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廬隱(1898-1934),原名黃淑儀,又名黃英,筆名廬隱,福建省閩侯縣南嶼鄉(xiāng)人。與冰心、林徽因齊名并稱為“福州三大才女”。2003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出版的《女作家在現(xiàn)代中國》中,將廬隱與蕭紅、蘇雪林和石評梅等人并列為18個重要的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
做人不容易,做一個中國人更不容易,投胎得挑肚皮,出生也得揀日子,如果挑揀錯了其中一項,就極有可能變成雙親眼中的不祥之物,后果可想而知,爹不愛,娘不疼。這種莫名其妙的講究顯然與迷信有千絲萬縷的瓜葛。
1899年5月4日,一位家住福建閩縣縣城(今福州市)的黃姓舉人有弄瓦之喜,妻子生下一個女兒。但由于這小家伙不遲不早,出生那天恰巧趕上外婆病逝,即被視為禍及家人的喪門星,再也得不到母親的疼愛,甚至連一口母乳都沒有吸食的資格。所幸乳娘心地純善,將這個渾身長滿疥瘡的小可憐帶回老家,田園生活和質(zhì)樸的鄉(xiāng)情使女孩的心靈得到了極好的滋養(yǎng),她才有了健康的體魄和兒時的樂趣。
仿佛貓爪抓心,黃舉人極想過一過官癮,他花了不少黃金白銀,走通了上面的門道,如愿以償,謀得一個外放的肥缺—長沙縣令。因此,小女孩黃英離開鄉(xiāng)間慈愛的乳娘,重新落入受歧視的環(huán)境里。她哪能開心呢?整日大哭大鬧,惹弄得春風(fēng)得意的黃舉人惱怒不已,在赴任途中他險些將女兒扔入大海喂魚。
黃英的童年就一直這么憋屈郁悶著,比一支被石板壓住的竹筍還要憋屈,比一朵濃得化不開的積雨云還要郁悶。黃舉人在任三年后,一病嗚呼。此后,孤兒寡母舉家北遷,去投靠京城的舅舅。黃英看多了冷眼,受夠了虐待,早已形成執(zhí)拗孤傲的脾性,在那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里簡直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數(shù)。于是,黃英的母親為了眼不見心不煩,干脆將她送到慕貞學(xué)院—一所免費寄宿的教會女校去讀書。進了學(xué)校,黃英如魚得水,如鳥投林,真想不到,她人緣特別好,昔日又倔又拗的脾氣也變得隨和了許多,孤僻的性格也變得開朗活潑。此后,她讀完高小,考中官費的北京師范學(xué)校預(yù)科,讓那些一貫歧視她的家人和親戚大跌眼鏡。
黃英并不漂亮,個子也不高,臉又黃又瘦,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類型。可她讀了不少繡像章回小說,《紅樓夢》賺取了她大捧眼淚,《西廂記》也令她想入非非。十七歲那年,她從北京女子師范畢業(yè),不到兩年時間就挪了三次窩,先是在京城一所女子中學(xué)執(zhí)教,后又應(yīng)聘去安徽省立女師附小和河南女子師范傳道授業(yè)解惑,可是她總也待不長。
“我從小就喜歡萍蹤浪跡般的生活,無論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覺得發(fā)膩,總得想法子換個地方才好?!秉S英為自己的沒長性作這番解釋,可管不了表姊妹們當面嘲笑她為“一學(xué)期先生”。對她這種不安其位,東闖西蕩的做法,居然有人表示佩服,現(xiàn)代才女蘇雪林便曾夸黃英“一個南方人,具燕趙慷慨悲歌之氣”,這評價可不低。
教書不濟,戀愛總能成事吧?遠房親戚林鴻俊來得正是時候,他曾在日本留學(xué)半年,因家境敗落、父母去世而輟學(xué)歸國。黃英并不是很喜歡這個半吊子的留學(xué)生,只是不討厭他而已。林鴻俊聽說黃英喜歡讀小說,便將《玉梨魂》借給她,等書還回來時,他細心檢查書頁,發(fā)現(xiàn)上面留有不少淚痕,不禁心中竊喜。黃英的母親相當勢利,平日對林鴻俊沒什么好臉色,這就激發(fā)了黃英的俠義心和同情心,竟執(zhí)意選擇林鴻俊為自己的未婚夫,令黃府上下好不窩火,好不難受。然而同情不等于愛,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黃英的大哥很聰明,在這件事上,他不與小妹硬扛,而是用了個緩兵之計,要求林鴻俊先念完大學(xué)再與妹妹完婚。這一緩,就是四年,黃英與林鴻俊的人生軌跡便完全錯開了。
