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
活成“泰山”的北京大爺
張頤雯
小說的第一句話寫道:“北京人管那些比自己父親大的男人叫大爺,記住嘍,發(fā)音是爺?shù)妮p聲;如果發(fā)音是二聲,那就不是一個意思了?!笨吹竭@一句話 ,輕輕默念出“北京大爺”這四個字,我們就可以猜到作者一定是個純正的北京人,他對北京語言的精準表述中,可以體會出北京人的氣息,可以將北京這個城市的氣質(zhì)迅速地發(fā)現(xiàn)。
北京大爺是一個有著濃厚地域特點的稱呼,在人們的印象里,他們好面子 ,有尊嚴,而且善良。小說中的這位“我大爺”就是典型的北京大爺,是眾多普普通通北京老百姓中的一位。小時候淘氣頑皮,闖各種禍,長大后養(yǎng)家糊口,任勞任怨,可以為了活命,斷掉一條胳膊,也能夠靠著智慧和勇氣救出一位弱女子。他有滋有味,鮮活樸素地活著。
小說還寫了他的糾結(jié) 和膽小,他顧家愛家,他也越來越知足,他就是一個小人物。這樣一位普通人,在最后的時刻為什么選擇了勇敢和犧牲,這其中 有個人情感,有家國情懷。當他看到他“小姨”的痛苦 ,看到“教書先生”的死亡,“一滴水珠飛落在我大爺?shù)哪樕?,他看到教書先生眼角掛滿淚珠,我大爺扭頭就走?!睆倪@個細節(jié)開始,“我大爺”變了,他在大棚下埋下炸藥,開始了 他的抗戰(zhàn)生涯。他成了一位有血有肉有骨氣的 北京 大爺,成了一名戰(zhàn)士,他的道義和勇氣,使他最終活成了頂天立地 的“泰山”。
今天,京味小說式微,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老舍的這個城市風云變幻眾聲嘈雜。我們常常說到北京精神:愛國、創(chuàng)新、包容、厚德。這些詞匯作為對新北京的概括和標記,還常常只是一個口號。真實的北京作為一座文化古城和國際化大都市,承載了太多歷史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它遠不只是一些名詞、一個地方 ,它更是一種生活、一段歷史和一種信仰。北京人的精神氣質(zhì)與北京這片土地一起形成了北京的過去,也融入了北京的今天。只有深刻地理解它,真切地感受它,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它,北京這個古老的城市才可以有活的精神留存下去。作為古都的北京,它傳統(tǒng)的特點,獨特的文化和語言也在漸漸淡化和消失,將它們通過鮮活的文學語言記載下來,通過小說被今天的北京人乃至中國人記住,這幾乎是最好最有效 的流傳方式。更有意義的是,在今天這個道德標準多樣,準則和底線 時有迷失的時代,這一篇傳統(tǒng)的京味小說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最有價值的東西:道德、忠義和犧牲精神。而許多新的藝術包括很多新小說中恰恰缺少這樣的道德選擇。我們沒有上帝,但我們有一代代人為正義的生活而拼搏,這些人正是北京這座城市的來處,也是北京繼續(xù)走下去的動力,作家有責任表達這樣的精神和生活。
這篇小說恰恰是這樣的“北京精神”得以存在和傳承的一個證明。
贛南血型
簡 心
1
這里不見英雄,卻處處英雄;這里不見偉人,卻站著巨人。
清明,寫下這句話,我屏住了呼吸。面對中國一隅,江西南端版圖。
向南,向南……來自西伯利亞勁烈的風,刮過遼闊蒼莽的中原大地,到了贛州,怕也要歇一歇吧。往前跨一步,便是嶺南,這一步,是橫亙大庾嶺的梅關。百越人從這里走過,始皇的十萬大軍從這里走過,客家人從這里走過,張九齡的故鄉(xiāng)從這里走過,鐘紹京的書法從這里走過,蘇東坡的詩歌從這里走過,王陽明的思想從這里走過,江浙的絲綢從這里走過,景德鎮(zhèn)的瓷器從這里走過,湯顯祖的牡丹亭從這里走過……
