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1
云不光是天文學家們分成的淡積云,卷云, 卷織云,雨云,層積云,卷層云,以及像卷發(fā)一樣的云朵, 像堆積物一樣的云,顏色深沉濃烈, 帶著水珠的云, 云也是天神的玩偶,當天神玩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在長長的天上變幻無窮。小梅,你可也是這樣看云?
在生活中,我們從未來得及推心置腹地談談我們兩個人對云的愛好,我就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養(yǎng)病了。如果我將你從肚子里生下來,親眼看到我和你的身體用短短的一根臍帶相連,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這么快我們倆就身處兩個半球,中間竟然隔著一條赤道。
我們相處的時間這么少!看到助產士將你與我相連的那根沾滿鮮血的管子剪斷,我曾高興得痛哭了起來,我記得。
你當年是個打了滿分的優(yōu)質嬰兒呢。
對我來說,有時云好像一些熟悉而陌生的東西那樣遠遠地籠罩在頭頂上,好像一頂尼龍蚊帳。當它們柔軟而明媚時,也會有種細小的哀傷,這是因為它們本身,即是無法觸摸的水汽,誰都摸不到它們,哪怕它看上去這樣柔軟,看上去這樣真實。有時卻是不安的預感,它們蠕動著,不可改變地變化生成,那就是宿命吧。即使我少年時代,也從未想象過云是一頭羊,或者一條鯨魚什么的,我從未如此孩子氣。
云總是半明半暗,蓬松肥大,神秘莫測地籠罩在我的頭頂上。
我相信云是天神的影子玩偶。這是誰說的話,我已經忘記了,我相信自己的身體經過這么多次全身麻醉,我的腦子還未真的清醒,也許不再有機會清晰如前了。我相信天神在云中與人分享了好東西,那種溫柔而感傷的心情,這本是天神自己把玩的。我因此總是對云著迷。也許還可以說,我從未脫離過一種向往虛無事物的孩子氣。
2
小梅,我決定將自己保存的云的照片公布給你,原來我以為這些照片就是自己看看的。這次我化療住的病房里有WI-FI,我才剛剛發(fā)現(xiàn)參加網上那個“云的愛好者”小組的人,里面有你!原來我們有同樣的愛好。INTERNET將在墨爾本的你和上海的我虛擬地團聚在了一起,以云的愛好者的平等,而不是母親和女兒,這真讓我驚喜不已。我想讓你知道,你的母親也一直是云的愛好者,這種愛好似乎穿過我的一生。追溯得更遙遠一點,這實際上也是我母親的愛好。
記憶如此新鮮,就像封存在地窖里的酒那樣遙遠而新鮮。她當年在痛苦的養(yǎng)病過程中,唯一將疼痛放下一會兒的時刻, 就是夏天,我將她抱到小花園的躺椅上,她仰面睡著,能看云。她從未多說自己的病情, 也沒多說過她的向往,直至去世。胰腺癌何其痛苦,她蜷縮在躺椅上,只是仰望天空中的云。是的,她也是胰腺癌,當年我為她去追問醫(yī)生發(fā)病的原因, 醫(yī)生說過是遺傳。如今醫(yī)生的話再次在我身上得到證明。是的,她疼得要命,要靠活剝癩蛤蟆的皮貼在她腹部來鎮(zhèn)痛。我還沒那么疼,我有了鎮(zhèn)痛棒和嗎啡。
這張照片很久了,還是我剛到澳大利亞不久的時候拍的。我才二十多歲,比你現(xiàn)在的年齡大不了多少。那時我才剛剛攢下一點錢,夠買一輛二手車。我媽沒錢留給我,我們這一代人,留學都是靠自己的一雙手養(yǎng)活自己,靠自己的頭腦贏得獎學金上學。我那輛手動擋的舊日本車,酒紅色的,車身上坑坑洼洼,車里面有股別人家狗的氣味。我開著那樣一輛破車去打工,應該很苦,但那時年輕,不覺得苦,只覺得自己在為新未來努力,兩條腿都是力道,像裝滿大米的布口袋一樣結實。
