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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理塘,或關(guān)于央金的死

2017-06-15 07:59王恒騰
鴨綠江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金理塘格列

王恒騰

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旦增亞皮正抱著旺堆的腿在蹭,他衣服前襟染了一大片酥油茶,半干未干。旺堆為一歲的小兒子揩了一把鼻涕,抱到腿上,開始跟我聊學生娃娃們的去向。幾個寄宿在旺堆家的孩子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聽起來漢藏雙語轉(zhuǎn)換得很溜。

“旦增措姆你是不是見過了?在理塘讀中學,上回考了全校第三。”

“嗯,她跟我說了,昨天給她買了一些東西,手表、帽子什么的。”

旦增措姆跟我說的是,三年前我回過理塘一趟之后不久,年紀稍大的女孩們就退學回到了山里,與旦增措姆同歲的小拉西也走了——她的成績只比措姆差了一點點,按說繼續(xù)讀下去現(xiàn)在也該初中了。臭小子旦增晉美抓耳撓腮地讀到五年級也退學了,整天在縣城里跟著一群半大小子們游手好閑釋放多余的精力。所地怕他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思來想去就賣了房子帶著兒子也回到了格聶山。

在卓瑪拉西給遞過來一碗酥油茶的當兒,旦增亞皮盯上了我的手機,不給就大哭,邊哭邊往地上出溜,旺堆有點無奈,掏出了自己的手機,調(diào)出賽馬節(jié)的視頻打發(fā)兒子。

“小芒,你知道嗎?她們都結(jié)婚了?!?/p>

旺堆總是讀不對“王”字的音,這些年都叫我“小芒”。說實話,對“都結(jié)婚了”這事我一點都不意外,牛場上的女孩往往十六七歲就會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人。結(jié)婚以后,兩個孩子再生幾個孩子,于是家里就全都是孩子了。

他掰著手指頭繼續(xù)說:“阿金結(jié)婚了,娃娃一歲;旦增拉姆結(jié)婚了,有娃娃了;澤仁正呷結(jié)婚了,有娃娃了;扎西翁姆結(jié)婚了;朗宗結(jié)婚了……還有誰?。繉?,澤拉姆,也結(jié)婚了,也有娃娃了?!?/p>

“澤拉姆回去得早,我以前剛從理塘走,她就偷著跑了。央金呢?也結(jié)婚了吧?”

“央金?央金死掉了?!?/p>

“死掉了?真的?”

“我沒有和你吹牛,真的就死掉了,腦袋里面不好,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不信你可以問他們。”

旺堆指了一下那幾個寄宿的孩子。聽到召喚,他們幾個陸續(xù)圍過來,拄在桌子看著我。

“央金怎么了,你們誰來告訴我一下?”

幾個孩子都快小學畢業(yè)了,普通話說得不錯,自然不會像旺堆那樣表述得模糊而且直白。一個稍微持重的女孩似乎從我的神情里看出來了一點什么,考慮半天才說:“叔叔,央金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p>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她是怎么不在的?”

女孩看了一眼對面的男孩,男孩大眼睛眨了一下,說:“生病,頭疼,具體不知道。我們那時候都在中甸的學校里。”

“什么時候的事情?”

“差不多一年多,兩年的樣子。”

我端起酥油茶,一口全喝掉。卓瑪拉西過來要添滿,我趕緊用手擋住碗口:“哦呀哦呀?!比绻贿@樣,她就會一直添下去,不過她煮酥油茶的確越來越好喝了。

旦增翁姆今年五歲,也安靜地蹲在旺堆腿邊,和弟弟一塊看視頻。手機里傳出來嗷嗷的長嘯聲,我掃過一眼,似乎是騎手正仰在馬背上下腰拾起地上的哈達。

“她就是我上次來的時候,卓瑪拉西肚子里的那個吧?”

