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
1
上天真是偏愛這個小鎮(zhèn),這是我時常情不自禁發(fā)出的感嘆。小鎮(zhèn)有山,高低起伏、連綿不絕的山,但這山可不普通,高聳入云的白石山是整個秦嶺山脈的起點(diǎn),而不遠(yuǎn)處那條狹長幽深的山谷,其內(nèi)巖石多姿,洞穴奇特,如大火過處一片赭紅,這丹霞地貌在灰石青黛中格外奪目。小鎮(zhèn)有水,一是流動的冶木河,從冶木峽深處緩緩淌出,最終形成寬闊的水面穿鎮(zhèn)而過,終日不息,一是靜深的冶海天池,由高山雪水匯聚而成,湛藍(lán)凈澈,它是安多藏區(qū)三大圣湖之一,常年經(jīng)幡舞動,桑煙裊裊,接受著來自全國各地藏民的祭拜。小鎮(zhèn)有林,站在高山,只見大片大片的林,云杉、冷杉、油松、白樺、杜鵑、薔薇層層疊疊,一如綿厚的地毯將大山鋪滿。相比于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單一、無趣的環(huán)境,如此勝景豈不是造物者的恩賜?
所以,若能在如此迷人之地 “浪山”,較之別處自是多出許多的愉悅與趣味。
“浪山”是甘南藏區(qū)的傳統(tǒng),它在藏語中是“采薪”之意。據(jù)考,這是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拉卜楞寺數(shù)百名僧侶在每年的盛夏時分,赴野外采伐燒柴習(xí)俗的延續(xù)和發(fā)展。由于路途遙遠(yuǎn),當(dāng)天不能往返,所以選傍山面水處野營。如果采集量大,便要多住時日。勞動之余,他們載歌載舞,盡情于山水之間。后來這種習(xí)俗由寺院傳入民間,演變成今天的“浪山節(jié)”,也就是藏語中的“香瑯節(jié)”,這也是唯獨(dú)甘南藏區(qū)才有的節(jié)日。每到農(nóng)歷六月間,氣候溫和,農(nóng)事間歇,家家戶戶便收拾鍋灶炊具與飲食物品,全家老少出動,到野外山坡、草地、河邊選好地點(diǎn),搭起帳篷,穿起盛裝,會餐、飲酒、歌舞。抑或是機(jī)關(guān)單位、同窗知己,或集體組織、或自愿結(jié)合,在草灘上野餐、在曠野中高歌、在醉態(tài)中嬉鬧、在天地間宣泄。吃著大塊的手抓羊肉,喝著大碗香甜的酥油茶及青稞酒,仿佛置身遠(yuǎn)古時代,回歸到了大自然。
起初不解“浪山”的含義,以為是一座山的名字。
小鎮(zhèn)上的方言中有很多有趣的字詞,譬如“諞”,是他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詞語,有時碰到了,他們拉我去“諞”一下,后來才明白他們想和我聊聊天。可這樣的詞語,在字典中卻不是什么好聽的詞?!墩f文解字》中說“諞”,“便巧言也”,即花言巧語之意,《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也有欺騙、詐騙、炫耀的意思?!袄松健敝械摹袄恕弊忠彩侨绱?。遇到閑聊,他們常說“到家里浪一下走”,或者問我要不要去縣里“浪”一下。在我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里,“浪”即使不是貶義詞,頂多也是個中性詞。當(dāng)然,后來我也明白在他們的觀念中,“浪”是閑坐、游玩的意思。而“浪山”,則是到山里去坐一坐,四處游玩,暗含無拘無束浪蕩游玩之意,之生動傳神,竟讓我一時想不出比“浪”更貼切的字眼了。由此想到讀到《聊齋志異》的《蛇癖》一文時,呂奉寧嗜好吃蛇,有次他抓到一條蛇,“時無佩刀,先嚙其頭,尾尚蜿蜒于口際”。這“蜿蜒”二字一下便將呂奉寧吃蛇景狀惟妙惟肖地展示在你我面前,真是妙極。
2