我的破車亡命一般地在空無一人的公路上飛奔向前,而我頭頂上的云卻總是往我身后飛奔,它們似乎正浩浩蕩蕩地飛奔向我的過去。在路上看著它們,我總覺得它們和上海我家花園上方的那些舊云約好了似的。那是陰險的共謀。女兒啊,我的過去,我的少女時代,說實在的,就是渴望逃離活剝許多癩蛤蟆皮的殘酷回憶。小時候我總是望著花園上方那一小塊藍天里漫步而過的云,一邊聞著我身上洗不掉的冰涼腥氣,它們給我許多對遠方的向往,那可是毫無牽掛,嶄新的遠方。云總是如此自由,所以有時我甚至覺得它是驕傲的,當然,這是我對它的嫉妒。
3
小梅,還記得云下的桉樹林?我們老房子后面的那個桉樹林呀。我們在那里過著與世無爭的寧靜生活,爸爸給你做了一個秋千,吊在桉樹枝上,麻繩搓來搓去,把桉樹皮搓掉了,于是樹林子里終日散發(fā)出一股口香糖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好像考拉熊一樣。那時我們廚房里總有一股牛肉湯的味道,因為我想你身體壯實,你發(fā)育的時候,每星期我們都一定要給你吃牛肉。那時最優(yōu)質的牛肉對我們的收入來說很貴,但我總是給你買最好的那一塊,我想要你有個和爸爸一樣健壯的身體。
爸爸最喜歡秋千下淡淡的桉樹氣味,他在長滿桉樹的小鎮(zhèn)上長大,是平靜而幸福的少年。我喜歡他的單純,他的心就像晴空萬里。我嫁給他的時候,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新鮮起來了。
寧靜的桉樹林多好啊,現(xiàn)在想起來。
可你看那激蕩的天空里那騰空而起的云,它很不安靜。我們的寧靜原來一直籠罩在它下面。因為我身體里有著我母親的遺傳,醫(yī)生說的癌癥基因,那些危險的基因一直匍匐在暗處,準備好攻擊,好像這朵最后還是沖天而起的云。
我很放心如今你和爸爸在一起,我知道你的身體里流著的是他那健康新鮮,而且?guī)е駱錃馕兜难骸?/p>
4
我母親的家族留下一本很簡單的,語焉不詳?shù)淖遄V,他們這個家族從呼倫貝爾大草原遷徙出來,花了四代人的時間,才漸漸從東北來到江南。我母親病重時曾希望自己將來能被埋回到草原上去,她是個有詩意的人。
她去世后,我們帶她的骨灰盒回去草原,其實也不能說是回去,因為我們從未去看過草原。我們不知道她到底來自哪個部落,就是現(xiàn)在說的旗。所以,我們就在草原的某個地方,荒野里,濃烈的陽光下,找到一個樹蔭濃密的樹下,挖了一個淺淺的坑,將她的骨灰盒埋下了。其實那時我們就已經知道,以后我們再也不會來看她了。即使再來,我們也一定找不到茫茫大草原上的某一棵樹。當時我想我們家的人都有點如釋重負,好像我們終于與她脫離干系。
母親變成了小小一堆新土。
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黃昏,天空中有千里萬里緩緩飄移的火燒云。我在那里好好地看了一回云。我母親老家的云啊,畢竟有點不同。在遠遠的天上燒,又像大海漲潮般地滾動,我母親老家的云畢竟不同。我仰望它們的時候,心中有種奇異的感動,好像能感受到我母親的身體。我想起來她還健康的時候,夏天傍晚,房間里太熱, 我們全家都在小花園里乘涼,我們擠在一張竹床上,我能聞到母親身上女人的氣味,微微的芳香,茉莉花味道的香皂氣味。那時,我突然在母親家族的草原上回憶起了她身上的氣味。我知道自己想念她。她死去后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木頭匣子,不再是活生生的悲劇,散發(fā)著有毒氣味的癌病體,她終于又變回了我的母親,身上在夏天散發(fā)著肉體的芬芳的女人,眼睛又細又長,那么好看的女人。對她的厭惡,我現(xiàn)在知道來自于對她的疾病的驚恐。
原來背井離鄉(xiāng)這么多年,我什么也沒忘記。
原來我心里不光是對母親劇痛而亡的恐懼,還有對母親身體難以割舍的親切感。這就是所謂的血緣吧,不可抗拒的血緣。
小梅,如果我變成一只小小的木頭匣子,你可以將我就埋在那只從前養(yǎng)癩蛤蟆的水缸里,在你種的小樹下,就留我在上海的小花園里。
上海是我的原鄉(xiāng)。
5
