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摘要]黃遵憲在晚清詩壇由默默無聞到名滿天下,得益于報刊詩話的推崇。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的詩話欄目中,高度評價黃遵憲的域外詩和感事詩,視其為“詩界革命”的最高代表。狄葆賢、潘飛聲與陳衍也在報刊詩話中推崇黃遵憲“每飯不忘君國”的感事詩,視其為詩學傳統(tǒng)的傳承人。黃遵憲詩作獨特的新舊兩重性,使其同時獲得新舊兩派詩評家的認可。黃遵憲作為晚清愛國詩人、民族詩人,其詩歌在民國以后走向經(jīng)典化。
[關鍵詞]黃遵憲;詩話;梁啟超
[中圖分類號]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7)03—0054—07
黃遵憲之所以能在晚清文壇名滿天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得到兩位大師的推崇。梁啟超《飲冰室詩話》稱黃遵憲為“詩界革命”之杰,五四時期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稱黃遵憲為白話文始祖。梁啟超為黃遵憲打響了知名度,使其詩名遠播,如果沒有這個基礎,未必有后來胡適的青睞。五四時期胡適的推崇,乃至今天黃遵憲穩(wěn)坐經(jīng)典作家的地位,都是在晚清黃遵憲得享詩名這個基礎上的繼續(xù)發(fā)展變化的結果。在梁啟超推舉黃遵憲之前,黃遵憲在詩壇有無知名度?梁啟超是如何強力地推崇黃遵憲的?為何會推崇黃遵憲詩?他的推崇,是否得到古典詩評家們的唱和、呼應?詩評家們是如何論評黃遵憲詩的?回答這些問題,可以真切地了解黃遵憲在晚清詩壇的地位,為以后進一步討論五四之后黃遵憲的文學地位奠定基礎。五四“文學革命”之前對黃遵憲詩的論評,主要見于時人在黃遵憲詩稿中的題跋和所撰著的詩話中,又以詩話影響大。錢仲聯(lián)先生在《人境廬詩草箋注》卷末附有“原稿本題跋”和“詩話”,輯錄了時人對詩稿的題跋和各家詩話論評黃遵憲詩的內容,本文的討論以此為基礎,詩話部分主要考察五四“文學革命”之前的《飲冰室詩話》《平等閣詩話》《在山泉詩話》《石遺室詩話》等四家(高旭《愿無盡廬詩話》只有一句話論及黃遵憲詩,并沒有選錄黃遵憲詩,故本文忽略)對黃遵憲詩的論評。本文鉤稽史料舉證疏解,按時間次序排比事件,利用統(tǒng)計數(shù)字以直觀顯示“文學革命”之前詩評家贊評黃遵憲詩的密度和強度,希望不僅追溯黃遵憲文學崇高地位的起源,還有助于加深我們對晚清文學文化脈絡的理解。
一、1902年之前詩名不彰
黃遵憲的兩部詩集《日本雜事詩》和《人境廬詩草》,收詩不到900首,加上集外詩,遺詩總共1 000首左右。與同時代的王闿運(1833—1906年)、樊增祥(1846—1931年)以及易順鼎(1858—1920年)等詩人相比,這一數(shù)量的確不多。《人境廬詩草》為黃遵憲最重要的詩集,詩人生前曾兩次手訂。第一次是1891年在英國倫敦使館任上,“憤時事之不可為,感身世之不遇,乃始薈萃成篇,藉以自娛”,可他“不屑以詩人自居”,未予刊布。第二次是在貶謫歸里“風雨雞鳴守一廬”時(約1904年前后),黃遵憲再次編訂《人境廬詩草》,但“以自居嫌疑之地,不欲布之”(128則)。詩人病逝6年(1911年)之后,《人境廬詩草》初版本才在日本刊行。而《日本雜事詩》在黃遵憲生前已經(jīng)出版(初版于1878年),并廣為流布?!昂M馄粑淖志?,新詩脫口每爭傳。草完明治維新史,吟到中華以外天”。詩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墒牵茏魅藢Α度毡倦s事詩》的評價是:“當做詩看是第二著,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作者的思想,其次是日本事物的記錄?!睂Υ耍X鍾書說:“《日本雜事詩》端賴自注,櫝勝于珠?!泵渴自姾笏降恼撌鲇嘘P日本明治維新之后“新思想”和“新世界”的小注,反而比詩本身更為人們所重視。1880年,王之春著《談瀛錄》,盡抄其詩注。1891年,王錫祺取詩注并改名為《日本雜事》,編入《小方壺齋輿地叢抄》。
