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

年前寫一篇涉及黎里的文字，讀到了《柳兆薰日記》。

柳兆薰，柳亞子曾祖父，吳江蘆墟勝溪人，清史部侍郎殷兆鏞的表兄，一位擁有“三四千畝”土地的鄉(xiāng)紳，日記（廿三萬字）詳述太平軍進入?yún)墙J墟、黎里的亂象，作者曾逃亡上海，記有“上洋（上海）繁華如故，屋價極昂，居之亦頗不易”，“可暫，斷不可常，茫茫世界，樂土難覓”等感受。1863年李鴻章攻克吳江，作者返回勝溪，重新登記田畝，整理家業(yè)，參加省試。時間跨度在咸豐九年至同治五年（1859-1865），六年的細節(jié)場景，躍然紙上。

這部日記的價值也在于，即使略去兵荒馬亂內(nèi)容，仍可看到柳老的江南細節(jié)生活，每天他的祈禱儀式、每日的“誦神咒”、“靜坐”、關(guān)注天氣和田園的狀態(tài)、虔誠“焚理字紙”，及至水鄉(xiāng)最為重要的“舟船”描述，處處顯現(xiàn)出傳統(tǒng)中文魅力；面對150年前的江南舊影，讓我忍不住花了幾天時間，抄錄下列的這些關(guān)鍵詞（實也是抄不勝抄，分類可以更多、更繁雜豐富）。作為祖籍黎里的江南人，一個所謂的虛構(gòu)文學(xué)作者，我清楚這一行行記言、一幀幀難見的畫面，都不會在今人的經(jīng)驗范圍內(nèi)?！皞€人經(jīng)驗非常重要，但觀察也非常重要”，“我們所保存的是那些從未被視為重要、卻代表平凡日常生活品質(zhì)的東西（帕慕克）。”這些所謂觀察、經(jīng)驗和種種“平凡”，應(yīng)不會在此記錄的范圍，它們已漂離于當(dāng)下作者的虛構(gòu)和想象之外，所刊的舊語、舊習(xí)、舊人舊事和舊地名（“珠家閣”：朱家角、“平川”：平望），況味復(fù)雜、奇異，尤其作者常記的“梨川”“梨里”“梨”（黎里），多么陌生，也倍感親切。

這部日記也表明了非虛構(gòu)的非凡魅力，表明“中國文化的核心在鄉(xiāng)土”有了更精確的注解——鄉(xiāng)土文化，亦即“鄉(xiāng)紳階級”的文化，對于今日的作者和讀者來說，全然是陌生的，完全被遺落，被壓縮，被連根挖去了。

詳細生動、甚至緊張的《柳兆薰日記》，完全可在刊物上再做連載，這部關(guān)于舊江南的長記錄電影，留下那么清晰的日常細節(jié)，是勝過任何一部今人虛構(gòu)的“舊時光”小說的。