那時你還小,應該不記得了吧,米佛峽灣。許多人去那里,為了看一看世界上最美的峽灣,可我去那里,是為了看到云。地理書上說,這個區(qū)域有著世界上最長的白云,所以被稱為云的故鄉(xiāng)。
游船上大多數(shù)人都在看水里的髯海豹,還有狐貍冰川上下來的那道瀑布。我則在那里看飽了云。澳大利亞的云也很好看,但還是不如米佛峽灣一帶的長白云。如果我不能陪你看它們,你一定要自己再去看一下。我以為這是世界上最美好和寧靜的白云。這里在冰河紀曾是巨大的冰川,我猜想也是屬于南極的一部分。后來冰川融化,水汽蒸騰,成為長長白云的故鄉(xiāng)。我們總是對冰雪融化的未來非??謶?,但在這里能看到冰雪消融后的美景。是有一些東西隨著冰河紀的過去而毀滅了,但大地依舊美麗。
在米佛峽灣,長長白云從山谷里升起,慢慢跨越整個天空。這個過程總是讓人聯(lián)想到生活的變化。這種變化好像命運那樣并不十全十美,但是卻理所當然,并不讓人生出怨懟的心思,而是臣服。
我生病后,曾經在家里接待福音教會的人,你對此很不以為然,我看出來了,只是因為照顧我的緣故,你和爸爸什么都沒說。其實我并不信福音教派,我只是想和外人交談那些沉重的話題,我以為這樣好過與家人交談,我們都覺得這樣的談話太殘忍了。在我生活里,那些新西蘭南島邊緣的長長白云給了我平靜。當命運好像長長白云一樣跨越到我的天空的時候,我覺得接受好像不那么困難。
我相信你那時的心情,與我少年時代的心情一樣, 那是一種充滿恐懼和厭惡的憐憫,就好像半夜被噩夢打擾以后,一時睡不著而感受到的那樣。我如今好像站在一座橋上,一頭是我的母親,一頭是你,我既通向母親, 也通向你。如今我知道母親當年對我的理解,她的臉在明亮的云下顯得格外幽暗,她默不作聲地望了望我,緩慢而決絕地將自己縮回到蚌殼里,什么也不說了。如今想起來,她心里一定厭惡自己的遺傳吧, 那是一種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是一種被命運莫名其妙植入自己身體內部的東西,或者那就是命運本身?,F(xiàn)在想來,我以為母親當時的沉默,應該就是這樣分裂的。一個人真是不能理解為什么要生這樣的病,不能理解一個真理:原來自己的身體,自己不可以左右,只能夠順從。
6
照相機里留下的云,有時會呈現(xiàn)出與現(xiàn)實完全不同的面貌。拍照片時,米佛峽灣里一派蔚藍,我們的船向庫克礁巖駛去時,在蔚藍水面上犁出一道深深的白痕,簡直十全十美。但在照片上,云卻是這樣激烈不安的面貌,和早年在維多利亞省的公路上見到的一樣。那時候你已經長大了,如我所愿,你不會說一句漢語,長得也不像我,更多像你爸爸的少年時代。
但云在天上暗示的卻沒有不同。
7
小梅,有時成年人也幻想,也許更執(zhí)著于幻想。成年以后,生活有時好像泥沼,而我好像泥沼里一種會揚絮的植物,這種植物在愛爾蘭被稱為泥沼棉花。
這是在愛爾蘭的高威城。
我一生中很少有機會出差,去愛爾蘭開會是我職業(yè)生涯中的大日子。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歐洲看看,它是我少年時代讀小說時夢想過的地方,后來在澳大利亞久了,也沾染了這里對歐洲的故鄉(xiāng)感情。
我在那里遇到一個英國男人,他的口音在我看來好像就是鄉(xiāng)音那樣,其實沒有理由這么認為,但是,我就是這么認為了。是的,我們彼此有過很短暫但強烈的好感。但就像兩個成年人那樣,那在心中燃燒的,是知道分寸的激情,知道自己會掐滅它的,因為它沒生存空間。
會議結束后他先回家,我們在酒店大堂里告別,我目睹他上了來往于酒店和機場的穿梭面包車,我們隔著車窗玻璃揮手告別,在臉上掛著笑容,是不由自主掛上的,不知道意義何在的笑容。
我覺得似乎有點輕松了似的。
然后我自己去街上轉了轉,看到了一個陽光燦爛的舊院落,里面是個咖啡館。我進去要了杯加威士忌的愛爾蘭咖啡。
我看到兩朵適可而止的云坐在舊煙囪上,它們假裝自己是煤煙。