如果沒有梁啟超在《新民叢報》大力推崇黃遵憲詩,黃遵憲可能僅以外交家、改革家留名后世,未必會以詩人流芳百年。黃遵憲“少長鄉(xiāng)曲,未及游學省垣,奉手大師之門”。既無家學,又無師承,自修成才,不像易順鼎、陳三立靠家學淵源提升學問修養(yǎng)和詩藝詞品。他曾說:“平生最不幸者,生于僻陋下邑,無師無友,踽踽獨行。”雖然赴京科考的時候,認識了張蔭恒、李鴻章、鄧承修等大員,但未入其幕府,亦未投當時南北詩壇的魁首張之洞、李慈銘的門下??婆e中式之后,黃遵憲常年游宦海外,“其于故國中原文化至不接也”。卸任外交官歸國之后,“以屬員見總督張之洞,亦復昂手足加膝,搖頭而大語。吾言張督近于某事亦通,公度則言吾自教告之。其以才識自負而目中無權貴若此”,得罪了張之洞,在官場不得志。雖然能與張之洞文人圈子里的詩詞名家文酒雅集,但并不受鄭孝胥的重視,鄭氏認為:“其詩骨俗才粗,非雅音也?!?/p>
1895—1901年問,為《人境廬詩草》題跋的有陳三立、吳德浦、夏曾佑、俞明震、范當世、曾習經(jīng)、何藻翔、梁啟超、徐仁鑄、溫仲和、丘逢甲等十多位維新派人士。這些人大半浮沉下僚,既是張之洞幕府和李鴻章幕府的成員,也是黃遵憲在上海、江寧、湖北和嘉應相過從的同僚、同鄉(xiāng),唯有順德何藻翔(經(jīng)梁啟超介紹認識)任職京師。然而,除了何氏以外,京師文人圈層無人為《人境廬詩草》題跋。為《人境廬詩草》題跋者一致稱贊黃遵憲詩的兩個特點:第一,別創(chuàng)新境,類似這樣的評語有“馳域外之觀,寫心上之語”“以古詩飾今事,為詩世界中創(chuàng)境”“境皆為古人所未歷之境,詩遂為古人所未有之詩”
“海內之能于詩中開新世界者,公外,僂指可盡”等;第二,雖然各體具備,但是五古成就最高,并且“深得漢魏人神髓”?!跺a蘭島臥佛》《今別離》《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等五古長詩為人稱道。在為友朋們所稱道的五古敘事詩和五古抒情詩中,寫域外新境界的詩作最受矚目。
可見,在官學一體的傳統(tǒng)社會中,黃遵憲其官、其學、其文都在上流階層之外。黃遵憲詩作不豐,流布也不廣,未入詩壇名家巨公的法眼,而僅為下層的維新人士小圈子所贊譽,或許這是《清史稿》“文苑傳”不為他列傳的原因。然而,黃遵憲卻異軍突起,以詩名流芳后世。這不是陰差陽錯,而是時勢造英雄。
二、得到梁啟超大力推崇
黃遵憲在晚清詩壇聲名鵲起,得益于梁啟超的推崇。這既是黃遵憲詩歌傳播史上至關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也是近代文學史上頗具深意的事件,值得再三回味。
(一)梁啟超大力推崇黃遵憲
梁啟超在《新民叢報》“飲冰室詩話”欄目中高密度、高強度地推崇黃遵憲,不但不吝篇幅密集刊載黃詩,對黃遵憲詩的欽挹贊嘆無以復加,而且記錄和傳播其盛德,體貼同情其“才大世不用”的遭遇。
第一,不吝篇幅密集刊載黃詩,共錄黃遵憲詩23題88首(包含2首詞和3聯(lián)語),占該欄目選刊各家詩人的詩作總量(計849首)的10%。其中,第一年(1902年)刊載了《錫蘭島臥佛》《今別離》《罷美留學生感賦》《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都踴歌》等9題詩作;第二年(1903年)刊載了《軍歌》3篇、《琉球歌》等6題詩作?!缎旅駞矆蟆吩陂_報頭兩年就總共錄黃遵憲詩15題63首。
第二,黃遵憲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對黃遵憲詩的欽挹贊嘆無以復加。在“飲冰室詩話”中出現(xiàn)的詩人有116位,如果將他們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視為衡量其重要性的一個指標的話,那么前五名依序是黃遵憲25次、康有為16次、譚嗣同12次、梁啟超11次、狄葆賢10次②。梁啟超對黃遵憲的評語總共有14條,《新民叢報》開報第一年有9條,第二年3條。擇其幾條臚列如下:
生平論詩,最傾倒公度,恨未能寫其全集……(《錫蘭島臥佛》)乃煌煌二千余言,真可謂空前之奇構矣……若在震旦,吾敢謂有詩以來所未有也。以文名之,吾欲題為《印度近史》、欲題為《佛教小史》、欲題為《地球宗教論》、欲題為《宗教政治關系說》;然固是詩也,非文也。有詩如此,中國文學界足以豪矣。因亟錄之,以餉詩界革命軍之青年。(8則)
