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景毅
(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新加坡,637332)
“一鳴驚人”的寓言故事可謂廣為流傳、家喻戶曉,然而在《韓非子》、《呂氏春秋》、《史記·滑稽列傳》、《史記·楚世家》、《新序》中卻一事數(shù)載、種種有別,呈現(xiàn)出語同人異的現(xiàn)象。“一鳴驚人”故事的核心實際上是一則隱語。隱語之前,敘述者往往會交代背景,隱語之后,所諫者會有言語響應(yīng),進一步采取行動,并最終對國家大政有影響,在此之后史家還會有適當(dāng)?shù)脑u論。考察“一鳴驚人”故事的五個不同的版本,筆者發(fā)現(xiàn),在篇章結(jié)構(gòu)上頗與先秦典籍《國語》的四段式結(jié)構(gòu)模式類同[1]。筆者將之歸納為五段式的敘事結(jié)構(gòu):背景+隱語+行動+效果+評論。由于各個版本的記載有所不同,試分述之,以見異同。
1. 背景
典籍背景備注《韓非子》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fā),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相對簡短右司馬謂誰,無考《呂氏春秋》荊莊王立三年,不聽而好讔。成公賈入諫,王曰:“不谷禁諫者,今子諫,何故?”對曰:“臣非敢諫也,愿與君王讔也?!蓖踉?“胡不設(shè)不谷矣?”讔即隱王者禁諫對話開始
續(xù)表
背景一般為交代隱語的情境與語境,在五個版本中,都會敘述王者即位后不問政事,除《滑稽列傳》未交代齊威王即位幾何,其他版本均交代楚莊王已即位三年。《呂氏春秋》、《滑稽列傳》、《新序》都直接指出王喜好隱語(“好讔”、“喜隱”、“好隱戲”),為下文隱語的出現(xiàn)做好鋪墊,而《呂氏春秋》與《楚世家》都指出王者禁諫,而進諫者的隱語是用來進諫,《滑稽列傳》指出左右不敢諫,而淳于髡以隱語進諫?!痘袀鳌放c《新序》均言明國家已面臨危亡,進諫勢在必行?!秴问洗呵铩放c《新序》在隱語出現(xiàn)之前的背景中已開始對話,對話的雙方或為進諫者與所諫者,或為進諫者與群臣(無能進諫者)。
2. 隱語
典籍隱語備注《韓非子》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此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谷知之矣?!备分B一回合對話指出不飛不鳴的原因《呂氏春秋》對曰:“有鳥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動不飛不鳴,是何鳥也?”王射之,曰:“有鳥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動,將以定志意也;其不飛,將以長羽翼也;其不鳴,將以覽民則也。是鳥雖無飛,飛將沖天;雖無鳴,鳴將駭人。賈出矣,不谷知之矣?!备分B一回合對話指出不飛不鳴的原因《滑稽列傳》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贝篪B一回合對話
續(xù)表
隱語是這則故事的核心,通過上表可以看出,有鳥三年不飛不鳴是隱語共同的要素,語意也基本相類?!痘袀鳌放c《楚世家》中的隱語對答最為簡短,筆者以為越是簡短的對答越能體現(xiàn)隱語的高妙,越能體現(xiàn)群臣之間的高智商?!俄n非子》、《呂氏春秋》、《新序》中君王的隱語回答都比較詳細(xì),說明不發(fā)政令的原因在于等待時機,以觀察群下(“以觀民則”、“以覽民則”、“以觀群臣之慝[奸佞]”),均告知進諫者已明白對方之意。惟有《新序》有兩回合對話(原因是士慶不明白不飛不鳴的原因,可能也包涵著對君王奮起的不信任),其他均為一回合對話。《韓非子》、《呂氏春秋》、《楚世家》點明鳥在“阜”,而隱語在《說文解字》中即歸為“阜部”。
3. 行動
典籍行動備注《韓非子》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半年后行動《呂氏春秋》明日朝,所進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第二天行動《滑稽列傳》于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即刻行動《楚世家》數(shù)月,淫益甚。大夫蘇從乃入諫。王曰:“若不聞令乎?”對曰:“殺身以明君,臣之愿也?!庇谑悄肆T淫樂,聽政,所誅者數(shù)百人,所進者數(shù)百人,任伍舉﹑蘇從以政。數(shù)月后蘇從再入諫才行動《新序》王大悅士慶之問,而拜之以為令尹,授之相印。士慶喜,出門顧左右笑曰:“吾王成王也。”即刻行動士慶有評論
