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馱羊

2017-05-15 13:17
紅豆 2017年5期
關鍵詞:衛(wèi)東扎西帳篷

大地稍微回暖,縣城有了嘈雜聲,學校開學了,身體稍顯清爽,樓衛(wèi)東感覺好多了,特意燒了熱水,洗頭剪發(fā),擦拭身體,還刮了胡子。試圖穿上那套沒有領章的軍裝,里面得穿棉衣,太緊身,無法套上,只好作罷。

本來要扔掉腋窩下的兩團羊絨,想到再便血時可以當護墊用,就用開水燙了燙。水面浮萍一樣漂了一層虱子,他將羊絨隨意搭到繩子上,不多久就干了。

不好意思直接扔掉那團污血斑斑的羊絨,又沒有包裹的紙張和樹葉,瞅一瞅沒人注意,扔到礫石地上,用腳去搓,去踢,去踩。一條黑狗狂奔而來,趕緊躲閃,再回頭,那狗已經(jīng)叼著羊絨團跑遠了,后面跟著汪汪亂叫的大狗小狗。

好熟悉的畫面,這個場景在哪里見過的?在哪里見過的呢?想了好一陣,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天下午,一位臉龐黢黑、身材魁偉的牧民沖他說著什么,他不明其意,一臉茫然。那人拔出腰上的藏刀向他胸部刺來,從對方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來看,要置他于死地的樣子。幸虧快速避讓,一直退到墻角,才沒有傷著。

扎西校長及時出現(xiàn),嘰里咕嚕了一陣,男人才把藏刀插進刀鞘,緊一緊腰帶,吐吐舌頭,晃著腦袋走了。

這事大概有點復雜,扎西說得磕磕絆絆,他連猜帶蒙,總算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扎西的大致意思是,這個人是他小時候的伙伴,兒子升到咱們完小來讀書,女兒還在牧區(qū)的初級小學,他嫌一次不能同時看望兩個孩子,請求你把他女兒收進咱們學校,你沒有理會他,就向你動武。我說你是毛主席菩薩派來的,從北京天安門來,專門教他兒子女兒學習漢語,學會以后見到毛主席就能聽懂毛主席的漢話了,如果殺死你,毛主席會不高興的。他就接女兒去了,我已經(jīng)答應把他女兒轉到咱們學校來讀書,沒事了,別害怕。

聽完扎西的解釋,樓衛(wèi)東哭笑不得。同時向他表示祝賀,漢話說得越來越流暢,還能敘述這么曲折的故事。

然后感嘆道:咱們這里離北京多遠哦,牧民對毛主席感情還這樣深,真難得呀。

扎西說:我們這一代藏族人從奴隸社會一下子跨入社會主義社會,從沒有一塊草場,一只羊一匹馬,甚至連身體都是牧主的,忽然有一天來了工作組,把牧主的草場分給我們,牛羊分給我們。剛開始大家不相信這是真事,放牧以后,還會像原來一樣,把牛羊趕到牧主的圈里。以前隨意鞭打我們的牧主像雪后的酥油草,躲藏起來不敢見我們。時間一久,以前的奴隸膽子越來越大,有的還會用鞭子抽打牧主和他們的小主人。這個家伙以前經(jīng)常打我,還把干大便弄碎,放進我的酸奶碗里。

樓衛(wèi)東“哦”了一聲,驚奇地說:你們家原來是牧主呀。

扎西搖著頭說:我們家和他們家一樣,從一無所有的奴隸變成了新社會的主人,有了多多的草場和牛羊,他可能想把祖祖輩輩受牧主欺壓的怨氣全撒出來,見了誰都想當老大,想成為新牧主。我們全家都感謝毛主席,給牧場派來了工作組,把我從草場帶到拉薩讀書,放下牧鞭背上書包,放牛娃變成了讀書的學生,明白了文明人是不隨便欺負人的,要不然我可能跟他一樣,莽漢一個。

樓衛(wèi)東說:你還恨他嗎?

扎西呵呵笑道:小時候恨過,現(xiàn)在不恨了,反倒有些同情他。如果他也讀了多多的書,知道人與人之間最好的關系是朋友,就不愛動刀子了。還好,他的兒子女兒喜歡讀書,等他老了,孩子長大了,能夠影響他了,他就平和了。

樓衛(wèi)東說:牧場人煙稀少,人人都知道毛主席嗎?

扎西說:工作組經(jīng)常到牧場放電影,電影里播放新西藏的變化,送《毛主席語錄》和像章,翻身農(nóng)奴對毛主席的感情就更深,毛主席在藏族人心目中就是菩薩活佛,盡管現(xiàn)在不讓提菩薩活佛,有的寺廟被砸,喇嘛還俗回家,人們心里還是有菩薩的。

樓衛(wèi)東笑著說:感謝菩薩毛主席救了我一命。

扎西說:毛主席能讓我們翻身得解放,讓我們當家做主人,但也改變不了這里的生存環(huán)境,我們還得像這里的雪山和野牦牛一樣,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一年級一個學生天天尿褲子,被親戚帶到林芝過寒假,沒有念經(jīng)拜菩薩,沒有吃藥,自己好了。另一個學生從拉薩隨大人到咱們這里來,開始幾天還活蹦亂跳,過了幾天,天天躺在床上,好幾天都沒來上課了。唉唉,海拔高,氧氣少,沒有樹,氣候壞。

第一次聽人抱怨這里的氣候,索性把自己的真實感受說出來。

便說:我發(fā)現(xiàn)咱們的學生比內地同齡孩子發(fā)育晚,接受知識緩慢,這里不適合人居住,應該全民遷移。

扎西說:搬家?呵呵,我們都走了,外國人就來了。咱們這里盡管貧瘠,戰(zhàn)爭卻沒有斷過,牧民打架爭奪牛羊牧場,國家打仗爭奪土地,邊疆如果沒有老百姓居住,就像學校沒有圍墻,人馬牛羊隨便出入。

樓衛(wèi)東說:守衛(wèi)邊疆原來這樣日常普通,一點都不神圣,感覺不到自豪和莊嚴,還是手握鋼槍的邊防戰(zhàn)士看起來有儀式感和崇高感。

扎西說:神圣?神圣是什么東西?

樓衛(wèi)東說:不是什么東西,就是太艱苦,不劃算。難道邊疆的人一直過這種日子?一匹馬,一桿槍,一個女人,一群羊,一輩子兩輩子,祖祖輩輩無窮無盡,靜悄悄地生,靜悄悄地死,來過人世間與沒有來過別無二致。

扎西指指樓衛(wèi)東,又指指自己,說:你,我,所有人,就像牧草,牦牛,黃羊,狼,全都會死,土地不會死。土地是萬物之本,有了土地才有牧草,有了牧草才有牦牛羊子,有了牦牛羊子才有你我,有了你我,才能培養(yǎng)多多的學生,生多多的孩子,有了學生孩子,才能放牧讀書。

樓衛(wèi)東愣了愣,覺得扎西不簡單,到底讀過師訓班,有自己的思考,但似乎哪里又不對勁,他不知道如何應答,就問:咱們學校一共培養(yǎng)出了多少大學生?

