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
在孩童時代,父親是我的偶像。時至今日,我們村莊里仍然盛傳著父親的求學故事。父親沒念過什么書,卻好學,時常捧著書本去四處求教,連下地干活都不忘捎帶一本,終于成為見多識廣的人。后來村里缺少老師,鎮(zhèn)上就讓父親代課,再后來又讓父親轉正。村里人對此十分羨慕,到底是文化人??!從那之后,村里人教育孩子時總是不厭其煩地說:
“你們要多念書,將來要和楊昆成一樣做個國家干部!”
楊昆成就是我父親。
我父親成了村莊里的一面旗幟,在每個孩子的心頭呼呼作響。后來,那面旗幟耷拉下去了。那是傍晚,村莊里最為兇悍的阿基把一個老光棍打倒在地。起因是光棍漢偷看了他老婆一眼。當時父親剛從學?;貋?,腋下夾著語文課本,頭上沾著一片灰白的粉筆灰。他看到一群人圍在場地中央,就跟著擠進去,原來是阿基在行兇作惡,周遭的人們只呆呆地看著,沒一個人吱聲。父親抓著課本橫在阿基和光棍之間。
“有事好好說,別動手打人啊,都是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是吧?”
父親說這句話時,轉身望向圍觀的人群,人們對他的話不感興趣,仍舊沉默不語,目光全落在阿基的拳頭上。人們的心情和那個拳頭一樣蠢蠢欲動。父親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用課本拍著身上的灰塵,發(fā)出一陣夸張的“叭叭”聲。人們的目光折回來,望向父親似是而非的臉。
“阿基,算了,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父親說。阿基瞪著父親,似乎父親是一個從地面下突然冒出來的怪物,說:“誰敢攔住我!”說著,又抬腿踢向蜷縮在地上的光棍。父親來不及勸說,整個人橫過去。阿基踢中父親的膝蓋。父親搖晃幾下,跌倒在地。
“你怎么打老師呢?”
“他自找的,怪不得我?!?/p>
“那也不能打老師呀?!?/p>
“哼,這怪不了老子,老子打的是光棍,我告訴你們,老子還要去把光棍的家給劈了!”
阿基虎著臉揚長而去。人們以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此事就此了結了。豈料,阿基跑回家提了一把斧頭,滿臉兇光地往光棍家走去,背后卷起一陣陰風。人們倒吸一口氣,接著紛紛跟上去。阿基來到光棍家門前,回頭瞟一眼,人們慌忙收住腳步。阿基嘴角抽一下,抽出一絲冷笑,“哐當”一聲踢開門板,跨進去,掄起斧頭劈向墻板。不到半個小時,一堵完好無損的墻板就被劈落了。越來越多的人趕來,站在門外靜靜地望著,沒人說話,連粗氣都不敢喘。當時我站在不遠處的桂花樹下,看到父親和所有人一樣站立不動。我注意到父親的喉嚨上下滾動,在吞咽口水,好像一聲凄厲而憤怒的吼叫“住手!”即將爆發(fā)。然而,那聲吼叫直到阿基甩手離去都沒有爆發(fā)出來。圍觀的人們跟著紛紛退卻,最后剩下父親站立在那里,面前是一堆破敗的木板。我望著父親孤零零的背影,忽然覺得父親有些可憐。
幾天后的中午,村莊里涌進一群警察。他們箭步如飛,大頭皮鞋把石板路踩得“噔噔”作響,路旁的貓狗嚇得四下逃竄。村里人看到他們腰間別著黑色的手槍。陽光落在槍托上,折射出一道道寒光,誰也不知曉這一道道寒光將折射到誰的腦門上。那時阿基提著斧頭立在門口,正等待警察的到來。村里人發(fā)覺要發(fā)生什么,紛紛從村巷里涌來,看到警察和阿基在相互對峙。警察站著不說話,目光偶爾瞟向阿基的腦門,似乎在尋找讓子彈落腳的地方。阿基感到不自在,站起來,又蹲下去,再站起來,猛地用斧頭劈向一根木樁,“叭啦”一聲,腿腳粗壯的木樁破成兩半。警察對此視而不見。阿基的心就虛了,目光耷拉下去,斧頭脫落在地。阿基就這樣束手就擒。
那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警察是世界上最威風的人。他們僅用目光就能把村里最兇悍的人制服。在我的心目中,警察的形象完全覆蓋了我父親。曾經(jīng)讓我驕傲無比的父親,就這樣被警察輕而易舉地取代。我在那時開始萌生當警察的心愿。我時常站立在山崗上遠眺,目光能夠望見多年之后的情景,那時我是一名警察,挺著胸脯往村口一站,整個村子都會沉靜下來,沒人敢亂吱一聲,連貓和狗都成了啞巴。從那時起,我有意無意地躲避和疏遠父親,再也不愿跟父親交心。