1918年,黃英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后,變得更加活潑好動?!白呗窌r跳跳蹦蹦,永遠帶著孩子的高興,談笑時氣高聲朗,隔了幾間房子也能聽見”,這又是她昔日的同事、此時的同窗蘇雪林的回憶。黃英與女高師學(xué)生自治會主席王世瑛、文藝會干事陳定秀、程俊英形影不離,這“三英一秀”儼然以戰(zhàn)國“四公子”自命,黃英為人豪爽熱情,交游廣泛,被封為“孟嘗君”,這個綽號使全校師生都對她刮目相看。有了這種魅力和本事,黃英該滿足了吧?可她意猶未盡,還要搖動筆桿子寫小說,為此她特意取了個“廬隱”的筆名,可不是要結(jié)廬隱居,恰恰相反,她要給文壇一點顏色瞧瞧,別老是那幾張熟面孔晃來晃去的。她的第一篇小說是《隱娘小傳》,她不滿意,一直壓在箱底,最終付之一炬。她的第二篇小說《一個著作家》發(fā)表在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上,憑著這張“門票”,她成為了文學(xué)研究會的首批成員。這個起點不算低。
廬隱事業(yè)上一帆風(fēng)順,感情上卻遇到了麻煩。她與林鴻俊越來越貌合神離,后者年紀輕輕,卻有老和尚才有的定力,總是勸她少參與些社會活動(如愛國演講、抵制日貨、游行示威之類),以免吃虧。殊不知,廬隱對他的這種愛護根本不屑一顧,不愿一聞。更有甚者,他讀工科,成績優(yōu)異,好端端的不當工程師,卻去報考文官,削尖腦袋想做祿蠹,這也是廬隱內(nèi)心所鄙夷的,她最討厭官僚政客,認為他們對社會有百害無一利。于是,她的拗性和倔勁重又發(fā)作,一舉解除了與林鴻俊的婚約,縱然有人罵她出爾反爾,食言自肥,她也毫不在乎。
廬隱原籍閩縣,因此她經(jīng)常參加福建旅京學(xué)生同鄉(xiāng)會的活動,還出任會刊《閩潮》的編輯。在一次同鄉(xiāng)會的活動中,她結(jié)識了北大法律系的高材生郭夢良,兩人都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墒枪鶋袅际咕袐D,并非自由身。按當時新女性的說法,必須先行鉸斷舊式的婚姻關(guān)系,拍凈身上的“老灰”,才可以給偉大的愛神焚上第一柱香(重獲愛的權(quán)利)。正是由于這種心理障礙,廬隱有意疏遠了對方。
嗣后,廬隱欲罷還休,假期與郭夢良同游西湖,月朗風(fēng)清,情懷舒卷,郭夢良終于道出心愿:彼此結(jié)為連理枝、比翼鳥,做永守鷗盟的情侶和夫妻。廬隱的心中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矛盾。她不愿為了幸福,自私到逼迫所愛的人拋棄妻兒,使那異鄉(xiāng)苦守孤枕的不幸女子更加不幸。頂多頂多,她也只能以精神戀愛相許:
我們相知相諒,到這步田地,我今后的歲月,當為你而生;不過,我歷來主張,人以精神生活為重,你我雖無形式的結(jié)合,只要兩心相印,已可得到安慰了。
這不是郭夢良想聽到的最圓滿的答復(fù),但這個答復(fù)仍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也算不錯了。女性很難把握精神戀愛,她們一旦以心相許,以身相許便只是早晚的事情。沒過多長時間,廬隱便被郭夢良抓了俘虜,她甚至都沒有強求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此舉自然招致了親友的非議,舊女性罵她不守婦道,新女性則罵她放棄原則。廬隱之為廬隱,除非不做,做了就不畏縮。她與郭夢良離開京城,在上海的一品香旅舍舉行了婚禮。他們的結(jié)合是快樂與憂患交織的,廬隱出任教職,照顧家務(wù),還寫小說,郭夢良除了打理教務(wù),研究人生哲學(xué),也勤于編著。男耕女織,夫唱婦隨,按說,這樣的生活雖苦猶甜,但她仍感到有些失望。她將這種情緒巧妙地隱匿在小說《前塵》中,故事是:一個女人有心愛的情人,且與他結(jié)為夫婦,歸宿不算糟糕,可她總覺得不滿足,結(jié)婚后第三天就一個勁地抹淚,原因竟是“覺得向往結(jié)婚的樂趣,實在要比結(jié)婚實現(xiàn)的高得多”。這就是典型的小資情緒,乏味的現(xiàn)實自然是經(jīng)不起深究的。難怪廬隱會在小說《何處是歸程》中浩嘆:
結(jié)婚也不好,不結(jié)婚也不好,歧路紛出,到底何處是歸程???