再堅硬的心,來到這里也要變得柔軟;再柔軟的心,來到這里也將變得堅強。中原來的客子,征途太過遙遠,遷客、騷人、貶官、商旅、文臣、武將……戰(zhàn)亂、災荒、饑謹……登上贛江源頭,早已有些失魂落魄。擰一擰被浪花打濕了的衣襟吧,燙一壺水酒,洗洗塵,暖暖身,壓壓驚,再上路!或者,來一碗松枝烹煮的新茶?贛南的水酒格外香醇,從石城,從于都,從信豐,從瑞金……聲音一路一路吆喝過來,悠亮而綿烈,抵也抵不住。這一喝,頭一昂,頸子一硬,從此在贛南安家落戶。
這是江西的南大門,更是整個中國的一個大閘口。翻開中國的歷史版圖,會發(fā)現(xiàn),中原文明,是以院落式一進一進向南挺進的。過了黃河,是長江,順著荊楚軸線,再要往南走,已是重巒疊嶂,路途變得格外逼仄。再仔細琢磨,又會豁然一驚,江西,是逼仄處的一片開闊;鄱陽湖,是煙波浩渺的入水口。盤古開天時,到了江西,似乎鉚足了勁,西引一座羅霄山脈,東按一座武夷山,底部橫一座南嶺,把個江西圍個滴水不漏。沒錯,中原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甚至繁密的人口,跨長江湯湯而來,要抵達南疆,除了瀟湘,似乎只有贛水,才是一瀉千里的通道——溯贛江,登陸贛州,然后沿著章貢二水,攀過南嶺、羅霄、武夷山關隘,分別向四周輻射,直抵閩、粵、湘,直指南洋……歷史,必然要在贛州鑿開關口,梅關的風,筠門嶺的雨,見證了中原文明南行的一個個腳步。
明亡后,張家玉勸唐王遷都贛州時說:“天下形勢,關中為上,襄陽次之,建康又次之,下此則虔州一塊土,尚屬興王地也……駕出虔州,右連三楚,左達八閩,后屏梅嶂,出兩粵之粟,前跨章江南九,有建瓴而下之勢,騎天下之脊號召之?!?/p>
有幾分道理,但窮途末路,話未免絕對。
江西,實際上是整個中國消化道上的一個巨大胃囊,來自中原的聲音,在這里沉淀、中和、消化,而贛州,恰是溝通丹田肺腑的豁口,一個開滿梅花的幽門。
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兩千多年前,雄才大略的始皇帝統(tǒng)一中國后,目光何以要越過遼闊的荊楚大地,在這當時人煙荒渺的瘴癘之地,按下贛南的第一顆政權棋子——南野。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綠豆般大小的贛州,何以成為今天全球近以億計客家人念念不忘的搖籃;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贛江何以成為中國歷史上顯赫一時的黃金水道、南方絲綢之路。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宋時的虔州造船廠(場),何以在全國十一個造船軍州中名列第一,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贛州何以成為贛文化的源頭,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隋末的林士弘何以橫刀立馬,據(jù)虔州建大楚國,北起九江,南至番禺,在隋末唐初二十幾支最大起義隊伍中,拉出了最大的版圖。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四海瓜分豆剖的五代,寧都的盧光稠何以能亂世挺起,在四面割據(jù)政權之中,以虔州、韶州雄峙于淮南嶺表間,保持穩(wěn)定和發(fā)展三十多年……
明白這一點,才能明白,九百多年前,辛棄疾何以在贛江造口壁書下“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的憂憤詞句。知軍孔宗瀚何以將三江合抱的虔州城打造成銅墻鐵壁。殺身成仁、舍身取義,赴火蹈刃、死不族踵,儒墨這些除暴安良、保家衛(wèi)國平天下的鋼鐵人格,何以在贛南積聚得如此血脈僨張。