在十六歲那場關乎命運的對話中,我依舊不愿意對父親吐露心聲。那是傍晚,頭頂聚集著越來越多的烏云,天空逐漸暗淡,一場雨即將來臨。當時我和父親坐在屋外的桂花樹下,對即將來臨的雨無動于衷。我們各懷心事。我用余光斜了一下父親,父親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似乎在望著那片越來越暗的天空,又似乎不是。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讀師范吧?!?/p>
好半晌,父親從嘴里擠出這句話。我沒有表態(tài)。父親也不再說什么。天上掉下幾點雨滴。我們都沒有慌亂,也沒有誰離開,都沉浸在那句話里。誠然,我們彼此了解,對沒說出來的話心照不宣。對于一個農(nóng)家孩子來說,讀高中考警校,意味著冒風險,而師范畢業(yè)后就能當上國家干部。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這使我感到沮喪。在童年編織的夢,泡沫一樣“叭”地破滅,破滅得那么輕易,連一絲掙扎的機會都沒有。我在心里抵觸、呼喊,卻沒說出一句話。我早已習慣在父親面前默不作聲。我別過頭望向天空,不讓父親看到我眼里流露出的失望。我看到一只飛鳥匆匆而過,是在追尋,還是逃避?我猜不出來,而我,心里瞬間涌起一股想哭的沖動。
“那就辦升學宴吧?!?/p>
又過了半晌,父親幽幽地說,臉上掛著一種被逼無奈。我從父親臉上的神情洞悉了他內(nèi)心隱藏的暗自得意,即刻明白父親臉上的神情只是笨拙的裝飾。父親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再次塌陷。辦宴席那天,我沒有站在家門口招呼客人,而是獨自一人坐在房間里,透過窗口望著屋外來來往往的人們,似乎在觀看一部和我自己無關的電影。我望見父親在人群里來回穿梭,臉上掛著笑容,這使父親看起來有些洋洋得意。我不由得對父親執(zhí)意辦這場宴席的目的產(chǎn)生了懷疑,眼前的一切變得不真實起來。我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從不喝酒的我端來一壺酒,擰開,往嘴巴里灌。就這樣,我在宴席開始之前爛醉在地。
宴席開始時,父親著急萬分地四處找我,最后在房間里看到我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嘴角淌著一攤泛黃的口水,幾只蚊蟲在嗡嗡飛舞。父親臉上瞬間紅白相間,接著哈哈大笑。許多客人在父親的笑聲中奔來,看到我像頭豬一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跟著都會意地笑了。
父親指著我說:“瞧,這么激動,自個兒就喝倒了?!?/p>
客人們一片贊嘆,說:“將來一定有大出息,連喝酒都不一樣。”
父親和客人們退到堂屋里,舉杯暢飲,猜拳劃碼聲此起彼伏。那天父親喝了幾杯酒后,嘴巴變笨了,不時說:“來,什么都不說,都在酒里了?!备赣H舉著酒杯一路搖搖晃晃去敬客人。母親怕父親摔倒,連忙上前扶住他,說:“喝不了了,就別喝了。”
父親瞥了母親一眼,說:“今天高興,哪能不喝呢?再過三年我們家老三就是一個老師了,比我厲害,我沒念過什么書,他才是正經(jīng)八百的老師。哎,對,對,你就這樣扶著我?!?/p>
客人們跟著起哄,紛紛跟父親碰杯。母親有些不滿,又不敢放開父親。在人們眼里,那是夫唱婦隨。
我醒來后已是第二天,窗外灑著清晨的朝陽,和往常一樣平淡無奇。我的頭還暈乎乎的,便走出屋外,順著石板路往前走。路邊的葉尖上倒掛著一只只小水珠,搖搖欲墜、晶瑩剔透。幾只雞在樹下覓食,兩只貓在向陽的地方伸著懶腰,村里人趕著牛往山野走去,身后留下噓噓的追趕聲。
“起來了呀?”
“昨天的酒還行吧?”