儀式1：

換掛對聯(lián)，堂畫，即時灑掃。

堂中燕泥狼藉，麻雀據(jù)巢，工人灑掃拂拭之，眉宇一清。

至家祠內(nèi)拈香拜謁，見主位廚中為鼠所污，命工人凈洗。

西庵、火帝、元壇、三官尊神，命漆工裝飾，今日完工，開光面，謹(jǐn)敬叩拜。

修整臺桌，命工人拂拭兩廳，張掛老祭五代圖，先祖父母，先父母神像。

命工人拂拭堂中燕泥雀巢。

命工人掃雪，庭中堆積如山，灑掃中堂。五代圖，祖父母神像張掛瑞荊堂，先大人、兩先母像張掛養(yǎng)樹堂，位置一切，均極楚楚，謝神祭先。

儀式2：

盥手焚香。

上午抄咒，靜坐。

晨起拜如來佛，東廚司命前家祠內(nèi)拈香虔叩。

飯后誦大悲咒，為藥茶發(fā)心一百遍圓滿。

飯后焚旌檀香，虔誦寶訓(xùn)經(jīng)卷。

飯后誦神咒四十遍。

飯后至廣陽庵觀音菩薩前叩頭拈香，武帝前叩頭拜祝，默求保佑免劫，復(fù)至觀音菩薩前拈香，求三十簽，下下，日上甚有戒心，簽決靈驗之至。

率家人至萃和堂拜五代暨祖父母神像。

衣冠拈香虔拜東廚司命神、家祠，祈求減災(zāi)免劫，不勝禱祝。

誦寶訓(xùn)神咒。

誦救劫寶訓(xùn)神咒。

誦寶訓(xùn)經(jīng)卷、懺悔。

睱抄大士神咒。

睱則持誦咒及佛號。

暇抄戒煙良方。

暇錄白衣咒，心不專，多差誤，罪甚。

持誦經(jīng)卷神咒。

抄清斗咒。

敬謄大士鸞諭及薩祖師佔諭。

補刻大士鸞諭、雙惜要言一百本、補刻紅靈丹方，治毒蛇方、三瘧方。

補刻救劫寶訓(xùn)，林文忠公諭戒鴉片煙方、勸衣服弗漿面說，此愿必須趕辦，不可再緩也。

謹(jǐn)錄仙諭方一張。

謹(jǐn)錄藍祖程真人占諭一張

錄周莊應(yīng)元壇祖師諭，并藥茶仙方。

發(fā)愿謹(jǐn)送救劫寶訓(xùn)一百本。

填寫十月十五日梨川普濟被難孤魂經(jīng)咒單。

校對新翻楞嚴(yán)經(jīng)咒，刻手遠不如原本。

飯后在廳上肅衣冠，拈香敬拜武帝圣誕。

觀看：

雨、陰，恰好以水濟之，風(fēng)朝上東南，晚西北，今歲可卜大有年。

辛酉元旦（1861年，咸豐十一年）紅日一輪，東北風(fēng)終日，皇天或者厭亂，漸息干戈，先以大熟年蘇命民乎？不勝祈禱之至。

廿六夜間，又見長星，其光一直，長丈余，星明而大，從西北射東南，滅長毛者（太平軍）其是在星乎。

昨夜二更，東南有白虹，未識主何兇吉，大約刀兵之危居多。

是二鼓，時星光燦爛，皇天其或仍宥吳民，來年妖氛盡掃，重慶升平乎。發(fā)愿誠求之至。

聞杭、湖城中，三月桂花盛開之異。

紅日當(dāng)窗，至晚日光絢爛，上天諒必陰助新上（同治元年），仍錫豐年，漸凈妖氛乎。