行動是檢驗隱語效用的直接體現(xiàn),五個版本中《呂氏春秋》、《滑稽列傳》、《新序》是即刻有效,馬上行動,而《韓非子》與《楚世家》是過了一段時間(半年或數(shù)月),或君王開始行動,或是大夫再諫,君王才開始行動。賞罰的人數(shù)諸本亦有差,進諫者本人的結(jié)局也有不同,《楚世家》與《新序》受到了重用,而其他三書并未記錄。《楚世家》的記載相對詳細(xì),伍舉隱語進諫后數(shù)月,蘇從再諫,楚莊王方才罷淫樂聽政,并重用前后兩位進諫者(伍舉、蘇從)從政。《新序》是惟一隱語進諫者隱語進諫后還有追加評論者,莊王即刻授士慶為相位,士慶亦沾沾自喜,對左右笑稱“吾王成王也”。
4. 效果
典籍效果備注《韓非子》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于河雍,合諸侯于宋,遂霸天下。國家大治,對外稱霸《呂氏春秋》群臣大說,荊國之眾相賀也。群臣、國人皆高興《滑稽列傳》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別國振驚,歸還侵地《楚世家》國人大說。是歲滅庸。六年,伐宋,獲五百乘[2]。國人高興、對外獲勝《新序》中庶子聞之,跪而泣曰:“臣尚衣冠御郎十三年矣,前為豪矢,而后為藩蔽。王賜士慶相印而不賜臣,臣死將有日矣?!蓖踉?“寡人居泥涂中,子所與寡人言者,內(nèi)不及國家,外不及諸侯。如子者,可富而不可貴也?!庇谑悄顺銎鋰鴮氳涤褚再n之。中庶子心中不平衡,楚莊王加以回應(yīng)(對話)
隱語之后的行動只是朝政人事的改變,而真正對國家、朝政、國人、個人有何效用才是關(guān)鍵,五個版本中,都在行動之后對此加以敘述?!俄n非子》與《楚世家》表現(xiàn)為對內(nèi)對外皆有成效,《呂氏春秋》是對內(nèi)(群臣、民眾)有成效,《滑稽列傳》是對外有成效?!缎滦颉返某尚П容^特別,只針對某個人,中庶子不理解士慶何以拜相,心里不平衡,向國君質(zhì)詢,而國君答以“可富不可貴”,而以“國寶璧玉”賞賜之,以求得朝政的平衡,這說明無論《楚世家》中重用伍舉、蘇從,還是《新序》中重用士慶,因一隱語諫言而得到高位是會引起朝廷中某些人的不滿,從而帶來朝政的不穩(wěn)定因素。
5. 評論
典籍評論備注《韓非子》莊王不為小害善[3],故有大名;不蚤見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聲。”[4]史家自評+莊子語《呂氏春秋》“故《詩》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何其處也,必有與也?!淝f王之謂邪!成公賈之讔也,賢于太宰嚭之說也。太宰嚭之說,聽乎夫差,而吳國為墟;成公賈之讔,喻乎荊王,而荊國以霸?!盵5]《詩經(jīng)》語+史家自評評論最長《滑稽列傳》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盵6]史家自評《楚世家》無《新序》曰:“忠信者,士之行也;言語者,士之道路也。道路不修,士無所行矣。”[7]史家自評
評論一般出自史家,乃由隱語引發(fā)的對史事的評價,五個版本中除《楚世家外》[8],皆有史家評論?!痘袀鳌返脑u論并非緊接在故事之后,而是存于司馬遷本傳中的“太史公曰”。《韓非子》與《呂氏春秋》乃引《莊子》、《詩經(jīng)》語加強評論,《滑稽列傳》與《新序》完全是史家自評。《呂氏春秋》評論最長,將成公賈之于楚莊王與太宰嚭之于吳王夫差作比較,顯示“說”“讔”之云壤之別。
1. 真名假事
一鳴驚人的故事最早記載于《韓非子·喻老》,進諫者為右司馬,到底是誰,《韓非子》中沒有說明,后世學(xué)者有所猜測。而所諫者乃春秋五霸之楚莊王。稍后的《呂氏春秋·重言》,所諫者亦為楚莊王,而進諫者為成公賈。漢代司馬遷在《滑稽列傳》中將進諫者歸為淳于髡,所諫者為齊威王,但在《楚世家》中司馬遷又將進諫者歸為伍舉,所諫者為楚莊王。同一則寓言,在《史記》中一事而兩見,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劉向《新序·雜事》中的進諫者為士慶,所諫者仍為楚莊王。