“從沒見你醉酒,總算見到了?!?/p>
……
人們和我打招呼,我“哎哎”地回應著,人們又點了點頭才離去,生怕我會責怪他們什么似的。我忽然覺得村里人有些陌生了,似乎我爛醉一場,醒來后就生分了。我望著人們漸漸遠去,心里有什么也跟著遠去了,剩下一片荒涼。
到城里念書那個清晨,家人們把我送出村外。父親一路與人打招呼,音量比平時高了許多,似乎怕村里人不知曉我離開。當我們走出村口,他便不說話了,只默默地往前走。蟬蟲在草叢中啼叫。母親在橋頭上立住腳,靜靜地望著我遠去,眼里充滿悲傷。我心里有些酸,轉身向她走去,來到她面前,卻什么也說不出。母親幫我扯了扯衣服,扯平了,還是不放心,再次扯了扯,似乎我將一去不復回。
“阿媽,到城里后,我就寫信回家。”
母親沒說話,嘴角牽了牽。后來母親扯下許多草片結成一只只草結,輕輕地拋到河里,那些草結順流而下。她在為我祝愿。母親的祝愿將和河流一樣川流不息。我的淚水在那一刻奪眶而出。
“都男子漢了,別讓人看見了,不好?!?/p>
父親說。我連忙擦拭眼淚,重又往山外趕去,父親跟在身后。父親把我送到縣城,幫我買好車票,把行李安放好,拍了拍我的肩膀才轉身下車。父親立在街旁,顯得那么瘦小,與在村莊里受人尊敬的形象反差甚大。我呆呆地望著父親,想到了什么,心里塞滿酸楚。我不敢把頭伸出窗外與父親告別,擔心眼淚掉落下來。我從車頭的觀后鏡望去,看到父親站立不動,像是一棵不長葉子的樹。天空下起稀稀疏疏的雨,父親渾然不覺,定定地站在那里,眼中交織著亢奮和不安。車子徐徐地開走了,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成了一片飄零的枯葉。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我開始了城市的生活。城市最初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建筑是陌生的,人群是陌生的,樹木和風也是陌生的,相互陌生的人們在各自的生活軌道上奔波。城市的美好印象逐漸被無處不在的陌生所吞噬。我開始在夜晚夢見村莊,夢見母親拋入河里的草結,那些草結像訓練有素的士兵踏步走來,讓我在孤獨的夜晚感受到遙遠的溫暖。我把來到城市的這種失落感寫成文章,被文選老師推薦到晚報上發(fā)表。叫肖曉的女孩從文章中看到了我遙遠的故鄉(xiāng),并走向我們自以為是的愛情。肖曉讓我感受到的是城市與農(nóng)村的不平等。我家人每天起早貪黑為我掙著不多的生活費,而女孩父親每個月都會寄給她比我們老師的工資還要高的匯款單。這使我對農(nóng)村的感情變得復雜,也使我對女孩的感情變得復雜。那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在女孩面前談起遙遠的故鄉(xiāng)。女孩也不再問起,似乎故鄉(xiāng)是否存在并不重要。她喜歡做的是逛街。我對逛街沒有興趣,每次上街都在書店門口和她分手。我一頭鉆進書店,女孩就在服裝店里游逛。半天過后,我們重又回到書店門口碰頭,一起擠班車回到學校。
畢業(yè)前夕,我捧著資料在城市里穿梭,結果,沒有一家單位愿意收留我。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還是那么遙遠和陌生。女孩對此不以為然,笑哈哈地說:
“你娶了我就能當上警察?!?/p>
我沒有回答,壓根就回答不上。
“我?guī)闳ヒ姲职帧!迸⒄f,“在生活面前,該低頭時就要低頭?!?/p>
我想不起反駁她的話,便跟著她去見她父親。她父親開著黑色大眾轎車把我們帶到一座大橋上。橋下是水,幾艘小船在飛駛,在江面畫出幾只巨型的鐵鉗圖像。
女孩父親指著江面說:“如果我女兒從船上掉到河里,你會不會從橋上跳下去救她?”
“會!”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肖曉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似乎她真的掉入了水里,而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肖曉父親卻哈哈大笑。那底氣十足的笑聲霧氣一樣籠罩著我,使我對自己的回答產(chǎn)生懷疑。我想要是肖曉真的掉入水中,我會不會毫不猶豫地往下跳?橋離江水有三十米,足以送命!剎那間,我看清了隱藏在心底的膽怯和虛偽,也明白了肖曉父親為什么朗笑。我在那笑聲消失之前離開大橋,留下肖曉在背后撕心裂肺地呼喊。
我背起行囊,在踏上歸途的剎那間,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拋棄了。如同受到欺騙。我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垂頭喪氣,毫無學成歸來的躊躇滿志。故鄉(xiāng)的山水在眼里出現(xiàn),呈現(xiàn)出來的卻不是熟悉的場景,不知道是故鄉(xiāng)陌生了,還是內(nèi)心陌生了。
父親卻異常激動,像喝了酒一樣,滿面紅光地立在村口。他身旁是幾棵杉樹、桂花樹和毛南竹,樹陰下是悠閑的老人和玩石子的小孩。父親對著空無人影的山路喃喃自語:
“我們家老三今天畢業(yè)回來了!”
人們向他望來,問:“楊老師,老三分配到哪呀?”
“嗨,還不知到哪兒呢,這野仔的命捏在教育局手里。”
人們不再說話,會意地笑了笑,跟著往山路望去。我在人們的期待中出現(xiàn)。人們贊嘆不已,說:“這孩子長大了,老三是國家干部了!”