看看歷史的幾個大拐彎處吧。
南宋紹興年間,陳颙等揭竿而起,朝廷洶洶鎮(zhèn)壓,贛州衣錦鄉(xiāng)一帶四百多營寨徹夜苦戰(zhàn),朝廷招降,沒有一人屈膝,山河為之動容。
南宋末,太后下勤王詔,南宋沒一軍州應召,唯有贛州三萬五千多義士,在贛州知州文天祥率領下,鐵血飛揚,與國家民族共存亡,歷史為之驚嘆。
清軍進占江西,南明政權以贛州為中心組織大規(guī)模的抗清保衛(wèi)戰(zhàn),南安、贛州二府激血飛揚,抗清起義遍及瑞金、石城、興國、龍南、贛州、寧都等地。1646年五至十月贛州被圍,楊廷麟、萬元吉等以大義鼓勵市民,全城婦女孺子磨槊制梃人自為戰(zhàn),貢江兩岸軍民誓師祭天,江水為之咆哮沸騰。城破那天,當楊廷麟殉身清水塘,萬地吉抱恨投章江,戰(zhàn)死者全城比比皆是,忠勇之士大多舉家以殉國難時,清軍將領為之感慨鞠躬。
……
2
這些都還不算。
收起筆,讓我們輕輕步入上一個世紀。
二三十年代,在軍閥如麻、天下紛爭中,贛南,這片春秋屬吳,后被越風楚雨和中原文化精魂瓢潑了數(shù)千年的精神烈土,才真正開始龍盤虎踞,以O型血在中國乃至世界咆嘯起來。1929年,在硝煙滾滾的極度包圍中,一支并不龐大的軍隊扛著紅旗從井岡山突圍,悄悄拉進了贛南。隨后,白手起家,吞吐壯大。這里成了國共兩黨第一次國內(nèi)大對伐的主戰(zhàn)場。金戈鐵馬,山呼海嘯,繼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之后,共產(chǎn)黨以贛南為中心,“中央革命根據(jù)地”在此盤地而起。1931年,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全國工農(nóng)政權在這里突現(xiàn)——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歷史性地矗立在了贛州瑞金……
世界的目光聚焦過來,中國各界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精英們紛紛涌來,數(shù)百萬扶犁扛鋤的贛南老表們風雷激蕩起來……贛南,這個中國文化通道的幽門,不僅成了當時中國各階級政治軍事較量的戰(zhàn)場,成了世界各種文化力量直接或間接較量演練的歷史場所,更成了中華兒女探索民族出路的巨大實踐疆場。共產(chǎn)主義,三民主義,儒墨傳統(tǒng)文化,封建軍閥主義……幾大世界文化激流拍打著滔滔贛江,在贛南3.94萬平方公里的地域里猛烈交匯撞擊,濺射的火花,如一疊眩目的瀑布,大珠小珠,直落華夏九千里天空。
這里,一度成了中國乃至世界的思想理論造血中心。自鴉片戰(zhàn)爭始,到太平天國運動,到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到國民革命,到共產(chǎn)革命……中國一直在民族出路隧道上向內(nèi)向外左沖右突,贛南,猛然為中國打開了一個政體亮口。許多國外引進的革命思想和建國理論在這里筑巢,完成了中國化進程,然后,飽滿成型。從此,這里開啟了一個震驚世界的稱謂——紅都。贛南,為中國開發(fā)了一個浩浩蕩蕩的時代精神水系——中央蘇區(qū)精神。
在生生死死的暴力革命中,贛南老表以成千上萬的人力、財力、物力,為共軍、為國軍,為中國“革命”一詞源源不斷輸血。同時,又被大批革命精英以共產(chǎn)主義為基因大規(guī)模精神造血。事實上,這場精英領導下的平民革命,以及革命的延續(xù),改變了這塊土地的命運,改變了這塊土地的文化,也最終改變了中國的命運和世界政治版圖。
3
一片不顯山顯水的地域,每到歷史緊要時刻,怎就如此風生雷動?