旺堆笑著捏了翁姆的臉一下。

“長得跟格勒一模一樣,也跟格勒一樣聽話?!钡┰龈窭帐峭训亩鹤?,也是我的干兒子,今年八歲。一歲多的時候天天黏著我,被很多不知情者誤以為是我兒子,甚至被問過“孩子他媽是藏族的吧”這種問題。

“格勒現(xiàn)在漢話很好,去年考了第一名。塔西漢話也好,但個子還是沒有格勒高,也沒有格勒重?!?/p>

“旺堆,我先回去了。那說好了,明天我包你的車去格聶神山,九點鐘?!?/p>

“九點半吧,我先去加個油?!?/p>

格聶山海拔六千二百米,號稱藏區(qū)二十四位女神峰的第十三位,旺堆一家和學生娃娃的老家則巴村就在山腳下,能夠看到雪峰最美的那一面。至于我是如何與他們結(jié)緣,則是一個已經(jīng)被我說過好多遍的故事。這個故事逐漸被簡化,最后只剩下了簡短的幾句話:2013年我研究生畢業(yè),感覺還沒玩夠,聯(lián)系了一家民間慈善機構(gòu),然后到了理塘,給十一個下山讀書的學生娃娃當家長;本來說好待一年,但才半年我就開溜了……牧民們大多勤勞,但“民間慈善”就是另外一碼事情了。

通往山里的路正在修,坑坑洼洼,車一過會翻起很厚的暴土。旺堆開車習慣用左手把方向盤,如果不換擋右手會一直揣在藏袍里。這幾年里,他又多了翁姆和亞皮兩個孩子,加蓋了幾間房子,學會了開車,也開始抽煙——他專門提醒我,進了村子不要跟其他人說起他在抽煙,尤其不要告訴廟里的和尚們。他的頭發(fā)又長回了披肩,還是從中段起扎出一個小馬尾,出門時會把前面吹成舒爽的大波浪。

翻過一個小埡口,前面現(xiàn)出來連排的雪峰,同車的幾個人顯得很興奮。旺堆把方向盤交到右手,自左及右依次指:格聶、肖扎、克麥隆……然后跟我說:

“小芒,我們晚上住在阿金家,明天可以租她們家馬。她家馬多毬得很!”

“她是不是有個哥哥在當和尚?”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當和尚了,在家,帥得很?!?/p>

在十一個學生娃娃中,阿金和央金是年齡最大的,都懂事而且勤快,每天早上的被子疊得最整齊。阿金曾經(jīng)跟我說讀完小學要讀初中,然后繼續(xù)讀高中。

路上的風景變化得很讓人詫異。穿過毛埡大草原進鐵匠山,滿山遍野都是冰川遺跡的巨石和多處高山湖泊;穿行到山谷,兩邊是夢幻一樣的彩色樹林,逐漸可以看到成群的牦牛,雪山偶爾閃現(xiàn)出不同的側(cè)面;冰川融水匯成河流,清而且涼。彩色樹林在臨近則巴村的地方開始消失,除了一些灌木和雪松外,都是成片的高山草甸,像綠色的菠蘿包和毛毛蟲面包。

在路邊我看到一頭禿鷲,灰白色,很大,扒著土坡的碎石頭往上爬,步子很小,翅膀忽扇著,有點滑稽。幾天后,在理塘我再次近距離看到了這種大鳥。在天葬師的召喚下,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分食從死者身上均勻切下來的皮肉、內(nèi)臟,以及被砸碎并拌上酥油的骨頭。它們聒噪、擾亂,翅膀扇動著散發(fā)出腋下的腥臭。那時,我眼前卻驀然閃現(xiàn)出旺堆、卓瑪拉西、阿金、旦增拉姆、朗宗……以及更多人的臉——他們的靈魂或許也將以這樣的方式升上天空。

阿金還俗的哥哥確實很帥,漢話很好,眼睛里有一絲躊躇。他和表弟在臨近的山丘上搭了一個帳篷,指望能吸引一些游客來住。他說很不巧,這幾天馬都已經(jīng)借出去了,實在湊不齊四五匹。

他自己有一匹大白馬,尾巴梳成麻花辮,去年在縣里賽馬節(jié)上跑了第一,但這匹馬性子烈,別人騎不來。

“阿金在家么?”我問他。

“她在牛場上,要看牛,還要帶娃娃。”

“牛場遠么?”