黃公度集中,名篇不少。至其《今別離》四章,度曾讀黃集者,無不首記誦之;陳伯嚴推為千年絕作,殆公論矣。(29則)
(《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半取佛理,又參以西人植物學、化學、生理學諸說,實足為詩界開一新壁壘。(40則)
(《軍歌》三篇)其精神之雄壯活潑沉渾深遠不必論,即文藻亦二千年所未有也,詩界革命之能事至斯而極矣。吾為一言以蔽之日:讀此而不起舞者必非男子。(54則)
梁啟超透過西方文學的比較視野觀照中國詩歌,認為在中國詩歌中敘事詩最弱,故極力贊賞“有詩以來所未有”的五古巨構《錫蘭島臥佛》。梁啟超又認為:“中國歷代詩歌皆言從軍苦,日本之詩歌無不言從軍樂”,故對《軍歌》三篇贊嘆不已。梁啟超高度肯定《錫蘭島臥佛》《今別離》《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軍歌》等開辟新境的詩作,稱其為“空前之奇構”“千年佳作”,溢美之詞無所不用其極,是因為他重視黃遵憲詩輸入歐西文思的價值,顯見以詩“維新吾民”的現(xiàn)實功效,叩應學習西方的時代趨勢,而非從古典詩學傳統(tǒng)的脈絡中溯源黃遵憲詩的師承和品味佳詩秀句的藝術性。
第三,不吝篇幅記錄和傳播黃遵憲的盛德,體貼同情他“才大世不用”的遭遇。梁啟超在選評黃遵憲詩的時候,順帶提及詩歌本事。比如,在錄其《罷美國留學生感賦》之前提及“公度嘗以光緒七年裁撤美國留學生,為中國第一不幸事。然至今日,尚有公然與留學生為敵者,公度聞之,感慨又當何如!”(33則)指出了詩作所反映的外交事件,表彰其憫時憂國的現(xiàn)實關懷,樹立起黃遵憲愛國救亡的偉大形象。梁啟超還記錄黃遵憲的生平行事和身后哀榮。一得知黃遵憲病逝的噩耗,梁啟超立即寫了一則千字詩話,深情地記述黃遵憲的政治事功,惋惜他的不遇,“乃更于其存亡絕續(xù)之頃,遽失斯人,嗚呼!何一酷至此極耶?”(128則)營造出國家末路、人才凋零的沉痛氛圍。讀者反響強烈,“海內外貽書以挽公度先生者頗多”(141則)。梁啟超選登了讀者寄來的17首挽詩、1副挽聯(lián)等,可謂“詩人爭作招魂誄,勝卻香花滿素幃”(153則)。
由于《新民叢報》在知識界具有巨大影響,“詩界革命”之杰黃遵憲聞名天下。黃遵憲憑借報刊詩話而揚名,這恐怕開創(chuàng)了新例。傳統(tǒng)詩話大都是資閑談、聊自娛,且作為一家之言,通常是小眾傳播的,撰著者的詩學主張充其量只能得到友朋子弟的附和響應。如果詩話撰著者手中掌握了政治和文化的資源,那么他倡導文學理念就能一呼百應,以致建立詩派,引導一代風尚。詩壇的話語權歷來都是掌握在政治權貴或者文化顯要手中的?!讹嫳以娫挕纷髡吡簡⒊钦渭?、輿論家,不是專業(yè)詩人,且以獲罪流亡之身份撰著有“維新吾民”政治目的的詩話,然而,他卻成功地掌握了詩壇的話語權,建立了頗有聲勢的“詩界革命”社群,這在此前是匪夷所思的。黃遵憲是報刊詩話的受益者,他搭乘印刷和新聞事業(yè)的快車登上了詩壇金榜。
然而,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為何“最傾倒公度”,而不是推崇康有為、譚嗣同、夏曾佑,或者王闿運、樊增祥、易順鼎等詩人呢?兩年前,梁啟超在《清議報》的《汗漫錄》(又稱《夏威夷游記》)中說:“以為詩之境界,被千余年來鸚鵡名士占盡矣”,發(fā)動“詩界革命”,輸入“歐洲真精神真思想”,以創(chuàng)造詩歌新國。此時,他對黃遵憲雖有稱許,但亦有微詞:“時彥中能為詩人之詩,而銳意欲造新境者,莫如黃公度。其集中有《今別離》四首,及《吳太夫人壽詩》等,皆純以歐洲意境行之,然新語句尚少?!绷簡⒊狱S遵憲詩新語句少,僅舉其兩詩題,未曾錄詩。而對“善選新語句”的夏曾佑、譚嗣同、梁啟超卻不吝篇幅選錄了他們的多首詩作。至于王闿運、樊增祥、易順鼎等詩家,大概被他視為“鸚鵡名士”之流,不入法眼。然而,兩年后,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中對黃遵憲的推揚卻遠超過夏曾佑、譚嗣同,原因何在?
