺立于那里多年,此刻
伴以雷鳴般的回聲倒下,大地震顫。
而后通往教區(qū)教堂的、鳥兒們歌吟的
道路不再穿過涼萌
而是經過空蕩的寂靜的曠地,
而那似乎預示著每一種損失。
我們懇求神奇處女的保佑庇護,
我們用拉丁圣歌伴和風琴音樂
我們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在這
不會用威脅或懲罰來征服我們的國家。
直到一個完美國家現(xiàn)身于大地。
這國家完美無暇,如果它從每人身上
奪走他的名字,性別,衣服和習俗,
拂曉時運送他們,瘋狂又恐懼,
到哪里,沒人知曉,到草原,荒漠,
因此它的威力被揭示
而,人們在他們的穢物中打滾,
饑餓,羞辱,聲明放棄他們的權利。
我們對此了解了什么?根本什么也沒有。
后來,我們之中沒人
能夠告訴世界這種新知識。
年代過去,記憶過去。沒人會發(fā)現(xiàn)
求助的字跡,墳墓沒有十字架。
一個美好的世界——
露珠滴落
一滴,兩滴
少許的筆墨,它在那兒。
白霧的大的寂靜,
在山巒間醒來,
鵝群叫著,
一個井桶升起吱吱作響,
而水滴在屋檐凝結。
或可能其他的房屋。
看不見的海洋,
霧直到中午
在暴雨中從紅杉木的樹干滴下,
汽笛在海灣發(fā)出嗡嗡聲。
詩能那樣做但不再那樣做了。
因為我們不能真正了解言說的那個人,
他骨和肉是何種狀態(tài),
他皮膚的孔隙,
他在里面如何感覺。
而是否這是什萊姆巴克村,
在那兒我們常找到蠑螈,
華麗的顏色像特里薩?羅什考斯卡的衣服,
或另一片大陸和不同的名字。
科塔爾賓斯基,扎瓦達,埃林,梅勒妮。
沒人在這首詩中。好像它
通過地方和人的消失而存留。
杜鵑鳥啼叫
為我,為山巒,
為我,為山巒
在位于巖脊的他的單坡屋頂下坐著
傾聽瀑布在峽谷轟鳴,
他的面前是樹木繁茂的山巒的褶皺
和觸碰它的落日
而他想:杜鵑鳥的聲音怎么
一直在轉變,要么在這兒要么在那兒?
這倒不如不在事物的秩序中。
在這個世界
我們行走在地獄的屋頂
凝視花朵
知道而不說出。
就這樣人們忘卻。
講出來的強化其本身。
沒講出來的傾向于不存在。
舌頭被出賣給觸覺。
我們人類依靠溫暖和溫柔而持續(xù):
我的小兔,我的小熊,我的小貓。
根本不是冰凍拂曉的一個寒顫
不是即將到來的日子的恐懼
不是工頭的鞭子。
根本不是冬天的街道
不是整個世間空無一人
不是意識的懲罰。
根本不是。
——神之愛是自我之愛。
繁星和海洋被珍貴的“我”充滿,
甜蜜如一個枕頭和一根被吮吸的拇指。
——如果在溫暖的草地鳴叫的螞蚱
用一種普遍的方式,贊美那被叫做“存在”的屬性,
而沒參照它自身的角色,
對敬慕的人而言,那會是最直率的。
在一個大城市,在林陰大道上,很早。百葉窗和遮檐拉高,人行道的混凝土路面,腳步的回聲,斑點的樹皮。那時正開始我的二十世紀,而他們走著,男人們和女人們;現(xiàn)在接近它的盡頭而他們走著,不太一樣,但叩打著同樣的道路,用鞋和高跟便鞋。不能理解的天命把人分為男女、老少,沒有遞減,一直在這里,替代一度活著的那些人。而我,呼吸著空氣,因為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把我的肉體和他們的肉體相聯(lián)系而心醉神迷,但與此同時意識到可能不曾凋謝的存在。我,替代他們,懷揣一個不同然而還是他們自己的名字,因為五官為我們所共有,我行走于此,此刻,在輪到我被替代之前。我們沒有被死亡和時間所觸碰,孩子們,自己和夏娃,在一個幼兒園里,在一個沙盒中,在一張床上,彼此擁抱,做愛,說著永恒告白和永恒快樂的話語??臻g廣袤地敞開,閃爍的飛行器騰起于上方,地鐵的隆隆聲在下。蒼穹之下有我們的衣服,錫箔王冠,緊身衣,人造的動物毛發(fā),蜥蜴鳥的鱗片。為了用你的眼睛吞沒一個花店的內景,為了聽到人們的聲音,為了在你的舌頭品嘗微醺的咖啡的味道。經過公寓的窗戶,我杜撰故事,相近于我自己的經歷,一個抬起的手肘,在一面鏡子前頭發(fā)的編束。我繁衍自己而漸漸分別地棲居于他們每個人身上,這樣我的暫時性就無力凌駕于我的上方。
雖然信念微弱,我相信充滿空氣
每一英寸的潛力和權力。
它們察視我們——沒人看到我們可能嗎?