“浪山”是在山里的浪游與浪蕩,但終歸要尋一個地勢平坦、視野極佳的地方,隨后大家下車,將鍋碗瓢盆、桌椅板凳、醬醋油鹽、酒水飲料等等一一卸下,當(dāng)然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已經(jīng)處理好的山羊,少則一整只,多則三五只。緊接著便是分頭忙活,有人搭帳篷,有人找柴火,有人挖火坑,有人去河邊取水,也有人帶漁網(wǎng)去捕魚。物品帶得多,就會有所遺漏,忘記帶鹽醋,忘記帶勺子與筷子的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于是就會向后來者打電話?!袄松健笔莻€快樂的事情,但是也離不開辛苦的付出。大家一般會在八九點(diǎn)鐘到達(dá)“浪山”的地方,用兩個多小時準(zhǔn)備,等到羊肉煮熟端盤上桌、共同舉杯的時候,差不多也要接近一點(diǎn)鐘了。不過這并不耽誤飲酒。在甘南,空腹飲酒是常態(tài),天氣好時,常會看到兩三人或者三五人坐在路邊長椅或者草地上,每人手持一瓶啤酒,邊喝邊聊。去到朋友家中,聊不了幾句也會端出酒杯,輪番敬酒。所以,雖然“浪山”時準(zhǔn)備時間長,但是絲毫不會妨礙飲酒的興致。一群人坐在帳篷里,圍在長條桌前,吃著肉,喝著酒,有人醉了,便躺在草地上,等到醒了接著喝??吹接序?qū)車駛過的路人,大家端起酒杯大聲致意,對方也會以歡呼聲回復(fù)。時間在這樣熱鬧自由的氣氛中悄然流逝,一直到天色漸晚,牧民趕著牛羊下山回家,大家這才用煮羊肉的湯下面來吃,酒足飯飽后愜意而歸。
在小鎮(zhèn),我們的“浪山”多去高山草場。我所在的村子叫池溝村,一個經(jīng)常被外人錯看成“地溝村”的村子。二百多戶人家,散落在山上與川下。村子的居民雖不多,但面積卻不小。其中的高山草場尤為廣袤。每到牧草肥美的時候,牛羊便漫了山坡。草場有一處從山腳到山頂豎起了圍欄,里面養(yǎng)著一群梅花鹿。它們白天在山腰的樹下休息,傍晚時分便會成群下來喝水。梅花鹿的警惕性很高,不等人靠近便會撒腿跑掉。我時常會騎著摩托車進(jìn)山,成群的野雞在山路邊,撲棱棱飛進(jìn)山腳的田野。山路曲折環(huán)繞,摩托車不敢開快,否則容易沖出道路。等穿過兩山對夾的那條狹窄小道時,一下便豁然開朗,宛如進(jìn)入了一個桃源世界。溪水清清緩緩流淌,牛羊悠閑吃著草,牧人在路邊吸著煙,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雨后進(jìn)入的時候,空氣清新沁入五臟六腑,整個人都通透起來。
在我的“浪山”經(jīng)歷中,最難忘的還是去一個名叫黑河的地方。那天,我們在一條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上行駛了很久,車窗緊閉,車內(nèi)依然彌漫著濃烈的塵土氣息。沿途雜草濃密,巨石密集堆滿河道,只聞嘩嘩流水,卻不見其影。我們到時,只見一些人在忙活,一些人則蹲坐在毯子上喝酒劃拳,幾個大西瓜正在清冽的河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我們進(jìn)入它的深處。女人們在河邊取水、洗菜,男人們在林間的空地上生火,負(fù)責(zé)煮肉與烤肉,而孩子們則興奮地跑來跑去,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等回來的時候只見每個人手中都有一大束野草莓。在這樣的地方“浪山”,是沒有任何干擾的,濃密的叢林遮擋住了電波,手機(jī)都變成了無用的廢物。這樣也好,能夠心無旁騖地去享受這樣的時光,何嘗不是一種美好?有時則會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好在有高大的樹冠與濃密的枝葉會提供遮擋,反倒是增添了幾分樂趣。