(二)梁啟超推尊黃遵憲的緣由
有論者以為,正是由于梁啟超政治立場從激進轉為保守,才導致他對黃遵憲的評價越來越高的②。壬寅冬是梁啟超思想轉變的時間節(jié)點。壬寅冬前是梁啟超思想最激進的時期,此時的梁啟超傾心革命,高唱破壞主義,由此,“破壞之樂,遂成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為今日第一美德”。壬寅冬后,梁啟超的政治立場轉為保守,他反對破壞,反對革命,認為如果共和革命將“不得幸福而得亂亡”“不得幸福而得專制”,他放棄激進革命,轉而歸宗君主立憲。但是,壬寅年初《新民叢報》一開報,梁啟超就對黃遵憲從“略有微詞轉為全力歌頌”,而且從壬寅到己巳一直高度贊評黃遵憲詩。顯然,推崇黃遵憲詩不是梁啟超思想轉變的結果。當然,梁啟超的思想轉變的確與黃遵憲有關。黃遵憲是“君民共主”主義倡導者,在《飲冰室?guī)熡颜搶W箋》中指出“駭以革命”之殘酷,影響到梁啟超也反對中國發(fā)動像法國那樣以暴易暴的革命。
也有論者認為,推尊黃遵憲是梁啟超對黃遵憲的知遇之恩和提攜之德的回報。以后見之明來看,黃遵憲招聘梁啟超為《時務報》的主筆,接著又力招他到湖南時務學堂任教習,這兩次委任對梁啟超一生的思想事業(yè),乃至中國近代歷史意義重大。黃遵憲的知遇之恩的確非同一般。一般詩話,尤其是“取材于當代的詩話,必從最熟悉的人寫起,最熟悉的人中又從師長或有恩于自己的人寫起”??墒?,彼時與康有為、譚嗣司、夏曾佑和狄葆賢等人相比,黃遵憲還不算是梁啟超最熟悉的師友,二人是上下級的關系,在滬、湘過從的時間不足一年。黃遵憲過于強烈的個性使梁啟超對黃遵憲敬畏多于親近。初次見面之時,黃遵憲“一見未及數(shù)語,即舉茶逐客。又越三日,然后差片回拜,神情冷落異?!薄T诠彩聲r,“公度之為人,與彼談論,皆聽受時多,發(fā)論時少,故始終亦不能畢其詞”。恰恰是《新民叢報》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貶放歸鄉(xiāng)的黃遵憲在讀了《新民叢報》后,寫信給梁啟超,并且拖著病體頻繁地為《新民叢報》供稿,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梁啟超為此深受感動:“自獲罪而后,交親相棄,亦惟先生咻噢振厲,拳拳懇懇,有同疇昔?!秉S遵憲病逝后,梁啟超在《新民叢報》刊出“緊急廣告”:“謀輯印遺集,冀傳其精神于來許?!比绱税l(fā)愿為亡友輯印詩文集,當然含有報答的意味。
《飲冰室詩話》大力推崇黃遵憲與梁啟超的思想轉變關系不大,與報恩也沒有直接的關系。黃遵憲清新的維新政治形象和輸入“歐洲真精神真思想”,以創(chuàng)造詩歌新境界的顯著成績,足以使其成為新民運動的旗幟。黃遵憲足履亞歐美三大洲,熟悉中外情勢。他不但在《日本雜事詩》和《日本國志》中提出學習日本變法維新的主張,影響了維新派,而且投身湖南維新變法運動,并有所建樹,是當時難得的坐言起行的人才。維新運動的領袖康有為,既無在外交界的歷練和對海外華人的影響力,也未擔任官職并取得政績,頗受時人詬病。譚嗣同、唐才常等梁啟超的同學少年,經(jīng)戊戌劫難、庚子漢口之役,已經(jīng)死亡過半。夏曾佑在國內默默無聞且處境凄涼。蔣智由等新進少年,無科第,無官階,其資歷和聲望均不能與黃遵憲相提并論。而與黃遵憲一樣足履異域的其他官員,如郭嵩燾、薛福成等,則沒有傳誦一時的狀寫海外的詩作。