扎西說:還大學生呢,能送出去幾個初中生高中生就是頭牛了。

樓衛(wèi)東說:那還辦什么學校呀?毫無意義。

扎西說:學了藏語文漢語文能讀書認字,人多的時候敢說話不受欺負,學了算術能清點牛羊數(shù)目,牛羊走丟了能及時找到,還能當大隊會計,讀過書的人有禮貌,不會動不動就拔刀殺人,用處大著呢。

樓衛(wèi)東點點頭,又搖搖頭。

扎西說:綠色,操場哪怕有一棵高樹,學生的積極性就會提高,跟樹一樣高。

樓衛(wèi)東覺得扎西答非所問,又挑不出毛病,便說:感覺自己的記憶力在減退,體質也差了許多。

扎西說:綠色,操場哪怕有一棵高樹,你就跟牦牛一樣,堅實。

樓衛(wèi)東笑一笑,覺得他能用堅實這個詞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就說:咱們有一株班公柳哩。

扎西說:拉薩的樹才是樹,比我還粗還高,你的班公柳死啦,早死啦。

樓衛(wèi)東說:胡說,好好的,澆過水,還裹了棉褲。

扎西說:全縣只有老王縣長會養(yǎng)樹,其他人養(yǎng)不活。

樓衛(wèi)東不想與他辯駁,難道樹還趨炎附勢,認門第攀高枝?想一想就不說了,他已經(jīng)習慣了沉默。

回到房間,急忙取掉班公柳枝干上的棉褲,沒有看見芽苞,更不見綠葉。按照月份推算,內地已經(jīng)草長鶯飛,山野田埂郁郁蔥蔥。蹲下來,繼續(xù)觀察,還是沒有看見綠色,咦,枝椏怎么是黑色的?原來可是灰白色的哩。用指甲輕輕去刮,掉下一縷黑皮,黑色下面是白色木屑,再用力去刮,嘎嘣一聲,枝椏竟然斷裂。

后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晚霞從天邊生發(fā),在雪山消失,月色清了暗了,星星近了遠了。就那樣坐著,一直坐著。星星那么多,自己是哪一顆?哦哦,哪一顆也不是,到不了天空,成不了星星,頂多只是地上的一粒礫石,一片雪花,在與不在一個樣,多一個少一個,一個樣。

最終,他被凍得實在坐不住了,只好爬進被窩,和衣沉沉睡去。

學生在窗外嘰嘰喳喳,推推搡搡,用簡單的詞語喚叫:格根啦,口琴,口琴。

知道學生想聽他吹口琴,他在這里沒有隱私,小城中的所有人似乎都沒有隱私。二胡被風吹走,被歐珠久美的阿媽當柴火燒掉的事如同雄鷹一樣飛走,同學們像商量好了一樣,只喊叫口琴,不喊叫二胡,大概怕傷他的心。

此時,他卻起不來,兩條腿石頭一般沉重。

枯木逢春猶再發(fā)。是啊,怎么就忘了這句話呢?枝椏枯死了,樹根說不定還活著,雖然這里長冬無夏,沒有春夏秋冬之分,氣溫也有回暖的時候,說不定過不了多久,綠葉會掛滿枝頭。

想一想,用力揉搓膝蓋和小腿肚子,漸漸有了酸痛感。雙手支撐,靠在床頭,再拿捏一陣,才下床,搖晃了幾下,扶墻站穩(wěn),順便摸著了墻上的坑洼,臉稍稍熱了一下?;仡^看窗外,學生全跑了,興許不見他回應,沒了耐心。

松開褲子,向樹根尿去,開始還唰唰響,稍稍一會兒,就變成了簌簌聲,滴滴答答,連不成線。暗自感嘆,連撒尿都不如以前有力度了。

再次給班公柳裹上棉褲,輕松了許多,樹木和莊稼一樣,應該經(jīng)常施肥。剛從體內出來的尿水,既當肥料,溫度也適中,過段時間,興許就枝繁葉茂了呢。

他像其他老師和鄰居一樣,不用鎖門,有的人家門上插根牛羊骨頭,防止野狗羊羔闖入,他則把門掩一掩就走了。上完課回來,發(fā)現(xiàn)風把門吹得一開一合,呼啦啦作響,軍裝散落地上,棉褲散落地上。

彎腰去拾,抓起一根樹枝,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他呆住了。

真的死了,方圓數(shù)百公里范圍內唯一高過小腿肚子的植物,就這樣斷送在他手里。

不記得扎西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只感到他也很傷心,好一陣才說:人得順天,老王縣長是林業(yè)專家,到我們這里工作好多年,只養(yǎng)活了這一棵樹。

樓衛(wèi)東轉了一下眼珠,什么也沒說。

開學好多天了,學生稀稀拉拉,一些學生還沒有到校,縣教育部門和學校老師得到牧區(qū)找學生。

樓衛(wèi)東與扎西校長一個小組,兩人各騎一匹馬,去遠離縣城的牧場執(zhí)行任務。

陽光照耀在荒原上,紫外線刺得眼睛不能同時睜開,樓衛(wèi)東最喜歡帽子被吹下馬,這樣就理所當然地下馬,坐在地上歇息一陣,喝幾口羊皮袋子里的青稞酒。喝完以后,舔著嘴唇,再遞給扎西。

扎西說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到牧區(qū)找學生,多年以前,自己就是被工作組從牧場找到,送到拉薩讀師訓班的。剛到拉薩,歐耶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布達拉宮和大昭寺比唐卡上畫的高大雄偉,怪不得里面住著活佛菩薩高僧大德。去過拉薩以后,才明確了后來的目標,培養(yǎng)多多的學生,生多多的孩子,將來帶他們到拉薩,有福澤的人才有緣到拉薩。

樓衛(wèi)東說:到一次拉薩能當校長,到過北京天安門,就能當縣長吧?

扎西說:比我大和比我小的好多人,都是工作組從帳篷草場找到的,有的送到內地,有的在自治區(qū)內讀書,小個子去的,長高以后才回來,有人當了縣長,有人當了醫(yī)生,有人就是我。還有人去的時候太小,記不住自家的詳細地址,也不會寫信,有時候還會轉學,從這個省轉到另一個省,轉來轉去,不通信息,家里人以為他死了,請了喇嘛念經(jīng)超度。幾年以后,忽然又回來了,鄰居嚇得跑得遠遠的,父母已經(jīng)變老,想跑都跑不快。還有的出去上學年齡太小,又不懂漢話,實在沒有汽車,只好和犯人擠在一輛車上,拉到勞改的地方,管教人員覺得奇怪,這么小的人都成犯人了,找來人翻譯,費了許多口舌,才把學生選拔出來。

樓衛(wèi)東“呵呵”笑著,任由他獨自絮叨。

扎西繼續(xù)說:工作組的人對我阿爸阿媽說,你兒子如果到拉薩讀書,不用放羊,每天都有羊腿吃,如果到內地讀書,樹上結著核桃蘋果,爬上樹隨便摘隨便吃。阿爸阿媽不知道核桃蘋果是啥東西,工作組指著彩色畫報上的果子講了好久。師訓班畢業(yè)以后到日喀則實習過一段時間,幾年以后回家,阿爸阿媽沒有認出我,以為我是工作組的人,妹妹看我穿得干凈整齊,不打她不罵她,還教她數(shù)羊子,一定要出去讀書。妹妹到外地讀書以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干部了。

樓衛(wèi)東想起圍著篝火跳鍋莊的夜晚,有人遞給他一條前羊腿,就問有羊腿吃是不是說明富裕。

扎西說:當然啦,能吃上羊肉自然是富裕人家,不過一般把前羊腿留給長者或貴客。

樓衛(wèi)東點點頭,又問:家長為什么不支持孩子讀書呢?

扎西說:山羊綿羊牦牛和人一樣,各有各的愛好,有的喜歡吃陽坡的草,有的喜歡吃陰坡的草,有的喜歡吃河灘和環(huán)湖草原的草,牦牛吃的草最雜,游牧的海拔更高。為了不影響牛羊產(chǎn)奶量,大羊小羊分開放,大牛小牛分開放,放牧的人手不夠,孩子就得幫忙。

一位穿著鮮艷藏袍的女人騎著一匹小青馬,攆著一群綿羊從遠處走來。

扎西迎風呼喊:土丹卓瑪,土丹卓瑪——

馬蹄嘚嘚,三匹馬熟人一樣點頭甩尾,女人一手勒住韁繩,一手拉了拉裹得嚴嚴實實的圍巾,露出兩指寬的眼睛和嘴巴,笑聲脆亮,樓衛(wèi)東這才認出來,牧羊女不是別人,正是歐珠久美的阿媽。

下得馬來,女人從馬背上的褡褳里摸出一口小鐵鍋和一個羊皮袋子遞給扎西,扎西推讓著。女人指指遠處的雪山,又指指樓衛(wèi)東,笑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甩一下羊毛鞭子,拋出一粒石子,羊群立即規(guī)整,隊伍一樣,悠悠緩緩,隨著土丹卓瑪?shù)鸟R蹄而去。

兩人繼續(xù)騎馬上路,樓衛(wèi)東說:土丹卓瑪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遇見狼就麻煩啦,歐珠的阿爸怎么不去呢?