“浪山”的次數(shù)多了,有時也會想為何我們會那么高興地回歸森林與草原。對藏族同胞而言,他們的祖先來自草原,這是一種血脈的連續(xù),但對更廣大的人類而言,我們之所以如此,或許可以從德國哲學(xué)家謝林在《藝術(shù)哲學(xué)》中的一段話找到答案,他說:“現(xiàn)代世界開始于人把自身從自然中分裂出來的時候,因為他不再擁有一個家園,無論如何他擺脫不了被遺棄的感覺?!彼?,我們唯有一次次重返自然的懷抱,在與這種被遺棄的感覺進(jìn)行抗?fàn)幹兄匦芦@得擁有的滿足。
3
說到“浪山”,就不得不提一個人——“老穆薩”。第一次聽到“老穆薩”的名字,是因為一幫朋友來小鎮(zhèn)看我,而“浪山”則是我必須讓他們體驗的,于是夏鎮(zhèn)長向我推薦了他。等到“浪山”的那天,我們一幫人進(jìn)入森林后,只見一個臉龐黝黑又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人,正蹲著切羊肉,旁邊的家什四處擺放開來。他中等身材,卻相當(dāng)壯實(shí),在兩個支起的爐灶旁來回忙活,不長的工夫,羊肉就煮好了,烤洋芋也端了上來。經(jīng)夏鎮(zhèn)長介紹,我和“老穆薩”就算是認(rèn)識了。
對于“老穆薩”的名字的來由,我曾經(jīng)問過他,但也沒怎么搞清。問身邊的朋友,也搖頭不知,這么多年他們也只是這樣稱呼著。不過即使你不認(rèn)識“老穆薩”,你只要看到街上有一個腰間掛刀的人,那多半就是他了。我在小鎮(zhèn)近兩年的時間里,也只見他終日帶著一把刀。有次,我特意將“老穆薩”的那把刀要過來看,手掌長短,刀把精致,以手試刃,頓感鋒利。問他為何掛刀,他說要經(jīng)常切肉,習(xí)慣了。的確,按照“老穆薩”的說法,這些年從他手里“過得命”就有四十萬了。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宰殺了四十萬只的牛羊雞兔。
想起小時每逢過年過節(jié),奶奶殺雞,她左手抓住雞翅膀,左腳踩住雞爪,一邊用右手拔去雞脖子上的毛,一邊嘴里念念有詞:雞呀雞呀你別怪,你生是人間一道菜。然后用菜刀在雞脖子上來回幾下,接著捏著雞冠,將雞倒立起來放血,放完血后隨手往院子里一扔,再去宰殺下一只,或者去準(zhǔn)備開水給雞褪毛。每當(dāng)這時我會走近去看躺在地上的那只雞,輕輕用腳尖踢幾下,不過它偶爾會突然蹦起,嚇我一大跳。后來到了小鎮(zhèn),有時會吃到羊羔肉與牛犢肉,若有朋友不忍下筷,我就向他解釋道:這里的人與牛羊,正如與面食的關(guān)系一樣,已經(jīng)融合在一起,它們死后化作泥土,滋養(yǎng)青草,再供給牛羊,這是一種輪回。朋友聽了笑我說是自我安慰。
我把這些感受告訴“老穆薩”,并問他如何看待,他說得很直接:陽世之中人最珍貴,它們都是動物。我又問他殺過這么多生靈,可有什么戒忌?他笑著說:地方不一樣,但做法差不多,每當(dāng)宰殺的時候,他都會在心里默念一些。不僅默念,還要注意宰殺的方式。他在每次殺羊時,都會讓羊頭朝南,四腿朝西,左手遮住羊眼,右手握刀,刀口朝向自己,一刀割斷羊的動脈,快速了斷。“老穆薩”說,殺羊要快,它們才沒有痛苦,若慢,就有些殘忍了。就像老虎、獅子咬住獵物的喉嚨,一擊致命,而不要像野狗一樣,動物都被啃掉半邊了還沒有死掉。
小鎮(zhèn)雖處藏區(qū),但是回族人也不少。小鎮(zhèn)上的回民開小飯館的居多,拉面館、羊肉館、面食鋪等等。從前經(jīng)常去一家牛肉餃子館,老板是從岷縣來到小鎮(zhèn)的回民,飯館到他這一代有二十多年了,只可惜后來他賣掉店面去了別處,美味的餃子從此留在記憶中。還有一家店,以手抓羊肉出名,老板也是子承父業(yè),有二十多年的歷史,我閑了就去點(diǎn)一大碗清湯羊肉來吃,肉香湯美,回味無窮。但在這些回民當(dāng)中,“老穆薩”應(yīng)該是最有名的吧。一是全鎮(zhèn)一萬多人,能像“老穆薩”以幫人“浪山”為業(yè)的僅此一位,二是“老穆薩”的手藝的確是好,所以請他幫忙的人多,更有甚者,一些被邀請的客人說若不是“老穆薩”做的羊肉就不來赴宴。