女兒,我就想說,等你以后長大了,進入生活了,要是有一天你像我一樣,心中渴望新鮮的愛情,請不要譴責自己。想想那兩朵云的無辜與奇遇。
8
這兩朵云好像是一對情人吧,我少年時代看云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愛情。
直到現(xiàn)在還是這么想。
那我們來正經說一點關于愛情的事。我怕自己不能等到與你就事論事地討論愛情的那一天了,就像我母親和我當年經歷的一樣。離別總是那么迅疾,好像夏天的雷暴雨一樣。但我也很怕你沒人討論而感到迷茫。與女兒討論愛情,是每個母親的天職,我不想像我母親當年那樣對我缺席。
愛情對女人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男人,所以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對愛情的向往,不要讓它傷害到你對它的向往和信賴。有時愛情不夠好,就像沒長好的蘋果那樣難吃和木訥,那時候你一定要知道,愛情是好的,就像蘋果是好的一樣,只是你手里的這個不夠好。愛情能讓女人煥然一新,它是心靈的空氣和陽光,請你一定要堅信這一點。
小梅,你長著一張美麗的混血兒臉,雖然在這個移民國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我們家里的氣氛,還一直是我從東方帶來的,含蓄,有禁忌。這點,將要與你交往的男孩子未必知道。你爸爸只是誠摯簡單,一切順其自然,但我還是不放心。
所以我覺得,你在一開始,就要直截了當說清楚,哪些你是不適應的,比如太輕率的愛與不愛,哪些方面你是特殊的,比如你們不能單獨關在房間里談天或者做作業(yè),你們可以互相串門,但得開著你們房間的門。東方家庭有些與西方家庭不一樣的作風,這不是保守僵化,而是不同的文化。要是你能給前來愛你的男孩子明確的規(guī)則,讓他也能知道,如果你們真的相愛,如何保護你們的愛情長久,那你的愛情能得到多一點保護。
你們可以討論,直到取得一致,不要有誤解。
我知道高中時代的“sweet heart”并不一定長久,我只是想說,我不想你在愛情剛開始時就受到傷害,以致給你留下陰影。我想說,愛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之一,我真心希望你能享受它,擁有它,愛惜它。
我可以說,要是我沒有遇到那個英國男人,也許我不知道愛情的重大。回想我的母親,我如今那么希望她也曾經享受過愛情,可是我不能確定。
你一定要設法幸福地生活。幸??梢宰屇愕纳兊秘S富,好像你活得比別人要長一點。幸福的時候,你可以感受更多的世界和生命。
幸福是生命中能把握和努力的加長,就好像超市里買一送一的西瓜一樣。我的腦子如今真的不好用, 想不出更加風雅一點的比喻了,所以這個比喻十分恰當。
9
小梅,你一定記得這地方,這是你中學的停車場上的天空。
我們曾每天都在這里說再見,每天我們在這里見兩次,上學和放學。有時下午我來得早一點,就在這個大草坡上看看云。這是我感到非常幸福的時刻,我在等我健康的女兒放學,我頭頂上飄過許多云。我的生活曾經非常美滿。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我來早了,最后一節(jié)課還沒下課,我得等。天色那么甜蜜,我打開汽車蓬,讓自己曬一會太陽。
小孩們光著腳在草坡上跑步,白白的腳丫子好像小翅膀一樣,有規(guī)律地在身后揚起,又落下。那時我聽到有人尖叫,聲音那么熟悉,那是你呀。
我看到一個光腳丫的女孩子在飛奔,烏黑的長發(fā)向身后揚起,好像一面旗。她就是你呀。那時我覺得真幸福,我的孩子在這藍天白云下飛奔,光著腳丫,從未想到過草地里會有碎玻璃傷到自己。我為你的信任和天真感到幸福。