后來,我時常想起那個下午,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刻,我看到落在人們周身的陽光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那時,我越往村莊深處走,越是對故鄉(xiāng)的遺忘。在恍惚之間,我看到面前赫然出現(xiàn)一個黑洞,隱藏著故鄉(xiāng)的全部隱秘和疼痛。也是在那個時刻,我聽到一聲衰老的唉嘆,抬眼望去,被一陣強烈的陽光刺痛眼瞼。
那個下午,我被一群老人和小孩簇擁著,父親被擠在一旁,似乎一切與他無關。父親傻傻地呆立著,如同一棵靜默的樹,后來猛然醒悟,慌忙往家里跑去。
當人群來到家門前,父親抓著一大袋糖果笑著分發(fā)給人們。母親在一旁維持秩序:“都有,都有,都有啊?!蹦玫教枪娜藗兏吲d地走了,剩下我們一家人站在門口。父親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兩包軟盒甲天下,想了想把煙放回去,再次掏出兩包精裝甲天下,塞到我手里,說:
“到鼓樓里去給老人們敬一支煙吧,就說你畢業(yè)了,感謝老人們這些年來對你的照顧?!?/p>
“阿爸,有這個必要嗎?”
“人們看著你長大的,你總不能忘本吧?”
我望著父親,又望著母親,他們眼里擠著同一種輕柔,我心里轟地響了一下。我便努力往臉上擠出笑容,走進鼓樓里給老人們敬煙。老人們接過煙,笑嘻嘻地說:“畢業(yè)了呀,畢業(yè)了好?!?/p>
老人們吸起煙,不再說話,騰起的煙霧掩蓋了他們的表情。他們的目光飄忽而遙遠。我恍惚看到自己站在老人們的對岸,望見的卻不再是往昔的風景。我心里如壓著鉛塊般難受,不由得沖出鼓樓奔向村外的河流,連衣服也沒脫就撲通鉆入水底。陽光竹箭一樣射入水中,把河底變成一塊巨大的晶瑩剔透的琥珀。我沉在那里一動不動,幾許魚兒在身邊游蕩。它們把我當成一塊靜默的石頭了。我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再堅持一會兒就真成石頭了。河水不斷擠壓過來,我的胸膛里裝滿炸藥似的。在即將爆炸時,我的雙腳猛地往上蹬去,腦袋便鉆了出水面。我看到阿基呆坐在河岸上,也許因打傷光棍而坐牢的緣故,他的臉上已沒了以往的兇悍。我有股說不出的難受,又往水底悶,再次鉆出水面時,河岸上已沒有阿基,只剩下一片慘白的陽光。
我走過古鎮(zhèn)的舊街道,來到教委辦主任面前。他看了看我,眼里隱含著一絲不屑。我明白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畢業(yè)生向他要求分配到好的學校去了。我咽了咽口水,說:“把我分到歸木村吧。”歸木村山高路遠,生活艱苦,沒有誰愿意去。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吐出這句話,也許是心血來潮,也許只是因為主任眼里的那絲不屑。主任愣一下,忽地撲過來,握好我的手,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小楊你好好干,有什么困難盡管提?!蔽沂裁匆矝]提,我也需要一個角落療傷。
從小鎮(zhèn)到歸木村,要爬一座叫科馬界的山梁。那道山梁高聳峻峭、人跡罕至,野豬和毒蛇時常出沒。我用了整整一天時間才到達歸木村。
“老師來啰,老師來啰!”
村口聚集著許多人,他們一直在等我,臉上閃現(xiàn)著同一種欣慰,像被困住多日的士兵盼到了救援。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于這個村莊的重要。剎那間,一種被需要的感受占據(jù)了心田。我收住腳,靜靜地望著人們,竟有些茫然失措。
當天晚上,村里人在空地上擺起宴席款待我,男人們挽起衣袖,盡情猜拳劃碼,婦人們圍在一旁觀望,臉上洋溢著滿足。男人們不斷地來向我敬酒。婦人們不時地打量著我,打趣著說要是誰能把女兒嫁給我那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酒過三巡,村長站起來,說:“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大家都靜一靜,靜一靜,現(xiàn)在讓楊老師講話,大家歡迎!”