“騎摩托車要兩個小時?!?/p>

“好吧?!?/p>

說話的時候,遠處正開過來一臺摩托,牧區(qū)的風俗是會在車把和貨架扎上幾根彩帶。

旺堆向我努努嘴:“旦增晉美來了?!?/p>

“旦增”是藏族的常見名字,康巴地區(qū)會按照四川口音寫成“旦增”,衛(wèi)藏地區(qū)則會寫成“丹增”,顯得正統(tǒng)而大氣磅礴。旦增晉美是旺堆的親外甥,求學經(jīng)歷坎坷,渾身散發(fā)著強烈的既膽怯又不作死的精神氣質(zhì)。就在我剛認識的那一年,他好不容易讀到四年級,終于因為成績實在頹廢得令人忍無可忍,一下子又降回了一年級,跟聰明伶俐的妹妹形成鮮明對比。過去,我經(jīng)常為他那副不求上進嘴臉罵他,氣上心頭偶爾還會踢他兩腳。他哭的時候無比憋屈,但旋即就會因為某個低級趣味立馬嬉皮笑臉——就因為這點,他從來不記我仇,也很聽我的話。

在牧區(qū),從上學退學到生老病死都是一件說起來風輕云淡的事情,諸多前途未卜都不如當下的衣食住行更重要。

旦增晉美看見我就喊:“小芒,你們啥時候來的?”在稱呼我這件事上,他隨舅舅。

“你叫我什么!”我瞪他一眼。

“小芒老師,你們啥時候來的?”他低下頭佯裝羞愧地嘿嘿嘿嘿。

“你媽媽呢?”

“去理塘了,今天走的。”

“去看旦增措姆么?”

“嗯,三天,啊不,四天以后回來?!?/p>

他已經(jīng)十八歲了,個子并不高,曬黑了好多。他的媽媽所地把他帶回山里,想阻止他在縣城上沾染壞毛病,但卻并不能阻止他在草原上繼續(xù)游手好閑。所地家沒有牛,收入只有挖蟲草和松茸,要承擔旦增措姆未來十年的學費,并把希望寄托于她未來的就業(yè)和工作。蟲草的泡沫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消散的趨勢,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就跟其他只知道像老祖宗似的埋頭干活的牧民們一樣。

晚飯是格列羅布帶著一群半大小子專門準備的燉牛肉,他的五官跟阿金很像,二十出頭像。按照旦增晉美的說法,“格列羅布”既是他現(xiàn)在的名字也是過去當和尚時的名字,也就是“法號”。

藏爐燒干柴,用白樺皮或者含油高的灌木枝引火,屋子里烤得很暖和,逼得人想睡覺。高原上氣壓低,高壓鍋足足燜了一個小時。旦增晉美坐在我旁邊,悄悄指著不遠處正在翻碗柜找筷子的小伙子說:“他是阿金的老公?!?/p>

那小伙子身材瘦長,腿很細,臉上稚氣未脫,比大多數(shù)牧民都要白凈,看起來本分靦腆,頭發(fā)不算長,自然卷并且奓開——在內(nèi)地會被稱作“殺馬特”。他的漢話不好,很有禮貌,從大舅哥格列羅布手里接過來盛好的牛肉,雙手依次遞給我們。雖然牧民們并不擅長烹飪,但這一頓我們吃得相當舒服。

藏房的客廳中間擺鐵爐和茶幾,一面是門,周圍三面都是睡床,可坐可躺。旺堆旁邊坐著格列羅布,格列羅布旁邊坐著他的表弟,表弟對面是我,我旁邊是旦增晉美。

旦增晉美吃完了米飯和牛肉,把碗里的肉湯咕嚕咕嚕地喝下去,一抹嘴。等他放下碗筷,我問他:“央金是怎么死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抬頭環(huán)視屋子里的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旺堆也都抬起眼看著他。

