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人管那些比自己父親大的男人叫大爺，記住嘍，發(fā)音是爺?shù)妮p聲；如果發(fā)音是二聲，那就不是一個意思了，那是稱呼有地位有錢或是有影響的人，和年齡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了。有一年，我和已故的相聲演員笑林一起吃飯，席間他問我，北京人愛拿大爺開涮，經(jīng)常地罵大爺是怎么回事？我笑了，那是北京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這么跟您說吧，您看北京人打架，相互罵街的人，罵對方甚至有的混球罵對方的父母，甚至祖宗，但是，從沒有見過罵大爺?shù)摹Ｖ挥刑貏e熟悉的發(fā)小朋友之間開玩笑時，才不時地蹦出一句，操你大爺！有時候更簡單，只說三個字，你大爺！因?yàn)楸本┤藧鄱?，常調(diào)侃，不時地擠對別人一下，對方一時答不上來，只說三個字就可以轉(zhuǎn)移話題——你大爺。語音語調(diào)里得透著一股親近勁。不信是不是？那您就慢慢地琢磨北京人是怎么調(diào)侃罵大爺?shù)?，別急，慢慢來。

說到這里我就想起了我的大爺。

我大爺是個練家子，專攻形意拳，據(jù)說是我們家傳的功夫。我有點(diǎn)不信，沒看到我爺爺練過，我們這一輩兒也沒人會。但是，我大爺確實(shí)是一身的腱子肉，一米八的大個子，兩只胳膊伸出來看著就那么結(jié)實(shí)。我親眼看到過我們家有倍兒大個的石鎖，二三十斤重，我掄了一下，岔氣了，蹲在地上直不起身。我大爺看見了說，看這點(diǎn)出息，不是練武的料。然后一搭我的后腰，左手扽著我的右手，我的身體在他的后背上轉(zhuǎn)了一圈，撲倒在地上。我爬起來，嘿，好了。您看，我大爺神吧。自那次以后，我就專心讀書，再也不敢有當(dāng)武林高手的夢想了。

我們這一片的人家都知道，我大爺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干的淘氣事就多了去了。我家的后院是一家腌咸菜的作坊，一排一排的大缸，上面用石板蓋著，足有上百個。老板是個中年漢子，大腦袋，兩撇黑胡子，挺著個大肚子，常常約上幾個人在一起喝酒吹牛。別說，他家的咸菜有特點(diǎn)，吃到嘴里，別有味道。不是齁咸，而是咸里帶著一股香味，吃了一口還想再吃上一口。

有一天，老板和幾個人在院里喝酒，也搭上是多喝了二兩，老板腆著大肚子，又吹上了。我腌的菜北京一絕，什么六必居，不行。這么和你們說吧，我打缸邊上一過，不用掀開石板，就知道缸里的作料夠不夠，腌得到不到火候。不是吹牛，今天，你們背著我往菜缸里撒把茶葉，明天我都能聞出來。您說，就是老板一個人吹牛就行了吧，偏偏還有一位較真的，八成也是喝高了，立刻說道，我不信，你轉(zhuǎn)過身去，我兜里剛買的高末，明天，我約幾個哥們兒一早來，你要猜對了我請中午飯，要是沒猜對，你請大家吃全聚德。說著話還真是拿著一包茶葉，找了個菜缸扔了進(jìn)去。按說，這都是酒話，當(dāng)不了真的?？墒牵瓦@么巧，我大爺正好上房玩呢，讓這個小魔頭聽見了還有好嗎？半夜，約了倆半大孩子看著，揀著最大的兩個菜缸，掀開蓋，就往缸里拉了兩泡屎。然后回家睡覺去了。

第二天，打賭的人來了，當(dāng)著這些個朋友，老板順著大缸邊上一走，就覺著不大對勁，有股子生屎味兒竄鼻子。看看缸周邊的地上，沒有狗屎呀。打開缸一看，好家伙，鼻子氣歪了。像這個，我大爺就應(yīng)該順著房子蔫溜了吧，找地方樂去吧。他不是，在房頂上一頓大笑，還唱呢，大肚子蟈蟈吹牛皮，一吹吹到三十里。您想啊，大肚子老板這個氣呀，肯定找家里大人呀。據(jù)說，我爺爺把他吊在院里的棗樹上，一頓臭揍，賠了人家胖老板的錢不說，還得低聲下氣的給人家賠不是。您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大爺。后來我大爺失蹤了好幾年，為這事，腌咸菜的胖老板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拿著東西來我們家好幾趟，跟我爺爺說，您看這是怎么話說的，我挺大人了，跟人家一個孩子較哪門子真兒啊。

大爺逃跑的時候，還沒有我。我媽說，我爺爺特意到朝陽門外東岳廟，找老道算了一命。老道抬眼皮看看我爺爺，心里有底了。說，沒什么大事，放心吧，過幾年就回來了。我爺爺問，得過幾年哪？老道不耐煩了，倆眼睛一閉，說，回家等著去，等幾年就是幾年。好家伙，合著等于沒說啊。老道閉上眼再也不說話了，我爺爺也沒轍，走吧。爺爺給了他一塊銀元?；氐郊依镄迹掖鬆敍]事，過幾年就回來了，不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全家總算踏實(shí)了些日子。

五年以后，我大爺帶著一身的功夫回來了。全家人可高興了，我爺爺笑得合不攏嘴，連著請了好幾天的飯，還特意到東岳廟找了一趟那個算命的老道，扔了兩塊錢算踏實(shí)了，這為何許吶您說。我大爺回來后，閉口不談這幾年到哪里去了，大家問，他也不說，只是笑。我媽在家就看不上我大爺?shù)乃魉鶠?，我媽判定，我大爺?shù)男σ膊皇呛眯?，沒準(zhǔn)又會給家里帶來什么禍端呢。后來大爺超出常人的做法，證實(shí)了我媽的判斷是無比正確的，我佩服我媽的眼力和判斷力，我媽是預(yù)言家。不信？我就給您說幾件我大爺做出的驚天大事。

我家的院子挺大，北房五間，沒有南房，院子里有五棵棗樹、一棵桃樹。我姥姥來到我們家說，棗樹和桃樹不能在一起，那叫早逃——早點(diǎn)逃跑。我爺爺就信了，姥姥剛走，爺爺就讓大爺把桃樹刨了。大爺不愿意刨，又惹不起爺爺，指著我說，就你姥姥事多。我媽聽見了打心里不高興，好幾天也不理我大爺。第二天，大爺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棵杏樹，栽在桃樹的地方。