扎西說:阿爸,阿爸的沒有,男人鉆了卓瑪?shù)膸づ?,生下歐珠,男人跑了。有的女人抱著孩子找到男人家,懲罰男人幾只羊子當撫養(yǎng)費,卓瑪不去,就沒有多多的羊子。

樓衛(wèi)東問:是不是熟人?不好意思討要?

扎西說:熟人的少,不認識的人多,如果亂了輩分,威信高的人會用撒上鹽巴的生牛皮,把壞了規(guī)矩的人裹起來,投進大河。

樓衛(wèi)東說:你可以當歐珠的阿爸呀。

扎西哈哈大笑:我有老婆,老婆在日喀則,每年寒假探親一次,有一次大雪封山,兩年才見面。前三天坐在一起吃飯,她總低著頭,我也不好意思看她。我們像客人一樣互相敬著酥油茶,說著客氣話,都不看對方眼睛。晚上躺在床上,克制住自己,不翻身打呼嚕放屁,身體蜷縮著,不敢伸直,不小心碰到對方,趕緊往一邊避讓。第四天晚上,我先躺下,她給我壓被角,手碰到一起,趁機拉住她,她順勢倒進我懷里。呵呵,我們在房子里關了五天五夜,除了吃喝拉撒,身體都掛在對方身上。那次折騰得太厲害,把鋪床的氆氌都撕扯破了,累得我一個學期不敢騎馬。

馬兒緩走,扎西壞笑著說:你棒嗎?那個家伙。

樓衛(wèi)東不想理會這個話題,就說:你倆睡覺,不生多多的孩子啦?

扎西說:一個都生不出來,沒有,一個孩子都沒有。

說完后,扎西連連嘆氣,嘆息聲太大,樓衛(wèi)東不忍追問。

過了一會兒,扎西說:土丹卓瑪喜歡不喝爛酒、不打老婆干凈整齊的男人,你當歐珠的阿爸合適,你是個好男人。

樓衛(wèi)東以為聽錯了,見扎西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倒吸了一口冷氣。

隨著馬的自由行走,悲哀之情愈加強烈,簡直是天方夜譚,滑天下之大稽,風馬牛不相及嘛。

襁褓中就隨中國人民解放軍大部隊南下,在軍號嘹亮聲中長大,盡管不是顯赫人家,也是軍人之后,父親也是有警衛(wèi)員的前英雄。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是南中國最豐饒的地區(qū),瓜果飄香,翠竹青青,暴雨過后,河水依然清澈見底,夏天傍晚,蛙聲蟬鳴螢火蟲蜻蜓飛舞,荷花凌霄花木槿花爭相綻放,那樣的美景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得出來的,更不是所有人能享受得到的。

這份珍貴是他躺在床上睡不著、睡不醒的時候,一個人琢磨、回味、細細品味出來的。就連以前視而不見、熟視無睹的江河氣息,蚊蟲聲音,都是近期慢慢撿拾回來的。說來奇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就像春風,沒人激勵,沒有阻攔,輕松自然撲面而來,那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地方呀,真的是人間天堂呢。

況且,自己還在首都北京讀過大學,萬里之遙心懷理想而來的有志青年,怎么會與一位語言不通,帶著私生子,黢黑的臉龐泛著兩團紅暈的女人扯上關系?單從面容來看,土丹卓瑪可能三十歲,也可能四十歲,無論怎么看,只會比他大,不會比他年輕。扎西也是受過教育的人,還會說漢話,漢文化中的門第觀念盡管被批判,還是有一定道理的,難道他真不懂?怎么能開這種不可理喻的玩笑呢?

幾只雄鷹在空中盤旋,扎西仰起脖子叫了兩聲,嘯——嘯——

雄鷹喋喋不休,發(fā)出聲聲回應,嘯——嘯——

忽然,他想到扎西大概把自己當成扎根邊疆的知識青年了,一輩子就在這里工作生活,所以才替他考慮未來。

而此前自己怎么就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呢?當初決定來西藏的時候,只是想支援邊疆建設邊疆,并沒有想到要扎根邊疆,考慮的是怎樣逃離當時的紛爭與糾結,沒有想到中年老年的事,對終將老去的事沒有任何概念。既然是支援,應該是暫時的短期的,與長期和永久毫無關系,更不可能拿一生作賭注。還模糊地想過,支援邊疆一段時間就去該去的地方,那地方一定不是這樣荒涼亙古的地方,不是給完全小學的學生當老師——而且語言不通,要去的地方肯定是能夠施展才華、大顯身手、有大作為的廣闊天地。

當然了,主要還是怪這邊疆太艱苦,泱泱祖國大地,怎么還有如此蠻荒的地方呢?如果是江南水鄉(xiāng),哪怕在小城鎮(zhèn)工作,或許會考慮娶妻生子,但最終還是要攜家?guī)Э?,去往理想之地?/p>

如此想來,當初的確腦門太熱,做事太莽撞了。

扎西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不好再說什么。

馬蹄移步間,鼠兔逃竄,幾只羚羊回眸一陣,匆匆遠去。

遠遠地,一隊黃蒼蒼的東西逶迤而來,四個漢子有的騎馬,有的徒步,馬匹走走停停,時不時游離隊伍。

樓衛(wèi)東努力眺望,疑慮頓生,移動的景物是什么呢?如果是羊子,腹部怎么會巨大如鼓?如果是羚羊,怎么會任人驅趕?如果是黃羊盤羊,怎么會與人為伍?從體型來看,自然不是牦牛馬匹藏野馬這樣的大牲畜。

扎西大聲說:想著給家長送鹽巴,鹽巴就來啦。

樓衛(wèi)東隨口問:鹽巴在哪里?

扎西說:羊背上呀,一會兒和他們相遇,千萬別問東問西,馱鹽人忌諱多,自成一個組織,有人充當父親,有人專司誦經(jīng)煨桑,還有一套我們聽不懂的專門語言,幾個月或一年的馱鹽周期內不與女人交往,單調的時候只能唱歌解悶。

樓衛(wèi)東說:你會唱嗎?唱上一首,先聽為快。

扎西也不推辭,拍拍馬屁股說,這種歌用藏語唱才有味道,漢語我不會唱。邊說邊悠悠揚揚地唱起來。

唱完以后,樓衛(wèi)東說,曲調優(yōu)美,可是我一句都聽不懂。

扎西說,那我給你翻譯出來,有的字句不一定與藏語一致,理解個大致意思就行了。

我從家鄉(xiāng)出發(fā)的時候

我馱鹽人比菩薩還美

當走過荒涼草灘地帶

我馱鹽人成黑色鐵人

雄鷹又一陣鳴叫,嘯——嘯——

樓衛(wèi)東說:從菩薩到黑色鐵人,變化還真大,這么龐大緩慢的馱隊,遇上強盜匪賊怕是要乖乖就擒。

扎西說:青藏高原一般沒有盜賊,如果真的遇上強盜,只搶東西,不殺人,還會留給被搶者足夠活下去的口糧。

說話間,就見馱隊向另一個方向游移,扎西吆喝一聲,馬蹄起起落落,向那片雪地沖去。樓衛(wèi)東緊隨其后,一位馱鹽人怪異地望著他,口里念念有詞,不停地揚起鞭子,仿佛拋灑東西,向羊群另一端躲避。

樓衛(wèi)東拽住馬韁繩,下得馬來,知趣地站在原地,注視負重的羊子。每只山羊背上馱著褡褳一樣的馱袋,從灰色氆氌縫制的馱袋縫合處,依稀能看見暗白色的鹽粒。

一只羊子扭動著羸弱的身體,蹣跚著,低頭撅起雪地上的礫石,露出兩根繡花針一樣的草莖,那草有一絲綠,一絲白。他暗自感嘆,雪蓋下面原來還有這般頑強的生命。羊子舔噬了一會積雪和草莖,繼續(xù)以唇齒為武器,撅起礫石,尋覓荒草和新芽??粗蜃有⌒〉能|體,卻馱著沉重的鹽巴,真想把袋子取下來,讓它歇一歇,還原羊子的本來面目,悠閑食草,自由游蕩。