作為在“浪山”方面最有名氣的小鎮(zhèn)手藝人,“老穆薩”自有一套經(jīng)驗與心得。有次他來與我喝茶聊天,我向他請教,他倒也爽快,跟我聊了很多。
“羊肉好吃不好吃,做法是其次,最主要的在于食材,也就是羊本身。但是羊愛吃雞糞與尿素,飼養(yǎng)人便把這兩種東西摻雜在飼料里,你說這種羊長大后肉質(zhì)如何?”他一邊問我,一邊直直盯著我。我從未聽過這種言論,但仍然覺得不僅不好吃,而且對人的健康有影響。他說:“對嘛,所以我選的羊都是吃草長大的。但是吃草長大的羊有一個特點(diǎn),羊肉略微發(fā)紅,所以顏色有點(diǎn)暗。而吃飼料長大的羊,肉白又嫩,許多人就這樣被蒙蔽了。吃飼料的羊,就好比是坐辦公室的,而吃草的羊就像是山上干活的?!蔽冶凰倪@個巧妙比喻逗樂了,一邊笑,一邊伸開手指順著臉頰滑下。
“還有我宰殺的時間也不會提前很長,這樣能保證羊肉的鮮嫩。時間一長,不一會兒就會落滿蒼蠅,甚至都在上面產(chǎn)卵了。這樣的肉肯定不行嘛?!蔽颐c(diǎn)頭附和。
正聊時,他的電話響了,有人找他回去。他一邊說著“就來了,就來了”,一邊掛斷電話。聽他說“就來了”,我一撇嘴,樂了。我想起當(dāng)?shù)氐恼f話習(xí)慣,“就來了”是他們的口頭禪。在我到小鎮(zhèn)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無法適應(yīng)。按照常理推斷,“就來了”,可以是三五分鐘,或者十分鐘,但最多十五分鐘。而在他們來說,“就來了”的背后,或許還未起床,或許還未出門,或許還在吃飯,或許……或許……,最多能拖兩三個小時。多次之后我就適應(yīng)了,對方說著“就來了”,而我依舊做著我的事,兩不耽誤。
“你好像在選羊上也有講究?”這是我有次聽他自己談到過的。
“我只選兩歲以內(nèi)的羊。羊的年齡不同,所以煮肉的時間也就不同,奶牙的羊,煮半個小時就會熟爛,而兩歲多的羊,則需要煮一個小時。年齡越大的羊,需要煮的時間就越長?!?/p>
如何選羊,到小鎮(zhèn)后我才知道,判斷牛羊的年齡,牛是根據(jù)牛角。牛角有圈紋,但是只有三歲的牛才會有第一個圈紋,從第二個圈紋開始,每個代表一年。如果這只牛有兩個圈紋,那么它就是四歲,如果五個圈,那就是七歲。羊與牛不同,判斷一只羊的年齡則是根據(jù)牙齒,準(zhǔn)確地說是羊的下牙。一般一年半以內(nèi)的羊,下牙都還是奶牙,一水的平整,等到了兩歲多,就有兩個牙齒凸起,但差別不太大,三歲的時候,兩顆牙變成了四顆牙,四歲的時候,四顆牙變成六顆牙,到了五歲多,除去最兩側(cè)的牙小一點(diǎn),下牙再次一流水的整齊,但是比起奶牙,可都是大了幾倍了。我國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牧民這樣鑒定羊的年齡,“一歲始換牙,兩歲一對牙,三歲兩對牙,四歲三對牙,五齊、六平、七斜掉一牙”。當(dāng)然,也可以根據(jù)羊角輪判斷年齡。只是羊角是由角質(zhì)增生而形成,若趕上春季和冬季營養(yǎng)不足時,角長得慢或不生長,就不能準(zhǔn)確判斷。
聽他講到這些,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全鎮(zhèn)六七十人的大“浪山”。那天,大家?guī)Я巳谎?,很早就去?zhǔn)備,但羊肉煮了很久才熟。那天碰巧趕上下雨,一幫人端著碗在帳篷下吃完面片, 然后返回。有人感慨若是“老穆薩”在就好了,我問他們,“老穆薩”怎么沒來?他們告訴我“老穆薩”本來是要來的,結(jié)果臨時被邀請去為省里來的客人煮羊肉去了。
“你知道你們?yōu)槭裁茨敲赐聿懦燥垼俊薄袄夏滤_”問我,但不等我回答,接著說道,“我問過他們的做法,他們做錯了?!?/p>