“贛之為邦,其山聳而厲,其水湍以清。聳而厲,故其民果而挾氣;湍而清,故其民激而喜爭?!绷攘葞拙洌M南的人地關系密碼,被南宋詩人楊萬里悄然揭破。
沒錯。這里山多田少,水湍地薄。山嶂包圍下,紅艷濕黏的酸性土壤,間歇式的雨水,南北氣流回旋交接的盆地式形勢養(yǎng)育了這里獨特的人文地理。這里的土山敦厚而倔強,這里的溪汊浚急而清亮,這里的季風潮濕而回轉(zhuǎn),這里的云霧綿薄而多變,這里的崖石粗糲而堅峭,這里的草木豐茂而駁雜,這里的鄉(xiāng)村狹長而寧靜,這里的人任氣而硬頸,這里的口音跌伏而綿蕩,這里的采茶戲淺白而熱辣,這里的口味咸辣而悠長……
登上贛州城北的八境臺,是何等平和景象。遠處,云峰霧嶂,田園村寨;近處,騎樓瓦巷,商埠市街……贛南諸水穿山越谷匯成章江貢水奔突而來,拍打著斑駁的城墻轟然交合,匯成蒼莽的巨型“人”字,切割北圍山嶺,闖過兇險的十八灘,浩浩蕩蕩,直奔煙波浩渺的長江。
地險俗悍,五方雜處。沒有高山大澤、廣田厚土的地氣儲備,這樣的山水人文,往往抗震性小,總是在輕描淡寫處,暗藏著激流和險峰。農(nóng)耕時代,山田地里刨食,生存成本比平原不知要艱辛多少倍。封閉多阻的山川地理,貧瘦的黃泥土地,生存資源的有限爭奪,使這里的人不放過每一點細微的生存利益。每一份口糧的獲得,都是花大力下狠勁與自然苦干苦拼的結(jié)果。這磨礪了贛南人堅拔隱忍而又悍勇好斗的習性。稍稍有點自然或人為災害,便容易風激水起。
即便是風,也常常從四面山峰埋伏過來,在這里南北旋流對接,暗暗較勁。
聽一聽十八灘兇險的號子,踏一踏高低不平的山田地,爬一爬云遮霧繞的齊云山,望一望雄氣十足的通天寨,嘗一嘗桃李枇杷梅子橙橘,就會了然這片地域的脾性和肝腸。
“民風近悍尚斗”,“山峻水激,人多好勝”,“在萬山中,其人亢健而任俠”,“山峻水駛,民質(zhì)剛勁”……這類飽含雄性激素的詞句始終分布在贛南各縣縣志里。
人文是什么?翻開《易經(jīng)》的“賁”卦卦辭:“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在古漢語造字時,是紋理之紋,也就是紋路的紋,引申為規(guī)律、法則等等。 “紋”與“理”有表里之分,一個在事物的表面,一個在事物的內(nèi)里,根本上卻是相通的。想想今天我們說的“文科”與“理科”兩個詞,基本就一目了然了。文科是紋天地人之大道,理科是道天地物之大理,而根本上都是同一條秘密通道——揭示天地宇宙和人的相互運行規(guī)律,這規(guī)律形而下來說可以是紋理,形而上來說就是道理。文的作用是什么?《易經(jīng)》說得好,“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薄拔摹钡哪康氖恰盎?,以天地人之紋理大道教化天下;正如“理”的目的是“解”,理解理解,以“理”解天下。
盡管今天的“文化”釋義已經(jīng)具象到社會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根本上,任何文化都是人與本土天文地理人文同參互照相互磨合的結(jié)果。
“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薄豆茏印に亍氛f。
為官贛州的文化大腕楊萬里,是參醒了斯山斯水的,更了然此地的天精地氣與人文密碼。
4
僅僅憑天文地理來決斷一個地域人群性格,是否也陷于偏激?果敢厲氣奮激之外,贛南人是不是還應該有點什么?
定一定,先看看這塊版圖上的人脈源流變遷。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中國歷史上魏晉南北朝乃至唐宋三朝的漢人胡人雜處,是中華民族內(nèi)部人口大遷徙大融合時期,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 漢、胡文化的雙向流動,南北文化的巫山云雨,以漢族為核心的新的民族融合體從而產(chǎn)生,形成了漢民族的獨特性,吐納四海的大唐風韻終得以化合成型。
如此,贛州春秋屬吳,戰(zhàn)國時先屬越,后被楚國占領。這期間 ,吳音蠻語,楚風越歌,經(jīng)過了多少吳人、越人和楚人的血緣雜居?秦漢時期大量派兵嶺南,以贛州大庾嶺為標點的較大規(guī)模北方駐軍,是否開啟了贛地漢越楚吳雜處的篇章?給贛州的性格和地域文化帶來怎樣的影響?之后的一次又一次大規(guī)模中原漢人南遷,造成的客家人與贛南土著北南文化混血,是否也打造了贛州大唐飛歌般的胸襟與氣度?唐朝馬祖道一何以能在此開天下叢林,使贛州馬祖巖成為影響深遠的“洪州禪”道脈之源?楊筠松何以能使贛州成為堪輿學的發(fā)源地?宋朝周敦頤何以能在贛州開創(chuàng)理學,使贛州成為理學原鄉(xiāng)?明朝王陽明的“致良知”心性學說何以能在贛州落地生根?明清兩朝陸續(xù)返流的閩粵客家人群,是否給贛南帶來了海岸線上的文化風候?