我們將“一鳴驚人”的寓言故事在諸種典籍中所記載的“進諫者”和“所諫者”列表一觀:
《韓非子》《呂氏春秋》《史記》《史記》《新序》喻老重言楚世家滑稽列傳雜事所諫者楚莊王楚莊王楚莊王齊威王楚莊王進諫者右司馬成公賈伍舉淳于髡士慶
由上表可以看出,同一故事原型,不同的諫納雙方,并在不同文本中出現(xiàn)差異敘事,特別是在《史記》中一事而兩見,諫納雙方皆不同,確實值得注意。
所諫者是誰?是楚莊王還是齊威王?明人徐孚遠(yuǎn)云:“‘楚莊、齊威,皆有雄略,故先縱樂以觀群臣,大鳥之喻,為得其情也?!盵9]楚莊王、齊威王分別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代雄主,皆“性好隱語”(《文心雕龍·諧隱》),然而,到底“一鳴驚人”的故事最初發(fā)生在誰的身上?由上表可知,所諫者,除《史記·滑稽列傳》為齊威王,其他版本皆為楚莊王。按照清人的說法有兩種可能性,一種認(rèn)為此故事發(fā)生在齊威王的身上有可能性,最早記載此故事的《韓非子·喻老篇》,在大鳥之喻后有“敗之徐州”之語,查楚莊王生平似未有此事,或許乃指齊威王,顧廣圻即認(rèn)為:“《史記》年表,威王七年圍齊于徐州,《楚世家》同,或此莊王謂威王也。”[10]據(jù)《史記·田完世家》載,齊威王“即位以來,不治,委政卿大夫,九年之間,諸侯并伐,國人不治”,于是賞即墨大夫罰阿城大夫,并取得對外作戰(zhàn)的一系列勝利,“齊國大治。諸侯聞之,莫敢致兵于齊二十余年”[11],此與諸本“一鳴驚人”故事中前后的情況絕相類似,臣下以隱語諫之,不無可能。另一種如梁玉繩《史記志疑》云:“大鳥之語,髡蓋祖楚伍氏諫莊王故智耳。”[12]淳于髡或許是祖述楚人(進諫者并非伍舉,詳見下文)進諫楚莊王之故事而進諫齊威王,這樣的推測也不無道理,因為這則故事在后來的典籍中不斷出現(xiàn),有學(xué)者指出:“《呂氏春秋·重言篇》載成公賈諫荊莊王,《新序·雜事》載士慶諫楚莊王語,皆大同小異,雖諫之人不同,而所諫之人同作莊王,則當(dāng)以莊王為正。若齊威王事,不載《國策》。或史公聊借此以為滑稽之助耳,然今人但知齊威王者,比比然也?!盵13]諫議之人不同,所諫之人同為楚莊王,說明原典中很可能為楚莊王,或許因為《滑稽列傳》的影響很大,后世許多人轉(zhuǎn)而認(rèn)為是諫齊威王事。
進諫者又是誰?諸本皆不同,但應(yīng)該不是伍舉。南宋人王應(yīng)麟云:“三年不飛不鳴,《滑稽傳》謂淳于髡說楚威王[14],此一事而兩見”,“莊王時有嬖人伍參,其子伍舉在康王時??低?,莊王之孫?!秴问洗呵铩ぶ匮杂[》云:‘荊莊王立三年,不聽而好隱,成公賈父入諫曰:“愿與君王隱?!薄缎滦颉るs事篇》云‘士慶’,然則非伍舉也。”[15]歷史上,“楚才晉用”的故事同樣膾炙人口,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即公元前547年,記載清楚,主人公為伍舉應(yīng)沒有問題,而楚莊王即位三年,為公元前611年,與公元前547年年代相差甚遠(yuǎn),故此“一鳴驚人”非伍舉事。梁玉繩認(rèn)為:“伍舉在康、靈之世,事莊王者乃其父伍參,此與《子胥傳》同誤。何異《說苑·正諫篇》言莊王以椒舉為上客乎?然大鳥之諫,《史》誤以為伍舉(《吳越春秋》及《大紀(jì)》誤從《史》)。而《韓子·喻老篇》稱右司馬,《呂氏春秋·重言篇》作‘成公賈’,《新序·雜事》作‘士慶’,莫定所屬?!盵16]排除了伍舉,《韓非子》中的右司馬只有職銜,沒有姓名,無從考察,其他成公賈、淳于髡、士慶三人則莫定所屬,可以進一步考證(見下文)。
但問題可以從別的角度加以解釋。臺灣大學(xué)李隆獻教授提出《穆天子傳》與《晏子春秋》的敘事是一種“真名假事”的敘事方式[17]。筆者以為這一觀點對于解析此問題具有啟發(fā)性?!耙圾Q驚人”故事本身是否真實,值得懷疑,很可能產(chǎn)生自春秋,后在戰(zhàn)國時成為的一則寓言故事流傳,時人及后人引用這則寓言付諸真實的人物身上,成公賈、淳于髡、士慶(甚至假托伍舉)是否真正進諫,楚莊王、齊威王是否納諫不是重點,重要的是通過這些真實的歷史人物加強了寓言故事的影響力與傳播度。
2. 隱語諷諫
隱語是“一鳴驚人”故事的核心?!墩f文解字·阜部》:“隱,蔽也?!薄妒酚洝こ兰摇芳庠疲骸半[謂隱藏其意?!盵18]或作“讔”,《文心雕龍·諧隱》云:“讔者,隱也;遁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盵19]隱語不是謎語,它與隱喻(metaphor)性質(zhì)相類,但非修辭手法,確切地說,隱語是一種政治辭令藝術(shù)。隱語的功用是諷諫,并非游戲,其敘事模式亦獨具一格。中國古代典籍中有不少隱語的記載,臺灣大學(xué)李隆獻專門研究過《左傳》的隱語和隱語敘事[20],其他典籍包括《韓非子》、《呂氏春秋》、《史記》、《戰(zhàn)國策》、《新序》、《說苑》等都存有隱語[21]。