有一次,廬隱仿佛得了什么靈界的秘密消息,竟口出戲言,“自料不能長壽”。郭夢良聽了,趕緊去掩她的嘴巴,又氣又急地說:“講這樣的話,你不知道我聽了是如何的難受!如果你不能長壽,我愿與你一齊死去。有后悔者,不是腳色!”
誰曾想到,郭夢良體質(zhì)不佳,積勞成疾,倒是他先期撒手人間,踏上黃泉路,給廬隱留下一個年幼(不足十個月)的女兒和咀嚼不盡的傷慟。他們的結(jié)合滿打滿算只有兩年。尤為傷心的是,廬隱護送丈夫的靈柩回福州安葬,遭到郭家的鄙薄,處境之艱難,心情之悲苦,用她的話說,便是“在這半年中,我所過的生活,可謂極人世之黯淡”。廬隱寫作熬夜,未能得到婆婆的體諒,后者嫌她燈盞點得太久,耗油太多,廬隱的郁悶終于大爆發(fā),帶著女兒怒氣沖沖地離開了福建,回到北平。
稍堪自慰的惟有一點,她手中的筆將滿腔情愫化為了瀝血泣淚的文字:《郭夢良行狀》《寄天涯一孤鴻》《靈海潮汐致梅姊》《寄燕北故人》《寄梅窠舊主人》。她與石評梅同病相憐,她失去了郭夢良,石評梅失去了高君宇。在陶然亭,她們多次抱頭慟哭,懷念逝去的愛侶。但她們在人前卻又常常把自己粉飾得如同快樂女神,她們狂歌,她們笑謔,她們游戲人間。為了紓解極度的精神苦痛,廬隱開始抽煙喝酒,那股子狠勁,簡直像跟誰拼命。“最是惱人拼酒,欲澆愁偏惹愁!同看血淚相和流!”
一位著名的女作家,從來就不必擔心沒人仰慕,廬隱酒醒之后也需要男友慰藉內(nèi)心的寂寥,新的男友便是比她年輕的瞿冰森,就讀于法政大學(xué)。這段感情,廬隱在自傳中絕口不提,但她以一貫的做法將這個題材化為了一篇小說。在《歸雁》中,她坦承自己盡管見過一些大陣仗,但并不能效仿八風(fēng)吹不動的老僧,她只是一只疲憊的孤雁,落在無人的村落,忍受著被造物主拋棄的悲哀,待在檀木雕成的鳥籠里是安全的,可不羈的天性注定了她做不成溫柔依人的小鳥。她只好回到痛苦中去,自己舔自己的傷口,寧肯孤獨,也不要憐憫和同情。“我最怕人們窺到我的心,用幸災(zāi)樂禍的卑鄙的眼光,憐憫加之于我的時候,那比剮了我還要難過。”最終,廬隱為瞿冰森的前途著想,不愿這有為的青年在她的大缸苦水里浸出病來,便斷然拒絕了他的求愛。只可惜瞿冰森悟性不足,并未體諒她的好意,賭著氣很快就找了個漂漂亮亮的小女生去刺激廬隱的神經(jīng)。
這就不奇怪了,此后一段時期,廬隱對自己的寫作生涯充滿悲傷,她根本不知道快樂的文學(xué)是怎么回事。《寄天涯一孤鴻》已將內(nèi)心的消息透露無遺:
我常自笑人類癡愚,喜作繭自縛,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類。每當風(fēng)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賞美景,只知握著一管敗筆,為世之傷心人寫照,竟使灑然之心,滿蓄悲楚!