時間模糊了原相。
中國內(nèi)陸間互相武力征服的結(jié)果,是大規(guī)模叛逆人口的逃亡性遷徙,隨之引爆勞動力、生產(chǎn)技術、文化意識的一次次征服與遷徙。相對歷朝活躍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來說,贛南三面環(huán)山,廣大未開發(fā)的處女山區(qū)就像個綠色的保險柜,是亡流的上佳收容所,也是思想文化的筑巢與隱居地。秀慧細膩智巧素雅的吳文化,開拓進取崇尚性靈的古越文化,率真悍勇敢為人先的楚文化,尚賢興利任俠除暴的墨家文化,恪守禮樂崇實達理的儒家文化,樂天全性清虛無為的道家文化……就像火山噴發(fā)后的巖漿,先后回流盤旋沉淀到這里,與原本土著文化雜糅融合,構(gòu)成了贛南富麗斑駁的文化沉積巖,支撐著當今的客家與紅土地文化地表。贛州,以吳頭楚尾、粵戶閩庭的肺活量,吸收吐納,逐步形成自己濃郁地方特色的精神文化系統(tǒng)。
人是一切地理人文要素的載體。
歷史的線條清晰照影:唐朝以來,禪學、理學、心學,乃至現(xiàn)代中央蘇區(qū)精神……每當民族思想文化流線面臨波折的時候,贛南,總是以宏大的精神受量,以思想造血基地的身份,出現(xiàn)在華夏大地上。某種程度上說,贛州,其實充當了筑巢中國時代文化的一個窗口??图椅幕侨?、墨文化在南國的地域造血性發(fā)展,中央蘇區(qū)文化又是客家文化在新時代的造血性發(fā)展。因此,當我們今天用紅色文化和客家文化來標志贛州的時候,絕不是一個簡單斷代的外來文化概念,它的血脈積淀和歷史縱深,其實要上溯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根系。
看看明清王朝交替之際,脖頸子最硬的贛南客家文化精英群——隱居在寧都翠微峰以魏禧為首的“易堂九子”干了些什么。當明崇禎皇帝自縊的消息傳到寧都時,魏禧父子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每日到公庭哭臨。一時盜賊蜂擁而起,魏禧,這位慷慨節(jié)義以文嘯世的明末文化精英,積極招兵買勇,籌劃起兵勤王。他的父親魏兆鳳甚至舉家破產(chǎn),相助維持地方安穩(wěn)。明朝滅亡后,憂憤交加的魏禧變賣所有家產(chǎn),舉家隱居四面懸崖絕壁的翠微峰,與儒者風骨的李騰蛟、性情豪邁的同學曾燦、重道尚義的彭任、感慨激昂的南昌士人彭土望、慨然有當世之志的明宗室林時益(原名朱議滂,字確齋,明亡后更姓林)等志士,結(jié)廬山間挖池耕植自養(yǎng),每日圍坐讀史論世,研讀討論《易經(jīng)》,并把讀書之地命名為“易堂”,力圖以翠微峰為基地建立一個秘密的反清復明團體。后來,魏禧以布衣之身,多次出游淮吳越考察地理形勢,拜謁忠烈遺士,結(jié)納四方賢豪,傳播他“明道理、識時務、重廉恥、畏名義”的學說,立志圖強恢復大明朝,直至康熙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客死旅途。
在極為有限的財力、物力、人力資源下,面對占據(jù)全國之力并蒸蒸日上的清政府,以魏禧為首的大明遺民文化孤峰何以能昂首獨立于贛南一隅數(shù)十年之久?
異道同理。避開現(xiàn)實的政治口水,冷靜想一想,面對時據(jù)中央政權并炙盛全國的國民黨的全面進攻,中共領導的蘇維埃革命何以能在贛南、閩西一個狹小地域內(nèi),堅持五六年之久?