院子大，那是存放杉篙的地方。對了我還沒告訴您，我家祖上是開棚鋪的，誰家要是有個紅白喜事，在院里搭個大棚就得找我們家。我爺爺曾經(jīng)給皇上家搭過棚，那是慈禧從外地跑回來的時候。爺爺說的，八成是真的。我大爺回來后，張羅著棚鋪的買賣，到處打聽誰家要辦事，娶媳婦的最好，給錢多。照現(xiàn)在的說法，我大爺是總經(jīng)理，管業(yè)務(wù)。所以，老看到大爺和朋友喝酒聊天。東直門里路北有家大有酒館，再往西有家易順茶館，那都是大爺常去的地方。爺爺一有什么事，肯定是叫我：強(qiáng)子，去，到酒鋪把你大爺叫回來，告訴他我找他有事。我樂意去，因?yàn)槲掖鬆斪钐畚?，只要我一露面，他就朝掌柜子一招手，伙計就把一盤豬頭肉往干凈的黃草紙上一倒，拿紙繩一系，送到我手上。我走到當(dāng)鋪胡同拐角的地方，看看沒人，打開包裝，先把最好的幾塊肉墊補(bǔ)嘍，然后再把它包好。有一次大意了，沒擦干凈嘴邊的油，挨了我媽一巴掌，偷吃東西長大了是個賊。

大爺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臺柱子，掙錢的主要來源。所以，總是滿世界地跑，不是找買賣家，就是和人家結(jié)賬收款。這一年的春天，天氣熱得早，人們把棉襖脫掉了，去享受太陽帶來的溫暖。很多人到郊外去聽小草嗞嗞的成長聲，看看農(nóng)家地里桃花盛開的景色。我大爺也待不住了，說要去城南海慧寺附近收一筆錢款，帶著一個伙計就出了永定門。趕車的把式是附近的農(nóng)民，看來是常走這條線路，認(rèn)人多見識廣，就像現(xiàn)在的北京的哥，關(guān)心天下事，天南地北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我大爺也愛聊天，倒也不寂寞。

永定門外的葦坑不少，泛綠的水草，吸引了一群一群的水鳥，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兩旁的水田里已有勤勞的莊稼人在整理田埂，遠(yuǎn)遠(yuǎn)望去，蓄水的稻田在陽光的照耀下，像一面一面的鏡子閃閃發(fā)光。我媽愛吃的南苑小站稻就產(chǎn)在這個地方，蒸好的米飯油亮油亮的，像玉石一樣透著光，什么菜不就也能吃上兩大碗?？上?，現(xiàn)在這些地方都蓋上了房子，再也沒有我大爺看的這些景色了，也沒有南苑小站稻了。還說我大爺吧，收了錢款，當(dāng)?shù)氐拇髴粽埼掖鬆敵粤祟D羊湯大餅，還喝了二兩當(dāng)?shù)氐淖灾菩?。我大爺美不嘰兒的，坐在大車上，嘴里沒閑著，哼哼著空城計里諸葛亮的唱段，我坐在城樓觀山景，忽聽得城外亂紛紛。我大爺什么都行，就是五音不全，唱得車把式實(shí)在忍不住了，拉住牲口，停了車，跳下轅子不走了。大爺忙問，怎么回事啊我說？車把式說，您這兩嗓子，這牲口直尥蹶子，您先歇歇怎么樣。這時候已經(jīng)到了天橋附近了，人也多了起來，路邊三三兩兩的做小買賣的。我大爺跳下車，說道，你還別來這個，我還不給你這棒槌唱了，我前面溜達(dá)著，你跟著我就行了。

我媽和我講這段的時候，特意說，看到?jīng)]有，諸葛亮的空城計不能隨便唱，那里都隱藏著危機(jī)呢。你大爺就是因?yàn)槌诉@一嗓子空城計，怎么樣，出事了吧。我大爺往前溜達(dá)，越走越熱鬧，人越多。從心理學(xué)上分析，我大爺就是個不安分的人，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能刺激他老人家的腎上腺素的分泌，他越興奮，他就是個出事的專業(yè)戶。

在他的眼前，圍著一群人。我大爺嘴里念叨著，勞駕了老幾位，我看看，我看看。一邊用雙手分開眾人，擠到前面一看，一塊空地上用白灰畫了一個圈，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站在白圈的中央，這人大大的腦袋讓肉擠滿了，向外拱著，眼睛似乎看不到，臉蛋子就像一個屁股一樣。旁邊放著一張條案，條案上堆著幾袋洋面，后面坐著幾個穿軍裝的人。這時，一個小個子站出來，對著白圈外的人，作了一個羅圈揖。高聲說道，各位，看到?jīng)]有，誰要是有能耐，把這個大個子打敗了，或者打出這個白圈就算贏了，條案上的洋白面就是誰的。不過咱得說好嘍，要是讓這個大個子打出個好歹來，可得自己擔(dān)待著。怎么樣，哪位上來試試？

那年頭，洋白面可不是誰都可以吃得上的呀。這小個子說得真對，我媽說，那時候誰吃得起雪白的洋白面呀，整天能吃上棒子面的家庭就不錯了。這時已經(jīng)有人跳到白圈里去了，圈內(nèi)的屁股大漢三腳兩拳就給打趴下了，絕對不像電影里演的那樣，胸口被人踢了好幾腳，愣能爬起來把對方打敗的，勝負(fù)就在一拳兩腳之間。一會兒的工夫，好幾個人被打倒了。再也沒有人敢站出來挑戰(zhàn)。小個子開始用話擠對眾人。我說，還有那站著撒尿的沒有，站出來試巴試巴。嗨，就是你。他用手一指我大爺，出來比畫比畫，我看你也有幾塊腱子肉。旁邊有人開始起哄，記住嘍，什么時候都是看熱鬧的巴不得事弄大嘍。

我大爺借著酒勁蠢蠢欲動了。我媽告誡我的第二件事就是酒能壞事，我大爺?shù)囊簧甲C明了這一點(diǎn)。如果沒有酒精作祟，也不會惹出那么多的驚天大事，全家都跟著著急上火。我大爺向前跨了一步，指著屁股大漢說，我要是把他打出個好歹來，你們不會難為我吧？洋白面后面的軍官站了起來，打量著我大爺。小個子嘻嘻一笑，行呀哥們兒，這么說吧，您把他一腳踢死算他命薄，您扛起白面走您的。我大爺把外面的褂子一脫，只穿一件汗褟，跳進(jìn)了白圈。雙方交手，只見塵土飛揚(yáng)，看熱鬧的人不斷向后退，生怕兩個人的拳腳傷著自己。倆人打斗的場地，已經(jīng)比開始時擴(kuò)大了一倍。轉(zhuǎn)眼間，塵土落地，我大爺一只腳已經(jīng)踩在屁股大漢的腮幫子上，看熱鬧的人又像潮水一樣涌了過來。屁股大漢的臉更像前門大街都一處的燒賣，眼睛鼻子嘴巴都綜在一起，說不出話來了。我大爺像個斗勝的公雞一樣，說揚(yáng)眉吐氣趾高氣揚(yáng)一點(diǎn)都不過分。在眾人的歡呼下，慢慢地抬起踩在屁股大漢臉上的腳，又撣撣手中的土，對著屁股大漢說，你當(dāng)我這幾年在武當(dāng)山白待啦？跟我叫板，姥姥！各位，我更認(rèn)為大爺?shù)脑捠菍χ赃厷g呼叫好起哄架秧子的人說的，旁邊的人歡呼著嗷嗷叫?？吹搅税?，這就是我大爺?shù)男愿瘛?/p>