在當時的詩壇,能自覺地舊瓶裝新酒且成績顯著的,恐怕唯有黃遵憲一家。王問運、樊增祥、易順鼎、鄭孝胥等名家,其詩作依然沿襲著傳統(tǒng)紀游、詠物、艷情的舊套,而康有為、陳三立、丘逢甲等則缺乏“吟到中華以外天”的詩作。梁啟超自己的詩歌實踐“并未能副其論,無論數(shù)量或質量,成就都不及黃遵憲”,像《錫蘭島臥佛》那樣的敘事巨構梁啟超是根本寫不出來的,他也沒有像《今別離》那樣朗朗上口,讓人愛不釋手地反映域外生活經(jīng)驗的抒情小曲。夏曾佑、譚嗣同的新學之詩,“茍非當時同學者,斷無從索解”(60則),而且這二三子的所謂“善選新語句”的新詩實驗活動,恐怕除了梁啟超以外,在詩壇再無知音,不適合推廣。新進少年蔣智由,新銳有余而老成不足。錢鐘書說梁啟超舉夏曾佑、蔣智由與黃遵憲并稱“詩界三杰”,“余所睹夏蔣二人詩,似尚不成章”。從《錫蘭島臥佛》《今別離》等詩作看,黃遵憲詩確實表現(xiàn)了新思想和新意境,而這種內容的質變正是梁啟超發(fā)動“詩界革命”所追求的。良好的戊戌維新形象,令人同情的遭貶放的遭遇,優(yōu)異的舊瓶裝新酒的成績,使得黃遵憲成為“維新吾民”的偶像的最佳人選。
總之,發(fā)起“詩界革命”、倡導用歐西文思改造中國文學的梁啟超,在《新民叢報》“飲冰室詩話”欄目高強度、高密度地推崇黃遵憲,贊評其域外詩和感事愛國詩,突出黃遵憲詩的維新吾民的政治功能,成功地打造了黃遵憲“詩界革命”之杰和維新改革家的高大形象。而黃遵憲清新的政治形象、優(yōu)異的舊瓶裝新酒的詩作成績,也使其適合作為革新的旗幟。
三、廣受古典詩評界的好評
潘飛聲說:“今人撰著詩話,靡不爭收公度先生遺作?!边@反映了自《新民叢報》的“飲冰室詩話”起,各家詩話紛紛選評黃遵憲詩的情形。在文學革命之前,選評黃遵憲詩的詩話還有《平等閣詩話》《在山泉詩話》《石遺室詩話》等三家(見表1)。(一)三家詩話的基本情況
《平等閣詩話》連載于《時報》,《石遺室詩話》連載于《庸言》,這兩種報刊發(fā)行量大、影響廣泛,故《平等閣詩話》和《石遺室詩話》兩部詩話的影響也都很大。相比之下,《在山泉詩話》連載在偏于海隅的地方性報紙《香港華字日報》上,影響較小。三家的詩話表明,從政治文化的中心上海、天津,到政治文化的邊緣香港,從主流媒體到非主流媒體,都關注黃遵憲詩。三位撰著者都是維新派,雖然不如梁啟超那樣與黃遵憲交情深厚,但也都與黃遵憲有過從,也都了解黃遵憲的前言往行。從撰著宗旨看,《平等閣詩話》的現(xiàn)實關懷是愛國(心存邦國念亂圖治)好古(弘揚詩學傳統(tǒng)),政治維新和文化保守并重:“邦人摹效歐詩(謂歐洲人之詩)寢成風氣,日即于西,而去古俞遠,是宜執(zhí)簡以馭繁,好博而尚古,以是淑世。”所收錄的多為反映戊戌政變、庚子事變流離行旅、傷亂懷舊的詩歌。《在山泉詩話》的編纂著述乃為“輒懷故侶”“兼宗古人”。與梁啟超、狄葆賢、潘飛聲等三人辦報兼刊發(fā)詩話不同的是,陳衍是應梁啟超的邀請在《庸言》刊發(fā)《石遺室詩話》的?!妒z室詩話》為同光體詩派張目,充滿了“亡國之音”,跟《庸言》的其他欄目的政治言論關系不協(xié)調,甚至抵觸①。與《飲冰室詩話》為“維新吾民”服務、重視詩歌的啟蒙功能、旨在開新(開發(fā)新意境)不同,這三家詩話的詩學觀傾向于繼古,選錄的詩作叩應國朝步步淪亡的夕陽余暉。
(二)三家詩話論評黃詩