空地上嘩啦啦地拍起手來。
“父老鄉(xiāng)親們,哎,我沒準備,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好。村里為我設下宴席,我很感謝。我阿爸是個老師,從小就教育我要讀好書。在這里,我就跟大家講一個故事吧:那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小山村,那個小山村只有一個老師和十幾個學生,他們在一間破舊的屋子里上課。一天下起了大雨,那間房子‘吱吱呀呀地響起來,眼看就要倒塌下來。那位老師便讓孩子們跑出教室,然而門卻壞掉了,孩子們跑不出去,便哭成一團。老師就破開窗戶,把孩子一個個推出窗外。最后,當他背著最后一個孩子想逃出窗外時,整個房子塌了下來,老師和那個孩子都死了。老師救下的最后那個孩子就是他的兒子。我一直沒有忘記這個故事,我來到這里,要向那位老師學習,當一個讓孩子們放心的老師?!?/p>
場地上響起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我坐下去,心間涌起愧意,故事是隨口杜撰的,雄心壯志只是謊言。我陷在難以言說的苦悶里,竟產(chǎn)生了負罪感。我端起酒,把自己灌醉了。
醒來已是清晨,窗外下著雨,稀稀拉拉,一陣嘈雜的歌聲紛飄進窗口。我爬起來往窗口望去,歌聲來自對面的教室。我洗好臉,忐忑地走向教室。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樓,墻上有不少破洞,屋頂還趴著幾根雜草,在陰郁的天空下顯示著孤獨。我不由得想起肖曉。她是否見過趴著雜草的屋頂?要是見到了是否覺得有藝術感呢?我不由得有些恍惚。此時,歌聲消失了,世界陷入安寧。
“老師好!”
孩子們整整齊齊地坐在教室里,臉上現(xiàn)出討好的笑容,眼里滋長著興奮和惶恐交織而成的神情。我走進教室,從此成了老師。
村里人對我很熱情,每天都拉我去做客,要么讓孩子給我送飯。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村莊坐落在山坳里,不到百戶人家,周圍長滿梨樹、桃樹,還有毛竹。學校建在山坡上,背后是墳地,據(jù)說墳地能讓孩子們把書念得更好。我不相信這些,一笑了之。坡下是一條小溪,汩汩流淌著清流。河對岸是通往山外小鎮(zhèn)的小路。我每天都望著那條山路,直到夕陽西下,夜色慢慢地籠罩下來。我想既來之,則安之。然而,當想到那將重復著父親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幾十年后退休時,我還是被嚇壞了。這樣的生活與被困在一個籠子里有什么區(qū)別呢?哦,我得找到一個出口,人生的出口。這念想越來越強烈。
應該說,我對黑夜的恐懼從那時開始。每當夜幕降臨,村里人都歸家了,世界便只剩下校園和墳場。墳場里沒有妖魔鬼怪,只飄著幾只螢火蟲,沒有半點聲響,漫開來的寂靜可以擰出水滴,讓人莫名不安和心慌。村莊里沒有電,人們用油燈照亮漫漫長夜。我坐在夜幕下,點著一支微弱的燭光,對抗著周身的昏暗。我總在那種時候想起肖曉,她獨自在街上行走吧?坐在咖啡廳里黯然失色吧?在仰望著星空吧?我們頭頂上是同一片天空。也是在那種時候,她父親從蒼茫的夜色里浮現(xiàn)出來,金光閃閃。我長久地凝望著那個大肚子男人,終于明白了他拒絕我的理由:不是我是否愿意為女孩付出生命,而是在我和女孩身上各自背負著有別于生命的東西。這種東西如同命運,卻又不同于命運。
這種情緒影響著我,以致破壞了好容易建起來的內(nèi)心平和。我時不時會發(fā)莫名的脾氣。在一個雨天的下午,課堂上一個孩子望著窗外的雨水,嘴角撇起一絲笑容,沉浸在某種遙遠的意境里。我的手抖一下,把課本往講臺“叭”地拍下去,怒吼道:
“你給我站起來!”
整個教室一片驚愕。那個孩子顫著腳慢慢地站起來,臉上交織著委屈和無辜。
“你上課就不能專心一些嗎?你腦子里都在想什么?這是課堂不是山梁,不是你愿意想什么就可以想什么的。要不我坐在下邊聽課,你站在講臺上講課?你以為老師講課那么容易,?。磕阆肼牼吐?,不想聽就分心,?。磕氵@樣對得起家里的父母嗎?他們把你送到學校來,期望你什么,難道你不知道?”