如上文所述,在“一鳴驚人”故事的進諫者中,伍舉排除在外,右司馬、成公賈和士慶所指何人,典籍記載語焉不詳,只有淳于髡史有專傳,且有隱語諷諫之聲名,故我們有理由相信淳于髡極有可能是這則故事的主角。
淳于髡(前386?—前310?),戰(zhàn)國時齊國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稷下學(xué)宮最具影響力的學(xué)者,博聞強志,學(xué)無所主,思想博雜,兼重禮法。他出身卑微(齊之贅婿),其貌不揚(長不滿七尺),終身不仕。曾撰有《王度記》、《十酒說》二書,均已亡佚。史稱其性好“隱語”,多以隱語諷諫楚王。
淳于髡作為傳主被司馬遷列為《滑稽列傳》的第一位,記述其三則隱語。第一則就是“一鳴驚人”的大鳥之喻;第二則是齊王派淳于髡出使趙國求援,但出手卻很吝嗇,淳于髡不直接表明態(tài)度而以“仰天大笑”對之,并在齊王的責(zé)問下以隱語巧妙地加以暗示(齊王就好比農(nóng)夫禳田,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多),使得齊王改以厚資,淳于髡出使成功,解決了齊國危機;第三則是淳于髡用“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隱語諷諫齊威王罷長夜之飲。三則隱語一脈相承,與淳于髡舉止、口吻、性格相一致,并具有一以貫之的敘事模式。此外,在《史記·田完世家》與《新序·雜世篇》中亦記載淳于髡與鄒忌的一番智者對話,淳于髡以“微言五”(案:微言即隱語)諷諫鄒忌的為相之道。以上隱語充分顯示出淳于髡多智多辯的滑稽本色[22]。
《史記·滑稽列傳》開宗明義:
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抖Y》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碧饭唬骸疤斓阑只郑M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盵23]
明人李景星慧眼卓識:“‘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即此二語,已得滑稽要領(lǐng),一篇主意,正在于此。”[24]所謂“微中”即“妙中”,“談言”即隱語,王叔岷認(rèn)為,“重六藝亦不忽談言,此史公之特識”[25]。司馬遷將《滑稽列傳》放在非常高的位置,認(rèn)為六藝之外,別有一藝,就是滑稽。這似乎有些危言聳聽、自我抬高,以致有學(xué)者認(rèn)為此處有誤,明人董份說:“滑稽而引六藝語,文意又不相屬,恐有誤。”[26]其實司馬遷將滑稽與六藝并稱,說明他列此傳并非單純獵奇,更非有誤,而有深意存焉。近世曾國藩有云:“言不特六藝有益于治世,即滑稽之談言微中,亦有裨于治道也。”日本學(xué)者岡白駒曰:“解紛亂,即是治,豈獨止六藝耶?天道之所以大也?!盵27]滑稽有裨于治世,能解紛亂,當(dāng)然可與六藝并稱,滑稽者的治世解紛亂的武器就是隱語諷諫?;c六藝有所不同。首先,與六藝正襟危坐、高談闊論不同,滑稽出為笑言,仿佛不經(jīng)意談笑間言辭富于深意,需要仔細(xì)體味。唐人柳宗元云:“《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故學(xué)者終日討說答問,呻吟習(xí)復(fù),應(yīng)對進退,掬溜播灑,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游焉’之說?!盵28]第二,滑稽雖然很底層、很草根甚至很令人鄙夷,但比高大上的六藝似乎更有實際效用,宋人劉辰翁云:“滑稽者至鄙褻,乃直從六藝壯語說來,即此太史公之滑稽也。其言大道亦由是耳,今俳優(yōu)引語皆名。但聞‘天道恢恢,豈不大哉’,亦使人發(fā)笑,謂當(dāng)解紛之時,則六藝無用也?!盵29]第三,司馬遷不因人廢言,他看重的就是這些滑稽之人能夠以一言而勸諫君上,相比當(dāng)世的一些儒者諫官有過之而無不及,堪比六藝正軌。這充分顯示了司馬遷通達的價值觀。