我大爺剛要走，小個子說，爺，別忘了拿您的洋白面。我大爺想，反正贏了，拿他一袋白面也不算咱們爺們兒矯情。一扭身，走到放白面的條案前，剛一伸手，啪的一聲，條案上多了一身灰色的軍裝。我大爺一愣，怎么個意思這是？條案后面的軍官站了起來，這個軍官長著一個大圓臉，眼睛小得讓人看不見眼球，最明顯的是，在嘴唇的兩邊有一大圈的白癜風(fēng)。他陰沉著臉，右手拿著一把一尺多長的寶劍，那寶劍的劍面在洋白面的口袋上輕輕地拍打著，陽光照在劍面上，反射出來一層溫潤瓦藍(lán)的光。軍官說道，這洋白面可以拿回家，你得和我們走。我大爺一驚，他早就聽說各路軍隊(duì)都在抓兵，沒想到真讓自己趕上了。我大爺咽了一口吐沫，說，長官，我家還有老母親需要照顧，要是跟您走老母親就得餓死，您高抬貴手放我們娘兒倆一條生路，我感謝您一輩子。話剛說完，沖出來一隊(duì)人馬，把我大爺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個人把槍頂在了我大爺?shù)亩浜竺?。我大爺心想，小雞吃黃豆，這回夠嗆。

停了一會兒，當(dāng)官的揮揮手，別這樣嘛。他拍著我大爺?shù)募绨蛘f道，當(dāng)兵吃糧多省心呀。你的武藝又好，跟著我干，給我當(dāng)個保鏢，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這年月，有槍就有錢，有錢就有權(quán)，也就有了一切。怎么著，還讓我求你不成？我大爺說，我真不是當(dāng)兵的料啊，長官。我知道大爺?shù)恼Z音里有了哭腔。軍官走到我大爺身后，冷不防一腳踹在我大爺?shù)耐葟澨帲鬆敁渫ㄒ宦?，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我大爺就是我大爺，噌的一下就站了起來。一扭身和這個軍官站了個面對面，軍官嚇了一跳，忙把劍尖對在大爺?shù)男乜谏?。軍官說，當(dāng)不當(dāng)兵？我大爺?shù)幕靹派蟻砹?，不?dāng)。真的不當(dāng)？就是不當(dāng)！軍官把手中的劍往前輕輕一送，劍尖穿透汗褟，扎在了我大爺?shù)男乜谏?，雖說不深，有一厘米，那血也順著劍尖流了出來。想好了沒有？再說不當(dāng)兵，你就回不了家了，這兒就是你的墳地。我大爺?shù)剐α耍L官，沒意思吧。您就不怕這樣當(dāng)?shù)谋?，哪天也會把刀扎在您的胸口上啊。?dāng)官的愣了一下，撤回寶劍，哈哈大笑道，你說的也是啊。我不強(qiáng)人所難。不過，當(dāng)著這么多的人，我怎么下得了臺啊。再者說，你這一身的武藝不跟我走，哪天你一高興跟別人走了，我不是就虧了嗎？這樣吧，他把寶劍往條案上一戳，劍尖扎進(jìn)木頭里一寸多長，劍柄在條案上來回晃動著，那藍(lán)光讓人害怕。你把這半條胳膊卸下來，我就不擔(dān)心你和別人走了，我們也兩清了。說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壞笑。我大爺急了，忙說，長官，我是手藝人，靠的就是這雙手啊，沒了這手我就得餓死啊！長官，我求求您了。說著我大爺跪在了軍官的面前，軍官一腳把我大爺踢倒在地，罵道，給你臉你不要，還逞什么英雄。要么跟我走，要么自己動手，還是不是站著撒尿的！

我大爺?shù)男愿窭镉兄还商焐囊靶?，再摻雜著北京人寧死不丟面的性格。這會兒倒放松下來了，站起身來走到條案前，拔下寶劍看看，真是把好劍。他抬頭看到一個當(dāng)兵的腰里的毛巾，指著他說，兄弟，把手巾給我用用。接過手巾看也不看那個軍官，先擦擦寶劍，然后挽起袖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間將右手一揮，寶劍在眾人的眼前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緊接著就看見一股鮮血騰空而起，半截手臂，在半空中翻滾跳躍劃出了一道耀眼的弧線，落在很遠(yuǎn)的地方。眾人驚呆了，五六秒鐘之后，才發(fā)出各種不可思議的呼叫聲。有不少的人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大爺把寶劍丟在地下，右手一扯身上穿的汗褟，迅速地在自己的傷口處打了個結(jié)。然后，右腳腳尖一踢，寶劍回到了右手中。大爺坦然地走向軍官，看到軍官的臉色慘白，順著軍官的褲腳滴滴答答地流著渾濁的液體。大爺平靜地說，你的寶劍。軍官接過寶劍，向后揮了揮手，十幾個當(dāng)兵的簇?fù)碇h(yuǎn)去了，留下了一地的感嘆。這一段敘述都是我大爺身旁的人，和那些從各種渠道聽說的人總結(jié)歸納的。我想，就我大爺?shù)男愿窈捅本┐鬆數(shù)奈幕?，是可信的。我大爺行得出來，我相信?/p>

我大爺回家的行動坐臥的敘述肯定是真的，那是我母親親眼所見，不摻半點(diǎn)水分。半夜時分，我家的院門嘭嘭地敲個不停，門開了，我大爺在伙計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堂屋，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邊的圈椅上。我媽說，我大爺?shù)哪樕y看極了，灰白灰白，還有血跡和泥土。一只胳膊胡亂地纏繞著白布，上面沾滿了血漬。奶奶披著衣服看到這個樣子，大聲地叫道，兒子，你這是怎么了？手呢？手怎么了？急得嚶嚶地哭了起來。爺爺是見過世面的，急著問道，遇見土匪了？別急，到底是怎么了？二禿子，怎么回事？伙計叫二禿子，偏巧這二禿子遇事就結(jié)巴，哦，就、就、就……張半天嘴說不出話來。我大爺端起水來喝了一口，擺擺手，二禿子閉嘴了。大爺慢慢地說，遇上一股反水的逃兵，偏要拉我去給他當(dāng)保鏢。我看那個當(dāng)官的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好鳥，不跟他走，怎么求他都不成。他們用槍逼著我，我只能這樣舍去一只手，留下一條命。說完咕咚一下跪倒在地，向我爺爺磕了一個頭，大聲地說道，兒子不孝，沒能保全身體，給家里丟臉了。說完大聲地哭了起來。爺爺緊繃著的臉?biāo)沙谙聛恚掖鬆數(shù)念^發(fā)說，你做得對，不然，我們爺兒倆就再也見不到面了。兵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現(xiàn)在是亂世呀。說完，一扭臉對二禿子喊道，快去請醫(yī)生，還傻站著干嘛！