第一,《平等閣詩話》。在狄葆賢的詩譜中,黃遵憲不是最重要的詩人。在《平等閣詩話》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詩人,前三名依次是陳三立(14次)、鄭孝胥(10次)和文廷式、曾習經(jīng)與陳寶琛詩(均為6次)。黃遵憲與朱祖謀、俞明震等均出現(xiàn)4次,并列第6位。提及黃遵憲的有4則(包含得悉黃遵憲的噩耗之后作挽詩的1則),共錄詩12首1聯(lián)句。最重要的是第1則和第2則。第1則如下:
黃公度先生文辭斐疊,綜貫百家。光緒初元,隨使日本,嘗考其政教之廢興,風土之沿革,泐成《日本國志》一書,海內奉為瑰寶,由是誦說之士,抵掌而道域外之觀,不致如墮五里霧中,厥功洵偉矣哉。先生雅好歌詩,為近來詩界三杰之冠。所著人境廬詩集,余未得讀,所及見者,則曩在湘時持贈《日本雜事詩》二卷,茲摘錄十絕句云:……寫物如繪,妙趣橫生,以悲憫之深衷,作蟬嫣之好語。旗亭畫壁,孰為曼聲歌之。
狄葆賢贊評黃遵憲的政治事功和文學貢獻,以“為近來詩界三杰之冠”呼應了梁啟超的評價,所摘錄的《日本雜事詩》10首,大多反映明治維新以來在西學沖擊之下儒學殆廢、中西文化消長的情形,凸顯了愛古懷舊之旨。第2則如下:
余近于友人處,覓得公度先生七律二首,乃庚子傷亂作也。亟錄之?!堵勸v蹕太原》云:……《聞車駕幸西安》云:……悲壯激發(fā),如讀韋端己羅昭諫感事詩。每飯不忘君國,公度有焉。
狄葆賢將黃遵憲的庚子傷亂詩編人唐人韋莊、羅隱憂時傷亂的感事詩一脈,使其成為古今相續(xù)不絕的詩學譜系之一分子,借此宣示中華文化的永存永在。他用“每飯不忘君國”這樣的評語,高度贊揚了黃遵憲憫時憂國的偉大情懷。
狄葆賢沒有提及《今別離》等域外詩,而比較重視感痛國事之作,并用“悲壯激發(fā),如讀韋端己羅昭常感事詩”“每飯不忘君國”等評語,將黃遵憲的詩藝、詩語、詩情與古代文學接續(xù)綿延,以詩存古。狄葆賢視黃遵憲為憂心西化潮流的儒家文化的維護者、詩學傳統(tǒng)的傳承人。
第二,《在山泉詩話》?!对谏饺娫挕肥且赃x錄“吾粵”詩人為主的詩話。黎簡、陳朗山等是潘飛聲最推崇的前輩詩家,同輩詩人黃遵憲不過是繁星燦爛的南粵詩壇的一顆星而已,其地位還在潘飛聲和丘逢甲之下。論評黃遵憲的有4則(都在卷一),共錄詩8題8首、聯(lián)語3則,詞1首。第1則詩話記述黃遵憲過訪香港時曾造訪潘飛聲寓,兩人論詩談藝,潘飛聲得以親聆黃遵憲“自成一家面目”的詩作主張。節(jié)錄如下:
京卿謂后人學藝,事事皆駕前人上,惟文字不然。以胸中筆下均有古人在,步步追摹,遂不能自成一家面目。是以宋不如唐,唐不如六朝,六朝不如漢魏也。京卿巍然大宗,推詩界維新巨子,獲聆偉論,書作座銘。京卿出示詩冊,中有長相思(即《今別離》)三巨篇,一言電線,一言輪車,一言照像,雄奇飄逸,恨未及錄出。僅記三律?!冻暝夭幮蕖吩疲骸兑共础吩疲骸兑癸嫛吩疲骸山躁╆┆氃臁?/p>
潘飛聲欽佩黃遵憲的藝術卓見,尤其贊賞其《今別離》,并用“巍然大宗,推詩界維新巨子”之語呼應梁啟超的評價。他選錄《酬曾重伯編修》《夜泊》《夜飲》等三首詩,贊其“戛戛獨造”。
第2則詩話哀悼黃遵憲逝世,高度評價了黃遵憲的外交事功,節(jié)錄如下:
電耗傳來,各報志悼。道亡國瘁,學界慎然。先生為吾國外交家能手,領商參軺,陳臬持節(jié),碩畫奇勛,赫赫在人耳目。
第3則詩話先指出黃遵憲詩作廣受關注,接著照錄《平等閣詩話》那則庚子傷亂詩作的內容和《飲冰室詩話》所錄的黃遵憲晚年的詩作《甲辰冬病中紀夢述寄梁任父》,節(jié)錄如下:
近人撰著詩話,靡不爭收公度遺作。蓋以人境廬集未出現(xiàn)于世,而公度詩又多刺時事,平生不欲自刻也。頃閱《平等閣詩話》有公度七律二首,乃庚子傷亂時作……悲壯激烈,如讀韋端己羅昭諫感事詩。每飯不忘君國,公度有焉?!讹嫳以娫挕酚泄任骞湃拢恕都壮蕉≈屑o夢述寄梁任父》……
潘飛聲認為,“多刺時事”是黃遵憲詩受到高度關注的原因。他照錄《平等閣詩話》和《飲冰室詩話》的內容,將詩壇熱點傳達給香港讀者。在贊賞黃遵憲“每飯不忘君國”方面,潘飛聲與梁啟超、狄葆賢是連成一氣的。
潘飛聲與梁啟超、狄葆賢一樣,贊賞黃遵憲的外交才干和詩作成就,但他以錄感事詩為主,僅提及《今別離》,并沒有選錄其他域外詩。潘飛聲用“雄奇飄逸”“戛戛獨造”“自成一家面目”“意境幽深”等傳統(tǒng)詩評話語稱道黃遵憲詩的特色,足見其詩歌觀念之宗古。
第三,《石遺室詩話》?!妒z室詩話》(前32卷)共選評近代詩人343位,在詩話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詩人是鄭孝胥(34次);其次是陳三立、陳寶琛和樊增祥三人(均為17次);再次是陳曾壽(12次)。黃遵憲與其他13位詩人并列第49位,均出現(xiàn)4次。由于“始讀全集”,陳衍選評黃遵憲詩最多,共錄詩19題43首,這些詩作并不與《飲冰室詩話》《平等閣詩話》《在山泉詩話》重復。論及黃遵憲詩歌的這4則詩話如下:
第1則、第2則相連在一起,接近2000字,總共錄了《人境廬詩草》14題38首。如下:
公度詩多紀時事,惜自注不詳,閱者未能盡悉。如《書憤》有云:……言失膠州而旅順、大連灣、威海衛(wèi)、廣南灣俱去也。又“如何盟白馬,無故賣盧龍”,言光緒二十二年使俄密約也。又“乍聞襖廟火,已見德車旌”,言因殺二教士而失膠州也。德車旌借用《曲禮》甚巧……《己亥雜詩》有云:“案頭英蕩門前戟,豈有蘧篨覆庾冰?!毖苑蠲鍪?,駐上海道公所,或言康、梁匿焉。上海道蔡鈞,派兵圍守大索之。籧篨事用得甚趣。
陳衍解釋本事,也指出典故的出處,并用“甚巧”和“甚趣”等詞語點評。所選箋的詩作反映了德人強占膠州灣、俄人索旅順大連、戊戌政變、廢立皇帝、義和團之亂、八國聯(lián)軍進京等一系列國朝步步淪亡的事件,滿紙亂離之音,選詩旨趣與梁啟超、狄葆賢和潘飛聲等所推崇的黃遵憲“每飯不忘君國”評價一致。
第3則評論黃遵憲詩的風格(限于篇幅,不錄),先是總說黃遵憲詩風格“驚才絕艷”,與南宋愛國詩人謝翱相似,接著由詩及人,從述志詩可看出黃遵憲的經(jīng)世大志,對他不遇于時(未被張之洞重用)抱以同情。
第4則詩話評論域外詩,如下:
自古詩人,足跡所至,往往窮荒絕域,山川因而生色,更千百年,成為勝跡,表著不衰。嘉州以岑,秦隴以杜,夜郎以李以王(昌齡),柳永以柳,瓊儋以蘇,然皆未至稗海瀛海而遙也。中國與歐、美諸州交通以來,持英蕩與敦槃者,不絕于道。而能以詩鳴者,惟黃公度。其關于外邦名跡之作,頗為夥頤。
雖然《今別離》等域外詩在當時廣為流傳,甚至被蔣萬里、曹昌麟、毛乃庸等人模仿,但是,陳衍卻一首也不錄,他僅客觀地指出古典詩歌有詠勝跡的傳統(tǒng)。“外邦名跡之作”是中西交通后的產物,黃遵憲這類詩作“夥頤”(很多,令人驚羨),并以之“鳴”。與梁啟超贊賞《今別離》和《錫蘭島臥佛》等域外詩以揭革新的旗幟不同,陳衍把域外詩納入古今傳衍的詠勝跡的脈絡中,肯定了黃遵憲繼古的成績。身為遺民的陳衍耽溺于舊王朝,所以,他看重黃遵憲詩中那些記述亡國之音的感事詩,看重域外詩的繼古價值,慕懷詩國過去的榮輝,而對反映詩歌未來趨勢(傳播現(xiàn)代新知識新思想)的域外詩卻視而不見。