1966年,Robert Scholes和Robert Kellogg在TheNatureofNarrative一書中提出敘事文的四要素:情節(jié)(plot)、人物(character)、觀點(point of view)、意義(meaning)[30]。以筆者對“一鳴驚人”五段式敘事結(jié)構(gòu)的具體分析可以看出,故事是經(jīng)過史家精心設(shè)計后筆錄的故事,并非實際發(fā)生的故事;諫納雙方在不同版本中不同,敘事者依靠隱語對話和行動展示人物性格;隱語諷諫之后,敘事者會通過君王的諫納與效果形成對整個事件的價值判斷,其意義或曰主題也在史官評價中揭示出來?!耙圾Q驚人”屬于真名假事的敘事方式,時人及后人引用這則寓言付諸真實的歷史人物身上以加強故事的影響力與傳播度。事實上,據(jù)筆者考察,司馬遷曾在《史記·滑稽列傳》中多次使用這種真名假事的敘事方式[31]。淳于髡極有可能是“一鳴驚人”故事的主角,隱語作為淳于髡獨特的進諫武器,體現(xiàn)其多智善辯的滑稽本色。隱語諷諫是先秦一類士大夫參與軍國大事的方式,值得進一步研究和探討。
注釋:
[1] 參見李佳:《試論〈國語〉的篇章結(jié)構(gòu)及其筆法特征——以〈左傳〉互見記載為參照》,《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與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6期,第71~78頁;李佳《〈國語〉研究》第六章,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
[2]以上所引《楚世家》,除一處特別注明外,據(jù)(西漢)司馬遷:《史記》(修訂本)卷四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39頁。
[3] 按:王先謙以為“害”字不當(dāng)有,蓋與善形近而誤衍,可信。
[4]以上《韓非子·喻老》所引,據(jù)(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卷六,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1996年,第123頁。
[5] 以上所引《呂氏春秋》,據(jù)(東漢)高誘注:《呂氏春秋》卷十八,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1996年,第220頁。
[6] 以上據(jù)引《滑稽列傳》,據(jù)(西漢)司馬遷:《史記》(修訂本)卷一百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857~3858、3864頁。
[7]以上所引《新序》,據(jù)(西漢)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71~276頁。
[8]按:這恐怕是體例原因,伍舉進諫只是楚莊王生平事跡的開始,接下來要繼續(xù)敘述楚莊王的其他事跡。而其他版本均以隱語進諫作為敘事的核心。
[9][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百二十六,臺北:天工書局,1993年,第5033頁。
[10](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卷六引,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1996年,第123頁。
[11] (西漢)司馬遷:《史記》(修訂本)卷四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277頁。
[12](清)梁玉繩撰:《史記志疑》卷三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454頁。
[13](清)諸玉衡:《醉月西廬古文》卷下《書滑稽傳后》,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第720~721頁。
[14] 按:應(yīng)為“齊威王”。
[15][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四十引,臺北:天工書局,1993年,第2490頁。