只想想:一個宇宙的奇觀和絕對的無人?
有證據(jù),我的意識。它和自身分離,
在我、其他人上方,在地面上方翱翔,
很顯然與那些力量同源,
像它們,能超然觀看。
是否它們幫助我們,傷害我們,在哪種狀況之下,
或它們只被允許去看,誰知道。
它們歡笑且感覺憐憫。因為它們相當人性
但也超人性,因為無論一日、一年
還是一個世紀將不包含它們。幼兒園,操場
是它們所愛的領地。男孩們,女孩們,在奔跑,
或擲出一個球,他們將來的模樣
寫在臉、姿勢上。后來,用珠寶裝飾,
俗麗的描畫,慵懶的,嘴唇吐出煙圈,
或系著白圍裙,垂下薄面紗,
或露出白胸脯,哺乳。而他們,帶著公雞的榮耀,
出席會議,大腹便便的爭權逐利者,在
飲酒競賽上,遲鈍的眼睛。床、毛毯,他的
或她的,
不可理解,言說著真相,匆忙。
我的貓咪,我的小狗。小青蛙們。
眾多的綠色幼蛙們。小熊維尼們。兔子們。
他們的語言一直相同,為童話故事所滋養(yǎng)。
而對于諸力量那些是什么?純粹靈魂們怎能
從內部領會辛辣苦痛,氣味,觸摸
粗頭發(fā),如,一種提香色的?
讓我們假定,即使,它們能。然而對他們而言
真正晦暗的還是墓地。傾斜向樹后閃現(xiàn)的
藍色大海,或朝向日出,
或平整地,在一條灰色河流那邊。多么完美的
不可逆轉之物!多么完全的他性
從意識的回路進攻存在
而因此魅人心目,這么基礎
以致存留的是為了重復發(fā)問:“為什么?”
而諸力量流溢,在墓石間呼呼盤旋,
“誰命令他們去死,誰需要這個?”
它們大聲叫喊,沉思,在不斷的驚奇中。
因為它們的思想,清晰明了,趨于和諧,
了解理想外形,尊敬秩序,
在秩序中存在的必定永遠存在。
注釋:
[1]“愛,喜歡,尊重”是波蘭孩子和年輕人喜歡玩的游戲。當他們愛上一個人,不好意思表達自己的感情,而且不知對象對自己有沒有感覺時,就拿了一朵花,一片一片地摘花瓣,第一片是愛,第二片是喜歡,第三片是尊重,第四片又是愛……直到最后一片。英文版為“他愛我,不愛我”。這里遵照波蘭原文。
[2]圣貝爾納教派:12世紀有名的隱修教派,
[3]波利尼西亞(Polynesia),太平洋三大島群之一,處于大洋洲中部,意為“多島群島”(Polynesia由希臘文poly及nesoi組成,poly意為眾多,nesoi意為島嶼),主要包括夏威夷群島、圖瓦盧群島、湯加群島等。
[4]小林一茶(1763—1827):日本著名俳句詩人。
[5]什萊姆巴克(Szlembark):位于波蘭南部的小村落。
[6]這些名字的英文拼寫分別為“Kotarbinski,Zawada,Erin,Melanie”。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