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如此不可嗎?非如此不可
我們的孩子,在童年漫長的涵詠期,需要有空間和時間,去準備,去等待,去無所事事。
蔡朝陽:文藝中年、資深奶爸。獨立教師、圖書策劃人,2014年“一席”年度演講獲得者。著有《閱讀抵抗荒誕》《救救孩子:小學語文教材批判》《尋找有意義的教育》《為什么不能把所有東西買回家》《但得愛書人似我》等。
臺風“莫蘭蒂”正面襲擊廈門之后,粲然的三五鋤和勇讀者也遭遇重創(chuàng)。我看到災后一片狼藉的照片,深感無能為力。很多朋友都伸出援助之手,我也滿懷同情地說:今夜我是廈門人。但勇敢堅強的廈門人民在吃完一頓老壇酸菜面之后,又開始擲骰子了。
那一天,粲然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內(nèi)容如下:
謝謝每個人都要拿錢砸我。統(tǒng)一回復一下:勇讀大家也知道,一直在發(fā)展,資金流很正向。只要愿意打開平臺,放寬產(chǎn)品選擇面,不做那么小眾的書,多搭推廣順風車,分分鐘廣獲自媒體紅利。三五鋤擴大線下招生,問題也可以迅速解決。我們之所以窮,是有一些事情需要慢和磨。近兩年來每個工作日嘮叨著一定要寫一篇“完全是自己感受”的書評,選小眾的書、搶快要絕版的書和磨三五鋤課程一樣,人心就是要笨工夫、笨時間,就是要靠雙腿、雙手、錯誤(我們有好多錯誤吖)和孤獨。最好的教育理念,落到實處,就是每日磨與煉。三五鋤已三年,勇讀也有兩年,和孩子們共度的時間就是我們的經(jīng)驗、資本和財富。最近的確有一些投資人在接觸。我也逐漸正視了“好的商業(yè)模式帶來更多教育可能”的人生課題。然而,很多事情,課程、團隊,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缺失就是缺失、發(fā)展就是發(fā)展了,不支撐下去,連自己都不能安于自己時間的人,是不可能給孩子時間的。
我給她回了一條,引用的是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句:林中兩條岔路彷徨/你選擇了行人更少的一條路。
像粲然這樣的,著名網(wǎng)紅、大V、育兒專家、暢銷書作家,她所操持的,無論是三五鋤還是勇讀者,哪怕只要將商業(yè)利益稍稍擺放在前面一點,或者,在追求絕對完美的強迫癥面前,稍微讓步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其實根本無傷大雅,怎么會讓她每天喊窮!
但是粲然就是這樣一個強迫癥,寸土不讓,堅強不屈啊。她賣個陶瓷,親自跑山里。還要跑單幫,跑一次廣州還摔傷腿。所謂事必躬親,這完全不是做老板的范兒啊,完全是伙計本人好嘛。
但我真的好理解她。因為,第一,那些沖著這個教育理念過來的爸爸媽媽,粲然選擇了以滿腔赤誠對待。第二,在自己選擇的那條行人更少的路上,粲然要不斷越過山丘。用鄭先子老師說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在一個狹窄幽深的絕壁處,粲然一人,手持火把,奮然前行。
這么說,我就像有點理解自己了。在7月份的夏令營里,因為覆卮山居燒烤之夜的預備工作有了一點小失誤,我的情緒竟然大為失控,憤而指責山居員工。當然,后來我向他們道歉了——那也是因為,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們的,在近乎完美的夏令營里,有一點點被照顧不周的感覺。
我是一個書評人,時常戲稱自己是書托。但至少有一點,我寫書評的書籍,都是自己喜歡的,認為值得一讀的。所以我戲稱自己是書托,但只給喜歡的書做書托。因為,美好的東西,就應該給大家分享。但前提必須是,這確實是美好的東西。
弗羅斯特的詩句,原文為:
林中兩條岔路彷徨
我選擇了行人更少的一條路
這句詩廣為流傳,我也很喜歡,一直記在心底。但其實,這也是去年粲然的激發(fā),才又想起弗羅斯特的。去年,粲然給我寄了一個繪本《雪晚林邊歇馬》,余光中的譯本。粲然這樣的文藝女青年,當然知道我會喜歡這個繪本,更何況是余光中的譯本。不過我在收到書的時候,就忘記是誰寄的了,于是在朋友圈大吼一聲:誰又給我寄書啦?粲然來回復我,內(nèi)容是兩把滴著血的菜刀。
我喜歡余光中譯《雪晚林邊歇馬》的其中一段,真是天真可喜:
我的小馬一定很驚訝,
周圍望不見什么人家,
竟在一年最暗的黃昏,
寒林和冰湖之間停下。
因為這段話其實是一個象征,一個人,要在一年中最幽暗的黃昏,在雪中的深林里和冰湖邊停留。這是為了什么?一定是有某種不可阻止,不可克服的力量,讓這個馬車的駕者停留。這真不是一種高手的顧影自憐。小馬很驚訝,可是詩人一點都不驚訝,因為,詩人非常清楚,他為何選在這個時節(jié),這個地點。因為,這是不得不這么做,必須這么做,這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提到的絕對律令:非如此不可嗎?非如此不可。
即便粲然各種賣萌,即便粲然各種搞怪,即便粲然各種自黑,她有一條自我的底線不可逾越。林中兩條岔路彷徨,她選擇了行人更少的一條路。這就是粲然值得我們腦殘粉無限追隨的又一個重要的原因。
我也問我自己,人到中年,為什么不選擇更容易一點的生活方式?人家中年守成,依賴過去的路徑,而你呢,偏要做一些從來沒有做過事,市場很小,支持者蓋寡,需要格外費心勞神,殫精竭慮,同時,又不能重復自我,要有逼格,又有教育學的含量。我的小馬肯定也很驚訝,你這個提著燈籠上廁所找屎的中年人!
那么,除了作死,你究竟要作什么呢?
其實,我想得很清楚。在以前的文章里,也不斷地表達過類似的意思。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這么說,顯得悲壯了一點。其實,即便是作死,只要是自己想要作的,也還是很快樂的。
我的朋友池曉,已經(jīng)在做全日制學校了。當然,還是實驗性質(zhì)的,相信池曉會越來越趨向于完善。
我的朋友黃杰,在佛山也做了全日制的悅谷學社,目前已經(jīng)有近二十三個孩子,我成為了這個學社的學術顧問。我支持悅谷學社,是因為了解悅谷學社。我有一種非常深切的認知,完全依附于體制內(nèi)教育而生,是不負責任。我們的孩子,在童年漫長的涵詠期,需要有空間和時間,去準備,去等待,去無所事事。但無限的潛在可能,就在這些彌足珍貴的無所事事之中。
2012年的時候,寧波出版社的吳波老師出版了我的教育文集《尋找有意義的教育》,我的后記,叫做《不想被世界改變的人》。這個標題,看得出來,我的姿態(tài)其實還是防御性的,是被動的,是守衛(wèi)自己的內(nèi)心。
2016年,我一再想起弗羅斯特的這句詩:林中兩條岔路彷徨,我選擇了行人更少的一條路。作出這個選擇,已是我自愿、自覺、自由的選擇。
三五鋤家庭園,唯一的男幼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