[16](清)梁玉繩撰:《史記志疑》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011頁。
[17] 李隆獻編:《敘事理論與實踐——以〈左傳〉為對象》,臺灣大學(xué)開放式課程講義,第7頁。
[18] (西漢)司馬遷:《史記》(修訂本)卷四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39頁。
[19](南朝·梁)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39頁。
[20]李隆獻:《論〈左傳〉的“隱語”與隱語敘事》,《正學(xué)》第1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第257~282頁。
[21]曲景毅:《論戰(zhàn)國稷下學(xué)官淳于髡之“隱語”敘事》,臺灣師范大學(xué)第四屆敘事文學(xué)與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會議論文,2015年11月6、7日。
[22] 按:關(guān)于“滑稽”之義,歷來眾說紛紜,加之“滑稽”在當(dāng)下的引申義,極容易產(chǎn)生歧義?!盎?,古音“guji”,出現(xiàn)在《史記》的不同篇章中,可以互訓(xùn),如《滑稽列傳》稱淳于髡“滑稽多辯”,《樗里子甘茂列傳》稱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號曰‘智囊’”;《孟子荀卿列傳》稱“鄙儒小拘,如莊周等滑稽亂俗”,《孔子世家》中春秋齊人晏嬰稱“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歸納而言,所謂滑稽者,一曰“多辯”,故能出口成章,詞不窮竭;二曰“多智”,故能“亂俗”、“不可軌法”,其言能亂異同。前者為表象,后者為本質(zhì),二者互相聯(lián)系、互為因果。古代語境中的“滑稽”與現(xiàn)代語境中所謂言語、動作或事態(tài)令人發(fā)笑之意有相通之處,但又不盡相同。
[23] (西漢)司馬遷:《史記》(修訂本)卷一百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857頁。
[24] 李景星著,韓兆琦、俞樟華校點:《四史評議》,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118頁。
[25]王叔岷:《史記校證》卷一百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362頁。
[26](明)李光縉增補,(明)凌稚隆輯校,于亦時整理:《史記評林》卷一百二十六,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87頁。凌稚隆按:“談言微中二句,總為滑稽要領(lǐng),豈太史公思游俠者,而不得見,故第及于次耶?不然,何于便給者而有取也。”
[27] 以上兩條見[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百二十六,臺北:天工書局,1993年,第5032頁。
[28](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卷二十一《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第719頁。
[29](宋)倪思:《班馬異同》卷三十四,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第720頁。
[30] 此書近年有修訂本:Robert Scholes,James Phelan,and Robert Kellogg,The Nature of Narrative (Revised and Expanded),F(xiàn)ortieth Anniversary Edition,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31] 曲景毅:《〈史記·滑稽列傳〉四題》,《〈史記〉論叢》第12輯,北京: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67~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