孩子憋著臉,快落了淚。女生把頭埋藏著,眼眶里積著淚花。村里老人們知曉后,都哈哈笑起來。自那之后,村里的青年人到姑娘家聊天,總不忘到學校來叫上我。起初我以為都是青年人,聚在一起有許多話題,后來我才知道,村里人是怕我孤單,想念山外,久之會棄他們而去。如若我看中了村里的女孩,娶了村里的女孩,我就不會走了。村長還把他遠在廣東的女兒叫回家,想把我們捏成一對。然而我們的興趣不一樣,談不到一起。
那段時間,每天清晨,我的房門口總掛著青菜、土豆或玉米,有時孩子們還從家里給我?guī)硭狒~和酸肉。山村生活本就不易,逢年過節(jié)才吃上肉,人們卻把壇子底的魚肉送給我。過冬社節(jié)那天,幾個孩子跑來拉我去做客,還為此打起架來。他們的純樸和善良,如同沉寂的山林。
這幫孩子倒是爭氣,成績越來越好,在鎮(zhèn)上舉辦的元旦知識競賽活動中,有個孩子還獲得了第一名,又在縣里的比賽中獲得了第二名。歸木小學在鎮(zhèn)上有了名氣,教委辦還組織隊伍來聽課。村里人對我更是尊敬。我把笑堆在臉上,心里卻莫名煩躁。村里人似乎洞悉了我的內(nèi)心,望著我的眼神有些復雜。
那幫孩子考到山外念初中,每每周末回來,都變得沉默寡言。他們埋頭走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環(huán)境的改變導致不適,這我能理解和感受。我想開導他們,又不知從何開導。他們離開村莊,漸漸長大,總會遇到不如意的事。成長是需要經(jīng)過陣痛的。
沒料到的是,孩子們的陣痛超出我的想象:誰誰被小鎮(zhèn)上的孩子打了,誰誰的衣物被偷了,誰誰被小鎮(zhèn)上的孩子追趕,誰誰被收保護費了……聽到這些消息,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久,一個孩子離開了學校,起因是小鎮(zhèn)上的孩子污蔑他偷東西。他受不了這屈辱,就跟小鎮(zhèn)上的孩子打起來。小鎮(zhèn)的孩子打不過他,揚言叫人來修理他。他心里害怕就告訴了老師,老師教訓了小鎮(zhèn)上的孩子。可他心里的恐懼并沒消除,他夜間睡不安穩(wěn),生怕突然涌來一幫人,抓著木棒、砍刀前來索要他的小命。他受不了這些折磨,卷起鋪蓋走了。不久,另一個孩子叫嚷著不去學校。他父母就勸他,還跑來叫我去勸。他沒等我出現(xiàn),已把所有的書本焚毀。他鐵了心不念書了。我心里一陣疼痛,不知該說些什么,覺得自己太無力了。這想法使我懷疑起自己來。如果好不容易才考到山外的孩子,又一個個回家放牛和種地,那么我站在這講臺上還有什么意義?我越想心里越亂,有時上課都恍惚著。那時我會放下課本呆呆地往窗外望去,山路上搖晃著幾個人影,群山在遠處靜默,鳥雀在寂寞中飛翔,揮之不去的悵惘再次涌來。教室里的孩子也跟著望去,他們不知道我在看什么。
我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連孩子們都保護不了。這不是一個離開的理由嗎?我被這個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似乎理解了那些從山溝里落荒而逃的青年人。
“我到小鎮(zhèn)上請求調(diào)動,那樣才能更好地保護歸木村的孩子?!?/p>
我到小鎮(zhèn)上找到教委辦主任。他看了看我,臉上掛著一絲淺笑,說:“小楊啊,我和你爸有過一面之交,你的事我肯定放在心上,現(xiàn)在你還得再耐心堅持,有合適的人選就把你調(diào)出來?!蔽野姿谎郏辉僬f話,說什么都沒用。他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可以去考警察,派出所現(xiàn)在正招考,要是你考上了,不就出來了?”
唿!
有什么從心間躥起來,如同一道沖破黑暗的光。我聽到內(nèi)心嗞嗞作響,我看到內(nèi)心的渴望。主任瞟了我兩眼,臉上掛著笑。我知曉他在笑什么,但我不在意。
那年全縣招收了8名民警,我是其中之一。去派出所報到時,我依然覺得是個夢。我的確是個站在村口就能讓整個村莊沉靜下來的警察了。然而,我離開歸木村時心里充滿了愧疚。我要離開這里了,再也不回來了。我發(fā)現(xiàn)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我最先想到的還是自己,而且,我還以某種借口遮蔽內(nèi)心的自私。誰人不一樣?我們都習慣性地讓自己成為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我離開那天,村里人都來送我,眼里滿是不舍和祈求。我是以一種光明正大的方式背叛和逃離這個村莊的啊。