我大爺睡了兩天，臉色好多了。只是大家看不慣他那只空空的袖管，更不敢和他談關(guān)于手的一切。爺爺說了，閑聊淡扯可以，談天談地，說老鴰放屁，就是不能在我大爺面前提起過去，凡是提到手的事，就換個話題。記住嘍，矬人面前不能說短話。誰的嘴里也不能說出“拽子”二字。北京人管一只手的人叫拽子?？晌掖鬆斦娴牟辉诤踹@些，能下床了，就喊二禿子，到東直門大街的石灰鋪買了一鐵桶的生石灰，從床下找出了那只被砍掉的左手，左右端詳了一會兒，開始用生石灰來回地搓。然后，找出一個裝首飾的小木箱子，裝在里面，捆好，放在大柜的頂上。二禿子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大爺白了他一眼，說，老外了吧，身體是得之于天，受之父母，別看我現(xiàn)在是個拽子，我哪天嗝兒屁著涼嘍，他還得跟著我入土呢。看到?jīng)]有，這就是我大爺?shù)姆秲海矛F(xiàn)在的話說就是性格。

別人怎么說他也不在乎，自己還管自己叫拽子呢。我媽說，你大爺自從沒手以后，更什么都不論（音吝）了。買賣也越發(fā)地好，做買賣的人進(jìn)門就喊，我找那個拽子老板。我大爺甩甩袖筒笑著說，我就是那個拽子?？腿藗儾唤兴罾习?，而是叫他拽子老板。嗨，他還答應(yīng)的倍兒脆，這就是我大爺。我大爺自打沒了左手，依歪就歪，把左袖子加長了一截，練就了一手袖子功，上架子干活，比有手的還靈活，左袖子一甩就能牢牢地系在杉篙上，右肘夾住杉篙，一聳一聳，杉篙向上飛躥，右腳擠住杉篙，騰出右手綁死杉篙。齊活。有手的徒弟也沒有他干得快。為此，我大爺在棚鋪界名聲大震。

二

白云蒼狗世事難料，我大爺由于比武失去了一只左手。也是由于仗義，喝酒時和人家打賭救人，贏回了一個老婆，后來成了我的大媽。也可以說，我大媽是我大爺走進(jìn)革命隊(duì)伍的領(lǐng)頭人，沒有我大爺，我大媽早就哩硌楞（死了）了。沒有我大媽，我大爺?shù)墓廨x形象也不會那么高大，頂多也就是個有點(diǎn)個性的北京爺們兒。

那一年的春天，風(fēng)沙特別多，刮得人都睜不開眼，女人們拿塊窗紗捂著臉出門買東西。我大爺穿著瑞蚨祥青布大褂，腳蹬著內(nèi)聯(lián)升的千層底圓口緞鞋，走出家門，到東直門大街的人和茶館喝茶攬活。胡同口有賣豆汁的，我大爺和他打了招呼，您吉祥，今天買賣不錯?；仡^您給八號送兩舀子，我先給您錢。賣豆汁的老爺子笑了：看您說的，什么錢不錢的，一會兒我就送過去。您老照顧我啊，好人吉祥啊！

茶館里不少人了，靠窗戶的地方是我大爺常坐的地方，伙計也不多問，照樣是一壺茉莉花茶，釅釅的。不少人前來打招呼，說兩句閑話，都認(rèn)識，見誰不得問候一聲啊。開當(dāng)鋪的少掌柜子白老二和我大爺年齡相仿，也是個直性子人，和我大爺最說得來，對脾氣。今天，踅摸了一只黃雀，好口，也就是哨得好，特意找我大爺顯擺來了。拽子，一眼咱這寶貝，這可是我用一塊翡翠扳指換來的，您給掌掌眼。我大爺端詳著黃雀，眼睛羽毛都不錯，就不知道口怎么樣。扭頭對伙計說，去逮只野貓來，和這只鳥放一塊兒待半天。白老二急眼了，別價啊，要是學(xué)了野貓那就一毛錢都不值了。說著就往回?fù)?。大爺哈哈一笑，不識逗，整個一個白老娘兒們。伸手把鳥籠掛在窗外的掛鉤上。

這時，窗外的路上兩個警察綁著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幾個孩子跟在后邊，一邊走一邊唱著，土匪婆大腦殼，養(yǎng)了孩子沒法活。土匪婆大腦殼，養(yǎng)了孩子是羅鍋。我大爺看這女人高高瘦瘦的，臉色蒼白，頭發(fā)亂亂的，嘴唇干裂，從那裂縫中滲出鮮紅的血來，越發(fā)映得臉色蒼白。我大爺回頭問白二爺，這是怎么個意思？白二爺說，您幾天沒露，不知道了吧。頭幾天，咱們城里頭出了一件大事，警察局端了一個土匪窩，打死倆，跑了一個，還抓了這么個女人。唉，警察押著游街好幾天了。這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本來想讓這個女人把那個逃跑的土匪引出來，好幾天了也沒有一點(diǎn)信兒。我看這女人也堅(jiān)持不了幾天了，走道都晃悠啦。干什么不好，當(dāng)土匪。白二爺搖著那個碩大的腦袋，在替這個女人惋惜。

我大爺看看兩個警察，有一個還認(rèn)識。您說，開買賣的哪個不得和警察打交道啊，現(xiàn)在社會也是如此。我大爺說，王巡長，喝碗茶吧。王巡長回道，喲，拽子老板，幾天沒見，哪兒發(fā)財去了？我大爺說，嗨，進(jìn)來吧您吶，剛泡上的茉莉花茶，頂級的，來一口，解解渴。得嘞。

王巡長，我大爺，白二爺都是熟人，坐下就開聊。我大爺喊過伙計，去，拿個碗，給外邊那個女人一碗水喝?；镉嬋チ恕Ｍ跹查L說，敢情這女人什么也不知道，剛進(jìn)土匪窩沒兩天，就是給他們做飯的。上面問了多少回了，游街也好幾天了，原本以為他們的人會出來救這個女人，誰承想，連個人毛也沒見到。是呀，一個老媽子誰會去救呀。這不是，都打晃了，不吃飯，我看也活不了幾天了。害得我這兩天滿街串游，您看我這鞋都磨破了。

我大爺笑了，喝口水，王大哥，我明天讓二禿子給您送一雙內(nèi)聯(lián)升的千層底去，保管舒服。好嘞，還是我拽子大哥疼我。那這女人怎么辦？什么怎么辦，哪天游街的時候，倒在地上，拉到東直門外左家莊墳地一埋就結(jié)了。局長早就說了，怎么處理，你個當(dāng)巡長的還不知道？您看看，挨了頓狗屁呲。喝茶喝茶。

這茶喝得無滋拉味的，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了一會兒，王巡長抓了一把五香瓜子走了。我大爺看著兩個警察像拉著一條狗一樣拉著那個女人。女人的身體在風(fēng)沙中像一片馬草紙一樣來回擺動著，如果沒有那根繩子，肯定就會被風(fēng)刮走，這可惡的風(fēng)??！我大爺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救救這個女人。他想到自己無緣無故地被強(qiáng)迫當(dāng)兵，不當(dāng)兵也行，要么去死，要么就要砍掉自己的手，什么玩意兒啊。我大爺把手中的茶碗猛地往桌上一蹾，茶水飛濺出來，自己的手被飛出的茶水燙了一下。我大爺猛地感覺到自己有點(diǎn)走神，回頭看看白二爺，看到白二爺也在看著那個女人，心中平靜了許多。