率兩兒俱衣冠奉酒肉、香紙，至廣陽庵，虔祝武帝圣誕，并虔誠叩大士靈簽，得九十九中下，先兇后吉之兆。

問諸卜者，據(jù)云大將軍照命，十分厲害，且要防金、水兩克，現(xiàn)請羽士拜星禳解。

昨夜大雨酣暢，可望秋收大熟，是日東廚司命神誕，合家凈素，中午，衣冠奉香燭拜叩。

夜間（同治三年臘月廿九）星斗燦爛，來歲可卜豐稔。

陰雨，又雨霰，終日冷晦，天象如此，春花不佳有礙，大熟未知何如，深為可慮。

下午，甘霖大沛，春花滋潤，今歲豐熟可卜，不勝私幸。夜復(fù)大雨，酣暢。

觀工人插種，此風(fēng)是田家美景，自避寇遷滬，不及見者已二載矣。

敬惜：

收理字紙。

理字紙。

夜與大兒敬焚字紙。

與侄兒焚化字紙。

與大兒焚理字紙。

命兒及甥焚化字紙。

睱焚字紙。

焚字紙。

有人從長毛（太平軍）館中拾殘經(jīng)字紙，極穢褻破碎者交余，當(dāng)謹(jǐn)謹(jǐn)收理，然仍恐拋遺不敬，為之奈何。

下午拾字紙，瑣破萬分，須寬時候，悉心理之。

三官堂僧廣舟來收字紙，二月中至普陀山過海沉送，出資一元，將字紙付與之。

與大兒理字紙，未識能免大過否？霉?fàn)€之字，最易褻瀆，謹(jǐn)之，慎之。

飯后，焚字紙。今歲此事不暇再舉，然所收穢紙尚多，焚曬洗凈，易于狼藉，未識此愿能了否？

字與圖：

上午洗井田硯一方。

飯后寫字，以驗?zāi)袧獾?/p>

看古詩合選。

晚間閱唐詩別裁。

暇覽浙墨。

暇閱韓詩，穆相國（穆彰阿）精刻本。

暇閱壯悔堂詩集，不愜意，仍看遺山詩。

暇閱遺山詩絕句。

暇閱果報現(xiàn)錄。

暇錄舊時所作時文，略改一二，以留鴻爪。

草草閱南唐書第六卷數(shù)頁。

略閱太白集王注本。

閱遺山稿，七古卷四。

閱步青所抄金硯香文。

閱周解元文。

謄真東坡詞一頁。

抄蘇詞。

抄海國圖志中要語。

批圈薛公房墨，做扎書。

圈閱雞木書屋文初集。

錄清詩稿。

錄海國圖志地雷一門。

詩題：往來人影玉壺中。

將金陵克復(fù)奏章抄畢。

諭大兒讀莊、騷，奈性魯不近。

子平擬作，重閱之，畢竟寶光四溢。

命兒作嘉善院試題并詩。

上午和湖郡趙竺生絕命詩四章元韻。

骨董家見示董字古帖、雪灘釣叟圖、李光地告變疏。均不易睹之品。

李仙以《霞竹翁畫冊》十二幅求售，勉納。

得圣廟豆俎二銅器收示，一吳江縣詹文輝造，一邢晉置，酬以青蚨六百。他日收復(fù)吾邑，重修圣廟，敬當(dāng)具稟送入。

得常熟顧氏傁文閣藏書數(shù)部，皆精本。據(jù)云，渠家毀燼之余，樓上所藏尚有數(shù)百卷，狼藉地下穢處者，不可勝數(shù)，賊（太平軍）欲盡付一炬，倘有巨舟，俱可裝載而歸，惜無巨閣可庋。思之悵悵，知此劫，不獨人遭之也。