不由自主的,想起童年少年時期的青草萋萋,花木蔥蘢,整個南中國大地上的生生不息,一年兩熟,一年三熟,水稻,甘蔗,芝麻,花生,玉米,毛豆,芋艿,番薯等農(nóng)作物,枯榮交替,首尾相連。采了花生種豇豆,枯了豇豆種白菜。水稻與甘蔗為鄰,知了與螢火蟲齊飛。竹筍與雪菜齊眉,黃瓜與秋葵呼應。土地似乎從來就沒有裸露過,總是被糧食和青草覆蓋。感覺像是插根扁擔會長成樹木,栽一根筷子能長成蘆葦。山有多高,翠竹香榧山核桃杜鵑花就能長多高,臺風過后,大雨瓢潑,湖泊還是那樣幽藍,江水還是那樣清澈,空氣還是那樣純凈,只是江上湖面多了霧紗煙羅。輕煙曼舞下面的水,泛著藍色鉆石、綠色琉璃的色澤,儀態(tài)萬方,風姿綽約。

同在一片藍天下,這里則四野蒼茫,冰天雪地,與其說羊子在啃食礫石縫隙間的枯草新綠,不如說在舔食石子泥土。內地許多地方隨處可見火車汽車拖拉機,長途運輸肯定不會用馬匹,更不會讓小小的山羊擔此重任。

原始,貧窮,喔,簡直就是原始社會嘛。

樓衛(wèi)東越想越悲愴。

扎西大著嗓門說著什么,從土丹卓瑪贈送的羊皮袋子掏出一坨黃亮亮的酥油遞給馱鹽人。馱鹽人接過酥油,再揚揚手,扎西就在羊群里繞著走,一邊走一邊喊叫。

樓老師,取鹽袋,一個。

樓衛(wèi)東聽見了,巴不得趕緊照辦,早點減輕羊子的負重。彎下腰,就近取那只羊背上的馱袋,用了很大力氣,沒有取下來,抬頭看,扎西還沒有走近。他搓了搓手,猛吸一口氣,鼓起腮幫,半蹲成馬步,兩只手伸向羊的脊梁兩側,抱起鹽袋就站起來。

咩咩——嘶啦——咕咚——

樓衛(wèi)東抱著兩包鼓脹的馱袋,驚得不知所措,羊子怎么會發(fā)出如此慘烈的尖叫呢?低頭間,一下子就傻眼了。

羊子已經(jīng)倒在地上,脊梁處的皮毛撕裂,幾條肋骨白中滲血,僅僅一瞬間,血便像劍一樣刺向四周,血霧騰騰,熱氣裊裊,整個軀體抽搐著、掙扎著,皮肉一跳一跳,發(fā)出突突的聲音,頸部的毛發(fā)春筍一般,陡然間根根直立,在風中,微微顫動。脖子扭曲著,回眸一樣,望向自己腹部,腹肚的皮毛雜亂無章,鹽漬斑斑,斑駁間偶有毛發(fā)豎立。

樓衛(wèi)東不敢看,閉了閉眼睛,再睜開,與羊子的眼睛對視,水汪汪的圓眼睛由黑變白,猛然突起,光芒閃爍,抖動間,緩緩閉上,仿佛一對道別的戀人。那眼簾,如同艱澀的幕布,顫顫悠悠,遲遲緩緩,合上了,緊閉了。那睫毛,彎彎的睫毛,新月一般的睫毛,被露珠壓彎了一般的嫩草樣的睫毛,撲閃撲閃,跳跳躍躍,似乎還遲疑,似乎還莽撞,最終,也安靜了。無風的湖面一樣,恬淡,安然。細軟的羊毛耷拉下來,遮蔽了眼睛,就像從來不曾有過眼睛一樣,只有兩只犄角堅硬地,彎彎地,突兀在頭頂。軀體漸漸地,緩緩地,停止了掙扎,間或,稍稍抽動,微微起伏。

樓衛(wèi)東終于呼出一口氣,呼到一半,閉緊嘴唇,絲絲縷縷,從鼻孔而出。

忽然,羊子火山爆發(fā)一般,大幅度震蕩,搖擺,抖動,仿佛用盡最后氣力,強勁地抽動。稍許,再稍許,風吹殘燭似的,漸漸微弱,舒展,平平地躺在雪地上。血由噴射變成了汩汩流淌,熱氣逃逸,腥味淡淡。

樓衛(wèi)東雙手一軟,兩包鹽巴貼著前胸溜下,不偏不倚,落到羊子的四蹄之間,濺起幾縷血線,鹽袋添了幾道艷紅。

呆呆地,不錯眼地,看著白的雪,紅的馱袋,熱氣漸消的血泊,惶恐愕然。他覺得后悔,不該那樣魯莽地取下馱袋,應該緩慢一些,再緩慢一些,輕輕的,不知不覺,悄悄減壓。

可憐的馱羊,剛才還尋覓雪地礫石間的細草,針尖般的新芽,麥芒樣的草莖,轉瞬就倒斃身亡。生命真的如此脆弱,生死無常,殘酷得毫無過渡,一點都不曖昧。

風過時,眼睛不能睜開,沒有彎腰沒有躲避,任由冷風拂面,寒意襲身,帽子被吹得一丈遠,也不管不顧。

咔嚓,咔嚓。扎西踏雪而來,走到近旁,發(fā)出更加清脆的響聲。

樓衛(wèi)東翕動鼻息,追逐著聲音,就看見扎西一只靴子踩在白色的雪上,一只靴子踩在紅色的冰凌上。意識忽然清晰,這么快呀,血泊已經(jīng)變成了紅色的冰,血跡變成了紅色的雪。

紅色的冰,妍艷,光亮。紅色的雪,晶瑩,妖嬈。

一個馱鹽人走了過來,面孔模糊滄桑,站在薄薄的雪地上,俯視尸體,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稍后,揚揚手,走進羊群。

見樓衛(wèi)東還在發(fā)呆,扎西說:不哭,馱鹽巴的牦牛和羊子都會這樣越走越少,風雪,冰雹,冰河,狼,棕熊,嚴寒,干渴,都會摧殘它們,出發(fā)的時候一大群,回家的時候一小群。

樓衛(wèi)東嗓子發(fā)干,咳嗽一聲,才說:喔,沒哭。

說完以后,蹲下身,用力扒拉積雪礫石,往尸體上堆放,羊皮手套即刻臟污浸濕。扎西也在默誦,幫著一起掩埋,不一會兒,一個小小的雪泥堆,凸顯在眼前。

扎西把鹽袋放進馬背上的褡褳里,感嘆道:藏區(qū)最難莫過馱鹽人,比馱鹽人更苦的是羊子,牦牛馬匹馱鹽,傍晚時分,馱袋子會被卸下,與主人一道休息吃草料。羊子一旦馱上馱袋,白天晚上一直馱著,刮風下雪,閃電冰雹,走戈壁過冰河,翻高山下河谷,不取不卸,不增不減,就像長在身上的瘤子。風餐露宿幾十天幾個月,從牧區(qū)鹽湖到達農(nóng)區(qū),用鹽巴換上青稞,再把青稞馱運回來。如果遇上雪山融化,河水暴漲,會在岸邊等待數(shù)天,運氣不好的,會被河水沖得一只不剩。也有被雪崩泥石流掩埋的,被大風吹進河流湖泊淹死的。路上沒有凍死、餓死、渴死、病死的,也會在卸去重物以后倒地累死?;蛘呦駝偛乓粯樱敦浱?,皮開肉綻,死去以后,連肉都沒人吃。

樓衛(wèi)東張了好一陣嘴,撿拾起帽子,才問:羊肉不是牧民的主要食物嗎?