白二爺張嘴來了一句，什么玩意兒，和個老媽子過不去。我說，拽子，咱不能看著這女人就這么死了吧，好歹也是條性命不是。我大爺說，您出個主意怎么辦，我聽您的。白二爺笑了，拽子，你少來這一套，你那肚子里早有主意了是不是？誰不知道你是個壞主意簍子，快說快說。白二爺是個急脾氣。我大爺看看四周喝茶的人，低聲說，咱倆賭上一把，一局定輸贏，贏了的拿十塊錢，交給王巡長，讓他把人拉到東直門外沒人的地方放了，咱也算做件善事。怎么樣？白二爺痛快人，好的，誰反悔誰是大姑娘養(yǎng)的。您聽聽，都起誓了。那時候最寒磣的事就是大姑娘偷人養(yǎng)孩子了。我大爺絕不含糊。兩位就在茶館里，伸著右手開始猜拳，丁殼，包子剪子錘子。我大爺連贏兩局，從兜里掏出十塊錢，遞給白二爺，您面子大，給白巡長送去，東直門外護(hù)城河邊上。得嘞，您受累。白二爺也不推辭，抓起錢扭身就走，我大爺忙把窗戶外的黃雀籠子遞給他。

我始終認(rèn)為我大爺是看上我大媽了，不然不會那么堅(jiān)決。我媽反對我這個看法，說，那天，我大爺確實(shí)沒有這個想法，他認(rèn)為自己不便去救一個女人，就回家把這事托付給我媽了。我說，那是我大爺把你當(dāng)槍使了。我媽笑得很燦爛，說，當(dāng)槍就當(dāng)槍唄，反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救的是咱們家人。我媽說那天是她到的護(hù)城河邊上，王巡長帶著那個女人走到河邊，把本來搖搖欲墜的女人一腳踹倒，然后報了個死訊，揚(yáng)長而去了。那女人爬了爬，就不再動彈了。那時的東直門外荒涼得很，到處是窯坑，常年的積水使窯坑長滿了高高的蘆葦，高一點(diǎn)的地方就是窮苦人家埋死人的亂葬崗子，風(fēng)沙一刮，蘆葦亂動，不時有野狗刨挖墳葬的，那野狗都吃得眼睛紅紅的，快要滴出血來一般，讓人看見就怕。

遠(yuǎn)處有野狗在叫，天又陰沉下來了。我媽害怕，就過去拽那女人，女人的臉蒼白，沒有一點(diǎn)血色，微微睜開的眼睛透射出生的乞求，冰涼的手緊緊地抓著我媽的手。我媽是個偉大的女人，這時候就是要把這個女人救活，別的沒有考慮。她連拉帶拽地把這個女人拖進(jìn)城。在倉夾道看到了我大爺，我大爺說，你怎么把這女人帶回來了，老爺子知道了怎么說呀？我媽急了，嗨，大哥，沒有你這么說話的，我替你辦的事，反過來你還埋怨我。行了，這人在這兒呢，我還不管了，下一步怎么著，您看著辦。我大爺就是能屈能伸，他惹的事，他心里跟明鏡一樣。趕忙向我媽賠不是，得嘞，弟妹，這都是我的不是，您得幫我呀，咱們救人救到底吧?；仡^我?guī)掖笾蹲映匝蟛腿ァＤ驼f遇上您的表妹，住幾天好了就走，咱們老爺子就沒得說啦。我媽看看那可憐的女人，沒話啦。只能這么辦了。

幾天的調(diào)理，總算讓這個女人緩過勁來了。這女人勤快，有學(xué)問，長得又好，全家上下都喜歡她。平時住在小南屋，白天就幫我媽做飯看孩子，還教我哥哥識字。我媽問過幾次她的家里情況，她只說，是給人家當(dāng)保姆，趕上那家出事了，稀里糊涂就讓警察局抓進(jìn)去了。全家人都心里清楚，會識字，讀過書的人怎么會給人家當(dāng)使喚人呢？后來索性就不問了，全家人都叫她小姨，以孩子的名義叫的，因?yàn)榭吹贸鰜恚皇且话愕娜耍蠹叶甲鹁此?。爺爺問她什么時候走，她說還要麻煩大家一段時間。我大爺就托人給她上了戶口，又花了十塊錢，看得出來我大爺特高興。我敢斷定我大爺是有想法了。后來的事實(shí)證明，我大爺肯為我大媽和日本人拼命，干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完成了大媽的任務(wù)，自己還差一點(diǎn)搭進(jìn)性命去，就是愛上了這個女人了。我這個可愛的拽子大爺?。?/p>

三

那一年日本人打下了盧溝橋，大批日本兵穿著大皮鞋，咔咔地邁著正步進(jìn)了北京城。進(jìn)駐東直門地區(qū)的日本兵有一個小隊(duì)，就駐扎在北新倉的倉墻里，還在倉墻的犄角蓋了一個大炮樓，架著機(jī)關(guān)槍，整天價的有人站崗。頭幾天，誰都不敢上街，都在家貓著。我大爺說，怎么著全家也得吃飯，該攬活還得去茶館呀。有錢有地位的人家，在盧溝橋槍響以后就跑了一大批，剩下的誰還有心思搭大棚辦大事呀。我大爺?shù)馁I賣受到?jīng)_擊，他甩著那只肥大的右手，嘴里念叨著，得，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全家人的嚼裹兒怎么辦呀？這他媽的什么世道呀！小日本子你跑這么老遠(yuǎn)，到我們北平干嗎來了，想吃北京的炸醬面？也不用動刀動槍的呀。

看來，我大爺是沒轍了。吃飯時，家里人最全，我大爺一說話，我奶奶坐不住了，顫顫巍巍地回到里屋，又顫顫巍巍地回來，從兜里掏出五塊袁大頭，說道，老大呀，這是五塊錢，你貼補(bǔ)家里吧，這還是我娘家侄子給我的呢，讓我做件新衣服。得了，買點(diǎn)棒子面吧。我大爺接過來，吹了一口氣，在耳邊一聽，銀元發(fā)出悠長的聲音，嘿，是真的。剛要揣進(jìn)兜，我的小姨，也就是后來的大媽，站起來，要過這幾塊錢，又塞回奶奶手里。說，如今，就是這年月，不到揭不開鍋，不用您老的錢。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小街里有一所比利時的教會學(xué)校，那兒有我的同學(xué)，我去教書，掙錢家用。我就不信了，日本人還不讓我們吃飯了。以前，我們家是我大爺說了算，他是掙錢的主力，地位高，用北京話說，我大爺燕兒霧著呢。自打我這個小姨進(jìn)了我們家，我大爺就自覺地退下來了，對我小姨的話是言聽計從，真是一物降一物。

從此以后，小姨成了家里的主力，一家人的生活費(fèi)基本是花小姨掙來的錢。我大爺每天還是去茶館喝茶，只不過已經(jīng)不喝最好的花茶了，只喝高碎了，就是茶葉末了。就這樣我大爺還不掉價呢，每天還和白二爺聊得吐沫橫飛呢。旁邊的生人一聽，好家伙，這兩個準(zhǔn)是親王的后代，怎么什么都知道，就像在旁邊親眼看見似的。直到老陽兒（太陽）下山了，肚子里唱了戲了，兩位才拱拱手，邁著四方步回家，雙手捧著棒子面窩頭吃。幾個月沒買賣，我大爺心里急呀，滿嘴都是大泡，好多日子不知道肉是什么味了。