船語：

東北風(fēng)極猛，舟人對手，破浪而行，頗有虛波顛蕩。

東北風(fēng)益狂，雨淋漓，河波狂沸，幾絕行舟。

適東南風(fēng)，腳力正好揚帆。

飽掛一帆，不過午后已到家。

等候飯后開船，西北風(fēng)，尚可逆帆而行。

借船而去。

借船至梨，破浪而行，殊為受苦。

舟回。

舟中誦神咒。

舟至梨川。

出南門登舟，即解維，西北風(fēng)一帆順利，舟中與小翁閑談。

一葉小舟，踉蹌而至。

下午雨甚，掛帆，舟人穿雨具而行。

飯于舟中，到梨小泊。

給米下船。

遣舟送還。

因大雷電，昨夜不遣舟回。

陰云，朝泛。

宿在舟中。

河水膠固，友慶欲鑿冰送一有病工人回去，至后港竟不能行走，此事乃嘉慶年有之。

開船到梨。

欲買一賬船，定價九十千，合洋六十元，解纜一千文，約二十左右去看船。

河波狂沸，幾絕行舟。

墳丁來說，先嚴(yán)墳上，斬與柏樹一小株，其人乃朱家港搖槍船周萬春。

遇長毛（太平軍），似欲操舟虜人，幸小舟行速，得避之。

毛（太平軍）已回梨，來時專捉小船。

幾乎遇盜，幸有后舟得免。

董老標(biāo)率槍船十?dāng)?shù)，前后左右窺伺者又二十余只，洶涌而來，

適有槍船三四只，勒索要錢，每船二百，幸人眾船多，不敢動手。

探知前途盜藪，被湖絲幫鬼子數(shù)十名打退，擒獲槍船一只，解送上岸，同舟額手相慶。

由盛趁船至梨。

梨里航船，往東柵孫信山貨行，每人趁船一千四百，飯錢每頓六十，上洋（上海）住泉漳會館，要寄信，須問太和樓茶館。

泊舟萬年橋頭，順帆同行，順風(fēng)至常州，蜷宿小舟，舟中假寐，叫定本地船，來回約減五六千文。

叫定蒲鞋頭船到練塘，一應(yīng)在內(nèi)英洋十六元，吾鄉(xiāng)船因怕捉船，概不出來，故昂貴如此。

雪花大如鵝掌 ，舟人行之野鴨蕩，櫓斷，幸無他虞，思之駭然。

朝上解維，由東路村結(jié)帶三十余舟同行，東北風(fēng)，舟大，風(fēng)逆，不能速行。

是日行十余里，前面陸家港不便停舟，據(jù)舟人云，此一路是匪盜出沒之所，要過漁灣則無礙矣，洋鬼子押買來舟，洋旗每面一洋，不受則有鞭至出血者。

昨夜舟中明月如水，直照床頭。船戶以膏梁款客。

明日命開賬船。

下午潮來，趁順?biāo)羞^陸家港，送錢不看船，至丁家柵外口夜泊。

停舟炊飯。

舟自白毛墩還，知昨夜為禾穎欲捉卜氏槍船，又有虛驚。

外父率寶善內(nèi)弟，鼓棹而來。

駕小舟行至同里，不過中午，飯于舟中，泊舟升平橋。

舟至蘇家港。

此次米船在三白蕩，受本地土毛分劫。

船中靜候開帆。

所記錢六官處小船，又被惡鄰撐至本村，可嘆之至。

早茶后開船。

東南一帆風(fēng)順。

食：

粥后靜坐。

粥后寫蘇詞半頁。

粥后謄蘇詞半頁。

粥后閱南唐書十頁。

粥后抄蘇詞半頁，南唐書今日始閱完三主后妃列傳。

食粥和以藕，有味。

食粥一盂。

食粉漿粥，尚有味。

食煨飯。

食綠豆面。

食黃魚。

夜粥。

健飯兩碗。

飯后誦寶訓(xùn)經(jīng)卷

素齋、至本廟西庵拈香，借以還愿。

承賜清鹽干面、薄荷糕諸品，謝領(lǐng)之。

遣婦以糕蹄見餉。

是日文昌帝君誕辰，素齋。

命工人收稻，見鸚鵡粒圓，蟹穗實綻。

菜極豐腆。

飲散福酒，菜亦豐，不甚滿，各物俱貴，無苛責(zé)也。

慎兄自同里來，以莼菜相餉。

吃羊肉面，大佳。

只雞、塊肉，拜祝武帝。

腌菜兩甏。

鮮菱十余斤，肉一蹄，茶食四。

今春豆莢滋肥，尚未長綻，已盡為鄰人偷摘，可惜天生嘉物，暴殄無遺。

今午均食蠶豆飯，翠珠玉粒，此福已大不易享矣。

中午始食蠶豆飯，村人兇惡無比，牽牛食未綻之莢，如此人情，劫運其能免乎？可嘆。

近昌送上洋蜜桃兩筐，茶點六匣。

桃片糕兩帖。

至幽興園吃炒面、雞湯，高粱，約六百文，極適意。

至生祿齋買月餅，午食黃魚，以醋合烹，味甚美。

饋余蒸豚兩棦，豆糕，薰魚，茶食，米花，極為甘美厚重，余以雞、豆、藕答之。

一羹，一炒，八寶飯，燒買，高粱二兩，已一洋。

勝糕兩箱，兼具羹果。

八盆五菜，其價時兩。

家人炊香珠米飯，不過食一合。

香珠稻。

糙尖米。

送鴨一只，命工人即烹，留一碗，廿五祀先用。

顧和亭云施粥，余助米一石，此事樂從之至。

蒙送廣東年糕，珍謝之至。

至（上海。下同）暢興館吃茶、糖包。

夷場新新樓吃局，精潔之至。

申成昌買酥糖，新新樓、陸稿薦買食物而還。

上海風(fēng)土，今日送灶。送粢茸粉糰，味甚佳。

高粱兩甏 一千十百文

蘋果十九只 七百廿六文

黃煙一包 四百文

是日，合鎮(zhèn)（梨川）禮懺醮禳，館中素餐。

新婦懷孕、催生，例用粽子，雞子，糖、魚等物。