原因是政治星象性的。革命隊伍如此浩浩湯湯,共產(chǎn)黨的出色領導與組織毋庸置疑??蓲侀_這些想一想,你能否認贛南血型里沒有越人臥薪嘗膽韌拔強悍的進取基因?你能否認沒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楚人硬頸尚勇好斗因子?你能否認宋明理學忠孝節(jié)義在此地的大規(guī)模教化與長相駐守?根本上一點,不能否認贛南人奔涌不息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除暴安良保家衛(wèi)國的浩浩儒墨精神氣脈。
當今天的學者驚呼南宋滅亡后,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古典中原文化幾近消失時,悄然發(fā)現(xiàn),以贛南為搖籃的數(shù)千萬客家人,恰恰是古典中原文化精髓的最忠實衣缽傳承者,以客家為文化地表的紅色贛南,又恰恰是吳越楚文化的原始灌木林地??图遥@些猶太人式的輾轉(zhuǎn)遷徙到贛南,轉(zhuǎn)而流浪到南國各地的中原文化精英后裔,恰似當年楚國的大木,兼容并蓄,立而不改,和而不同,長出南國文化根莖一片。
贛南,以及以贛南為搖籃而流居全國各地的數(shù)千萬客家人,他們,其實是儒墨任俠節(jié)義不畏強暴、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典型綜合人格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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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石崩云,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边@是個風雨如磐、血氣填膺的地方,以至它的村坊瓦巷中,每一口井、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寫滿俠肝義膽。在民族歷史抉擇的關鍵時刻,那些深居贛南山區(qū)的作田佬、木客、鐵匠、打錘佬及其他,昂著頭,硬著頸,忍著痛,一群一群,丟下鋤頭與鉤刀,一批一批地沖到了最兇險的浪口風尖上。他們金剛怒目的血性,在這塊鮮艷的土地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揮灑。從男人到女人,從老人到少年,從房舍到鹽谷,從衣被到錢幣,甚至每一雙草鞋每一塊門板……贛南人咬著牙根,拋家舍業(yè),前仆后繼,家園作戰(zhàn)場,熱淚成熱血,親人變亡人,絕望變守望……一切,為了自己,也為了國家。
歷史每一場大較量,最終,總是以戰(zhàn)爭的浩劫無情收場。戰(zhàn)爭,是解決戰(zhàn)爭的血淚手段。歷史選擇了贛南,贛南,最終選擇戰(zhàn)場。沒有選擇的歷史抉擇。
讓我們把鏡頭拉向最近的那場戰(zhàn)爭。
瑞金沙洲壩楊榮顯一家“八子參軍,壯烈犧牲”;興國高興鄉(xiāng)邱會培一家12口,“全家革命,滿門忠烈”;興國籍烈士李美群“馬前托孤,義無反顧”……僅贛南,13個蘇區(qū)縣總?cè)丝诩s240萬,青壯年有50萬,先后參加紅軍的有33萬余人,支前的有60多萬。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時8.6萬余人中,贛南籍紅軍就占總數(shù)的65%。在犧牲的20余萬人中,有名有姓的烈士為10.8萬余人……
讓我們把筆貼近比戰(zhàn)爭更遼闊的改變命運的戰(zhàn)爭表情。
最瘋狂、最殘酷的殺戮,被報復性施加于戰(zhàn)爭留下的親人們?!笆^過刀,茅草過火,人要換種?!眱H興國、瑞金等8個縣統(tǒng)計,被殺害的干部群眾就達3.6萬余人?!盁o不焚之居,無不伐之樹,無不殺之雞犬,無遺留之壯丁,閭閻不見炊煙?!碑攪顸h親手記錄下贛南“無人村”“血洗村””“寡婦村”情形時,這些村莊只剩了一個表情——零。
贛水湯湯。多少英魂,湮沒在歷史風波里。