我到省城集訓八個月。被南方的天氣暴曬后,我皮膚黝黑,重新回到小鎮(zhèn)上,人們看我的目光不一樣了。人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文弱書生,而是一個腰板筆挺,僅用眼神就能制服人的警察。我并沒因此而激動,反而感到一陣失落,人們敬畏或者懼怕的不是我,而是套在我身上的身份而已。
那時,歸木村的孩子沒幾個留在鎮(zhèn)上念書了,即使我穿著警服到學校找他們,讓別人看到他們和警察有關系,他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小鎮(zhèn)。這是無言的嘲諷。我感到什么堵在心口般難受,每每巡邏時發(fā)現(xiàn)小偷就猛沖過去,先狠踢幾腳再銬回所里。好幾回都把小偷踢傷了。所長批評我說:“小偷要抓,但不必傷人?!蔽倚χf下不為例??蓻]過多久又有小偷被我弄傷了。我總是受到批評,名聲跟著鵲起,褒貶不一。小混混們都怕我,他們在我面前變得老實了,還時常拉我到酒館里喝酒,與我稱兄道弟。即使這樣,我也不會手軟,那是替歸木村的孩子出手啊。
我回了一趟歸木村,發(fā)現(xiàn)學校里沒有老師,也沒有學生,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幾只雞在空蕩蕩的操場上覓食,正午的陽光特別刺眼。輟學的孩子大都奔往遙遠的城市了,村巷里只剩下流著鼻涕的孩子在追逐。
“要不,你回來吧?!?/p>
村長指著孩子們自嘲地說。我愣了愣,想,這里需要老師,可是連自己都跑了,又指望什么人來呢?我是警察,負責抓罪犯,教書不是我的事。我似乎看到了那塊最后的遮羞布。我得為歸木村想想辦法。
“我不是沒派老師去,派了兩位老師,沒干多久都走了,跑到廣東去了,現(xiàn)在連代課的都找不到,我一直為這事頭疼呀?!?/p>
我到鎮(zhèn)上找教委辦主任,他反向我倒苦水。我心里不滿,想領導不是身先士卒嗎?找不到老師不應該由自己去嗎?難道這話只是說給人聽的?那么我呢?我又憑什么這么指責眼前這個人呢?我不由得感到泄氣?!澳悴皇钱斁靻幔磕愕霓k法肯定比我多?!敝魅握f。我明白他在踢足球,也是在激我。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在他眼里看到些許野蠻的意味。我們同時笑了笑。
我想起了我們所長。他喜歡帶我們?nèi)プベ€,這事危險性低,回報率高,不僅能繳獲現(xiàn)金,還能收獲罰款。起初我對抓賭的事并不上心,覺得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現(xiàn)在卻覺得不失為一個機會。于是,我背著所長跟所里放出去的眼線說,發(fā)現(xiàn)有老師參加的賭局就直接跟我匯報。不久我就收到了線報,便獨自一人驅車前往,把一個參賭的老師抓住了。我把他押到警車上,點上一支煙,說:“你自己選吧,要么到歸木村當老師,要么就把你的材料送到局里?!?/p>
“我也只是玩玩,大家都一樣,就不能放過我嗎?”
“你覺得呢?”
“你是威脅?!?/p>
“那就不用談了?!?/p>
“好吧,好吧?!彼绷似饋恚f,“我自個申請去歸木村得了吧?我操!”
不久后,他就到教委辦申請到歸木村教書。教委辦主任十分高興,握著他的手都不愿松開了。他去歸木村那天,我特意請假送他去。我們受到村里人的熱情款待,全村家家戶戶都端出飯菜在空地上擺上宴席。人們爭著向他敬酒,搶著給他夾肉。他被這場面感染了,眼角積著淚花。我知道那淚花是真實的,盡管他心里埋著怨氣。
“你從這里跑了,”酒后他對我說,“你自己跑去當什么鳥警察,現(xiàn)在拿著槍逼著我到這里,你以為自己很牛逼嗎?”
我沒說話。
“要是我是警察,來這里的應該是你吧?”
我還是沒說話,遞給他一支煙。
“你真有本事,就去追擊黃山武吧?!彼舆^煙說,“你要是把他抓住了,我就服你,不然你也就比我多把槍而已?!?/p>
我知道黃山武,那是一個逃犯,林蔭鎮(zhèn)人,在廣東犯的案,把一個欠工人工資的老板給捅到醫(yī)院里了。警察介入此案后,老板不得不還了錢,而警察卻追捕不到他。在鎮(zhèn)上,人們談論起黃山武就像談論一個江湖英雄。無疑,要是誰抓住這個英雄,那么他就是另一個英雄。我也想成為英雄,為身上的警服正名。要知道,自當上警察,我每天都只是在處理一些芝麻爛事,而且,怎么也處理不完。我的信心和耐性被一點點磨掉。我渴望著和手沾人血的嫌犯遭遇,面對面較量。這些假想總讓我熱血沸騰。
小鎮(zhèn)風平浪靜,別說逃犯黃山武,連小偷都少見了。我時常無端惱火,有時躺在床上想,這個小鎮(zhèn)怎么就沒發(fā)生人命案呢?我時常因自己有這種想法而惡心。怎么能期盼著他人受到傷害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我忽然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邪惡的自己。怎么會有這樣的自己?我似乎理解了世間的種種怪象。