這一天，快過年了，下了一場大雪，北京城里的一切建筑，都染上了白色，似乎，老天爺要埋掉北京城一樣，指甲蓋大的雪花，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下了整整一天一宿。第二天早上，屋門都推不開了。人們嘆著氣，那些吃開口飯的，靠賣力氣掙口吃食的，都像雪地里的家雀一樣，又冷又餓，喘著氣閉著眼，等待著不可知的未來。只有孩子們吵著鬧著要堆雪人玩。

小姨一早就到學(xué)校去了，我大爺一只手把屋門口到院門口，鏟出一條道來，又在特別滑的地方撒上了昨天掏出來的爐灰。穿好衣服，嘆口氣，還得上茶館坐坐，說不準(zhǔn)就有個買賣呢。我大爺掀開茶館的棉布門簾子，一股熱氣涌了出來，冷清的茶館里只有劉掌柜一個人支應(yīng)著買賣，小徒弟養(yǎng)不起，回順義的老家種地去了。靠近火爐子的桌子旁一個穿長袍的人自己喝著茶，像是在等人。此人白白的面皮，穿著長袍，戴著副眼鏡，一看就是教書的先生。我大爺剛坐下，劉掌柜一邊咳嗽一邊沏上一壺高碎，用肩膀上搭著的毛巾擦著桌子。說，李老板，你的好事來了，昨天就有一個大買賣家要辦大事，找搭棚的。我說，北平第一高手就在這里，您明天雪停了再來，準(zhǔn)保在。您看這不是好事嘛。我大爺騰地站了起來，一把抓住劉掌柜的手，真的嗎老哥？我得請您吃頓炸醬面。劉掌柜也樂了，那敢情好，我有日子沒吃炸醬面了，面碼得夠數(shù)啊。今天人家還來，您就好吧。

我大爺多少天都沒有這么高興了，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這些日子，只出不進(jìn)，街坊錢家的老太太已經(jīng)開始賣東西了。這個時候，我大爺忽然就想起了那個撿來的小姨。當(dāng)時也是看不得一個女人被警察像狗一樣拴著游街，我大爺?shù)男愿窬褪沁@樣，骨子里就是老大，能救人時不出手，今后別在北新倉混了，讓人家笑話，就怕別人看不起自己。想起小姨，我大爺笑了，有了一種高大的成就感，伴著柔軟絲滑的甜蜜感，這種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每天就是練習(xí)拳腳和打點(diǎn)棚鋪的買賣，瀟灑自在。這些日子不同了，多了一些牽掛，沒事就想回家。小姨掙回的錢，我大爺從來不接，寒磣，挺大老爺們兒吃女人掙來的飯，不自在。有一次在屋里，我大爺自己抽了自己兩個大耳刮子，怪自己沒用。我爺爺知道了沒說話，奶奶卻用手摩挲著我大爺?shù)哪樀粝聹I來。小姨知道我大爺?shù)男?，每次都是把錢交給我的奶奶，奶奶再拿出來補(bǔ)貼家用。我大爺想，這次買賣做成了，要給小姨買條洋人出的紗巾，北平風(fēng)沙大，包著頭，不瞇眼。

風(fēng)雪停了，太陽先是微微地從云縫里透出一些光，這些光不斷地膨脹，把云彩的地盤擠得越來越小。再看屋頂上的雪，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得透明起來柔軟起來，漸漸地化成了水滴，從房檐的泥瓦中間滴落下來，發(fā)出金屬般的聲音，那聲音真的好聽極了。我大爺說，掌柜子，給咱換壺好花茶。這時門外邊喊叫起來，掌柜子，人來了沒有呀？劉掌柜忙緊走幾步，掀開擋風(fēng)的簾子，隨著冷風(fēng)進(jìn)來兩個人，我大爺一看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這兩個人我大爺認(rèn)識，就是逼著我大爺砍掉左手的小個子和那個軍官，那嘴邊的白癜風(fēng)又好像大了一圈，只不過沒有穿軍裝而已。

白癜風(fēng)大大咧咧地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小個子拎過一把凳子，白癜風(fēng)把腳放在上面，鞋上的泥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向著劉掌柜問道，我讓你找的那個搭棚的找到?jīng)]有？劉掌柜說，早就到了，等了您一上午了。拽子過來，見見大人，這可是貴客。對了，您老貴姓？小個子說，說他媽這么熱鬧，愣不知道我們大人是誰。告訴你，黃會長，專門給皇軍辦事的。劉掌柜賠笑道，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您這么一說我就知道了不是。黃會長，給日本人辦事的。您不是日本人吧？您別在意，我不會說話。我是說，您長得好，日本人不都長得好么。

白癜風(fēng)歪著頭看著劉掌柜，嘿，我怎么咂摸著這話不對味啊，是他媽捧我呢嗎？行了，別他媽的扯閑篇，趕快說正事。他朝著我大爺喊道，棚匠，聽著，下月初五，日本人要召開慶功大會，就在海運(yùn)倉南口大上坡，搭個能盛一百多人的大棚。錢不少給，本大爺給你找了個甜活，你怎么謝我呀？我大爺也不抬頭，看著手中的茶杯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小個子厲聲喊道，什么你你的，叫黃會長。我大爺說，不叫黃團(tuán)長了？白癜風(fēng)一愣：你認(rèn)識我？當(dāng)然，我這個左手就是你黃團(tuán)長所賜啊。白癜風(fēng)呼地站了起來，看到我大爺空空的袖子，猛地想起來了：哦，想起來了。算你小子命大，那天走到豐臺就和日本人遭遇了，我?guī)У娜硕妓麐尩乃懒耍褪Ｎ覀儍蓚€啦。沒辦法，現(xiàn)在給日本人跑跑腿。唉，我說，小個子，把圖紙給他，趕快準(zhǔn)備東西，五天后開工，搭漂亮點(diǎn)，北平的頭頭腦腦都得參加呢。我大爺把小個子送過來的圖紙扔了回來：我還沒說接這活呢。

白癜風(fēng)急了臉了：別價呀，我都和日本人拍了胸脯了，你他媽不干，我崩了你。他在腰里亂摸，小個子說，團(tuán)長，日本人沒給咱發(fā)槍，別找了。白癜風(fēng)發(fā)瘋似的說，那我也打你小兔崽子！他看看我大爺?shù)臉幼記]敢上前，對小個子說，去，揍他！小個子說，報告，我打不過他。那咱倆呢？咱倆也打不過他。白癜風(fēng)倒也想得開：哈哈哈。打什么打，肩膀齊為弟兄。他往前湊了湊：老弟呀，我再和日本人多要點(diǎn)錢，你就接了吧。我大爺說，錢是好東西啊，可是我也不能要錢不要祖宗，就沖你們倆，這活誰愛干誰干，我是不干。說完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茶館。