這僅僅是數(shù)字,被戰(zhàn)爭擊倒并躺在大眾視野內(nèi)的數(shù)字。掀開歷史的遮蔽,至今,無法估量那場戰(zhàn)爭削去了多少生靈、多少山頭、多少地產(chǎn)、多少情感、多少尊嚴、多少幸福、多少安寧……
一批一批的贛南青壯年感召于國家民族淪亡危機呼吁,子彈式地把自己推向了中國革命的槍膛。甚至,來不及辨別革命的面貌,僅僅為了一口口糧。革命大旗展示的理想和未來如此波瀾壯闊,沒有人不為此豁命去搏一把,那些搏去了丈夫、父親、兒子、兄弟的女人,在戰(zhàn)火硝煙中埋沒,最終,選擇了堅強。
撇開政治紛爭和政治朝圣式的歌頌,今天,我們?nèi)詴橼M南人當年改變家國命運而赴火蹈刃的勇義和決絕所征服、流淚、慨嘆。盡管這背后有各種暴力、愚昧、圖謀、紛爭、擠迫、青澀、背叛和沉渣。
革命,這個“命”,到底革誰的命?天命,時命,生命……以無數(shù)浩浩熱血生命,乘天地巍巍之時命,革舊勢力之天命。
在20世紀席卷全球的世界革命中,一場空降的平民革命,引爆了一次贛南思想革命的大空降。歷史引爆了南昌,南昌引爆了井岡山,井岡山引爆了贛南,贛南引爆了中華大地,從遵義,到延安,到西柏坡,到北京。
《十送紅軍》的曲調(diào)悠然響起,贛南人的歌音跋山涉水,回環(huán)往復,長征般掠過華夏大地,一如秋風般深切婉轉(zhuǎn)……
當一個地域找不出一個英雄名字來涵蓋它遼闊的英雄群體時,這個地方只能給他一個名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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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血型的地域,為何始終沒有步入中國最前臺?
僅僅憑借幾個歷史事件去看一個地域,往往失之膚淺。
“酒盡君莫沽,壺傾我當發(fā)。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酒喝完,老兄你就別再舀了,喝光這壺我就走。城市囂塵滾滾,我要回山中搗弄那輪明月去。一個隱居贛南深山的伐木客,偶爾與世人對坐在街市一角,你能說這小酒喝得不夠溫情酣暢?可你聽聽山都木客率真而決絕的歷史歌聲,可以想象這塊地域酒壺背后的任俠與率性。
至今,沒有人能絕對清晰定義木客的原始地理身份,只知道至少在秦朝,他們奔放不羈的歌聲和著伐木聲,已自由飄蕩在贛南蒼蒼莽莽的原始森林里。有人說是秦皇為建阿房宮派往南國而逃亡居此的伐木者,有人說是秦朝為屠睢、任囂五十萬大軍進戍嶺南而隨軍派去的伐木修路者;有人說是原居水濱擅長造船的古越國遺民,他們因國滅而逃入深山,成為山行水處的木客……無論何種地理出身,幽深茂密的山林,始終都掩藏不了他們的共同身份——山居遁世?!俺鞘卸鄧虊m,還山弄明月?!蹦軌蛞鞒鲞@樣的辭句,木客,至少也不僅僅是個簡單的木客吧!
再來讀一段《宋史·隱逸》:
“陽孝本,字行先,虔州贛人。學博行高,隱于城西通天巖。蘇頌、蒲宗孟皆以山林特起薦之。蘇軾自海外歸,過而愛焉,號之曰玉巖居士。嘗直造其室,知其不娶,戲以為元德秀之流。孝本自言為陽城之裔,故軾詩有云:‘眾謂元德秀,自稱陽道州。嘉之也。隱遁二十年,一時名士多從之游。崇寧中,舉八行,解褐為國子錄,再轉(zhuǎn)博士。以直秘閣歸,卒,年八十四?!?/p>
載記的是陽孝本。這位引中國一代文化大師蘇東坡專程拜訪,并“深訝相遇之晚,遂為刎頸之交”的贛南著名鄉(xiāng)賢,二十九歲便游學汴京(今河南開封)上庠(大學),被左丞蒲宗孟聘為西席(教師)??伤簧鷧s只做了一件轟轟烈烈的事:炒了當朝左丞蒲宗孟家庭教師的魷魚,船載千卷書,迢迢回到贛南,散盡家資,隱居贛州城外通天巖讀書。
同類相通。志載宋代,“合肥包拯,字希仁。過虔,師事邑人陳晦之于崆峒山中?!?包拯即名垂青史的“包青天”。引赴任廣東端州而過虔州的包大人專門登山拜訪求教的陳晦之,系當時贛縣隱士,其一生結(jié)廬于贛州城南之崆峒山中,耕田種地,讀書治學。陳晦之死后,包拯還特為陳晦之作墓銘曰:“文高表正,學希人圣。靜退不競,深潛篤行?!标惢拗降讓W養(yǎng)胸襟何如,時隔近千年,已無從細考??墒牵瑑H就他潛山耕讀、承鐵面無私的包大人為他作墓銘這一點,多少見真性。
這些“真”與“性”,如微生物,世伏在贛南土壤里,漸漸會氧化一個地域。又何止只有陽孝本、陳晦之?