記得我要求你小心草坡里的碎玻璃,你非常吃驚地看著我說,媽媽,你在想什么呀,怎么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
我真希望你一直都能光著腳跑步,希望天上和你一起跑著的,每天都是柔軟的白云,大朵大朵的,無窮無盡的。
10
這是我們一起拍的第一張美麗的云,也是在那個停車場里,從我們家的敞篷車里。記得我那次對你說了自己從小對云的喜愛,我車里的照相機還是柯達的,那天我們一起拍了許多云。
在我生活中,云是我最重要的精神生活,那些天神的玩具給我這一生許多仰望的美好時光。一個人仰面看云的時候,這個姿勢就好像整個心胸都得以敞開,就像房間里敞開的窗子。
要是因為那天我們一起拍了那么多云的照片,使你也喜愛上了云,我會覺得安慰。我想象你也能在仰望白云的時候,得到許多心靈上的安慰。是不是那天你在我的小照相機的鏡頭里發(fā)現(xiàn)了天上的美?如今想到,也許就是這樣,我引導了你對云的愛,那就是所謂的生生不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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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你拍到了這張。天和云突然失去肉眼看到的潔白和蔚藍,你吃驚地把照相機遞給我看,說:啊呀,好像又大又壞的事情要發(fā)生啦。
好像就是那次,我跟你提起“云是天神的影子玩偶”這句話。
親愛的小梅,其實我想說的是,在人生中,命運也是這樣突然顯現(xiàn)的。這個世界,對某些人來說正是藍天白云,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黑洞和驚嘆號一樣的刺眼。這就是命運。每個人不一樣,所以不要比較,只要平靜地接受,然后找到陰影和爆炸般的光線里存在的力量和美。
12
在飛機上,只要外面有云,我就不會睡著。
云隔開人間與天上。上面純凈簡單,只是藍色的穹窿和白色的云路。晚上星星升起,孤獨而碩大,很像一盞沒有燈罩,只有燈泡的路燈,我小時候上海的路燈就是這樣的。那時候,深夜的路燈照耀著沒有一個人的街道,有一次我在深夜的街上騎過車,就好像走在噩夢里一樣。其實,沒云的天空非常乏味和空洞,很像一個深淵,那才是令人害怕的。我深深地記得那個無云的夜空,籠罩在無人的街道上,午夜過后的街道被黃色的路燈照亮,它們似乎屏住了呼吸。我在腳踏車上滑行而過,感到頭發(fā)撲打著后脖頸。我趕去母親的醫(yī)院,她彌留了。
有了云的天空就不一樣了。一萬米的高空上,云有時靜止不動,就像天主教堂圣殿里畫的天堂那樣。有時翻滾,好像你的靈魂來到天堂門口,等待天門開。那是種永恒感,以及安詳。我幸運的是,在回家養(yǎng)病的飛機上,我一路都飛行在這樣明媚的高空中,有白云千里萬里相隨。
我總是想到博物館里那些古老的宗教畫,天使在云端,圣母在云端,我不知道在沒有飛機的時代,畫畫的那些人,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德國人和荷蘭人,他們是怎么知道天上的情形,怎么知道云是如何大團大團地翻滾著,烘托著,被天光鑲上一道金邊,或者銀邊。
13
小梅,我不知道澳大利亞的物理課上是否會講到云。我在上海讀中學時,我的物理老師曾告訴我們,云是一種光與水汽結合后發(fā)生的現(xiàn)象,它甚至不能說是一種物質。但是你看這一萬米高空上的云的世界,是再真實不過的了。
我喜愛云,正是因為它說到底,能看見不能摸見,它不是真的。按照道理說,不是真的就該看不見,可云偏偏不是這個道理。我想象自己心中有些東西就是這樣的,所以,云代表了它們。云的愛好者這個小圈子里,不少人都有這樣的期待吧,說到底,喜愛某種東西,表達了你心里的愿望。
你為什么喜歡云呢?我們的日子一直都那么匆忙,我都來不及問問你?,F(xiàn)在我常常想,要是拿那些問你可仔細刷了牙的時間,來談論一下我們兩個人都喜愛的云,那該多好。