白癜風(fēng)指著劉掌柜，看你給我找的這個人，這不是死心眼嗎？放著到手的錢不要。不行，你再給我找一個搭棚的，賣苦力的有的是。劉掌柜說，您還別說嘴，這一片就是他們一家干這個。得嘞，我真沒有這個能耐了，您再到西單牌樓那邊掃聽掃聽，興許有。白癜風(fēng)急了，嗨，你個老東西，一下子給我支到西單去了。不行，我就朝你要人了。這時候，坐在火爐旁的喝茶人說話了，我給你們出個主意吧，過幾天你們帶足了錢，上門去求求人家，別擺那個臭架子，興許人家就答應(yīng)了。白癜風(fēng)看看劉掌柜，這招行嗎？劉掌柜說，那誰知道啊。白癜風(fēng)說，行不行也得試試，不然的話，日本人不把我給吃嘍。明天咱們還這點(diǎn)兒，他一指劉掌柜，你帶我去他們家。說完，走出了茶館。

擦黑的時候，我家來了客人，還打了一個點(diǎn)心匣子，里面有桃酥蛋糕，我爺爺奶奶樂了，來人是茶館里的那位先生。我媽回憶說，那位先生說話輕聲細(xì)語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全家人都喜歡他。當(dāng)然，我大爺除外。小姨說，來的客人是自己的表哥。我大爺?shù)哪樕娃D(zhuǎn)陰了。那天這位先生就是來找我大爺?shù)?，他亮明了說，自己是抗日的，專殺鬼子漢奸。我大爺不信，就您這身子骨，還不是讓鬼子一嚇唬就趴下的主兒。別逗了。當(dāng)教書先生從腰里掏出一把王八盒子的時候，我大爺真信了，指著那支槍說，麻利兒地收起來，一會兒響了。

那先生說，我今天來是想請您幫助我們消滅鬼子漢奸。我大爺從看見槍開始就打心眼兒里發(fā)怵，北新倉口就有小日本的炮樓，這不說來就來呀。我這一家子人吶，比不了他，有事一翻墻溜了，我們一家子怎么辦？忙擺擺手說，您這忙太大了，我一個小小的老百姓，誰也惹不起。教書先生笑了，您還沒聽我說呢。不聽不聽。教書先生從腰里掏出槍，往桌上一拍，不聽也得聽！沒想到一個白面書生還真厲害。

我大爺卡殼了，坐在桌子旁邊沒話了。教書先生給我大爺講了國際國內(nèi)形勢，我大爺搞不清希特勒是誰、住哪條胡同，只想著那把槍別走了火。教書先生繼續(xù)說，得到情報，鬼子要搞一次大的慶?；顒樱@一片兒的鬼子漢奸頭頭都得參加，想請我大爺幫忙，在搭棚的時候埋下炸藥，炸死這些兔崽子們，擴(kuò)大影響。我大爺一聽。擺著手說，您看我們這一家子等著我土里刨食呢，我早就說過了，這搭棚的活我不接了，好家伙，一個白癜風(fēng)我就念了咒了，又來了您這位，一個讓搭棚，一位要炸棚，明天我就改行，我修鞋去，橫不能讓我在鞋里放炸藥吧。這事您愛找誰找誰吧。說完，雙手做了個請出的手勢。小姨一看談僵了，笑著說，有事咱們再商量。您先走吧表哥，這么大的事也得讓大哥琢磨琢磨不是。一使眼色，教書先生收好了東西走出了大門。

吃過晚飯是全家人在一起嗑瓜子閑聊的時候，我大爺進(jìn)了小姨的房間，小姨在給人家織毛衣掙錢補(bǔ)貼家用。我大爺看著小姨上一針下一針地織毛衣，不由得夸獎道，他小姨，你真是心靈手巧啊。小姨把毛衣針收好，讓我大爺坐下，看著我大爺說，大哥，我感謝您仗義，救了我一命，您是個真爺們兒。你們一家收留了我，到現(xiàn)在，也不問我的家里情況，待我像親人一樣，可見是個忠厚之家。大哥，我在大連讀書，剛才來的表哥，那是我的老師，我不能欺騙您。東北事變后，日本人占領(lǐng)了大連，我的一家人，只因?yàn)槲野职终f了一句日本人干嗎跑到中國來親善，漢奸告發(fā)了，我們一家五口被他們吊死在城門樓上。那天我下鄉(xiāng)去考察植物了，才躲過一難?；貋頃r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家人的尸體在墻上掛著，我的心都碎了。大哥，我七天沒吃沒喝，眼前都是那慘樣?。⌒∫痰难蹨I唰唰地流了下來。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眼淚從那雙大眼睛中嘩嘩地往下流，我大爺趕緊找了條干凈毛巾遞了過去。

小姨說，轉(zhuǎn)眼間，親人就都沒有了，我成了孤兒。是我的老師帶著我，一路走到北平。那時我已經(jīng)皮包骨，看著鏡子里的我，嚇了一跳，我和老師說，我要吃飯長肉，我要報仇。老師找到了組織，參加了鋤奸隊(duì)，我也跟著她們建立聯(lián)絡(luò)站，摸情況，除漢奸，打鬼子。那天您救了我，就是因?yàn)槲覀兊那閳笳颈痪旖o破壞了。我被警察逮著，一口咬定是剛來的。差點(diǎn)死在警察局。大哥，沒有您的出手相救，我早就死了。我得感謝你?。⌒∫躺钋榈赝掖鬆?，眼圈紅紅的。我大爺那股勁頭又上來了，她小姨，我不救你還算男人嗎？本來還想蹦出幾句豪言壯語，什么我是沒有槍，有槍的話，我會把北平的漢奸鬼子都趕出去。一想起教書先生說的那件事，又生生地把這些話咽回去了。

小姨說，我信大哥是個有血性的漢子，這也是我為什么不走，能在這個家住下去的原因。我知道，我老師說的那件事，對您來說難度太大了，咱們不去管它了。我大爺說，她小姨，我知道你們都是干大事的人，心也大。小姨說，我有這么個家，都把我當(dāng)親人，我可知足了。一個女人整天在外面顛沛流離，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個被人疼的家呀！我大爺聽得出來小姨說的話是真正掏心窩子的話。

我大爺說，這兒就是你的家，記住嘍。哪兒都甭去。大哥，我一會兒就要走了，有任務(wù)?，F(xiàn)在有幾個鐵桿漢奸死心塌地地為日本人服務(wù)，把日本人當(dāng)親爹，我就是豁出死去也要把他們干掉。我大爺幾乎哀求地說道，我說，咱能不能不去呀，讓男人們?nèi)ジ?，你是女人??！大哥，從我家五口被殺以后我就是男人了?/p>

我大爺愣在那里，直到小姨走進(jìn)昏暗的胡同許久，我大爺還在發(fā)愣。我大爺那一宿失眠了。

北平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小孩留下的鼻涕沒落到地下就已經(jīng)凍上了。早上，只有幾只老家賊在地上來回地蹦跶，其他的活物都不見啦，像當(dāng)時的人一樣，忍在一個角落里，等待春天的到來。