“算了,你先想想,要不你先跟我說吧?!蔽沂疽饬艘幌赂窳辛_布,他捧了一碗酥油茶繞過來,在我和旦增晉美之間找空坐下。

“她死的時候我不在這,在中甸的學校里教藏文……”屋子里的幾個伙子用藏話三言兩語講述著自己知道的真真假假的傳聞,格列羅布再原原本本翻譯給我聽。旺堆吃著飯,偶爾抬起頭看他們或者看我,一直沒說話。

“央金回來那年,大概是兩年吧,一直就頭疼,每天都疼。在挖蟲草的時候……”

“不對,是采菌子!”表弟糾正說。

“哦,對,采菌子。她可能自己出去散步,遇到狼,然后……嘖嘖……”他雙手向內(nèi)彎,做了一個扒胸口的動作。

“那時候她家里人在哪?”

“也在采菌子,不知道在哪,后來找了三天才找到?!?/p>

我沒法判斷這些話的真假,就坐在那低著頭,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或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情緒,憋了半天才問出一句來。

“到底是頭疼還是狼?”

“頭疼,還有狼?!钡┰鰰x美接過話茬,顯得很積極,“她從理塘回來以后就頭疼,暈倒了,又好了,起來去采菌子,然后又暈倒了。天黑以后就狼來了。過了兩天,啊不,三天才找到,肚子給扒開,眼睛也給舔掉了?!?/p>

“到底是先暈倒還是先遇到狼?”

“我不知道,是他們說的,我聽他們說的?!?/p>

“他們是誰?”

“牛場上的人?!?/p>

以我對旦增晉美的了解,他應該確實不知道,但我又不知道誰會更知道。村子沒有信號,牛場上更沒有信號,手機只能用來拍照和錄視頻,所有的消息都只能通過口耳相傳和道聽途說。除非見到央金的家人,否則所有的話都沒法證實。

我就坐在那翻手機里存的照片,一張張刷過去,也不看。格列羅布在旁邊端詳了我好久:“你在看什么?”

“照片,這是阿金、朗宗……恩,澤仁正呷……央金……”

“唉,可惜了,這么漂亮,嘎嘎……”“嘎嘎”是藏話里的感慨詞。

央金確實很漂亮,個子最高,瓜子臉大眼睛,笑起來露六顆牙,我見過的牧民女孩沒有一個能超過她。幾天前剛到理塘,我在朋友圈發(fā)了旦增措姆的照片,三爺專門給我發(fā)微信:這小丫頭跟幾年前一樣,一點都沒變;那啥,那個挺高還賊拉漂亮的女生還在上學么?

旦增晉美吸了一下鼻子,輕推了一下我的肩膀:“小芒老師,我想起來了,不是狼,是熊……”

我狠著眉頭看了他一眼,擺手讓他趕緊閉嘴。似乎察覺到我神情的變化,一直沒言語的旺堆突然說話了:“小芒,你不要聽他們吹牛,央金就是頭疼才死的,死在家里?!?/p>

我說好。

第二天一大早,從則巴村出發(fā),到虎皮壩,再到老寺廟。老寺廟的名字很高冷,叫“冷谷”,是格聶山里最古老的寺廟,在那可以看到雪峰的背面。因為沒有馬,所以一塊拼車的幾個人還是打算找個向?qū)?,從虎皮壩徒步過去。旺堆給我們推薦旦增晉美,至于報酬,我表示只會給旦增晉美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等回到理塘,我要親手交給他的媽媽所地。

“嗯,給他就亂花了。”

“讓所地攢起來給他結(jié)婚?!?/p>

“你在開玩笑,沒有人愿意跟旦增晉美結(jié)婚?!?/p>

然后我和旺堆就一塊哈哈笑。

出發(fā)之前,旦增晉美帶我去了一趟澤仁正呷家。澤仁正呷過去和央金在一個班,瘦瘦干干,平時話也很少,屬于掉進人堆里很難再找出來的那種。她的孩子六個月,有一張胖胖的小圓臉,很可愛。對于央金的死,她和其他人知道的內(nèi)容一樣:嗯,頭疼,就死掉了。