綜上所述,自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推崇黃遵憲詩以來,黃遵憲受到古典詩評界的重視,維新政治家、愛國詩人黃遵憲的高大形象深入人心?!镀降乳w詩話》《在山泉詩話》《石遺室詩話》雖然都欽佩黃遵憲的政治事功,但他們從崇古守舊的文化立場出發(fā),不選評舊瓶裝新酒的《錫蘭島臥佛》《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今別離》等新世界詩。他們選錄黃遵憲詩以繼古為旨歸,更重視“刺時事”之作(感事詩),并使用“悲壯激發(fā)”“戛戛獨造”“雄奇飄逸”“意境深幽”等傳統(tǒng)的詩評話語品評黃遵憲詩的藝術性,肯定黃遵憲詩“每飯不忘君國”的政治價值和繼承詩學傳統(tǒng)的藝術價值。在他們的詩譜中,黃遵憲不是第一流的詩人,排在鄭孝胥、陳三立等詩家之后的黃宗憲僅居中上的位次。這或許反映文學革命之前黃遵憲在古典詩壇的真實地位。
四、結語
雖然黃遵憲與同時代的詩人相比,詩歌數(shù)量不多,詩藝也難以跟陳三立、鄭孝胥等名家比肩,但卻憑借梁啟超之報刊連載詩話的推崇而聲名鵲起?!讹嫳以娫挕凡坏匾朁S遵憲的感事詩的現(xiàn)實政治價值,而且贊賞其舊瓶裝新酒的《今別離》《錫蘭島臥佛》等域外詩,視之為掙脫前人窠臼、革其精神不革其形式的成功示范,足以起一代之衰。此后,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的十多年間,狄葆賢、潘飛聲和陳衍的報刊詩話相繼評論黃遵憲詩,雖然未視黃遵憲為第一流的詩人,也不甚關注其域外詩,但都一致推崇黃遵憲的“刺時事”之作,重視其繼古價值。由此,黃遵憲搭乘新式媒體的快車,以“每飯不忘君國”的偉大人格和悲壯激烈的“刺時事”之作譽滿天下。黃遵憲詩舊中有新、新中存舊,開新的詩評家重視其革新精神,宗古的詩評家重視其對詩學傳統(tǒng)的守護,兩派均予以贊評,正如錢鍾書所說:“凡新學而稍知存古,與夫舊學而強欲趨時者,皆好公度。”黃遵憲詩獨特的新舊兩重性也決定了民國時期“每一種文學史都有他的地位”。從上述四種詩話(無論是政治家、輿論家的詩話,還是專業(yè)詩人的詩話)都對黃遵憲詩強烈的政治色彩一致叫好來看,黃遵憲詩明顯的政治介入,不僅沒有損傷詩作的價值,反而成為感動讀者并日后經(jīng)典化的保證。一方面從黃遵憲詩的聲譽隆升可以窺見,在晚清宗社覆亡的形勢下,現(xiàn)實政治價值已成為文學批評重要的衡量指標,而審美價值則顯得相對次要;另一方面,無論是梁啟超看重黃遵憲詩,認為“并世憂天下之士,必將有用子之詩以存吾國,主吾種,續(xù)吾教者”,還是狄葆賢、潘飛聲、陳衍等三家對黃遵憲詩“每飯不忘君國”的推崇,都表明黃遵憲的民族詩人、愛國詩人的崇高地位實際上在文學革命之前就已經(jīng)生成了。至于“九一八事變”后,錢仲聯(lián)、王蘧常推崇黃遵憲詩為“一亡國之詩史”,吳宓稱揚黃遵憲“多詠國事,少敘私情,不愧為詩史,可稱民族詩人”,這些評價都不過是續(xù)前輩詩評家的余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