不久后的一個下午,我開著吉普車穿過小鎮(zhèn)那條破敗的街道,一個戴著黑色太陽帽的男人引起我的注意。天空陰沉沉的,快要下雨了,還戴著太陽帽干什么?那人東張西望地走向街邊的小攤。我想看看那人是誰,便從車上跳下去。那人發(fā)現(xiàn)了我,迅速轉身鉆進一輛北京現(xiàn)代,唿的飛馳而去,街上的人和狗都嚇得四下避讓。我猛地想起黃山武。就是他!我返身跳上吉普車邊追趕邊向所長匯報:
“所長,我發(fā)現(xiàn)黃山武了,正在追擊他?!?/p>
“你說什么?你別想立功想瘋了,吉普車的剎車不好,你先去修好車再說?!?/p>
所長在電話里說。我沒聽所長的話,丟下電話,加大油門,追擊黃山武是絕對不容錯過的機遇。我追出小鎮(zhèn),追上盤山公路,與北京現(xiàn)代的距離越來越遠。我顧不上公路崎嶇,把油門踩到底,在一個大彎道沒有剎住車,車子沖出路面落下山谷。我知道壞事了,抬眼望去,北京現(xiàn)代逃出視線。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所長并沒有說謊,剎車的確需要修理。
我跟車子跌入十多米深的山谷。我躺在車里不能動彈,疼痛和河水把我淹沒。我閉起眼睛,看到白云和黑云在飄,接著是一群身材矮小、腳跟在前的山兄弟,他們整齊劃一地向我走來。那是活在傳說中的精靈。村里人說看到他們就看到了死亡。那一刻,我明白自己的性命已經(jīng)到頭。這念頭使我對于即將來臨的死亡并不恐懼。我明白了村里人為什么如此敬重山兄弟這樣的不祥之物。我把身體和靈魂敞開,童年在腦海里閃現(xiàn)。我感到欣慰,在死亡到來之前還能想到遠去的童年。我在疼痛中失去知覺。
我在第三天醒來,渾身疼痛,但我顧不上這些,我只想知道抓到黃山武了沒有?我無法開口說話。父親從我的眼睛讀到我的心思,他知曉我的脾氣,便走到床邊告訴我說:“你追的那個人不是黃山武,壓根就不是什么逃犯。”那他為什么要逃?我仍舊說不出話。所長湊過來說:“那只是人家車好,開得快而已?!?/p>
我頓時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再度陷入昏迷之中。等我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左腿已被截斷。醫(yī)生們在我昏迷時截斷了我的左腿!啊,不,怎么可能呢?那一刻,整個世界沉入深淵。我拼命叫喊、呼救,咽喉里卻發(fā)不出聲音。我成了一個啞巴,只能默默流淚。左腿被醫(yī)生當作一根廢柴拋在角落里,已孤獨死去。我是警察啊,怎么能沒有腿呢?
躺在病床上,我心里充滿了悲傷和絕望。我曾一度想到死,想到天堂和地獄,想到童年的夢想和渴望。我還沒由來地想起戰(zhàn)爭年間的漢奸。我在想當時那些漢奸都面臨著怎樣的生死抉擇?一個人忍受著肉體和靈魂的雙重煎熬到底能堅持多久?是否能夠依靠信念而決定生死?我不知道,也越加反感自己,既而不愿配合醫(yī)生的治療,還把一個準備給我打針的小護士推倒在地。小護士哭著鼻子走了。父親看了看我,沒說什么,走過去拉開病室的門。走廊的地板上躺著不少病人,他們面容憔悴,神情茫然而無助,眼里卻殘存著些許希望。我咬著下嘴唇把目光移開。
我靜靜地養(yǎng)傷??斐鲈旱囊粋€黃昏,病房走進兩個人,他們自我介紹說是紀委的人。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想必是歸木村的老師舉報我。我悄悄地把臉別向窗外,看到一只什么鳥掠過,到底是在追趕,還是在奔逃?我極其厭倦這種內(nèi)心涌動。我干脆把臉轉過來,面對著來人,現(xiàn)實終究無法回避。我看到父親的臉色灰了,臉皮僵了,很是難看。我想把這些告訴父親,卻沒開口,也無需開口。
我對那個黃昏記憶猶新。那個黃昏,我開始對夕陽懷有不可名狀的惆悵。每每回想起那個黃昏,一個背著行囊的人便從記憶里走來。我看到那個人背上的行囊沾滿灰塵。那個人對此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全落在眼前的小鎮(zhèn)上:一條破敗的街道,幾棟高矮不一的房子,幾許晃動的人影,幾條慵懶的狗,以及從遠而近的言語……這些構成了他對小鎮(zhèn)最初的記憶。當時陽光從背后抹過來,把他的身影甩在散亂著碎紙片、塑料袋和破酒瓶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陣蒼老的呼喊驟然而起,既而戛然而止,這使我回想起那個黃昏蒼涼不已。
責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