扎西說:羊子常年馱鹽,羊皮羊肉被鹽漬腐蝕,羊肉板結咸腥,味道不純正,遭人嫌棄。藏族人不吃死掉的牛羊肉,也不吃驢肉、狗肉、蛇肉。

再次騎上馬的那一刻,樓衛(wèi)東感到了冷,抓韁繩的手微微顫抖,回頭望去,天空湛藍,白云如花,馱隊逶迤而去,游向更遠的荒蕪。

經(jīng)過一處河灘的時候,風速減緩,四周寂靜,忽然聽見“吱吱”聲,隨了聲音望去,樓衛(wèi)東驚得差點滑下馬背。

一只體型似貓,尾巴細長的棕色小動物攆著四五只鼠兔滿地亂跑,縱身間,閃電般擊倒一只肥胖的鼠兔,同時張開尖利的牙齒狠狠咬住鼠兔的脖子?!斑青辍币宦暎笸妹兹椎哪X袋如同熟透的蘋果,耷拉到地上,立即鋪排一攤鮮血,染紅了薄薄的積雪和淺淺的枯草。

小家伙并不急著享用美食,瞪著烏亮圓滑的小眼睛,掃射四周,見沒有危險,才狼吞虎咽撕咬起來,三下兩下,整只鼠兔連皮帶骨頭全被吞咽下去。“吱吱”聲再次響起,小家伙翹起一只前爪,捋一捋長長的胡須,晃了晃腦袋,眼睛一亮,箭一般射向另一只鼠兔。那鼠兔反應敏捷,“嗖”地鉆進附近的地洞,小家伙一縮腦袋,也鉆了進去。樓衛(wèi)東的馬蹄剛剛挪步,又一陣“吱吱”聲響起,小家伙晃著腦袋,捋著胡須踱了過來。

見此情景,樓衛(wèi)東渾身來了力氣,羨慕嫉妒頓生,如此寂寂荒涼的原野,還有這般體力充沛、伶俐敏捷的精靈古怪,真的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

河面開始解凍,河水并不湍急,流水夾雜著小塊冰凌,與馬蹄相撞,嘩啦啦,簌簌響。扎西回頭見樓衛(wèi)東趴在馬背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便用力吹出一串口哨,打馬上岸。樓衛(wèi)東的馬緊緊跟上,水花飛濺,晶瑩閃光。

僅僅一河之隔,河對岸艷陽高照,曠野一覽無余,呈現(xiàn)出點點綠意,只在云層厚密處,投射下移動的陰影。小草從礫石和泥土中冒出,有的已經(jīng)分出兩片小葉芽,間或,馬會低頭吃草,樓衛(wèi)東不吆喝,也不勒住馬韁繩,任由馬兒走走停停。

偶爾,有一簇兩簇分外嬌嫩的草,草尖開著指甲蓋般大小的紫色花朵。他覺得奇怪,別的地方積雪覆蓋,這里不但長出了新綠,還盛開著小花。能結果的樹就是上品,能開花的草就是仙草,馬匹比自己更辛苦,應該犒勞一下。

勒一勒韁繩,讓馬接近開花的草簇。馬則像警惕的戰(zhàn)士,嗅聞一會兒,歪著腦袋啃噬礫石間的細草,對嬌艷的花草毫不理會。樓衛(wèi)東又勒一勒韁繩,偏讓馬兒吃那花那草。馬兒似乎很給面子,勉強吃了幾口,揚起脖子嘶鳴幾聲,嘚嘚,嘚嘚,追上扎西的坐騎。

樓衛(wèi)東把自己的疑惑講出來,為什么河那邊冰天雪地,河這邊綠草青青,卻不見牛羊。扎西說這邊離山口近,暖濕氣流強一點,牧草長勢好一些,牧民有意留著,冬季草料缺乏的時候才來這里放牧,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會到海拔更高,更遙遠的春季夏季牧場放牧。

樓衛(wèi)東點著頭,心里則想,土丹卓瑪剛從春季牧場回來吧,那里肯定還有冰雪。

然后,他不失時機地稱贊扎西,漢語表達越來越厲害了嘛。

扎西說,師訓班畢業(yè)時盡管不太會寫繁難的漢字,簡單的漢話還能說,回到藏北教書,周圍沒有說漢話的人,連漢語文都教不了,實在過意不去勉強湊合幾節(jié)課,很長一段時間,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是不是再也不會說漢話了。樓衛(wèi)東來了以后,終于有了交流對象,自己都吃驚,漢話說得還算流利。

正說著,遠遠看見一頂黑色牦牛帳篷,帳篷前一位老人蹲在地上看羊打架。扎西招呼了一聲,老人手搭涼棚,瞇著眼睛打量他倆,佝僂著站起來。樓衛(wèi)東下了馬,最先看見老人一掛白花花的胡子編著小辮子,用細細的羊毛繩子捆扎在一起,兩根辮子花白蓬亂,辮梢蕩在胸前,臉色黢黑油亮,每一寸皮膚都褶皺深陷。

扎西嘰里咕嚕一陣,老人搖著頭,瞇縫著眼睛。

扎西嘆口氣,用漢語對樓衛(wèi)東說:他說眼睛疼痛,看東西模糊,估計是白內障。咱們這里紫外線強烈,這種病比較普遍,家里有個男孩,總是喘氣,放不了羊子。

樓衛(wèi)東說:是不是心臟病?聽說羌塘地區(qū)先天性心臟病患者也較多,咱們送他去醫(yī)院看看吧。

扎西說:縣醫(yī)院連像樣的醫(yī)療設備都沒有,哪還能治療心臟病?白內障手術應該不難,在這里也是難到云朵上的事。

老人步態(tài)不穩(wěn),搖搖晃晃進了帳篷,樓衛(wèi)東和扎西跟了進去。帳篷外陽光灼熱,空氣澄澈,帳篷內卻陰暗許多,氣味難聞,陽光從帳篷縫隙照射下來,映得一切斑斑駁駁。牦牛糞爐子上放著一把黑不溜秋的銅壺,“咕咕”地冒著白煙,爐子邊的牦牛皮上堆著幾根紅色連肉骨頭,幾只蒼蠅嗡嗡飛舞。繞帳篷內圈一周有三個矮床,皮子藏袍卡墊亂作一團,一只毛發(fā)翻卷的小狗飛一般沖出帳篷,這才看清雜亂的矮床上有個男孩。男孩坐直身子,眨巴著眼睛,驚恐地注視著他倆。

樓衛(wèi)東張口就說:哪里不舒服,幾歲啦?

男孩眼珠鼓脹,劇烈地咳嗽起來,扎西用藏語說了幾句,男孩才微微點頭,神情舒緩了許多。

樓衛(wèi)東氣惱自己:要是說藏語,就不會嚇著男孩。唉唉,得趕緊跟扎西和歐珠久美學藏語,學會以后,交流就方便多了。

男孩扶著床沿站到地上,樓衛(wèi)東低頭去看,地上竟是沙石枯草,與遼闊的曠野一模一樣。男孩身體瘦小,與大大的腦袋和充血的眼睛極不協(xié)調。

忽然間,一只辨不清顏色的小鳥飛了進來,正巧落在男孩頭頂,仰起脖子張開小嘴,露出鵝黃色的口腔,男孩伸手去摸,沒有逮住。樓衛(wèi)東看得真切,暗自擔心男孩,千萬不敢再搖晃腦袋,再搖晃,腦袋有可能掉下來呢。

老人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刀,拾起皮子上的一塊帶肉骨頭,一并遞給樓衛(wèi)東,蒼蠅嗡嗡地繚繞過來。樓衛(wèi)東盯著帶血骨頭,向后退去。扎西伸出雙手,接了過來,刀口向著自己,輕輕用力,割了一片鮮肉送進嘴里,大嚼的同時連連點頭。然后把小刀和骨頭放到皮子上,嗡嗡聲隨之而去。

扎西走向自己的馬匹,從褡褳里取出一袋鹽和幾捧青稞。老人和男孩摸著鹽粒直樂,再摸那青稞,又一陣惶恐布滿臉龐。

扎西繼續(xù)掏出土丹卓瑪送的小鐵鍋,架到火爐上,準備午飯。

鐵鍋燒熱,將青稞放進鍋里,熱氣升騰,噼噼啪啪炸響,香味漸濃。小狗猛地從帳篷外面躥了進來,老人攙著男孩,慌慌張張向帳篷外面跑去。

樓衛(wèi)東愣在原地不動,扎西卻嘻嘻哈哈,大聲叫喚他們,并從鍋里捧一手炸開花的青稞,走出帳篷,遞到他們手里。一老一少弓著腰,袖著手,不接。扎西一粒一粒扔進自己嘴里,咯嘣脆響,滿口飄香。男孩咽了咽口水,光滑的脖子一動一動,老人嘴里噴出膻腥的味道。扎西旋風一樣,轉了幾個圈,及時把炒熟的青稞遞到他們手里。樓衛(wèi)東看見,一大一小兩雙手污垢密布,粗糙皸裂。

交涉一番以后,老人終于答應他們可以帶男孩到縣城讀書,但有一個條件,想看一場完整的《地雷戰(zhàn)》電影。原因是幾年前工作組到牧區(qū)放這部影片,片子還沒有放完,大風把銀幕吹成了碎片。

扎西翻譯給樓衛(wèi)東聽,他想笑又笑不出聲。山高路遠,交通不便,最新的報紙都是幾個月以前的,縣城人都很少看到電影,如何兌現(xiàn)他的請求呢?