我希望你是因為喜歡一種飄飄忽忽,干干凈凈,自由自在的精神向往,而喜歡看云。女孩子心里應該要有些不是物質的向往,或者說,不會被物質征服的向往。我以為這是女孩子能贏得男孩子真正尊重的原因。你是一個淳樸熱烈的好女孩,在我這個上海都市里長大的人看來,你身上有種在安適的澳大利亞小城長大孩子的本真和溫順,就像你爸爸。這種對生活的溫順是我此生一直羨慕的,你與云的聯(lián)系真是天經地義。
14
看到頭頂上大朵的云飄然而過,目送它遠離,或者變幻成另外的模樣,你會覺得感動嗎?我會的。
云那么美,特別是那種又大又重,鋪天蓋地的云,陽光穿透它們,風撕裂了邊緣,但它們總是那么自然、莊嚴,而且輕盈。我喜歡云里帶著一點灰色,好像帶來了大洋上的雨水。
但是全然棉花糖那樣的白色大云我也喜歡,厚厚的一大坨,軟得不像話,叫人恨不得能躺上去,然后深深陷下去。
那些大朵大朵的云真讓人懷念,但我們與自己曾見到過的云永遠不能再見,我們每一次初見都是永別,它只是飄過你的頭頂,然后消失在天空中。所以它始終有種偶爾相逢的驚喜,和生離死別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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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墨爾本機場。那天風大,只見停機坪上一塊塊陰影向北面飛奔,仰面望天的時候,云掠過天空,急急向前奔跑,想要跟上我腦中那些深藏的北半球記憶紛紛復活的速度。我并不害怕命運,其實它自從我母親去世后就一直好像一把閃閃發(fā)光的剪刀那樣高懸在我頭上,每年體檢時都可能落下來。相反的,它真的來了,倒讓我不再擔驚受怕。
如今我只是遺憾,我終于離開了白云的故鄉(xiāng)。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在這里登上新大陸的土地,那是個五月,所以我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May。以為自己能在這里重新做人,做一個沒有癌癥遺傳陰影的新人。
但我覺得非常幸運的是,你仍生活在白云底下,在那里奔跑,長大,戀愛,安眠,你能代替我繼續(xù)享受云飄過頭頂,給陽光燦爛的大地留下一團團陰影的美好。你是小梅,Young May。
這一刻,我突然想,血緣里的宿命真的能在你身上停止奔襲嗎?如果不能呢?是不是你會理解我更多?你會回憶我更多?我會因為你的回憶和理解,用這樣的方式更久地活在你心里?我死了以后會見到我母親嗎?你死了以后會見到我嗎?我們三代人如此相似。
我記得最后的幾周時間里,我母親已經非常虛弱,但意識一直清晰,她望著我的眼神沉重極了,讓我想起潮濕而骯臟的土地?,F(xiàn)在我明白,她那時心里想的也是這樣吧。那時候我晚上在醫(yī)院陪夜,最害怕她這樣看我。我是厭惡。
但是厭惡無濟于事。
16
親愛的小梅,這是爸爸。從你母親的手提電腦里,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文件,你母親寫給你的。很抱歉我用你的名字注冊了云的愛好者,這一切只是為了給你母親最后的安慰,事實上你對母親病痛的厭惡和她少年時代對她母親的感受一樣。希望有一天你能理解,并且釋然。在她的骨灰盒上,我為她恢復了她的中國名字,張潔。她在最后的幾天里曾說過,希望你也能有個中文名字,叫小潔。
我想會有一天,你也許很想看到母親身邊的云是怎樣的,所以我為你拍了這樣一幅照片。也許有一天,你真的會和你母親一樣喜歡看云,會去云的愛好者小組看看,在我看來,這是對你母親浪漫秉性最好的紀念。
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