大事大非見風骨,平居處事看性情。走進歷史的波谷,會發(fā)現(xiàn),贛州其實平日里是避世無爭的。歷史的大多數(shù)時期,贛州,他只是個隱居在中國深山的木客,不聲不響,不驚不乍。春秋戰(zhàn)國秦漢以降,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歷朝歷代,流亡到這里的客家人,經(jīng)歷了太多的戰(zhàn)火紛飛,太多的流離失所,太多的悲歡離合,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明山靜水,何不調(diào)養(yǎng)生息,安居樂業(yè)?“安吾居”“樂吾廬”只要看看這里白墻黑瓦民居門楣上的題字,就明白七八分了。
再來看《宋楊萬里章貢道院記》中,楊萬里留給贛州的文字:“民毅而直,少炪必見于色,小伸即釋,可以義激,亦可以理息,其俗古矣?!笔裁唇小靶∩旒瘁尅??什么叫“可以義激”?什么叫“亦可以理息”?南宋贛州的最后一任知州文天祥這樣分析贛州人:“山川之綢繆,人物之亢健……不可以刑威懾,而可以禮義動?!彼林?,氣習之尚,責任在一方地域長官的主持風化罷了。明白了這些,自然明白每到國家戡亂之時,這里何以能義激憤起;每到國家安治之時,這里何以理學心學播衍、州學府學教化成風。
贛地皆山農(nóng),地瘠而民拙,不習技巧。重巒疊嶂的封閉地理,抵擋了過多外來習氣的干擾和商業(yè)文化的侵略,高純度的山區(qū)農(nóng)耕文化涵養(yǎng)了這里儉嗇質(zhì)樸、安土重遷的精神秉性。這里的人 “力穡不事商賈”(《董德元記》) ,“居不求華,服不求侈,飲食不求異,器用不求奇”(《于都縣舊志》),“業(yè)微業(yè)、利微利,以役手足、供口腹而已”(《贛州府志》)。沒大貧大富之家,沒有太大的奢求和野心,即便是鋌而走險鬧革命,也更大程度上,是為了求得一份起碼的生存口糧……權勢紛爭,富貴榮華,那都是政客商賈們的事,贛州,他只回到贛江源頭,一心一意經(jīng)營著先人留下的那片秦風漢土。
或許是從心率性道法自然的莊楚文化隱性基因?或者周部落太伯與仲雍讓位三弟季歷而出逃至勾吳的血脈使然? 或許是馬祖道一“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布道所然?或許是“天人合一”為本的堪輿學流播所然?或許是周敦頤“明心見性”的理學教化所然?或許是王陽明的“致良知”心性學說所然?或許是……
似乎風馬牛不相及??赡隳苷f沒有萬分之一道理?
戰(zhàn)爭,作為改變特定時代國家、社會、家庭、個體命運的超能量利器,存其所當存,止其所當止。
贛州,以及與贛州相仿的南國各處客家聚居地,它們的神奇在于:這里多次誕生革命,但是,這里又恰恰成了修復彌合革命創(chuàng)傷的最好場所。
每一場獵獵風云過后,贛南,他只是拍拍襖子,撣撣浮塵,轉(zhuǎn)個身,繼續(xù)過他原有的安靜日子。
看得多了,也便知道,贛南,在整個中國,其實是個俠士,閑時且耕且讀,亂時且俠且義。在文人武將眼里,他是個驛站,貫通南北;而在更多的老百姓眼里,他又是個家園,文武相生。贛南,是一段文化征程的終點,同時,又是征程的起點。
“郁結(jié)古今事,孤懸天地心?!睔v史,走到贛州,總要舍舟登岸,借此住上幾宿。姑且煮一壺水酒,沖一杯香徹的茶,祭一祭英雄地,再走吧!大庾嶺上的梅花,香飄萬里,只是千枝一瞬,而嶺下的贛江,亙古千堆雪,一片馬蹄聲。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