再一輪商議,老人不看電影了,要一頂電影中雷主任的那種帽子。

樓衛(wèi)東聽明白以后,與扎西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憂慮中抹下自己的寬檐氆氌帽子,遞到老人手里。心想不久的將來,王副縣長會給他帶一頂回來,短時間不戴帽子,臉上應該曬不出高原紅,眼睛不會患上白內障。

老人樂呵呵地戴上帽子,樓衛(wèi)東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白頭發(fā)漢族人的影子,螢火蟲一樣,一掠而過。

扎西把男孩抱上馬背,男孩叫著,阿爸,阿爸,叫幾聲就不叫了。

樓衛(wèi)東覺得奇怪,小小的男孩怎么會有這么老的阿爸呢?如果在南中國,這種模樣的男人應該是祖父或曾祖父。如果稱童年少年生活的地方為家鄉(xiāng),三代同堂四代同堂的家鄉(xiāng)人比比皆是,這里卻不常見,這里人的面容比內地同齡人顯得蒼老。

他思忖著,卻找不出原因。

三個人兩匹馬,走出幾百米,男孩咳嗽起來,扎西勒住馬韁繩,由著男孩咳嗽。忽然,男孩“哇”地一聲,口吐鮮血,血珠飄飛,嚇得兩人從馬背上溜下來,將男孩平放在礫石地上。

過了一會兒,咳嗽停止,喘息聲平穩(wěn),扎西用袖管擦拭了一陣男孩的嘴唇,血跡消失,平平地抱著男孩回到帳篷,向老人說著什么。

樓衛(wèi)東尾隨進去,男孩重新躺到矮床上,眼球凸出得像兩粒熟透的龍眼,閃爍幾點星光,刺得他不敢細看。

離開帳篷,兩人繼續(xù)上路。有好幾次,樓衛(wèi)東感到屁股生痛胯部麻木,想下馬歇一歇,都不想開口。

鼠兔從沙石地帶逃竄到草地上,從洞穴爬出來又爬進去,一只雄鷹在高空盤旋,轉瞬俯沖直下,叼起一只鼠兔就飛。又一只似貓非貓的小家伙追著鼠兔奔跑,跑一陣,猛撲上去,咬斷鼠兔脖頸,生吞活剝地吃掉。扎西說,鼠兔太可惡,牧民不怕狼,不怕野牦牛,就怕鼠兔,別看鼠兔體格小,孩子生得又多又快,專咬草莖草根,綠油油的草場幾個月能變成沙石灘。牧民最喜歡香鼠,這家伙自帶香氣,一天能吃好幾只鼠兔,是草原的保護神,死掉以后還能當藥材。不過嘛,去年和今年天氣干旱,毛蟲可能會多,毛蟲啃噬牧草也很厲害,同鼠兔爭搶牧草,牛羊恐怕要餓肚子了。

樓衛(wèi)東一言不發(fā),任由扎西獨自言說。

馬兒過河,他在馬背上;馬兒吃草,他在馬背上;馬兒踮起后蹄排泄,他還在馬背上。白云悠悠,藍天潔凈,風吹拂在臉上,吹在光裸的頭上,盡管在紫外線和風的夾擊下,雙眼不能同時睜開,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依然無動于衷。

天邊出現(xiàn)了烏云,排著隊,遙遠而低矮,柵欄一樣,看似凌亂,實則有序。

烏云快點來吧,長一雙雄鷹的翅膀,叼啄鼠兔一樣,將自己叼走,裹挾走,夾帶到大風大浪中,把自己烤死,凍死,摔死,餓死。不管什么樣的方式,只要快快死掉就好。男孩會不會像那頭馱羊,流完最后一滴血,喪命荒原?堂堂五尺男子,連一個小小少年都帶不走,都見死不救,連簡單的白內障手術都無能為力,還支援什么邊疆?建設什么邊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革命青年四海為家,無垠的藏北羌塘就是廣闊天地,也視這里為家,但他干了些什么?作為了什么?

多窩囊哦,渺小得連香鼠都不如呢。

黃昏時分,來到另一頂帳篷前,兩只獵狗叫個不停,一位中年婦女摸一摸暗紅淡綠相間的幫典,迎了出來。見到扎西和樓衛(wèi)東,燦然而笑,牙齒潔白整齊,皮膚紅中透黑。扎西把馬韁繩隨便一扔,進了帳篷,樓衛(wèi)東見沒有拴馬的柱子或石頭,猶豫彳亍。女人走過來,把韁繩在馬犄角上繞了幾圈,拍拍馬屁股,馬兒快走幾步向一片淺草蕩去。

然后,女人走到他跟前,做著“請”的手勢,樓衛(wèi)東跟了進去。稍稍閉一下眼睛,就看清了帳篷內的全部內容。

鐵皮爐子擺在帳篷中間,黑不溜秋的鐵皮煙囪高高地伸向帳篷外面,羊毛繩子橫亙在帳篷中間,上面搭著馬鞭、皮子、風干肉。帳篷同樣是黑色牦牛毛編織,顯得緊密厚實,透進的光線極其稀少。帳篷靠里正中間有一處佛龕,佛龕上供著樓衛(wèi)東不認識的佛像,香爐里冒著淡淡的煙霧。佛龕兩側下方分別擺著一張矮床,床上的氆氌毯子和藏袍碼放整齊。

女人示意他倆坐在矮床上,然后端來酥油茶和風干肉。扎西與女人交流了一會兒,女人面露難色,匆匆出了帳篷,騎上一匹馬向雪山方向飛去。

樓衛(wèi)東抻長脖子張望,曠野無人,只有他倆的馬兒悠閑吃草,不見鼠兔,不見香鼠,更沒有雄鷹,只好嚼著風干肉,喝著酥油茶。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食物,對糌粑酥油茶、風干牛肉羊肉有了基本認識,一看一聞,就能分辨出酥油茶的新鮮與腐舊,風干肉的酥軟與堅硬,甚至能分清牦牛和羊子哪個部位的肉更好吃,只是還不習慣吃血淋淋的鮮肉。

兩人一邊細嚼慢咽,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樓衛(wèi)東說這家人看起來日子過得很愜意。扎西說大多數(shù)藏族人沒有過多想法,家里有個佛龕,心中有尊活佛,草場有群牛羊,放牧擠奶,看牛打架,曬曬太陽,捉捉虱子,心安理得,知足常樂。

吃飽喝足,樓衛(wèi)東歪著腦袋閉上眼睛休息,扎西也打起了呼嚕,帳篷異常安靜,呼嚕聲分外響亮。迷蒙中聽見馬蹄嘚嘚,小狗汪汪,樓衛(wèi)東推推扎西,扎西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兩個人相跟著出了帳篷。天上不見星星,也無月亮,兩團黑影由遠及近,移動,奔騰。