她給我準備了一碗糌粑,特地調(diào)得很稀并放了一把勺子——我一直都沒有學會藏民用手捏糌粑的吃法。臨走時,她抱著孩子給我們送出門,指著院子的另一邊說:“那是我們家的房子,下個月就建好了?!?/p>

虎皮壩是格聶山谷中的一塊濕地,一條小河彎彎曲曲地從中間穿過去,周圍的樹林正在變色,綠色有一些,黃色有一些,紅色還很少。愛好穿越的驢友們喜歡在這搭帳篷。

我們到的時候太陽才剛剛升起來,嵐氣還很重,山腰以上全都是云霧。稍微遠一點,一個哥們兒在大喊:“生活垃圾拿去那邊石頭上燒掉,不要倒進河里!”

去老寺廟要沿著山路向上,經(jīng)過一片林地,然后沿著河灘一直走。我和旦增晉美走在最前面,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知道你帶路會給你錢么?”

“知道?!?/p>

“你知道我不會都給你么?”

“知道?!?/p>

“剩下的等我到理塘,給你媽媽,讓她知道你能掙錢了。”

“嗯?!?/p>

“你妹妹考全校第三名你高興么?”

“高興。她考完試的時候,開家長會,我媽媽沒手機,不知道,沒去。旦增措姆她就哭了?!?/p>

“你現(xiàn)在想辦法掙錢,供她讀書,等以后她有好工作了才會管你,要不然她以后會管你媽媽,可不會管你?!?/p>

——這話是我嚇唬他,但個中道理他應該也大概明白,連連點著頭說嗯。

旁邊過來一臺摩托車騎,停下來跟旦增晉美用藏語寒暄了幾句,后面載著一個驢友。

“他們摩托車拉一趟是不是一百塊錢?”

“好像是,我不知道?!?/p>

“待會兒問一下,明天把摩托車騎來,在虎皮壩等著,一天跑幾趟就是幾百塊?!?/p>

“好?!?/p>

“阿金的小娃娃你見過么?”

“見過,不像阿金,像她老公,剛生出來時白,現(xiàn)在也黑了。她的哥哥格列羅布想去讀書,學漢文,阿金的爸爸不讓?!?/p>

“為什么不讓?”

“怕他走了就不回來,沒人放牛?!?/p>

老寺廟在路的盡頭,白墻紅窗,被一圍僧房簇擁著,左邊是雪峰,右邊是絕壁,顯得神秘莊嚴,偶爾還能看到巖羊。老寺廟此時已經(jīng)人去樓空,大部分僧人都搬去了新寺廟,只留下五六個大和尚輪班守門。

新寺廟在虎皮壩,比老寺廟更大,白墻紅窗,遠遠望過去特別像一片技工學校。

下山的時候,旦增晉美喊住我,他踩在一塊大石頭上,指著下面的河水說:

“小芒老師,央金死了以后,他們家就把她放在虎皮壩再往下走的水里,這個水就是流到那里去的。”

我不知道河的名字,但知道它將會流出格聶山,穿過鐵匠山和毛埡大草原,匯入無量河,再向東匯入雅礱江,流進金沙江,然后跟隨長江一直到東海。

山里的牧民們實行水葬,他們不吃魚,吃魚有如愧對親人的在天之靈。

“央金是不是比你大一歲?那她死的時候是十七歲對吧?”

“應該是。”

“那她也應該結(jié)婚了,有娃娃么?”

“沒有。”

“她老公好么?”

“好,現(xiàn)在又結(jié)婚了,也有娃娃了?!?/p>

“央金是不是家里最小的?”

“對,她還有個姐姐,也有一個哥哥?!?/p>

“她姐夫我還記得,仁真,是叫仁真吧?鄉(xiāng)城來的,漢話很好的那個?他家在哪里?”

“在則巴。我們家再過去一點點。”

“遠么?”

“不遠,小芒老師,你要去仁真家么?”

“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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