我大爺用一只手掃掃院子，然后打了幾趟獨(dú)臂拳，又把地上的石鎖拋向空中，再用手接住。以前有兩只手的時候，是換著手拋和接的，現(xiàn)在只能用右手又拋又接。2000年的時候，北新倉拆遷，我們家十分不舍地把這個石鎖留在了老院子里，只帶回了幾張石鎖的照片。那是我大爺年輕時練武最好的伙伴?，F(xiàn)在想起來真的是挺遺憾的。

再說我大爺，打開街門打算把街門口也掃掃的時候，一個人順著門縫倒著走了進(jìn)來，這個人的衣服上都是凝固的血，一頭長發(fā)散落著，我大爺一看，認(rèn)出了是小姨。趕忙拖進(jìn)院子，回身關(guān)好街門，一把抄起小姨抱進(jìn)屋里。我媽講這段故事的時候，特驕傲，是我媽把小姨的臉擦干凈，灌了一碗紅糖姜水，又給小姨包扎了肋上的傷口，然后換上自己的衣服。小姨醒過來了，我媽給她梳著頭說，回家了就沒事了。小姨又睡了。

我大爺早已把門口打掃干凈，像往常一樣，又把胡同口掃了掃，然后，胡嚕著自己的胸脯，嘿，幸虧早沒人看到。我們院子里有一個柴鍋灶臺，平時，撿的碎木頭用來做飯，貼的花卷和餅子可香了。我大爺早早地在柴鍋里熬了一鍋白薯粥，就事也把小姨帶血的衣服燒了，我媽還有點(diǎn)舍不得呢，我大爺堅(jiān)決，所有帶血的衣服卷巴卷巴全塞進(jìn)火里熬粥了。然后還上街買了一毛錢的肉。我媽說，沾小姨的光，我們也見到點(diǎn)葷腥。我大爺裝沒聽見。

原來，我小姨和幾個人到六國飯店附近去刺殺一個叫魯耕的大漢奸，不知道是走漏了風(fēng)聲還是碰巧了，敵人有了準(zhǔn)備。小姨裝成一個闊太太，剛巧在飯店門口遇見這個大漢奸，還沒等小姨喊一聲，親愛的，吸引魯耕的注意力，周邊槍聲就響起來了，魯耕應(yīng)聲倒地，周邊的很多人都拔出槍來，朝槍響的地方聚攏開槍。小姨看到教書先生躲在一個羅馬柱子旁邊，朝她喊道，趕快走！小姨拍了一下嚇暈了的車夫喊道，趕快走！車夫飛快地朝東邊跑了起來，還是被日本兵打了一槍。

后來才知道，參加這次行動的五個人，除了小姨，死了三個，雖然打死了一個大漢奸，也是損失慘重。小姨哭了幾天，看到我大爺總是愛搭不理的。得，我大爺也是磨磨丟丟的，好像教書先生的死是我大爺造成的。冤死了，比六月雪的竇娥還冤呢，我大爺甩著手說。

這一天我大爺給小姨買了早點(diǎn)，小姨說，都是中國人，教書先生像泰山。又看看我大爺，我大爺說，我是棵樹？是棵草？是根頭發(fā)絲？小姨說，都不是，是鴻毛，就是老家賊肚子上的一根細(xì)毛。我大爺?shù)芍p眼說，我挺大人都混成一根小絨毛了，我還活什么勁啊！我干脆扎茅坑死了算了。小姨說，你也可以成為泰山一樣的英雄??！現(xiàn)在日本人都在北新倉修了炮樓了，拿著大槍對著我們。你再看看咱們的飯碗里都盛著什么，混合面里面頭發(fā)草根小石頭都有，吃著牙磣，還拉不出屎來，南苑小站稻多好吃呀，現(xiàn)在還見得到嗎？更不用說我們國家的好東西都被日本人拉回他們的國家去了。我們中國人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說著說著，小姨捂著臉大哭起來。我大爺那只手不停地在腿上搓著，在地上來回地走著遛兒，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這時街上有人高喊著，各位鄰居聽好嘍，有人襲擊了日本人，在市中心鬧事，讓日本人打死了，人頭就掛在東西兩個城門上示眾！各位，看好自己的門，不許閑雜人等進(jìn)入??！是王巡長的聲音，我大爺聽得出來。小姨停止了哭聲，跳下地，要到城門口去看看。我大爺叫道，我的姑奶奶，您這身子骨能去嗎？再說讓人認(rèn)出來可怎么得了?。〉绵?，我去看看還不行嗎？說著披上衣服走出了院子。

東直門城門的里面，有一排起脊的平房，那是守城門的人住的。在這排房子前面，高高地戳這一根旗桿，在旗桿的上部掛著一個籠子，里面放著一顆人頭。我大爺抬頭一看，正和籠子里的人頭對了個眼，我大爺全身激靈一下子，打了個冷戰(zhàn)，后背全是冷汗。教書先生瞪著雙眼看著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蕓蕓眾生，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只有希望。一滴水珠飛落在我大爺?shù)哪樕?，他看到教書先生眼角掛滿淚珠。我大爺扭頭就走。

那天，好像教書先生囑咐了他什么似的。在家里我大爺和小姨說了很多話，小姨趴在他的肩頭，淚水濕透了我大爺?shù)暮寡?。也就是?dāng)天夜里，我大爺一身黑衣，溜到城門口的旗桿下，左邊袖子右邊手，像猴子一樣爬了上去，摘下教書先生的人頭，放在一個木匣里，又悄沒聲地溜出城外。第二天，日本鬼子鬧騰了一天，到處抓那個盜走匪首腦袋的人。我大爺在東直門外六里屯自家的墳地上立了一塊墓碑，上面是小姨親筆書寫的四個大字——教書先生。等全國解放了再寫上真名，讓全國人民記住他。

我大爺?shù)墓廨x事跡從此開始了，在大上坡的空場上，先給日本人搭了一個漂亮的大棚，小姨他們在大棚的下面埋了炸藥，日本人和漢奸們慶祝勝利的時候，砰的一聲，一舉炸死了六七個鬼子和十來個漢奸，包括那個白癜風(fēng)軍官。

大爺在北京城里沒法再待下去了，鬼子漢奸瘋了一樣追查誰干的。小姨他們把我們?nèi)肄D(zhuǎn)移出去，我大爺索性帶領(lǐng)徒弟們參加了游擊隊(duì)。

游擊隊(duì)長是個小伙子，對我大爺說，參加隊(duì)伍行，槍得自己尋覓去。我大爺一賭氣回到了北京城，由于熟悉北京城的大大小小胡同，在四眼井派出所，我大爺憑著一根搭棚的鋼釬，制服了四個警察，搶了警察的槍，分給徒弟們。還有一次，在前門大街上，也是用一根鋼釬結(jié)果了正在吃燒賣的一個大漢奸。再后來，小姨成了我大媽，我大爺在大媽的領(lǐng)導(dǎo)下，成了京西有名的獨(dú)臂游擊隊(duì)長。據(jù)考證，我大爺?shù)氖论E都進(jìn)了京西的縣志了。

老人家活了九十歲，他留給人間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也是泰山。

作者簡介

李強(qiáng)，男，胡同里長大的北京人。插過隊(duì)，當(dāng)過工人，然后在政府機(jī)關(guān)工作多年，現(xiàn)在就職于東城區(qū)東二環(huán)建管辦。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