最先下馬的是一個男人,身材高大,攜著膻味冷風,黑暗中摘下帽子,向樓衛(wèi)東和扎西鞠躬施禮。樓衛(wèi)東學著扎西的樣子,鞠躬還禮。女人進到帳篷,用鐵棍捅了捅爐子,挑起一團火球點燃酥油燈。燈芯忽閃幾下,就亮了,映得銅質燈盞和鵝黃色酥油燦爛若金。女人彎腰從地上抓起幾把干牛糞投進爐膛,幾縷黑煙冒過,火苗呼呼,艷紅似霞,架上黑黑的鐵壺在火上。

扎西恰到好處地把鹽巴送給主人,心平氣和地交談。不一會兒,男人臉色大變,有些氣憤。樓衛(wèi)東緊張起來,有意看了一眼男人的腰間,腰上果然佩有藏刀,盡管酥油燈不太明亮,還是能分辨出刀鞘是銀子鍛造,刀柄上鑲嵌著兩顆油光發(fā)亮的綠松石。

就在樓衛(wèi)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想一伸手拽走扎西,快速離開這個危險之地的時候,扎西變戲法一樣,從藏袍懷兜里摸出一枚核桃般大小的毛主席像章,雙手捧著,恭恭敬敬供到佛龕上,后退時,酥油燈閃爍,發(fā)出橘紅色的亮光。

樓衛(wèi)東還沒有反應過來,男人和女人一改剛才態(tài)度,滿面堆笑,雙手合十,面向佛龕和毛主席像章,念念有詞。禮畢以后,女人提起爐子上滋滋作響的鐵壺,給他倆續(xù)上滾燙的酥油茶。

扎西用漢語對樓衛(wèi)東說:家長同意了,明天到牧場接孩子,晚上咱們在這里過夜。

樓衛(wèi)東悄聲說:他們是夫妻吧?

扎西笑模笑樣地望一眼男人和女人,繼續(xù)用漢語說:她有兩個丈夫,這個是大丈夫,能管事拿主意,小丈夫是他弟弟,也在牧場放羊。孩子管大丈夫叫阿爸,其余的叫叔叔,不管是婚內孩子還是私生子,都一樣對待。

樓衛(wèi)東聽說過藏族人的婚俗,一個女人嫁弟兄倆人或三人,一個男人同時迎娶姐妹倆或兩個三個不同家庭的女子,近年來政府也宣傳婚姻法,推行一夫一妻制,但在廣袤的荒漠草原上,牧民依然過著自己樂意又習慣的生活。

他悄聲詢問扎西:眾多弟兄為什么不各自娶妻,自立門戶另起爐灶呢?

扎西說:怕弟兄分家、財產(chǎn)流失,一家人生活更團結。

愕然過后,愈加不可思議。此時此刻,身臨其境,算是理解了財產(chǎn)的概念。帳篷內的陳設值不了多少錢,游移在牧場的牛羊或許是牧民的全部財產(chǎn)吧。

這戶人家應該同草原上眾多牧民一樣,逐水草而居,年復一年,游牧到哪里,帳篷就扎到哪里,帳篷在哪里,女人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帳篷里有了女人,炊煙就碧青直上,爐火就燃燒旺盛,酥油茶就滾熱暖心。女人像太陽,男人像月亮,牛羊自然是星星。男人游來蕩去,與星星為伴,風餐露宿,操勞數(shù)日,回到有女人的帳篷,抖落一身星光寒氣、塵土風霜,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摟著女人睡上一覺,如同當了一回神仙菩薩。不久,月亮繼續(xù)趕著星星,漫游在空曠與遼闊之上,寂寞與孤單之中,青草與飛鳥之間。

見樓衛(wèi)東不語,扎西又說:他們倆人睡一個床,你我睡一個床。

樓衛(wèi)東聽明白了,用力搖頭:不,不行。

扎西說:如果不愿意只能睡羊圈,我可不去,羊虱子會咬死人。

樓衛(wèi)東向主人點點頭,走出帳篷,朝黑乎乎的羊圈走去,扎西干咳兩聲只好相隨。主人吼了一嗓子,一只牧羊犬蹦蹦跳跳,跟在他倆身后。

樓衛(wèi)東說校長你住帳篷吧,我不怕的。扎西勾著他的肩膀說,一起吃苦,一起吃肉。樓衛(wèi)東笑著糾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羊圈有半人高,扎西一抬腿跨了進去,“咩咩”聲此起彼伏,待到樓衛(wèi)東顛著屁股滑進去,“咩咩”聲低緩下來。扎西倚著土坯墻,脫下靴子當枕頭,躺下的同時,順手攬了一只羊羔入懷中,羊羔輕喚幾聲就不叫了。

借著朦朧夜色,樓衛(wèi)東看見大羊小羊全都擠在扎西身邊,他像一只小船,蕩漾在羊子的海洋中。樓衛(wèi)東摸索著,想找一把稻草或牧草,墊在身下防潮,也能減輕礫石羊糞土硌著身子。伸手抓起一把黃豆大小的羊糞顆粒,快速扔掉。惡心中有些難受,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進過羊圈豬圈馬廄牛棚,想象中,無論什么牲畜的圈棚,都會有干草秸稈鋪墊,繼續(xù)移步尋找,“咩咩”聲一浪連著一浪。

扎西含糊地說:別找了,毯子氆氌在帳篷里,羊圈只有羊子,奇怪的漢族人,有床不睡。

樓衛(wèi)東越發(fā)感到愧疚,又不知從何說起。

從懂事起,他就知道男女有別,堅決不與女生過從親密;女生看到男生也會躲得遠遠的,無意間看了對方一眼,臉紅心跳好一陣子,好幾天都不好意思,再見面,只好低著頭。大一點以后,對年輕女子敬而遠之,對年長女性彬彬有禮。在他的意識中,夫妻的臥室是不能隨便進的,小時候幾兄妹捉迷藏,床上床下,廚房柜子,哪里都敢躲藏,唯獨不會踏進父母的臥室。這種事,就像肚子餓了要吃飯,瞌睡來了要睡覺,無師自通,約定俗成。要他與別的夫妻同處一個屋檐下,同睡一頂帳篷,無疑違背了做人的準則,而這些,他無法與扎西溝通。

牧羊犬狂叫幾聲,樓衛(wèi)東一屁股坐在羊糞上,忘記了羊糞的腥臭硌人。扎西被羊子淹沒,說出的話像被羊毛過濾了一般,隔山隔水,含糊不清。

他說:牧羊犬守著,狼吃不了你我。

剛說完,響起一陣腳步聲,兩片黑影云朵一樣飄了進來,落在羊子身上,引起一陣騷動。樓衛(wèi)東發(fā)出一串驚叫,縮起肩,佝僂成一團。

扎西起身,撥開霧一樣的大羊小羊,從羊背上拖下兩張牦牛皮,并說:主人送的皮子,上等的皮子,好睡。

邊說邊把一張皮子卷成圓筒,鉆了進去。夜色中,樓衛(wèi)東也鉆進鞣制過的牦牛皮里。

羊子大概睡意漸濃,歪歪斜斜臥倒一片,扎西的呼嚕聲悠悠響起,樓衛(wèi)東卻無法入睡。他琢磨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能從羊子的叫聲分辨出大羊小羊、山羊綿羊。山羊體格稍大,脊骨凸出,羊毛粗長,叫聲高亢脆亮,膽大好動,馱鹽巴的羊子就是山羊。綿羊體型稍小,羊毛細軟,肚鼓腹圓,聲音幽細,膽小溫馴。

羊子完全安靜下來,他的身體漸漸放松,四肢舒緩。前后左右都是羊子,有的趴在他身上,有的倚在他腿上,或輕或重,或動或靜。盡管隔著一層牦牛皮,還是能感覺到擁擠的溫暖、羊子的體溫。羊圈原來這般好,羊子的軀體仿佛人的身體,有溫度,有呼吸,有起伏,還能移步翻騰,這不就是人嗎?小時候同弟弟妹妹擠在一張床上,嬉鬧玩耍夠了,沉沉睡去,睡得正香,臉上忽地掄來一條胳臂,肚子上架來一條瘦腿。過一會兒,“咯嘣”作響,以為誰在偷吃山核桃五香胡豆,仔細去聽,原來是某個弟妹在磨牙。

再睡去,感到脖頸有東西叮咬,伸手去摸,抓了一手顫悠膻腥的哈喇子,羊子的哈喇子真難聞哦。

喔,一臉稚氣,細胳膊細腿,偶爾還惡作劇的弟妹們,個頭是否已經(jīng)長高?是否還參加各派斗爭?是否與他一樣,同父母劃清界線?如果個個都遠走高飛,父母是否會難受?父母真有錯誤嗎?他們是南征北戰(zhàn)數(shù)年的資深軍人,把青春和年華奉獻給了祖國的解放事業(yè),是戰(zhàn)功赫赫的功臣,新中國的建設者。如果父母沒有做錯什么,一定是自己錯了,要不怎么會斷絕關系?如果自己錯了,錯處又在哪里呢?