當時的評論家若有意若無意地封廬隱為“描寫戀愛的專家”,對此謔稱她坦然受之,欣然領(lǐng)之。她的小說十有八九都是以愛情為主題,以苦戀的男女、落寞的感情和不幸的婚姻為題材。她對知識女性的處境尤其感到悲觀。在其代表作《何處是歸程》中,她認為一般男女視婚姻為便宜的捷徑,這種想法顯然大錯特錯了,真相該是:男子娶妻“為了家務(wù)的管理和性欲的發(fā)泄”,女子嫁人則“為了吃飯享?!薄H绱烁魅∷?,婚姻還怎么算得上是心靈美好的歸程?小說中另有一位女強人,她抱定獨身主義,將青春全部獻給了婦女運動,卻也同樣郁郁寡歡,不勝寂寞之感:“真的,我現(xiàn)在感到各方面都太孤零了。”如此看來,當時的知識女性在婚姻方面真是進退兩難。再明顯不過了,與許多“五·四”時期的作家一樣,廬隱內(nèi)心雖有狂飆突進的一面,其中卻仍然含有感傷的骨質(zhì),畢竟現(xiàn)實太黑暗太沉重了,她想用弱肩去扛起那道鐵閘,談何容易!
大自然中,枯木逢春,很可能再發(fā)新葉。人世間呢?像廬隱這樣收卷了浪漫情懷的女子,也仍有第二春。這一次,追求廬隱的是清華大學(xué)西洋文學(xué)系的三年級學(xué)生李唯建,一個比廬隱小八歲的大男生。如同起先躲避瞿冰森的追求,廬隱再次躲避丘彼特的神箭,但李唯建的鍥而不舍令她既驚訝又暗喜。這個大男生相貌英俊,思想清新,心靈未受世俗塵滓的污染,學(xué)業(yè)也非常優(yōu)秀,他寫詩,愛文學(xué),有著熱烈的純情和想象,與廬隱靈犀相通。真看不出,他內(nèi)心居然會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戀母情結(jié))。當李唯建發(fā)動一波又一波的愛情攻勢時,廬隱開玩笑說:
“我可是有名的掃帚星,你不怕?”
“怕,我只怕取不到最近的距離欣賞你!”
可畏的人言廬隱也不畏了,她很高興與他聯(lián)袂合作一場“姐弟戀”。廬隱看不慣社會,仇視異端另類的社會,則四面環(huán)攻,一招緊似一招地施以冷嘲熱諷和明槍暗箭。無聊小報比獵犬的嗅覺更為靈敏,怎會放過現(xiàn)成的爆料?由于年齡上的逆差,廬隱和李唯建的愛情被一些市儈定性為不倫不類的“畸戀”??v然千夫所指,萬口交攻,廬隱仍是那副敢作敢為、我行我素的倔強態(tài)度,連朋友們都戲稱李唯建是系在她褲腰帶上的“小情人”,連閨中密友舒畹蓀也批評她浪漫得昏了頭,認為她當初與使君有婦的郭夢良結(jié)婚已是大錯特錯,現(xiàn)在又走上了另一條歧路,搞什么“姐弟戀”,不是自討苦吃嗎?對于這些譏彈和諷勸,廬隱全都付之一笑,外界鼎沸的流言已根本不足以擾亂她快樂的心境。
讓我們是風(fēng)和云的結(jié)合吧。我們永遠互相感應(yīng),互相融洽,那么,就讓世人把我們摒棄,我們也絕對的充實,絕對的無憾。
1929年,李唯建自稱為“異云”,廬隱自稱為“冷鷗”,他們通信頻繁,愛情急驟升溫。一度幽怨郁悶的廬隱重又變回了昔日快樂奔放的“孟嘗君”。
愛情,惟有愛情,能夠使死灰復(fù)燃。命運鐵青的臉色確實難看,但廬隱決不肯做低眉順眼的受氣包。她樂觀地認為,這寒涼的世界雖然風(fēng)卷黃葉,雨打枯荷,但還不是一團糟糕。只要有愛情的溫慰,烹文煮字以療饑的生涯也不算太苦。她有禪心,有慧悟,有真誠,按理說,她可以拈花而笑了。
1931年2月,廬隱和李唯建去日本度蜜月。行前,她將《云鷗情書集》(共六十八封情書)交由天津《益世報》連載,仿佛愛情長跑,引得世人矚目。一年后,上海國光社即出版了這本充滿狂熱情話的書信集。雖然與廬隱同時期的女作家馮沅君曾將五十封情書結(jié)集為《春痕》,但它畢竟是小說集,廬隱才是中國現(xiàn)代第一位大量公開個人情書的女作家,單憑這一項,她的勇氣便不讓須眉。在這部情書的結(jié)集中,廬隱將自己始而遲疑,繼而歡欣,終而熱烈的情懷展現(xiàn)無余。她在第五十四封信中如此坦白: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什么樣的把戲也都嘗試過了。從來沒有一個了解我靈魂的人,現(xiàn)在我在無意中遇到你,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基于心靈的認識。異云,你想我是怎樣欣幸?我常常為了你的了解我而歡喜到流淚,真的,異云,我常常想是天使讓我認識你,一定是叫你來補償我此前所受的坎坷。