“哪里做錯了?”我忙問。
接著“老穆薩”便解釋給我聽,原來那三只羊年齡不同,其中一只跟另外兩只差的年齡還比較大,所以煮的時間也就不同。將它們放在一起煮不合適,這樣的后果就是有的羊肉爛了,而有些依舊生硬。
“還有就是你們的面片也沒有做好。那時已經(jīng)下雨,雨水落入鍋里,本來就吃不出,落入雨水后更難辨了。羊湯本應(yīng)是四分水,六分湯,每次水我都會買專門的紗布,過濾去水中雜質(zhì),然后煮湯。你們那天有一個鍋的湯少,把另一個鍋的湯倒進(jìn)去,可是煮肉的湯都是上面清,下面濃,倒下去的都是清湯,濃湯反倒留下了,煮出來的面口感自然要差?!?/p>
我恍然大悟。點(diǎn)頭稱是。雖然我也清楚,對于這兩種湯所煮出的面的味道我是根本品不出的?!袄松健倍啻魏?,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需要太多技術(shù)性的活動,殊不知還有如此多的細(xì)節(jié)。于是想到我們對于生活,何嘗不是如此?我們以為已然洞悉秘密,其實(shí)就差了那一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對某些事情而言,小小的細(xì)節(jié),并非露出海面的冰川,反倒是海面下難以預(yù)計的龐大謎團(tuán)。
“你應(yīng)該帶徒弟?。∫堰@些經(jīng)驗傳授下去?。 彪m然“老穆薩”給我講了一些,但是我想還有更多的經(jīng)驗在于意會而非言傳。
“老啦!以前每年‘浪山最多可以到二百場,我一場可以為二百人服務(wù),現(xiàn)在少了,今年只有五十四場,你和朋友們來的那次是四十九場。我也準(zhǔn)備不干了,但是很多人不同意,說你不能不干啊,再干兩年吧,連個徒弟都沒帶出來呢。但是有誰愿意學(xué)這個呢?有點(diǎn)手藝的都愿意去大城市,誰愿意在這個小地方待著?也就是像我這種沒讀過書也沒啥本事的人才做這個?!?/p>
“你這副黑框眼鏡一戴,真是很有文化的樣子?!蔽腋_玩笑。
“一個沒讀過書的人,怎么會近視呢?”他的情緒突然有些低落了,我沒有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
“我三十六歲的時候,在鎮(zhèn)上開飯館,那個時候生意也好,整天都在忙,所以兩年沒回家,結(jié)果媳婦帶著我女兒跟了別人,她把我所有的木頭都賣掉了。爹娘也被趕出去。后來就離了,離就離吧,簽字離婚。離婚的那段時間,心情不好,一個人在房間看電視,十四吋的小電視,換臺的時候需要扭,扭起來啪啪響那種。我經(jīng)常躺在沙發(fā)上看,因為不想起身,于是做了一個長桿,躺著可以換臺,就這樣看成了近視眼。”
對于“老穆薩”突然講出的這些我沒有絲毫的準(zhǔn)備,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慰他。
“我連小學(xué)也沒讀過,那個時候兄弟姐妹多,能吃上飯就不錯了,我們兄弟姐妹十三人,小時候餓死五個,現(xiàn)在也只剩下四個。我現(xiàn)在能這樣已經(jīng)很知足了?!?/p>
“老穆薩”講出的這些話讓整個房間里的空氣都靜止下來。
“那你以后有啥打算?”
“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能有啥打算,過一天算一天吧?!?/p>
這個時候,他的電話再次響起,聲音明顯比第一次要大,也急促了些,電話中對方問他到哪了,并讓他馬上過來,他連忙說“快來了”。掛掉電話后,他跟我說要走了,我也不再挽留他,開門送他下樓。
我回到房間后看了一下表,在兩個“就來了”之間,整整相隔一個小時。但是我卻第一次感受到它帶給我的一份莫名的復(fù)雜。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