越想心里越亂,越理不出頭緒,想一想,干脆不想了,努力去睡。

起風了,呼呼作響,回憶被迫中斷,嘴角翕動,伸手摸一摸脖頸,什么也沒摸到,空氣清冷,臭味依然。鼻子不覺酸了起來,眼眶溫熱,盡量讓自己平靜,眼睛就睜開了。

天宇漆黑,沒有月光,也無星辰,同翻越界山達坂時的星光燦爛相去甚遠。翻來覆去,無法入睡,每翻動一次,羊子就波浪一樣逐流,晃動扭曲,偶爾“咩咩”幾聲。

暗暗罵一聲自己,別翻身了,趕快睡去。剛罵完,又翻一次身,再罵一聲自己。

許久,羊子不叫了,他也不罵自己了。

迷蒙中,不但聽見扎西的呼嚕聲,也聽見了自己的呼嚕聲,輕輕緩緩,若有若無。他發(fā)現(xiàn)自己佇立在一艘輪船上,海水蔚藍,碧空萬里,遠處的山巒清晰可見。不可思議的是,那樣遠的距離,竟然能辨認出漫山的花草樹木,香樟毛竹香榧桃李枝繁葉茂,杜鵑蕙蘭薔薇丁香雪梅盛開,整座山巒就像巨大無比的花園,姹紫嫣紅,嬌妍斑斕。就在這座花山之巔,站立著兩位穿軍裝的人,領章紅艷,帽徽耀眼。兩人離得那么近,近得如同重合,好似兩張貼在一起的油畫,彼此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認真傾聽,盡量不受風聲呼嚕聲的影響,也不受羊子的喘息聲咀嚼聲影響。聽了好一會兒,終于聽清了呼叫的內容。

一個聲音叫道:柳政委,柳政委!

另一個聲音叫道:小鬼,小鬼!

聲音輕如寒蟬,細若游絲,分不清男女,辨不清老少。他覺得這聲音好聽極了,如同月光下的鳳尾竹,搖曳點點,若隱若現(xiàn)。夜雨落在芭蕉葉上,葉片在水珠和晚風中顫動的聲音。吹奏巴松時換氣的聲息。二胡弓桿拉到盡頭,輕微觸碰琴弦時帶出的余音。

不由得,他也跟著喊叫,唱和一般,助威一樣。

——柳政委,柳政委!

——小鬼,小鬼!

驟然,模糊的影子變成了真真切切的人,呼叫聲也漸次清晰。

輪船勻速前進,馬上就碰撞到山巒了,山巔上的人手牽手,肩并肩,縱身一躍,就跳到船舷上了,攜風帶香,翩然落地?;琶Χ汩W,沒有避開,被兩人緊緊擁抱,抱住的同時,發(fā)出怪異的驚叫:渡江,渡江,我的兒啊。

樓衛(wèi)東聽見了自己的叫聲:渡江,渡江,我的兒啊。

叫著,叫著,忽地驚醒。臉頰滾燙,脖頸溫熱,羊子正在撒尿,不偏不倚,撒在自己臉頰上。

伸手擦拭,挪了挪身子,繼續(xù)入睡。夢境不復存在,既沒有柳政委的叫聲,也沒有小鬼的叫聲。渡江,渡江不就是自己嘛?從小到大的名字,刻在心里,長在肌膚里,如影相隨,好比陽光和空氣。但此渡江似乎很遙遠,與他沒有關系一般。

莫名的,“唉唉”嘆出幾口長氣,搖搖頭,確實想念父母了,對親人的思念不會因為劃清界線而消失。

夜幕下的思緒像草原上的小溪,潺潺流淌,無聲無息。當初為了奔前程,不被孤立,不被打入大獄,實現(xiàn)自己遠大理想和抱負,與家庭決裂,遠走他鄉(xiāng)。此時此刻,羊圈里的自己,渴望有人體溫度的自己,是否實現(xiàn)了人生理想,達到了奮斗目標?

想不明白,也不愿想明白,不明白或許更好。

大腦卻有意作祟,閃出那頭馱羊,皮開肉綻,鮮血四射,驚得他無法入睡。

風聲小了許多,雪粒,真的是雪粒,稀稀疏疏下個不停,羊子最先抖動,接著他也顫抖起來。無處躲藏,只能將身子蜷縮在皮子里。牧羊犬和羊子出奇地安靜,雪粒落下的聲音和扎西的呼嚕聲格外鮮亮。陡然生出羨慕,扎西可真了不起哦,這樣的風雪夜,還能酣睡。

瑟瑟地,哆哆嗦嗦,能感到羊子離他更緊,擠得更稠密,如果沒有皮子隔開,羊子肯定能鉆進他懷里,偎依在他臂彎。想到這里,從皮子里伸出手,攬過一只小羊,貼在臉上,既擋風雪,又能取暖,空空然,昏昏睡去。

牧羊犬最先狂叫,睜開眼睛,雪止風依然。哦,星星,繁密得流動起來都艱難的星星,熙熙攘攘,相互碰撞,璀璨明亮。

一個詞匯猛然蹦出,銀河。

銀河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星星和羊子一樣,貼著自己,前呼后擁,卿卿我我,能把自己烘托拔高,也能將自己淹沒殆盡。天空黛藍低矮,白云隱約可見,一顆星星偏離銀河,滑翔而去。眨眼間,又一顆星星匯入銀河??粗粗?,眼睛就閉上了。

一只羊子叫起來,幾只羊子叫起來,接著是排山倒海的“咩咩”聲,喧騰得他裹著皮子,彎腰坐起,揉揉眼睛,還沒清醒。山羊綿羊大羊小羊紛紛起立,游弋,挪步,轉圈。有的撅起屁股,唰唰唰唰,撒落一地糞粒。有的連腿也不抬,尿液便嘩嘩噴出。有的奶囊鼓脹,乳頭粉紅,飽滿顫悠,感覺輕輕一碰,就會爆裂或者噴出奶漿。有的肚腹?jié)L圓,皮膚白皙,指頭一戳就會掉下崽子一般。有的小羊明顯已經(jīng)過了哺乳期,還叼著母羊乳頭不放,活活將乳房吊成了布口袋,乳頭拽成了楊梅干。有的一躍而起,趴上另一只羊子后背,光明正大地交配。有的犄角抵犄角,一抵就抵到圈墻上,幾個回合,扭頭跑散。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巨大渾圓,紅光滿面,溫厚敦實,不溫不火。霞光絢麗,穿云過霧,迤邐而來。頭頂?shù)奶炜?,深邃碧藍,云朵洗過一般,勝似柳絮春繭。

扎西已經(jīng)出了羊圈,主人家的帳篷上,炊煙青青,裊裊悠然。牧場上,新雪簇簇,馬兒款款,牧羊犬緩步其間。

酥油茶喝了三輪,小男孩才騎馬回家,身后沒有牦牛,也沒有羊群。來到近處,樓衛(wèi)東覺得面熟。扎西用漢語低聲說,小家伙喜歡隨地大小便,還愛招惹其他同學。他才想起來,這不是在教室一角撒尿的男生嗎?一個寒假,竟然變得黝黑粗糲,蓬頭垢面,怪不得沒有認出來。

男孩的父親一同跟到學校,緊挨學校扎了一頂帳篷,天天觀察有沒有老師同學欺負他兒子。隔了一段時間,似乎放心了,收起帳篷,打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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