歸國后,李唯建受聘于中華書局,做外文編輯,業(yè)余翻譯了盧梭的教育小說《愛儷爾》(現(xiàn)在通譯為《愛彌爾》)。廬隱則重執(zhí)教鞭(任教于法租界工部局女中),由于受到愛情的滋潤和激發(fā),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面積豐收,單是1931-1932年這短短兩年間,她就創(chuàng)作了兩部長篇小說《象牙戒指》和《火焰》,還有《飄泊的女兒》等二十余個短篇小說,此外還有許多散文、隨筆。照此勢頭,照此創(chuàng)造力,一路往前沖,她的成就未可限量。
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求活夠六十歲,想必仁慈的(也是慳吝的)上帝不忍再打折扣。可是,她的生命之火卻在撰寫這部自傳的當年(1934年)就猝然熄滅了。廬隱死于難產(chǎn)后的子宮破裂,年僅三十五歲。辭別紅塵之際,廬隱有太多的留戀,有太多的不舍,留戀生命的此時此刻,不舍夫君和女兒。她喘著氣,緊抱李唯建的脖頸,淚流滿面。她把大女兒郭薇萱叫到跟前,哽咽著囑咐道:“寶寶,你好好跟著李先生—以后不再叫李先生,應(yīng)當叫爸爸!”又對小女兒李瀛仙說:“囡囡,你長大好好孝順父親!”她將最后一句心碎之語留給了愛人:“唯建,我們的緣分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帶走—”
李唯建將廬隱的遺體安葬在上海公墓,棺內(nèi)陪葬的是她的畢生心血—已出版的所有作品??上幢M天年,那股縱橫捭闔、一往無前的才氣還只發(fā)揮出十分之一二,就戛然而止了。這自然是文學(xué)殿堂的一大損失。
佛家講求?;垭p修。論慧業(yè),廬隱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絲毫也不遜色于冰心八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論福報,廬隱則遠遠不及冰心,冰心活到了百歲高壽,婚姻美滿,而且飲譽海內(nèi)外。這就是天意,抗不去,爭不來,廬隱在九泉之下也無話可說。
(摘自《大家》)
小鏈接:語話廬隱
“‘五·四時期的女作家能夠注目在革命性的社會題材的,不能不推廬隱是第一人?!保┒埽骸墩搹]隱》)
“我平生最瞧不起鋒芒外露或浮而不實的人,對于廬隱不僅不討厭,竟反十分喜歡。這中間有兩種原因:一則佩服她敏捷的天才?!t廬隱外表雖然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甚或驕傲得難以教人親近,其實是一個胸無城府、光明磊落的人?!保ㄌK雪林:《關(guān)于廬隱的回憶》)
“在那群老同學(xué)中,她是最能接受新思想的;在別人對于新詩小說的創(chuàng)作還在遲疑猶豫的時候,她的作品已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她那微近男性的談吐,她那時似傲慢的舉措,她那對于愛的熱烈追求,這些使她的老友對她常有微詞的地方都可以顯示她是有個性的,有使她不落于庸俗的個性?!保T沅君:《憶廬隱》)
“人生是時時在追求掙扎中,雖明知是幻想虛影,然終于不能不前去追求;明知是深淵懸崖,然終于不能不勉強掙扎;你我是這樣,許多眾生也是這樣,然而誰也不能逃此羅網(wǎng)以自救拔?!保ㄊu梅:《給廬隱》)
“廬隱的天真,使你疑心‘時光不一定會在每一個人心上走過;喝酒是她愛的,寫文章是她愛的,打麻雀是她愛的,唯建是她愛的……”(邵洵美:《廬隱的故事》)
“廬隱就是這么一個很痛快的人,高興起來,就哈哈大笑;煩悶的時候,就痛飲幾杯;傷心的時候就大哭一場,看不順眼的事情,就破口大罵,毫不顧什么環(huán)境不環(huán)境。”(謝冰瑩:《黃廬隱》)
“廬隱既是一個受時代虐待的女性,她又是一個叛逆時代的女性?!保懢澹骸稖\談廬隱及其作品》)
廬隱自己則說:“我想游戲人間,反被人間游戲了我!”“我就是喜歡玩火,我愿讓火把我燒成灰燼?!?/p>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